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乞丐窟


         一

  像一个摇摇欲倒的老妇人,
  呈露着饱受风霜衰颓而黝黑的面容,
  那所破烂的歪倾的小屋,悲哀无告地
  匍匐在连野草都如此稀落的荒凉的郊野。
  连鄙弃的眼光也不肯掷过去,
  过路客商喧嚷着笑谈而过。
  戴着大草帽的牧羊人和羊群也不肯走近那所屋边,
  只有野狗整日远远地
  向那小屋
  发出令人心悸的狂吠。

         二

  谁知道小屋活了多少世纪?
  蜘蛛在朽梁上织着繁密的网,
  野鼠在破颓的墙角钻着巢穴。
  四壁漏风,百孔透亮,而仍阴暗如悬落千丈的深谷。
  难以忍受的怪味气息
  拥挤地刺进人的鼻门。

  不要久站吧
  我觉得寒气浸入骨髓。
  这不是久荒的古刹,
  正中却供奉着香灶神位,
  一张由红色变成灰黑的长纸贴在墙上
  左右求吃
  唐王天子神位
  南北都讨

         三

  谁是这屋子的主人?
  这屋子的主人是他们——
  他们的头低垂着
  像为狂风摧折的枯树。
  他们的头发是枯乱的秋草,
  他们积着厚垢的脸上
  两颊突然下凹。
  两眼是深陷的古潭,
  那眼光
  阴森而无力
  贪婪而可怜
  而那口
  那暴咧着不整齐的黄牙如一个险窟的口,
  整日神秘地张合着
  似乎在喃喃地念着难解的咒语。
  ——就是这样一群
  老老少少的乞丐,
  是这屋子的主人。
  他们似乎有着世界上的一切,而又一无所有;
  他们似乎无力再承担
  人世上的一分痛苦,
  而一切在他们
  又似乎都无所感受 满不在乎。



  他们随着太阳起身,
  以不同的姿态
  摸索着走出
  匍匐着走出
  爬行着走出
  滚跌着走出
  哀嚷着走出……

  像一支污笔上挥洒出的秽水,
  分散向各个村落小镇。
  或以在青石板上重重的叩头,
  或以哀摇人心的哭嚷,
  或以残废的手足,
  或以血淋淋的伤疤……

  他们出没在窄街小巷,
  欲以痛苦换取一份施舍。
  他们口中高嚷着的
  那些“慈悲的太太 小姐 老爷 先生们”
  呈着憎恶害怕的脸色,
  掩鼻闭目走过他们身旁。
  而此外 又有多少人
  有剩余的东西向他们施舍呢?!

  顽童向他们投掷着砖屑。
  他们的脚上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
  将那些野狗拖在身后狞叫。
  他们喝叱着将竹竿重重举起
  叹一口气又无力地放下。

  呀 闪开吧,
  那边那个彪形大汉
  举着木棍向他们奔去…………

  五

  无数溪流又汇集到这冷寂的港湾,
  他们伴着夜的脚步先后回来。
  大地好静,夜好凉。
  严寒的厉手伸进了小屋的门扉,空气冻结了。
  没有灯(要什么灯),黑蠕蠕的一堆
  无言地围坐。
  谁在用粗大得可笑的烟杆抽一袋烟,
  星星红火在黑暗中闪亮。不能再密合的拥挤,
  不能再紧缩的蜷伏,
  他们零乱颓倒地睡在稻草上。
  他们零乱颓倒地睡在稻草上。
  夜虫啾啾,是他们的催眠曲。

  明天,谁能睁开眼睛而谁再不能,
  请问今夜的寒风。
  晴夜星光漏下,
  雨夜水滴漏下。
  林间响过的风呵,
  轻点,更轻一点的吹吧。
  你听他们如此抖瑟着,急促地气喘。

  而且那小屋发出吱吱的哀声如一个垂危的老妇人
  在作着生命的最后的祈祷……

1942年2月北培,黄桷树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