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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梯,拐弯,然后顺着宽宽的走廊向前走。他朝一个忙匆匆的中年人问清了A委员会党委第一书记办公室的位置,接着照直走到那扇磨砂玻璃门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门。他看见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正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他闪电般地联想了一下柳先生和母亲。那老人惊讶地戴上眼镜,望着他。
  “您是党委书记吗?”他问。
  “对。我姓曹。”
  他听出了这位书记语调中的不快。他掏出了毕业证书、从研究生办取回的申请书、秦老师寄来的介绍信、一份自填的人文地理研究生报名表,还有一份标明时间的备忘录,谨慎地一一摆在写字台上。最后,他退后一步,简洁而清晰地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叙述了一遍。
  “现在距离考试一共只有十天。而且十天里包括今天。我和我的母校已经尽了我们能尽的一切力量,”他平静地望着曹书记,沉着而不容置疑地说,“但是没有用处。我只有直接找您谈。请您通知研究生办:让他们马上发给我准考证。”
  姓曹的书记放下了眼镜,慢慢地斟酌着字句。“小伙子,你不觉得,嗯,”书记先微笑了一下,“这儿是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啊——门也不敲就闯进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曹书记的目光:“不,我不觉得。这是人民交给您的工作。而且,”他继续冷冷地说,“我从您这座楼的传达室敲起,已经整整敲了一个月门了。您可以化个装,然后到您的传达室去试试找您自己,”他建议说。
  曹书记被他逗笑了。“哈,你认为你的考试这么重要么?来,坐下。小伙子。”书记点燃一根烟,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么,你认为我的其它工作,喏,”他推了推案上高高的卷宗文件,“我们老头子天天忙的,就都不算你说的,人民交给的工作吗?”
  “您可以再忙一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难道您不是共产党员吗?”他看见这书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两人默默地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最后,书记把那支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抬起头来:
  “好吧,我马上研究你的材料,好么?只要你符合报名条件,我就通知他们发给你准考证。”
  “现在我想请您原谅我,曹书记。”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刚才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礼貌,”他诚恳地盯着书记说,“因为,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您知道,只剩下十天了。”
  书记和蔼地站了起来,“不,你的话,每一句都很正确。”他一直被这年迈的书记送出玻璃门,又送到楼梯口。“不过,小伙子,”书记在告别时满有兴趣地问道,“万一我们认为不能给你准考证呢?我是说,在慎重研究之后?”
  “那我就去闯考场,”他阴沉地说。
  “噢。那么,如果你万一考不取呢?你不觉得今天这些话,太过分一点了么?”书记笑着问。
  “不可能。我一定要考上。”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喉咙里咕噜噜地响。
  “真自信呀。”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问他说,“你真的这样热爱这个专业吗?”
  “再见——”他嘶哑地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
  他撞开大门,飞身跨上自行车,一下子冲进了川流不息的人流。他的心还在怦怦地狂跳着,他竭力使自己不去回想刚才同那位第一书记的谈话。再谈下去你会控制不住的,你或者会丢人地流出眼泪,或者会疯狂地破坏一切成果,把事情弄得不堪收拾。他责备地埋怨着自己,把车子骑得飞快。你完全没有那种大河风度,你只是被那些河惯坏的一个野孩子。你在年轻时代就被惯坏啦,被那条自由的、北国的额尔齐斯河。
  他使劲地蹬着车,风吹着发烫的脸颊。他想,我怎么能不被惯坏呢,在额尔齐斯和流域,路程起码是上百公里,山岭最少是海拔三千多米。我们曾经徒步走进阿勒泰山,异想天开地想把红卫兵的旗子插到阿勒泰的冰峰上去。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一天同时挨了暴雨和暴雪的鞭打。后来我们遇上了一群赶马的牧人,又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们去浪游新疆。那时的我还不满二十岁,我是抱着一匹马的脖颈渡过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冷得刺骨,汛期的雪水在河里掀着大浪。我只记得满河都响着马群的嘶声和哈萨克人粗犷的喊叫,马蹄溅起的水珠在天空飘成一片蒙蒙的雾。上岸时我已经冻僵了,那些牧人把整瓶的烈酒灌进我的肚子里。我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们也把整瓶的酒喝得干干净净。我一句话也没说就醉了,我觉得他们那粗放的大笑在震撼着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嘿嘿地笑着,后来就在篝火旁睡熟了。第二天清晨我爬了起来,我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粗哑,带着他们那样的声调。我走了第一步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像他们那样威风地摇晃。我就这样变野啦,亲爱的、操劳的老书记!等我考完了试,我要买一瓶麦乳精去看您,再次向您道歉。我是因为走投无路才那么毫无礼貌,出言不逊。阿勒泰的牧人是讲究礼节的,我要在考试以后,华北不会在认为我是“烧香”以后去看您,请您喝点麦乳精,休息休息脑筋和补养一下身体。我还要请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答应过请她吃一顿西餐,为着她承受过的痛苦。应当由大家承受的不该只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华北也最好能同意这一点。
  他当晚把李希霍芬《中国》导言的译稿又读了一遍,然后整整齐齐地钉好,放在桌角。他又收起了那本边角翻烂的《简明基础日语》,这里面的习题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遍。他又整理了那一大叠《地理学报》、《地理学资料》、《国外人文地理研究动态》,准备全部还给颜林的父亲。最后,他搬过卡片盒来,随手翻阅着那些卡片。他感到一股满足和有把握的心情。他想,这些卡片就是那些讲义和书籍里的干货。无论是政治课的内容,还是自然地理、人类学和原始社会考古学的内容,有用的都已尽收其中。剩下的几天时间我只对付你们,伙计们,他抚摸着卡片想。我可以把你们放在口袋里,随时随地掏出来阅读。
  他整理了卡片,然后取出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九个格。每格代表一天,还有九天,他想。九天以后是个星期一,那天早晨,我带上两只钢笔,灌足墨水,然后去考场。不管准考证的事儿怎么了结,那天早晨我都要走向考场。
  他挪挪椅子,坐得端正些,然后开始工作。
  一天过去了,他在那张表上划掉了第一个格。
  又一天过去了。还有七天,他计算着,把写满了工作内容的第二个格轻轻地勾掉。这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弟弟和那位年轻女工把母亲接走去看戏,家里只有他一人。
  他擦干净桌子,扔掉一个空烟盒和一些碎纸。他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诗稿,然后慢慢地拔下钢笔帽。
  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异样的宁静,但又觉得那宁静之中正在渐渐地涌起着,凸起着什么。心跳开始一下比一下沉重,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那涌起着和凸起着的东西带来的一丝微弱而尖锐的音响。刹那间那一丝音响轰鸣起来,他感到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汹涌波涛一下淹没了。他激动地把笔按向纸张,纸嗤地撕破了。
  他已经写完了第三节。第三节是在永定河回来那天夜里一气呵成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写多少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写些什么,他只是重重地把笔尖刺向稿纸,让笔尖发出的嚓嚓的声音紧紧跟上胸膛里那颗心的搏动。他来不及字斟句酌,但他惊喜地发现已经有些亮闪闪的字眼排着队,不可思议地从笔下涌出,留在他的稿纸上。但他此刻无暇回顾,因为那浪涛在凶猛地冲撞着他,急躁地朝着他的喉咙、他的大脑、以及他握笔的手一下一下的冲击。黄河,额尔齐斯,湟水,无定河和永定河,阿勒泰的巍巍大山,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新栽的青杨树林,以及羊群和马群,飘浮的野花,彩陶的溪流,铁青的河漫滩——都挟带着热烈的呼啸一拥而至。那些大河两岸的为他熟识了又与他长别了的人们的面影正在波浪中浮沉隐现,亲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写着,手微微地颤抖了。他发觉自己正大胆地企图描绘一个粗犷的大自然,一个广阔的世界。这是北方啊,他吃惊地想,他有些害怕。涂满墨迹的纸一页页地翻过去,他鼓足勇气写了下去。他看见,在他的笔下渐渐地站起来了一个人,一个在北方阿勒泰的草地上自由成长的少年,一个在沉重劳动中健壮起来、坚强起来的青年,一个在爱情和友谊、背叛与忠贞、锤炼与思索中站了起来的战士。他急速地写着,一手按住震颠着的薄薄纸页。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鄙夷、快乐、痛苦,都伴和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首年轻热情的歌。他写着,觉得心里充满了神奇的感受。我感激你,他想,我永远感激你,北方的河,你滋润了我的生命。
  他一口气写了很多。他已经在留心寻找适当的机会结尾。他明白这宣泄而下的倾诉应当有个深刻的结束;这结束应当表现出巨大的控制力和象征能力,它将使全部诗行突然受到一束奇异的强光照射,魔幻般地显现它们深蕴的一层更厚重含蓄的内容。这个结尾应当像那些北方大河一样,粗悍清新,动人心魄,但又不留痕迹,不动声色。
  他猛地把笔摔掉,跳了起来。他抓起那叠稿纸读着,用两只手把它们翻得哗啦乱响。
  他读完了。不行啊,他把诗稿放回桌子上,我不仅没能写出那个结尾,而且我也没能写出那种吸引我的、伟大的东西。那是一个神秘的幽灵,北方全部的魅力都因它而生。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沉吟着点燃了一根烟。这不是因为我不懂得艺术,也不是因为我不会写诗。他推开窗子,让清凉的夜风吹进小屋。你还没有找到那神秘的幽灵,他对自己说,你还并没有真正理解北方的河。你走的地方还少,你见过的世面更少,你还没来得及在塔里木,在居延,在许许多多的北方河流旁边生活过。特别是你还没有见过黑龙江。他有些伤心地想,无论如何,我现在去不成黑龙江啦。我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无法去瞻仰和调查那条完全由一条黑色巨龙变成的大河。
  他终于把钢笔慢慢地插入笔帽,藏起了自己的诗稿。他看看闹钟,时针正指着凌晨三点。最后的一个星期开始了,一共还有七天时间。他抱着双臂坐了一会儿,倾听着闹钟走动的嘀嗒声。他决定,这首诗就写到这儿为止,等他将来到达黑龙江以后,再写出结尾并把全诗修改出来。他站起来,揉了一会儿麻木的右臂,然后关上窗子,上床睡觉。
  她在床上躺着,昏昏欲睡。她累得全身像是散了架,连起床给自己煮一碗挂面的力气都没有。当她听见有人敲门以后,好久才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她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望着门口站着的他。这是他第一次来找我呢,她想。华北可是已经常来常往了,而他,自从一块去了永定河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研究生,事情怎么样?”她还是开着玩笑问道。
  他猛地一把从书包里抓出一张纸,“你看!”他的声音激动得发抖,“你看,准考证!”
  她感慨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白纸片。
  原来就是这么一张纸片。可是这种小纸片上凝聚着我们这一代人怎样艰辛的经历呐。她想起昨天华北也拿来了一张白色的纸片。那是一份调令。华北终于以他的文章,以他的顽强努力和出众才华离开了那家小食品工厂。华北也曾激动得声音发抖:“我的新生命开始了!我复活了!”她也曾像此刻一样,感慨地、默默地看着那张公文纸。
  “真好啊。”她喃喃地说。
  她为他冲了一杯桔子水,望着他大口地喝着。真好啊,她想,他们都在奋力地挣扎,都在坚强地和命运搏斗。他们终于都找到了自己向往的一个位置,找到了一个为人们和社会承认的位置。真是些坚强的男子汉哪,她羡慕地想。
  他大口地喝着桔子水,敞开的衬衫领口冒着热气。“再喝一杯吧,”她端起冷水瓶和桔子水瓶。他憨厚地笑了,于是又把第二杯一饮而尽。她马上又斟上了第三杯。
  他抹了抹嘴角,“喂,你瞧,”他说着把两臂向侧后伸直,踩着碎步,歪着脑袋,像只鸟儿一样在屋子里转了起来。“呜……”他憋足劲儿哼着,“喂,你看,像不像飞机?”
  她笑着,奇怪地凝视着他。“不像,像只大蜻蜓!”真可笑,不害羞,她想,高兴成这样子。拿到了准考证,他简直乐得像个小孩子。“像个大傻瓜!”她高声笑道。
  “不对,”他一面呜呜转着圈一面说,“这是轰炸机。瞧着吧,”他停止了飞行,端起那杯桔子水,“还有五天了,还有一共五天,我就要去轰炸那些考卷。”他兴奋不已地瞧了瞧桔子水,然后仰起头大口喝起来。
  她把华北的事情讲给了他。“你们都成功啦,”她说,他一定会考得很出色,华北也可以搞他喜欢的艺术了。她欣慰地想,他们都是强者,都是些坚强的人。“你们真像岩石,”她突然说道。
  “什么?我们——岩石?”他奇怪地问。
  “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岩石,她想,是我们理想中的依靠。
  “走吧!摄影家!”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毅然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走吧,去莫斯科餐厅。忘了吗?我早说过,要请你去吃一顿。”
  她出神地望着他,好久才站了起来。
  他们走出房间。在大门口迈进了曝晒的阳光里。他看见这姑娘晕眩了一下,用手扶住了一棵树。她太累了,她简直是形容憔悴,他想道,心里漾起一道包含复杂的潮水。但是她不露声色地谈起了别的事。于是,他们一块走离了那棵树。
  在餐桌旁,他问道:“你怎么样?好久没见啦。”
  “我么,我很好,”她说,“那张作品,已经发表了。”哦,已经——发表了。她想起上午自己躲在报刊零售亭旁看到的情景。道路上依然人声鼎沸,广播里依然报道着重要新闻,她盯住两个买了《摄影艺术》的年轻姑娘走了一段路,但她发现她们买这份杂志的目的在于封面女郎的那件蝉翼衫。发表了,而且还有华北的那篇评论,也许在秋天全国影展的大厅里会占上一个小小的角落。可是,她怅然地想,这就是一切么?
  邻座的一位小伙子正在独自大吃,桌上放着一架录音机。一个嗓音低沉的男人正在唱着什么歌。
  “你听,这是冈林信康,我最喜欢的歌手。”他小声的告诉她。“唱得真棒啊,”他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现在充满了信心,大考临头还镇静自若。她想,他那么相信自己的力量。是的,男人比我们多的只是力量,这是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差别。她伤感地想,我咬着牙关,拼着全力,才终于得到了这么一丁点儿。可是我得到了也累垮了,我像被抽空了一样精疲力尽,心境苍凉。哦,这样的成功也够狠的,她想着,顺手叉了一点菜放在口中嚼着。人生那么多代价,那么多滋味儿,就被这种成功轻轻地一笔勾销啦。
  他突然推了她一下:“注意听——这首歌我听过。我给你翻译。”她放下叉子,邻座的录音机里正传来吉他的伴奏。
  你的疼痛的深切我当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
  她一下子转过头来,黑黑的头发随着甩到一侧。她直视着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华北已经向我求婚了。”她喝了一口掺汽水的啤酒,“当然,华北是和你一样的人,但是我还是一直想征求你的意见。”她说完稍稍朝椅子上靠了靠。我明白啦,她想,成功并不能真正给人的生活带来改变,包括不能改变人心的孤寂。我是女人,她慢慢地啜着冰啤酒,我需要有块岩石靠靠,我要歇一会儿,我实在累啦。
  他久久没有回答。那边的录音机里正奏着长长的间奏。当她看见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心里不禁一动。但他伸出一个手指:“听——”接着又继续译下去:
  是呵,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她静静地听着那个歌声,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另一幅作品,那是一个扑向晚霞烧红的黄河的男人。她明白自己终于要和那幅画面中的主人公告别了,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刹流逝的时间中已经完成了抉择。她双手抚着冰凉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记忆着这种复杂而亲切的滋味儿。
  “你也吃呀,”她帮助他把菜拨到小盘子里,然后望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她隐隐感到,自己也不会再有机会和这个莽撞热情的小伙子去到处看望那些大河了。多保重吧,她心里暗暗地对他祝福道。他用刀叉把盘子里的菜切成块,吃得额上微微沁出了汗珠。他偶尔抬起头来,正看见她那双黑眼睛里的痴痴的神情。他的手突然有些发抖了。哦,他想,我就这样和她分开啦。
  这时,长长的吉他伴奏弹完了,那支歌又继续唱了起来:
  我们两人都经受着考验而你究竟是我的谁如果一切将从此崩溃那么我又曾是你的谁
  他们吃着,喝着啤酒,谈论着这支歌的曲调,谈论着彼此的工作。他问她下一步打算干些什么,她回答恐怕还是要为争取发表作品而努力;她也问到关于考试的一些事情,他仔细地对她讲了自己的打算和计划。
  她笑着说道:“研究生,等你考上并且念完了研究生,得到了学位,而且——也许将来当上了讲师、副教授或者教授以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哦,我没有想到那么远,”他沉吟着回答,“不过,我在想,恐怕我会再次改行。”
  “改行?”她大大地震惊了,“改行?干什么?”
  “我想写诗,”他低声回答道。
  她放下了刀叉和杯子,久久凝视着他。她一句也没有多问,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许久,她沙哑地说道:“你们真像岩石。”他笑了,举起杯来对她说:“来,干一杯。让我祝你幸福吧,”祝你幸福,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心里补充道。她忙举起杯子:“也让我祝你一句——祝你平安些,顺利些吧!”
  他们喝掉杯里的酒,然后一块坐着听着那支歌子的叠唱:
  是呵,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那歌手的嗓音真实、深沉。他们倾听着那歌声,彼此都觉得受了深深的感动。
  这一天从清晨就风和日丽。他撕掉一张红色的星期天日历,又顺手把作息计划表上最后一格划掉。他吩咐弟弟在家准备这顿星期天的午饭,自己则和母亲一块走出了家门。
  他没有踢足球。恐怕去找二宝也没有用,这个星期天二宝不会老实呆在家里的。他扶着母亲的手臂,散着步走进了公园。今天是最后一天,他想,过了这个白天,再睡完这个夜晚,那个庄严的时刻就要到啦。卡片都已经收拾整齐,装回了盒子里。今晚应该早早睡觉,明天早晨要记住把钢笔灌足墨水。这个白天要好好休息,让头脑里的知识平静下来,按秩序排好队,准备好一个个上场应战。
  他和母亲慢慢踱着,小声谈着家常话。有时他跳起来,揪下高高梢头上的绿叶;或是举起腿,把小石子踢到湖水里。他暗自体察着自己手臂和腿上的触觉。我还年轻呐,他很高兴。还能跳那么高,眼明手疾地抓住叶子,膝关节也依然富有弹性。
  他和母亲在一个石桌旁坐了下来。母亲用麦管安静地啜着酸牛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出门时收到的信。
  信很简单,是份请柬。“定于二十八日下午五时举行订婚纪念酒会。”他看到徐华北和她的名字用漂亮的美术体并排签在一起。
  他把那张信笺放在石桌上,然后开始喝酸奶。这样很好,他想,岩石和岩石分开了。十二岁的小女孩找到了她的岩石,华北找到了他的胜利,你找到了你的北方的河。我们都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二十八日是后天,下午五点我已经考完了第四门课。我会去看你们,参加你们喜庆的纪念。我会帮助你们接待宾客,会管住二宝不要吵闹,会替换颜林抱那个胖儿子。我会悄悄地把伙伴们召集起来,商量好给你们送一份新颖别致的礼品。从你们那儿回来以后,我还要早些睡觉,大后天上午还要考最后一门课。等三天五门课全考完以后,我就开始钻研黑龙江问题。今年秋天和冬天我努力学习基础课,同时也读几本诗。我要读读惠特曼的《草叶集》,等着明年春天的实习。明年四月,我就前往黑龙江。我要在那冰封的河岸上等着四月十七日。《地表水》上说,黑龙江平均的解冻期是每年四月十七日。我会看到莽莽的冰河咔咔开冻。我会看到下游十公里宽的辽阔江面上冰排拥塞的雄壮景观。我会看到一条黑龙的苏醒和飞腾。那时,我将站在开冻的江上大声对你说:祝你找到了真正的岩石,祝你找到了幸福的安慰,十二岁的小姑娘!
  “喏,走么,孩子?”他听见妈妈在唤他。
  他站起来,看见妈妈的眼睛在纷乱的银发下望着他。他笑了。他和妈妈一块朝着公园的深处走去。他听母亲〔穴悉〕〔穴卒〕的轻微足音和自己沉重的脚步,心里充满了新奇的庄重。
  “喏,同学的信么,刚才?”母亲随口问道。
  “是华北,还有那个姑娘,——他们要结婚了,”他说。
  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他不禁又笑了。他望着身旁走着的矮小的母亲,懂得了她无言之中的话语。“走吧,妈,”他用大手握紧母亲的臂。“我也快啦,妈,”他调皮地逗母亲说,“您别着急。”
  “真的么?”母亲苦笑着,挣出手来,替他摘掉衣服上的一片草叶。
  当然是真的,妈妈。别太为那个眼睛黑黑的年轻姑娘遗憾,她毕竟还不了解你的儿子,更不了解你。他望着林荫道两侧高大的乔木,一线明亮的天正在密密的浓叶中闪烁。我当然会结婚,会找到一个我中意的姑娘。就像无定河边上的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找到他的蓝花花,就像额尔齐斯草原的哈萨克巴郎子找到他们的阿米娜或是帕丽黛,就像保尔找到他的达雅,就像一个河上的年轻船工找到他的健壮红润的渔家女儿一样,我当然会找到一个梳小辫的家伙,她会让你乐得合不上嘴的,妈妈。她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从一条大河跑向另一条大河。她有本事从人群中一把抓出我来,火辣辣地盯住我不放。她一眼就能看清两块石头之间的不一样。她会在我们男子汉觉得无法忍受的艰难时刻表现得心平气和,而我则会靠着她这强大的韧性,喘口气再冲上去。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
  他遐想着,看着母亲和自己的两个并排的身影在地上长长地伸着,公园深处悄无声响。他仔细地听着母亲轻微的喘息声,听着大地上传来的低低的回响。
  母亲挨着他,一言不发地,一步接一步地迈着步子。似乎不是他陪着母亲出来散步,而是母亲正全力以赴地送自己的儿子踏上征途。他看了一眼母亲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又轻轻捉住了她细瘦的手臂。
  上午的太阳透过层层树冠,把一道道一束束强烈的光芒迎面投来。再见啦,他在心里朝那姑娘道了别,让我们趁着这阳光明媚的时候,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吧。他回忆着自从结识了那姑娘以来的一件件往事,审视着自己的所有的行为。他隐约觉察到自己好像有过不少错误、偏激和分寸失当的地方,但他又感到这一切都根本无法避免。他想,你还肤浅,你还太嫩,你还缺少像那些河流一样的、饱经沧桑的生活。但他又想,让那些伟大的哲人去描述北方河流最深刻的一面吧,我可以写这些河的青春。肉体可以衰老,心灵可以残缺,而青春——连青春的错误都是充满魅力的。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应当是幻想的河,热情的河,青春的河。
  他扶着母亲,缓缓地顺着石板路走着。林荫道两侧高矗的巨大杨树在高空哗哗地摇着叶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多么宁静的一天呵,他想,这最后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明天我将走进一个新世界。
  阳光依然在浓密的树叶上面明亮地闪烁。
  母子两人顺着静谧的小路,向林荫深处走去。
  他沉沉地、香甜地睡熟了。开始他还听见桌上闹钟在嘀嗒地响,后来那嘀嗒声溶进了一片潮水般的风声中。他费劲地听着那潮声,他似乎从那声响中辨认出一种动静。他翻了个身,被子掀在了一边。他琢磨着那一丝缥缈的消息。他闻到了一股被腐植质染成清黑色的河水的气味儿。黑龙江,他在梦中喃喃着,这是黑龙江的水腥味儿。那条河在呼唤着我呢。
  他终于大声喊起来:“黑龙江——”母亲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替他掖紧了薄棉被。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抓住了被角。那轰轰作响的波涛声已经淹没了他,此刻他正伏在一张狗拉爬犁上驰过茫茫的雪原。他目不暇接地看着密密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以及斑驳闪幻的茫茫林海正从爬犁两侧滑过。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明铮铮、亮晶晶的光洁冰面。黑龙江,我来看你啦,他朝那道冰河招呼说。是我来啦,我在黄河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脉,现在我看你来啦。
  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原吞没了起伏的沙州和纵横的河汊。在雪盖的冻土地和沼泽上,稀疏的灌木丛刺破积雪,星罗棋布地、黑斑斑地布满荒原。一个戴着狐皮帽子的魁梧大汉用长鞭子打着精神抖擞的狗,雪撬轻灵地滑上了冰冻的江面。
  开冻吧,黑龙江!他喊道,你从去年十一月就封河静止,你已经沉睡了半年时光,你在这北方神秘的冬季早已蓄足了力量,你该醒来啦。裂开你身上白色的坚甲,炸开你首尾的万里长冰,使出你全部的魔力,把我送到下游,把我带到你的入海口吧!我在额尔齐斯河就爱上了你的性格,我在永定河已经懂得了坚忍沉着。我东出山海关,穿越了整个松嫩平原和三江低地,我翻越了兴安岭,跋涉了万里雪原,我怀着对你的爱情,我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我高举着自己的诗篇来找你,请你为我开冻吧!
  他举起自己的诗稿,在粗厉的风啸声中朗读起来。他读着,激动地挥着手臂。狂风卷起雪雾,把他的诗句远远抛向河心。他读着,觉得自己幼稚的诗句正在胸膛里升华,在朗诵中完美,像一支支烈焰熊熊的火箭镞,猛烈地朝着那冻河射去。
  一声低沉而喑哑的、撼人心弦的巨响慢慢地轰鸣起来。整个雪原,整个北方大地都呻吟着震颠着。迷蒙的冰河开冻了。坚硬的冰甲正咔咔作响地裂开,清黑的河水翻跳起来,拥推开巨船般的冰岛。在同一个刹那,雪原上长长地拂来了一股暖流。积雪融化了,汩汩的细流渗透着,在凹地和低处汇成了清亮的雪水溪,朝着大河快乐地奔跑。河中间已经出现了一条发亮的微黑的水道,正在庄严的音乐中朝着下游平稳地起程。而整个一条河流的上下却仍在连声炸响着,冰排、冰州、冰块、冰岛在漩流中愤怒又惬意地粗野碰撞。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手里紧握着那沓诗稿。这河苏醒啦,黑龙正在舒展筋骨。他默默望着眼前这又可怖有迷人的大河,黑龙江解冻了,黑龙就要开始飞腾啦。
  那赶雪撬的魁梧大汉卸下了狗群,领着他走到了河边。河岸上站着一个束鹿皮坎肩的、系红头巾的小女孩。他们对她笑着,领着他登上了一只桦皮舟。
  轻盈的桦皮舟像一条大鱼,在滚滚的黑色波涛和冰排中间飞一般地前进。他站在桦皮舟尖吻般的船头上,眺望着上下无际的满江流冰。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被彻底地慑服了,震惊了,吞没了。
  他香甜地熟睡着。他不再说梦话。他的声音已经和这轰鸣的巨川的吼声溶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这桦皮舟一块化成了一个大浪。我就要成熟了,他听见自己在用浪涛的语言说着,我就要成人了。我很快就要窥见那北方的秘密。他感到自己正随着一泻而下的滚滚洪流向前挺进,他心里充满了神圣的豪情。我感激你,北方的河,他说道,你用你粗放的水土把我哺养成人,你在不觉之间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温柔、传统和文明同时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你让额尔齐斯河为我开道,你让黄河托浮着我,你让黑龙江把我送向那辽阔的入海口,送向我人生的新旅程。我感激你,北方的河。
  他在梦中紧紧地攥住拳头,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经启程了,他感到力量正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骨骼中蓄集。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正在继续获得着青春。他听到一些新鲜的诗句正踏着浪涛的节奏远远传来。他已经朦胧地读到了一首真正的诗篇。他明白,在黑龙江和北方的条条大江长河上,那首诗就要诞生了。他也仿佛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那是一个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把她打垮的、热情似火的姑娘。那姑娘正轻蔑地踩着河岸上丛生荆棘,笔直地正对着他大步走来,他甜美地睡着,静静地等待着她走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慰藉的微笑。
  最后的这个夜晚正在悄悄地流逝着。他用炽热的爱情和不安宁的生命等待的一天正在降临。
  窗口渐渐变得亮了起来,东方现出了晨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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