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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邓小如真冤,为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荧光灯,请来高三的同学帮忙,落下早恋的传闻,因为她,燕儿窝的女生都成了风流少女,男生重新给我们打分排队。这一次,不是高一(A)班,而是全校的男生皆知了。据高三的一位知情女生说,男生为此争议颇大,结果是:我稳居榜首,像我姐姐一样,是小城高中理所当然的皇冠女孩!邓小如跃居第二,杨雪降到第三,茜茜公主比落榜的沈娟娟幸运,险居第四,邬蓉蓉早已流落出燕儿窝,另当别论。男生们认为,邬蓉蓉是属于另一类女孩,与风流女孩高攀不上,也不能为难这位典型的农家少女。
  对这样的“炒”,杨雪只是笑笑,轻轻吐出两个字:“无聊!”她说,浪费精力,又伤女同学的感情,多没意思!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好好学习,有竞争意识,具备现代社会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她真够学者型女孩了,还列出德国、日本和中国的教育作比较……
  沈娟娟撅嘴,说杨雪卖弄:“当教育博士还早呢?谁知道命运会怎样安排!”
  杨雪不理她,嗤之以鼻。
  沈娟娟气得够可怜的。同是女孩,她也爱美,竟被高三的男生视为等外,一颗心被深深地伤害着,她第一次哭了,悄悄躲过同伴,流着泪。
  程莹骂男生有眼无珠,骂他们妒忌她和赵小华,这话真不应该由她说出口。我和邓小如躲都躲不开早恋的光环,她反而自我承认,真太钟情了,傻。
  邓小如听了程莹的话,睁大眼睛说:“怎么会这样呢!”在妙玉坦荡的心里,世界上的事儿都是纯洁无瑕的,她盼望完美,她毫无隐瞒,源源本本把全过程告诉了我们。
  “我真的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晓得他懂电,肯帮助我,我深谢他了!怎么就恋爱了呢?哪会那么容易的事儿?我从没想到和男生爱的事,多荒唐!想爱,他们自个儿爱去,干吗非攀上女生?”邓小如动怒了,眼里闪着浸泪的恨火。
  无论男生女生,都乐意帮助妙玉,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过,她俘虏到毕业班的男生头上去了,那却是天大的奇迹,而邓小如觉得没什么,同学之间相互帮助,那是坦诚,犯不着大惊小怪,何必瞎猜疑,如果男生有求于她,她同样不会拒绝。
  邓小如有求男生,也可说由于“缘份”。那天,当她知道那个男生的爸爸是电工,便亲自找到高三(B)班去了。当着男生和女生的面,她有些羞赧,神态却是坦然的,她站在教室门外的矮花坛旁,背后有一树花,娇美粉红,开得正艳。
  邓小如的眼睛在教室里寻找,从她的举动神情,高班次的同学猜到了,是去找人,寻找男生,低班次的女生,敢这样公开大胆地找男生,是非常罕见的,都盯着她。
  她觉察到了,脸开始发烫,心也跳个不停,但她坚持不走,让自个儿平静,理理滑在额前的一绺长发。当时,她穿着贴体的纱衫,牛仔裤,越发显得高挑,俊美,青春洋溢。除了舌头有点儿“夹”之外,邓小如简直是少女的完美组合。
  她看见那个男孩了,用眼睛通知他,向他招手:“哎……”
  那个男生听见了,但他不敢断定妙玉叫的是他,他和邓小如只在集合的时候,偶尔相互瞟一眼,同一个学校,男生看女生,女生悄悄瞧一下男生,本是很正常的事儿。追溯历史,他们曾有过邂逅相识,说缘份也行。那是刚开学报到,因为后勤人员有急事走了一个,所以把新生和毕业班暂时合在一个窗口开票缴费,那个男生迟到一步,近不了窗口。站在前面的全是女生,他看错人了,把背影俊美的邓小如当成了本班同学,央求帮他代开一张缴费单。邓小如扭过头来,发现一个素不相识的男生,见他满头的汗,站在刚下过大雨的湿地上,手中的行李无处放,便爽快地应允了。因为陌生,代开票的时候,窗口内问一句,邓小如扭一次头询问男生,惹得旁边的女生皱紧了眉头。帮助别人,邓小如视为极平常的事儿,当时她转问过他的名字,过后也就忘了。男孩对这个戏称妙玉的低班次女生,印象却很深。
  为了全寝室的同伴,邓小如去找一面之交的男生了。她很大胆,没想那么多,神态自若地走进了女孩们应该忌讳的境地。虽然有一点羞臊,却不怕,感情是圣洁的,那个男生来到面前时,她才骤然有了少女的尴尬,脸通红。
  那个男生能够站到她跟前,也是鼓足了勇气的。有同学说,高中毕业班的男生有两大选择:考上大学;要不,“拖”上个好女孩,认认真真地恋爱。邓小如没去想这样的话头,她只想着:求一个踏实诚恳的男孩,为全寝室的同伴排忧解难。
  “我们寝室的灯管落了,帮我们安上去。哎,你能吗?”
  对于电,男孩只懂一点儿,没把握操作,望着邓小如明洁的眼睛,他说:“能。”
  “这会儿就去!”
  那个男生迟疑一下,点头了。
  邓小如很高兴,给男孩一个甜美的笑:“我等你,快点儿!”
  高三的同学听清楚的,就是最后这句话。
  “这没有什么呀,人家偏偏要瞎猜!”过后想起来,邓小如真有些苦恼,校长追问了,别人真以为早恋了,多伤感情的事儿!邓小如撕着一张留念卡——为了表示感谢,本来要送给那个男生的,只好心疼地毁了。
   
2

  邓小如没什么忌讳,也用不着对同伴隐瞒,她袒露着自己的心迹,像一朵盛开的洁荷,使你不忍让她沾上一点污垢。她是第一次买留念卡送男生,第一次撕,把撕碎的祝愿放在小桌上,那一堆碎片不是她个人,是全寝室女孩对男孩的谢意。
  晚风从小窗户吹进来了,碎纸片随风飘满小阁楼。邓小如头也不抬,编着一只精美的小风铃。她的心不会好受,女伴们都没作声,程莹和沈娟娟拍着铺上的碎纸,仰头瞟一眼邓小如,眼神的注释很明显:痴小姐,你为了谁?风铃也该是给男生编的,虽然已经不时新了,她却编得很投入,很虔诚。邓小如的手极巧。
  杨雪在静静地沉思,青春时节的少女,不仅是美好的朦胧诗,还是思考的结,超越着自我。邓小如是一面镜子,从她身上,我照出了自己,与男孩的感情,我缺少她那样的勇气和坦荡,也不如她纯真。
  这些日子,我的心被搓成了情感交错的绳儿,上头系着姐姐,一头在艾建身上,我把妙龄少女的复杂感情封闭在青春季节,只在不慎之时,在同伴面前,露出微妙的端倪。女伴们叹息:“岑小莺成熟了!”
  沈娟娟在俏女孩的评论中名落孙山,因此对我冷冷的,说了这一句:“唉,冤呗,就你们这些对儿,让八号女中学生宿舍脏兮兮的!”她没点名说谁,我拿她没法儿,只是气。
  程莹却出口不逊:“嫉妒啦?你干吗不去找一个?唉,多可怜!”她哼着“明明白白一颗心……”,撕下一页日记本,写着,然后,很潇洒地递给我,她抄摘的是几句诗——

    如果要爱
    就爱得有声有色
    如果要走
    就走得无牵无挂……

  趁其他女孩没看见,我红着脸给她揉成了纸团儿,嗔责地看她一眼。
  “别假惺惺啦,还是坦荡一点儿好……”
  不愿和她多说,我甚至觉得她是低层次的女孩,不可能理解我。同是女孩,感情并非相通,被男生像对待流行歌曲似的,定一个标准分,闹个排行榜,背一回早恋的黑锅,撕了女孩对男孩的祝福,既不可能无牵无挂,也难得坦荡。青春时节有雨,不注意会淋湿翅膀。无雨的夜空总是美好的,没有星星便是月亮,那么皎洁那么圆,这会儿的姐姐在水中花茶庄里做什么?她在看明月吗?在想着我和艾建吗?女孩不是月亮,岑菲儿比月儿姣,我最担心的是她变俗了,如果那样,姐姐就死掉了,世界就失去许多美好。岑菲儿曾经说过,她是只属于一个男孩的女孩。艾建应该读懂姐姐的这句话,我久久没有睡意,摸出岑菲儿送给我的日记本,翻开写着青春诗句的那一页,她洒的香水味还浓,也许它是姐姐散发出的青春气息。
  我抽出了艾建送给姐姐的友谊卡,拿着它侧在铺上睡着了。
  新的一天,一颗新的太阳,早晨是女孩的战斗时刻,因为要那份美,得用不少时间去洗涤和梳妆。因此,女生的早晨总是风雨兼程,大家匆匆忙忙,无暇说话,真有鸡犬之声相闻,见面不相交谈的味儿。不过,邓小如还是找准机会,在水池边小心地对我说:“岑小莺,你喜欢艾建了?真的吗?”
  我惊了一跳:“胡说!谁告诉你的?”
  “你自个儿。”
  “我?”我的眼睛都睁圆了。
  “昨晚黑你说梦话……”
  我动气了:“我说什么?”
  “我记不清了,反正……是那个意思。”
  我的心咚咚地跳,一股臊热冲上来,脸也烫了,真有些害怕,我嗔怒说:“你别瞎猜好不好?我姐姐……”
  羞臊和着急之间,我挺傻地公开了岑菲儿的秘密。邓小如惊愕地看着我,重复着:“你姐?”
  我不理她,忍不住又正色说:“你别乱传,要不,我不饶你!”
  “岑小莺,昨晚我失眠了!我……”
  这儿已经成了新的风景线,我拉邓小如:“走吧!”
   
3

  邓小如的风铃编好了,挂在床头,与小窗外青藤上的那朵小红花咫尺相对,微风吹进来,它轻轻地摆动,那是一件极姣好的艺术品,用女孩的纯洁感情编织成的,中间有一颗“心”。燕儿窝是青春时节的少女世界,在这个特殊的群体里,有了男孩的影子,邓小如以她崭新的风姿出现在同伴面前了。
  沈娟娟奚落:“不知谁得这颗心呢!”
  邓小如不说话,非常虔诚地,在心字图案里绣上了一个“如”字,千真万确,明明白白一颗心了。
  真有点儿心有余悸,我在睡梦中说了什么,邓小如坚持说记不清了,反正是女孩的感情话。我拿她没法儿,也庆幸只有她听见,要不然,会很狼狈的。本来想坦荡,壮着胆儿去和艾建说话,让他知道岑菲儿的心,理解我的感情。这样一来,我说不出了,少了固有的勇气,一接近艾建就怦然心动,就羞赧回避。我气他不主动开口,恨他不问我姐姐在哪儿,忘了深情的岑菲儿。我真想把那张友谊卡拿来,当面还给他,撕碎,让他看看岑菲儿含泪的感情。我忍住了,友谊卡是姐姐的寄托,姐姐的心,我不能撕了它。咬咬牙,我决计再去找岑菲儿,叫姐姐当面给艾建说——妹妹促使姐姐与昔日的同桌约会。都说我是个很文静、内向、羞答答的女孩,逼急了也会像一般人讲的,有吃雷的胆子,甚至鲁莽。
  乔玉老师再次注意我了,她早就明白我和艾建之间的微妙,她锁着眉头,轻轻叹口气,有了亲姐姐对亲妹妹的忧虑和焦急。她一定在恨自己没办法正确引导我,她会相信我对艾建有恋情,也许还知道艾建和岑菲儿的昔日。我心细,敏感,猜得透姐儿似的老师。因为,同是老师,她太嫩,不成熟,更说不上老练,总是以姐姐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让学生看见她的心怀。岑菲儿穿着红纱裙到学校来找艾建,没有避开班主任,乔玉老师为我、岑菲儿和艾建担忧了。
  邓小如的风铃挂上床头的时候,班主任下了决心,把我找到她的单身寝室里,很温柔地对我说:“明天我就把艾建调开,希望你能理解。”
  “不!……”我突然喊了,带着哭声,“你误解了我!”
  “岑小莺!……”
  班主任没拦住我,我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她的,是一双充满恨火的长睫毛眼睛。
  我没回教室,在小阁楼的铺上坐了很久,头靠在小窗口,任风吹散秀发。然后,揣上岑菲儿留下的友谊卡,沿着木楼梯下去了。
  我在屋檐下呆立,迟疑不决,一双眼睛湿润了。
  乔玉老师赶来了,站在我的身后,两人的心跳听得见。我像个有仇的调皮妹妹,拿背朝向她,不理她,她移动位置,我扭身。
  “岑小莺,掉过脸来!”她喊,大女孩似的乔玉老师,也有很威严的时候。
  我不动了,也不抬头,让班主任站在跟前。
  “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懂事。岑小莺,你能读到高中,太不容易了!就当我是你的姐姐,像贺萍一样,为你好……”
  我没吱声,说不出,咽喉早已哽咽。
  “这样吧,我不把艾建调走,你自己调整感情……”
  “我……”我想说,自个儿并非爱恋艾建,却只吐出了一个字,仰起脸的时候,全是泪水。
  乔玉老师无语了,掏出手绢给我:“把眼泪揩了,到教室里去!”
  “我去看我姐姐!……”
  她没说话,看着我返身回到小阁楼。
  寝室里有了一面新的圆镜,是程莹掏钱买的,作为公用。坐在镜前,我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的容颜:眼睛发红,一条条泪痕,这模样,即使想去上最后一节自习课,也羞于见全班同学。我洗净脸,再梳梳秀发,慢慢下楼梯,低着头朝校门外走去。
  乔玉老师叫住了我,把她的女式新自行车塞进我手里。
  “好好骑,早去早回,告诉你姐姐岑菲儿,要她珍惜自己,需要帮助,告诉一声,给她说,我想着她,我是贺萍老师的同班同学。”
  我呆住了。她说:“快去吧!”
  “乔老师!……”我的声音发颤。
   
4

  我并没有如愿去水中花茶庄,因为邓小如急匆匆赶来,挡了我的驾。
  她拎着那只姣好的风铃,恳求我:“岑小莺,到我家去吧,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她盼望我们……”
  我没吱声。说真的,要去见姐姐,我真归心似箭,可我不能拒绝邓小如,拒绝她会心痛。“远吗?”我担心两个俏女孩傍晚出门不安全,回校夜静了,没勇气再翻校门。
  “就在小城里。”好像是泄密,说了她便低下头。
  我真不敢相信邓小如是地道的小城妞儿。既然在城里却要住校,想到她惧怕同伴提“第三者”,想到她的流泪、哭泣……我默然了,她一定有着我们不知道的少女故事。妙玉是一个谜,是同伴破译不了的密码。由她,我突然想到了岑菲儿,想到了自己,心沉甸甸的,看着她。
  住校生是不骑车的,邓小如却推着一辆新自行车,休闲式的,淡黄色,很新潮。她说,在毕业班借的,见我盯着车子,又嗔怪地:“别猜,是女生的!”好个邓小如,身上也长着刺儿。
  骑车出校门,门卫刘大爷紧追不舍,大声叮嘱:“两个小丫头,按时回来!”
  看来,刘老头对上次的女孩集体越轨还没有宽容。
  飘逸潇洒的女中学生,特别出众的少女,崭新的车,并驾齐驱,淡淡的香水味,精美的小风铃,在夜市将临的小城里非常弓;人注目。她的秀发,我的秀发,乌黑柔美,浅浅金黄,随着车速飘着轻伏的波浪,发梢不时拂在迎面而来的骑者脸上。高一(A)班,留长发的女生,都属于小阁楼的。
  邓小如说,她这会儿好快乐。
  要穿越闹市区。我原来并不知道,邓小如的骑车技术极好,她一手掌握车把手,一手拎着风铃,既快又有风度,因为高兴,还不时回过头来,说一两句夹舌的话,给我一个很有魅力的笑。我骑车笨拙,胆小,沁着汗水,身上湿漉漉的了。邓小如一点儿都没有发觉我的狼狈,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的车子像一条水蛇,左绕右拐地穿梭,要不是有人突然叫住她,我真要被抛在人海里了。
  拦住邓小如的是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很端庄,也很婉丽,淡淡的化妆,笑起来非常迷人。她拉住邓小如的手,亲切地说:“小如,不去看我了?今天是你妈妈生日,代我向她问好!”说着,把一盒生日蛋糕交给妙玉。
  邓小如不说话,接在手里的,好像是易燃易爆物品。她的脸潮红了,说:“罗阿姨,我……”
  “我不是说过了,叫我罗月……来,把这带上。”说着递给邓小如一双时髦腿袜,显然是刚买的。
  邓小如还给了她。
  “带上!”叫罗月的女人说,“你没时间去看你妈,祝她生日快乐!小如,再见!”说罢,像一朵云似的飘走了。
  邓小如再没有声音,也没有笑,她不骑车了,提着风铃和生日蛋糕,掌着车把手,默默地穿过繁华的街道,她的步履不再轻盈。
  我跟着她,心情渐渐沉重。我们好像在走向等候宜判的法庭。
  邓小如叹了口气。她买了一束便宜的鲜花,花朵素美,脱俗。她领着我走进生活小区,站在一家门前,轻轻地叩着,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感到很压抑。
  门开了,没有邓小如的妈妈,是一个中年男子,邓小如一怔,无语地走了进去,我略迟疑,尾随着她。
  邓小如把蛋糕放在桌上,拎着风铃和鲜花,倚桌站立。屋里的空气非常沉闷。我很尴尬,手脚无措。
  “小如,等一会儿吧,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你妈妈了,我在屋里等她。”
  “妈妈不会回来了!”邓小如哽咽着说话。她到房间去了,把鲜花插进花瓶,风铃挂在妈妈的床头上。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邓小如跑出来,一把抓住话筒。
  “妈妈!我和岑小辈来了!嗯,他……爸爸在屋里。……祝你生日快乐!我……”她带着哭声,放下了话筒,她拉着我匆匆离开了屋子。
  “小如,你转来!”她爸厉声喊。
  邓小如回过头:“爸,我们要上晚自习,蛋糕是罗阿姨的,你该叫她来……”
  站在楼房下了,我才发现,邓小如满眼泪光。此刻已是小城灯火的初潮。
   
5

  我和邓小如都端起了那杯酒。小小的一杯,血红,似那位罗月阿姨的樱唇,壁灯下,两口深深的小井,盛着吧女斟的红葡萄酒。十六岁的靓女,风华正茂的女中学生,根本就不该走进这樱红的井里,可我们来了。倔不过眼含热泪的邓小如,不忍伤她的心,架好自行车,和她手挽手,走进了陌生的小酒吧,第一次闯禁区。人们都惊异地看我们,好像目睹从天外来的小妞。那位服务吧女,比我大不了两岁,迟疑了好一会,才给我们斟酒。她看着我们的眼睛,既惋惜又怜悯,可称同龄人的吧女,把我和邓小如看成了失去纯贞的女孩。
  想着酒吧小姐的猜疑,我的心都颤抖了,小小一杯酒,是女中学生的越轨,对青春魅力的背叛。从未让酒精沾唇的我们,难得糊涂一回,说不上勇气,怀着难言的心境,端起了那一杯……邓小如说:“岑小莺,还是你幸福!”
  我无言以答。
  没喝完那一杯,已经醉了。脸鲜红,发烫,浑身酥软,轻飘飘的,胸脯发胀,憋得慌,头昏晕,说不出味儿的痛。小城的灯火,小城的人,缥缥缈缈,似很遥远,像雾中的花。离开酒吧的时候,吧女忧心地看我们,好意地说:“小妹,你们走好!”
  深谢了!我们不会失落自己。
  醉女骑车,惊怔了许多过客,也吓走了许多人。来时是邓小如领着我,回去是我带着她。因为心里一直想着岑菲儿,所以我把车骑到了水中花茶庄出口处的小巷头。
  邓小如说:“我们走错路了!”
  “没错!”我大声说,眼睛望着小巷深处。
  小巷幽窄,只有一两盏浑黄的路灯,那棵大泡桐树立在夜幕里,影影绰绰。小茶馆应该关门了,我姐姐又被罩在了青灰瓦房的盒子里。她还好吗?我想带着邓小如骑进小巷去,恰在这时,大泡桐树的更深处,传来了如歌如诉的唢呐声。唢呐一停,又奏哀乐,背皮子阵阵发麻。邓小如扭过车头就跑,我喊着她,追了上去。
  差点儿掉了魂,酒也似乎醒了,自行车不再东倒西歪,我的胸脯和背部又沁出了细汗。抬头望去,我几乎喊起来,前面的路灯下,那个缓缓而行的男孩背影……艾建!我飞速地蹬着车,往前飞去,邓小如说我“疯了”,跟着追。
  果真是艾建,他步行,好像心事重重。我立刻想到了水中花茶庄,想到了岑菲儿,他去找我姐姐了?“艾建!”我连忙跳下车。
  骤见我和邓小如出现在面前,艾建很惊讶,又似预料中的事。我熟悉艾建,以女孩的敏感读懂了他。我的心不由得一动,收紧了。如果他真的去了水中花茶庄,一定和我姐姐闹崩了,这个书呆子笨蛋!我此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用自行车搭他回学校。豁出去,在途中悄悄问他。可是一个女孩在大街上搭一个同龄的男孩,那多难为情呀!再说,我还不敢在黑夜里骑车搭人。我想和艾建换一换,叫他骑车搭我,还没开口心就急跳——那人家会怎么想?
  正当我迟疑不决的时候,邓小如说话了:“快关校门了,上车吧,艾建,我搭你!”她豁达地把车子推到了艾建跟前。
  我心里涌过一丝后悔,把脸掉到一边去。
   
6

  躺在小阁楼的床上了,才深知酒对少女的毒害,那小小的一杯,简直是殷红色的陷阱!可能是空腹饮酒,吹了冷风,我瘫在铺上,腿儿搭在床前,灯光下,像一个死去的女孩。我的头轰轰响,恍恍惚惚的,思绪好像在跑马,明知邓小如的感情是很坦荡的,仍然怨恨自己当时缺乏勇气,少了许多少女的纯洁,好像邓小如把艾建从姐姐身边带走了,牵动着我的心。邓小如的醉样儿,艾建在她的车后,忽明忽暗的月色,浑黄的路灯,幽深的小街,他俩叠在车上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还在脑海里涌现。当时,我恨艾建不跳下车来,我故意把距离拉得远远的。邓小如不时回头叫我。她终于停车了。他们站在街边的女贞子树下等我。树上结满纯真的果儿,沉沉地坠下了枝头。我也下了车,慢慢推着车过去。邓小如把艾建交给我了,一定要我搭他。我的脸通红,只好三个步行,走回校门,早已到返校的时间。刘大爷在门口等我们,那份疑虑、责备的眼光,只有爷爷对孙女儿才会有。老人不说话,铁青着脸,直到我们和艾建分开时,他才低声喝斥:“以后不准私出校门!要不,我害了你们!”那是一记重锤,一进小阁楼我和邓小如就倒在床上了。
  邓小如和我的铺相连,她侧着身子朝向墙,好像在面壁思过,我听见了她轻轻的呻吟。
  杨雪跳过床来了,把我的腿抱上铺去,替我脱去了凉袜,摸我的前额。“岑小莺,你怎么啦?病得这么厉害!”她粗心,没闻到酒气。不,也许酒在少女身上,已经化为淡淡浓浓的青春气息了。她擦着眼镜片,说是要去找校医,或者送医院。
  我拉着她的手,轻轻说:“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别强了!”
  这时候,不知出了多少汗,身上已经湿透了。她一边叫同伴,一边按着解我的扣子,给我脱、换衣裤,我捂着胸脯,有些气恼,说:“你走开,我没病!”
  程莹和沈娟娟慌忙过来了,程莹叫着:“岑小莺……”往我的上铺爬。
  “哇”的一声,邓小如突然侧过身来,吐了。沈娟娟吓了一跳,躲得极快,差点儿踩翻楼板上盛洗脚水的搪瓷盆。
  邓小如和我都没有吃晚饭,她吐的是清水,酒气。
  “哇,小姐,你们该进戒毒所了!”沈娟娟嚷。
  程莹跳下床来,皱着眉头,很惋惜地:“你们干吗想不开去喝酒?既要挥手,就该无牵无挂……”
  “别大惊小怪!”杨雪喊,挺有女孩的威严。可惜,已经迟了,上来巡视关灯就寝的杨管理员敲响了燕儿窝的门。
  整个阁楼里的女孩不理她,不开门,她一定听见了屋里的说话声,敲着门叫我的名字。杨雪强迫我换了上衣,给沈娟娟作手势;让她去抽开门闩。
  女老师走进小阁楼的刹那间,程莹正用随手抓来的脏裙子匆匆谐邓小如的脏物,没瞒住老师的眼睛,真相大白了。
  杨管理员没说什么,她爬上铺来看我和邓小如,接过杨雪递过的毛巾,给我擦头上和胸部的汗,然后,叫程莹上来,协助杨雪给我扯痧——像杀鸡似的,按住我,用食指和中指沾上水,如虎钳,在咽喉处的脖子上“得得”地掀,扯。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拔着揪着,痛得钻心,要命。我是在岑菲儿的关爱中长大的,亦娇亦弱,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看着我的痛苦和泪花,两个女伴再也不能下手了,乞求地看着老师。女管理员亲自动手了,她可真够狠,得,得,得,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使命地掀。按着我的程莹松了手,眼泪都出来了。我在女管理员手下挣扎,央求她。她不吭声,也不住手,直到脖子上有一处刀戳似的血红,方才说:“好了!”拉过我在挣扎中敞开的衣襟,遮住我的胸口,到邓小如铺上去了。
  程莹又得作她的助手,杨雪没过去,搂着我,给我扣扯脱的衣裤钮扣。
  邓小如同样遭此劫难,痛极的她,咬了女老师一口。
  杨管理员给我们扯了痧,又叫沈娟娟去她的寝室拿药。那晚上,整排宿舍房的灯迟关四十分钟,住校学生都明白,原因来自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究竟为什么,只有女管理员和燕儿窝的居民知道,有同学戏称“西线轶事”,那是一部小说的篇名。
  我们心想:等着让校长刮吧,反正小阁楼从此灰溜溜的了!再说,手狠心毒的杨小姐岂能放过我们?仔细想想,女伴们也就豁达了。怨谁都没意思,既然错了,就承认呗,女孩也该有女孩的气魄!就像杨雪说的,只要明天还在,青春时节的魅力就不会泯灭。
  偏是我和邓小如,脖子上血红的一处,就像自杀过,抛头露面怪不好意思,知道的同学晓得叫做扯痧,最传统,最野蛮,对于我们两个醉少女来说,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不知者,还以为燕儿窝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蠢事,两位俏小姐便是明显的注释。我俩常常被同学看,闹得难为情,幸好几天之后,那抹血红渐渐消失了。要不,那等尴尬,日子长了,谁都受不了。沈娟娟说:“小姐,切莫相忘,野蛮老师的思想改造!”
  “改造你!”邓小如没好气。
  那晚之后,校长并没有找过我和邓小如,也没有任何老师提到女孩醉酒的事,可见女管理员非常大度地宽恕了我们。想起来,真有点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那夜,她真是救了我俩,虽然野蛮,狠了些,但那颗心我是理解的,过去几日,剩下的都是对她的好感。想到曾经讥讽她,骂她,同是女性,心里觉得欠了她不少。
   
7

  好几天,邓小如都苍白着脸。她说:“真像死过了一回。”
  我也有同感。我比邓小如好不了多少,面无血色,腿儿软得不能支撑躯体,精神非常疲乏。竟在课上闭上了眼睛,多亏艾建悄悄伸过手,把我触动醒了,才没被严厉的老师当堂喊起来。
  酒把我和邓小如折磨够了,沈娟娟偏偏缺乏恻隐之心,嘲笑我们:“活得很潇洒!”她就那么笑着,既俗气,又恶毒,看着那样儿,要是不忍气,真想擂她。我当不了野女孩,邓小如也不敢打人,只能在心里气,恨,拿她没办法。她随口就来,不管别人活不活,不奚落我们“失恋”,已是积德了。
  程莹瞧我俩的眼神却是明明白白的,好像我和邓小如真为那种事儿死去活来。对茜茜公主,气,恨,都没用。这位小姐就这么个素质,她会真心诚意地冤屈你,爱怜你,甚至把一颗心捧出来。
  十六岁的女孩进酒吧喝酒,是大逆不道,极丢脸的事儿,校长不叫我们去受训,班主任没提说,反倒感到心里缺少了什么。程莹说:“傻瓜!一定要遭到羞辱和难堪才满足?别贱!”
  杨雪笑笑:“这叫网开一面了!”
  “不——是!人家知道呗。要不然,老头子和老太婆们能饶恕二位?”程莹说话大损,乔玉老师也被划进了老太婆的范围。
  为喝酒“开恩”的事儿,女伴们争论不休。程莹说:“丑小姐还算有良心,没有落井下石。”她老是贬杨管理员,说杨洁老师是天底下的丑女,也最野蛮,光凭扯痧那劲头就可称莽汉,不过,是个好人。沈娟娟不满意程莹,冒出哗众取宠的词儿。杨雪火了,方才风平浪静。
  女管理员把我和邓小如按在床上揪颈项那会儿,的确像个野蛮的村夫,也不知她的治病救人有无科学根据,而她那一手真绝,不但叫我和邓小如没有醉死,而且触及了灵魂。想着那番折腾,谁敢再去端起那一杯?那晚上,我是最羞辱最难堪的,当着女伴和老师出了少女的丑,杨雪给我扣钮扣的时候,也觉难为情,她还喝叫程莹:“你走开!”邓小如倒挺会自卫,那一口把女管理员咬得够惨,她脖子上的血红褪尽了,杨洁老师的手腕还包着纱布,邓小如自然有些内疚。
  酒醉以后的邓小如,有了许多沉郁,在她的感情境界里,融进了女孩儿不该有的东西。她老在独自思索,好像要悟出少女世界的谜。她说:“岑小莺,那个晚上,艾建到我们的寝室来,因为什么呢?我觉得他有心事,挺值得同情……”
  “我怎么知道?”我避开她的眼睛,语气中含着侃怒。
  邓小如好像发现了璞玉中的偌大斑点,非常惊愕、惋惜,她的目光叫我心悸。我想躲避,逃跑似的离开她,从铺上起身,又坐下了:“你自个儿去问艾建吧!”
  邓小如不吱声了,好一会儿才说:“鸡肠小肚!”她很难受地拿背朝向我,去理脚上那双钻出脚指头的袜子。她修长的腿儿吊在床沿下。她,我,都没有注意到下面的床上,沈娟娟正在看三毛的《稻草人手记》。
  “岑小莺,应该你去问艾建。真的,你们是同桌,艾建对你挺好的,他会给你说真话。男孩也有苦恼,也会难受,你看不出来吗?……我想,他去找你姐姐了。”
  心被刺痛了,我气恨,骂她。
  “谁和你闹着玩?我没说假话!”她也火了,嚷,在空间蹬脚。
  “哎,你们干什么嘛?”沈娟娟爬起来,仰面向上,骂我们。邓小如的腿没收,脚尖恰好触到她的脸。沈娟娟恼极了,很不宽容抓住邓小如的一只脚,使劲扯,把汗渍渍的袜子扯了下来,骂着“脏”、“臭”,扔到门外去了。
  邓小如没有再换新袜子,就那么裸着脚穿凉鞋,与小阁楼的女孩径渭分明。班里的同学奇怪了好些时候,终有一个男生说:“巴黎女子……”
  杨雪说,这是对女生的侮辱。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沈娟娟找出一本《读者》杂志,翻到写法国女子的一页,递到杨雪的眼镜下,“看见了吗?”
  杨雪连忙推开。这些日子,杨雪恨不得把命儿拼到课本上。
  程莹在冷眼看“世界”,她心里大有女伴们是浊物之感。
  不管女伴们知不知道,邓小如绝对没有法国少女的心思,她不瞎追时髦。邓小如的父母不可能买不起女儿的袜子,她家住的还是商品房呢!邓小如是有意不穿,她的那位罗阿姨,当着我,给了她一双腿袜,一流的高档品,也没见她上过脚,大概害怕勾起那夜的伤心事儿。后来才知道,她悄悄地扔进了校园的小河,她倚在树上,等那双没拆封的腿袜漂得无影无踪。
  想到邓小如水葬腿袜的情景,才明白她为什么在作文时写下这样的句子:“女孩不长大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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