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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三)


  他说,麦妙,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叫阿特。你知道,我是一个强盗……他把目光转到别处。
  我轻轻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颤动。
  我们就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相遇,似乎上帝将一切应该有的情节细节都一一抹去,让我们直接在这种生与死的残酷中相遇。
  他扶起我,站立起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宽大而长的男人衣裤,一抹害羞的红附着在脸上。我偷偷看一眼他,他正在着我,他的脸被霞光映成了金红色,双目深邃地注视着我。
  我低下头,轻声地说,你救了我,用你的生命……
  他说,你是怎么掉进去的?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走进去,去干什么?
  我转头朝沼泽地里看,说,你看,那些花,多美,好像不属于人间……
  他凝目地看了一阵,若有所思地说,说来非常奇怪,我曾经在沼泽地里救过一只狼,是一只母狼,而且这只母狼身怀有孕。那片沼泽与这里不一样,全是淤泥和臭水,那狼是怎么陷进去的,我不清楚。那天我骑着马,从那里经过,看见沼泽里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盯着我,当时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一只露出一颗头颅的狼,它四周的淤泥在波动,它在挣扎身子,在一点一点地下沉,狼的目光看着我,充满了求救和哀伤的神情,当时我非常奇怪,狼为什么会掉进沼泽?正想着,发现狼的头后窜出一只肥大的兔子,从淤泥上飞蹿而过,跳上岸,钻进荒漠里去了。我估计那只狼是为了去追那只兔子而深陷绝境的,当时,我想离开没想要救这只狼,当走出几步,心里不安地回头看一眼那狼,淤泥已经淹没了它的脖子,但是它一双悲哀、求救的目光仍然在盯着我,并且充满了绝望和幽怨。当时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我仿佛从狼目中看到了一种与咱们人类十分相似的情感,于是我解下缰绳,朝它投了过去,它十分准确地咬住了绑住砍刀的绳头。我把它拉出来了,到了岸上,我发现是一只即将生育的母狼,它躺在岸上,喘着粗气,浑身抽搐着,样子十分可怜,它脖颈上的一撮白毛却很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睁大惊奇的眼睛望着他,说,难怪你也用救狼的方法救我!
  他笑了,说,从那之后我发现了狼与别的动物有所不同的地方,虽然它们的性情凶残,但是它们却有大善大智的一面,我把那只狼救起之后,事过两年,我在天山上伐木时,从山上摔进山涧,别人都以为我摔死了。后来寻找我的人是听见一种十分奇怪的哭泣声,来营救我的人,根据这种奇怪的哭声找到了我。他们发现一只狼蹲在我的身边,不时伸长脖子,发出一种近似妇人哭泣的嗓音,远处有几只狼嗷嗷乱叫,伺机扑向我,想把我吃了,可这只狼守住我,不让别的狼靠近。营救我的人对这种现象大吃一惊,人们将我抬出山涧之后,那只狼还紧紧地跟随着,直到我被车拉走。当时我没看见那一只狼,只是听营救我的人说那只狼的脖颈里有一撮白毛,我也感到很奇怪。到了医院,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嘴里吐出一块绿光光的石头来,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呈椭圆形,透明的绿。一位老医生说,这是一种叫狼宝的东西,非常罕见能救命,含在嘴里活血保元气。人们对我嘴里含有狼宝,大惑不解,于是传说纷纷,说我遇到狼妖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那一定是我救过的那只狼所为。
  他沉思片刻笑了笑,说,有些事情,挺奇怪的。
  我说,你救了一只狼,又救了一个人,是上帝让你这么做的,是吗?
  他就大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牙齿在鲜红的霞光中,显得那么迷人和灵动。想起他在知青点抢劫我的东西时的情景,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脸轰然地红了,他垂下头。
  久久之后,他说:“我曾经去红草滩看过你,我以为你还在那里,后来发现那里的房子被烧了,我以为你走了……”我望着他,很难过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告诉他。
  橘红的霞光从胡杨林的边沿退去,渐渐变成黛色。
  他说,我送你回去。
  我这才想起我牧放的一群羊,就慌了,说,我的羊!
  他笑了,说,羊群早沿着它们来的路回去了,你放心,跑不了。
  他把我扶上马,然后坐在我的身后,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油画一般凝重的晚霞,将我们的身影映进这片辽阔的荒地上,随着霞光的渐渐消失,戈壁滩慢慢变得悠远朦胧起来,远处就传来忧伤的冬不拉的琴声,琴声如泣如诉,在戈壁滩的深处低缓而缠绵地回旋。
  我说,你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
  他把头别向一边,说:“你是知道的,我是强盗……”
  他欲言又止。我不想问他为什么,我感觉得到他一定经历了一种不为人知的痛苦和创伤,他在逃离一种痛苦的生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们从马背上下来。
  他默默地望着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辫子,轻声说:“多好的辫子。”他用手指轻轻摘掉粘在发辫上的杂草和泥巴。
  我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回想起他有力的双臂和使人窒息的怀抱,还有他那在阳光下闪着洁白光亮的牙齿……
  也许他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他说:“你长大了。”他的声音很温柔。
  我朝后仰了仰头,我很想对他说:“强盗,抱抱我……”
  可是我没说。
  马在沙漠中默默地走着,马蹄踩在尘土上带出噗噗的响声。天边最后一道晚霞悄然隐去,天就黑了下来。
  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村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出,就有狗冲出村子对我们狂吠,我一下就听出是那两只牧羊犬在叫,我心里有了一丝的平定,我想它们一定把回归的羊群赶进圈了吧。
  这时我听见强盗在后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到了。”然后他就跳下马去。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忧伤来。我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这就要和强盗分手了,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见到他。
  强盗站在马下默默地看着我,然后他伸出双手说:“下来吧。”我被他呼一声举起来,然后轻轻地搁在地上。
  没等到我醒过神来,他就从马脖的右侧的羊皮袋里取出一支枪来,举到我跟前,说:“我用两瓶酒,从一个叫土墩的男人那里换来的,我送给你,在危急的时候放一枪,准管用!”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动人的光芒,专注地望着我。
  我望着这枝黑铮铮的枪,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我眼前出现了土墩那张冻伤的脸和崩着血口的嘴唇……他为送一杆真枪给我,他失去了朵尕……
  我垂下了头,泪水迅速地流下来。我真的没想到土墩的这杆枪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怎么能忘得了土墩和朵尕呢?
  强盗不明白地看着我,他喃喃道:“你怎么啦?”
  我痛楚地摇摇头,伸手将枪推回去,说:“你留着吧……”
  强盗木然地站在远处,手里端着枪,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仰起头,望着他冷峻的面孔。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直到我感到浑身在不可遏止地颤抖。
  在我二十岁这一天,我真正感受到了人间一种不灭的情感,同时也感受到了人生的无限凄凉。
  在黯淡的天光下,我看到了强盗脸上的泪光,也许他此刻的感受也跟我一样吧。
  我们分手了。
  他背转身跃上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许多日子过后的一个深夜,我被黑嘎那种“哞嘿嘿”的声音惊醒,醒后我以为在梦中。戈壁滩悄无声息,一轮后半夜才升起在天空的月亮,以惊人的银白,悬照着无声的荒野。黑嘎的叫声像一股轻轻卷动的细浪,从天边慢慢地席卷过来。我睁大双眼望着被月光照亮的深夜,倾听着这种似有似无的声音。当我倾听到黑嘎的确在某一个角落里,发出痛苦呻吟一般的叫声时,我立即翻身下床,冲出屋去。站在月光底下,就开始怀疑刚才那种声音在我的梦中,因为四周除静默的月光就是浩大无边的沉默,我倾听片刻之后,一股失落的感觉就从心油然而生,我仰首望天空中的月,心里想——它是那么的亘古不变,不会因为世界的任何变化而失落啊!
  我久久地仰望天空,真的不敢低下头去看此刻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我怕被孤独淹没。
  当黑嘎的叫声又突然响起时,将我迷茫的情绪一下刷新,使我真切地感受那不是梦而是真实,我浑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
  我快步地穿越一条悠长的林带,走过一条土路,土路的尽头是汉巴的住处,走过汉巴的住处时,发现窗口里有昏黄微弱的灯光映出来,灯光在窗台边轻描淡写地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就像一处遥远的梦境在冥冥之中闪动。我猛然驻足,憋紧了呼吸,悄然走近窗口,目光顺着窗缝往里看,我的视线立刻被里边奇怪而混乱的情形弄乱了,我琢磨了半天才理出一点头绪来,我的思维却又一下落入一幅画的情景之中。大概是很久以前,我看到过的一幅中世纪西方的一位艺术大师的油画,画上那种黯淡而久远深重的色彩,消沉而又充满欲望的情调,似乎都吻合和浸透在窗内那一片灯光笼罩下的空间里……一只女人的眼睛从男人的臂弯中露出来,被昏黄的灯光涂上一层迷迷茫茫的色调,犹如一个人在一片深海中等待生或者死的消息。
  女人是秋莎,她仰面躺着,怀里像抱着一棵巨树那样抱着汉巴。汉巴的身体的阴影几乎遮盖了女人整个的身体,只露出四肢。女人在暗隐中伸出纤细的双臂,缠绕着怀里那棵巨树,双臂在光影中划动,好像在拼命地朝上爬着,双腿在这拼命的爬行中挣扎出惨白的光焰,这种光焰在恍惚的灯光中充满了尖锐的死亡气息。于是女人怀里的那棵树开始地震一般地晃动起来,节奏由沉重到缓慢到快速,使那一双闪烁着死亡之光的腿在这种节奏中更加明显地摇摆,一会儿颤动的腿轰然倒在阴影中,一会儿又悄然从暗隐中浮现,如在暗海中潜行的船只,悄然而诡秘。
  接着那棵树突然抬起头——汉巴的脸出人意料地袒露在灯光里,在瞬息的时间里,那张脸同时爆发出多种表情——痛苦、幸福、绝望、迷醉,然而这些表情又在他的一声骤然的怒吼中飘散迷离……接着就是久久的沉默,之后,一种孱弱的声音从沉默的深处幽幽飘出——秋莎好像在一片茫茫汪洋中呼唤什么,她的声音显得悠远而凄婉,如绵绵细雨从风中掠过,那般痴醉地消失在涉远的深处……
  于是那一幅油画在昏黄的光晕中慢慢坍塌、变形、扭曲,直到四分五裂。女人的四肢在巨大的阴影隐去时而退向暗影里,只剩下昏暗的灯光和宁静,如同死去形影交错。
  我是怎么离开这个在深夜里像鬼火一样迷惑的窗口,来到马厩前的,我浑然不觉。我呆呆地站在马厩前,也不知站了多久,是黑嘎的轻唤声使我清醒过来,一个庞大的黑影伫立在马厩里,虽然看不清楚黑嘎此刻的神情,但它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子在黑暗处闪动的情景,令我震动。我呆呆地看着它,半天才将失散的魂魄归拢过来,于是模仿着黑嘎的叫声——“哞嘿嘿”地叫了一声,黑嘎就走过来靠着我。我的头靠在黑嘎的脖颈上,我轻轻地哭了起来。
  黑嘎摆动头颅,闪动着温和的眼睛,用脸颊蹭我的头,黑嘎的皮毛很温暖,像阳光一样贴在我的肌肤上,我依贴着它坚实而温顺的肩脊,尽情地淌泪,直到它不断地用“哞嘿嘿”的低唤招呼我,我才止住泪。我无比内疚地拍着它的脖子,对它说:“没什么,我只是心里很难受……”
  黑嘎侧过头,像一个关怀笃深的朋友那样,默默地看着我。我看了它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垂下了头,它又低唤了一声,我就冲它笑了。黑嘎顿时欢快地扬扬头,“哞嘿嘿”叫了起来,我赶紧去捂它的嘴,怕汉巴听见了。
  我解下缰绳,把黑嘎从马厩里拉出来,我拍着它的肩脊,很想对它倾诉什么,可我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心里有一种痛感在荡漾,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的心痛。
  我和黑嘎走在无声的戈壁中,一轮皓月明净高悬地照耀着我们。我们的影子在月光下缓缓移动,像久远的一个梦境。
  黑嘎走着走着就开始低头在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庞大的黑影覆盖着好大一片土地。黑嘎看得很专注,似乎觉得很陌生。
  黑嘎在看自己的黑影的时候,样子十分奇特,它的神情和目光显得那么扑朔迷离,好似在追寻什么……久久之后,它侧过头来看我一眼,发出一声“哞嘿嘿”释然的叫声。
  我拍拍它,轻声说:“黑嘎,你在想什么?”
  黑嘎停下,用前蹄在地上轻轻划动,我明白它的意思,它在召唤我!让我上马。我很感动,伸手轻轻拂动它遮盖在眼睑的鬃毛,黑嘎的吻部越过我的肩头,轻轻地用耳朵蹭我的头发。
  我说:“黑嘎,每当与你在一起,我的内心就充满了对上帝的感激……真的黑嘎我感激上帝。”
  黑嘎发出轻微的鼻息,轻轻摆动着头,然后“哞嘿嘿”地叫着,充满了欢快和激动。
  我抬腿踩上马镫,跃身上马,坐定之后,黑嘎便轻松地漫步起来,走在银色的月光里,像在云中散步似的。在这样的静阑的世界里,又有黑嘎这样的马与你同行,你会忘掉苦难和悲伤,在物我两忘中感受生命的真实。
  在走过一排枣树之后,黑嘎就放开步子快速地奔跑起来。我的心一下子被抛到了半空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振奋,使我四肢都战栗起来,不知是恐惧还是欣喜,我大声地叫道:“黑嘎!黑嘎!”
  呼啸着的风声,即刻将我的喊声抛到脑后,黑嘎奔放的速度,很快使宁静的月光变成一条浩浩流动的银河,广袤的戈壁在这飞流的银河中变成一股强劲的漩涡,将这个世界的一切存在都族进去了。我被高高地抛向天空,抛向云端,然后又坠入底谷急流,我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却又在悸动中诞生,于我年轻的生命飞旋中鼓荡起来,升腾起来,燃烧起来……
  我恣肆地扬起马鞭,前倾着身子,双腿用力夹紧黑嘎强健的腰际,我放声高喊——“黑嘎,好样的!黑嘎,好样的!”
  我在这种飞速的奔腾中,感到了无比的美妙和谐。人世间万事万物,皆讲究个和谐,和谐是衡正与永安,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万物,如果找不到和谐作为基础,世界就会陷入错位的混乱,人类就会每天活在自制的错误之中,一切都将倾斜或覆没。和谐产生动力,产生美,产生永恒,之所以我能驾驭着像黑嘎这样能摔断许多人的胳膊腿的烈性马,在辽阔的原野中如此无所畏惧地奔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的心灵寻找到了和谐。黑嘎奔腾时的速度和纵升的角度,与我身心投人时的衡正与韵致,以及我血液和心脏的跳速,都与黑嘎处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和谐之中,我深信这是天降般的和谐,这个世界里许多的事情已经不能以客观规律去解释的,有许多的奇迹都产生在客观之外,这是天意。汉巴他永远不明白,他只知道黑嘎是一匹难以驾驭的马,是一匹能把一些人从它背上抛下来摔死的马,当他发现我这么一个从未骑过马的人,却能驾驭住黑嘎在荒野中整夜地狂奔,他除了惊愕,就觉得我充满了邪气。
  当我们冲进一片开阔的草滩时,耳边的风声就变成了尖锐的鸣叫,黑嘎极有节奏的蹄声空灵而神秘,给这充满野性的荒原奏出了无比美妙的音乐,这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它似乎在遥远而朦胧的意识中渐渐显形,突兀出来,在一种极至中彻底体现。因为我常在孤寂中感到生命这种东西,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虚幻无形,轻飘而无常,心灵在与它相近时所感到的无依无傍,我甚至怀疑——生命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如此载不动我孤独的灵魂和忧伤的心情?惟有在此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切,触摸到生命最原始的强健和坚实,我感受到一个强有力的臂膀在拥抱我、呼唤我,我枯萎干瘪的心扉在呼唤声中鼓荡起来,瞬间变得踏实、充足、热情,我真切地感触到生命的有声有色有形有味,与万籁有声中的灿烂与辉煌。
  我蓦然觉悟——这就是生命啊!生命是如此的美丽!
  渐渐的,我耳边的呼啸声在慢慢减弱,流动的银河在慢慢变缓。黑嘎此刻突然调转头,毋庸置疑地朝村庄的方向跑去。
  我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黑嘎的意思,我伏下身子,头贴在它汗淋淋的背脊上,双手抚摸它的马鬃,对它说:“黑嘎,好样的,再不回去的话,汉巴会杀掉我的!”
  我把黑嘎拴进了马厩,为它刷干了皮毛上的汗水,将饲料倒满了马槽,在一旁看它吃,然后离开它。
  走出马厩时,在月光底下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使我有些惊慌。
  女人幽静地望着我,像一尊只会呼吸的影子,我想,这一定是汉巴的女人秋莎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马厩里的黑嘎,我想,她一直在黑暗处窥视我吗?
  我走近她,她仍然用幽幽的目光注视我。
  我深吸一口气。在这寂静无声的月光底下,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望着你,是个什么滋味?我有立刻逃掉的念头。
  秋莎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她的身子轻轻转动了一下,目光朝别处望了。我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她显得很凄迷。
  我想,就是这个女人在深夜里缠绵悱恻的呻吟,在油画一般的神秘中呈现着美丽与死亡,这个女人曾令汉巴疯狂得去杀人。
  我站在她面前,甩着酸痛的胳膊,说:“你是秋莎?”
  秋莎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笑笑,笑得很迷人。
  我说:“你觉得黑嘎怎么样?”
  秋莎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侧目朝马厩方向看着,然后她垂下头,用细小的声音说:“黑嘎是人世间少有的……”
  我说:“就因为它救了你的命?”
  秋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我,说:“是汉巴和黑嘎救了我。”
  我说:“你喜欢黑嘎吗?”
  秋莎说:“我会和它永远在一起,照顾它,因为它是属于汉巴的……”秋莎又笑了,笑得很妩媚。
  不知为什么,秋莎的话和她妩媚的笑,一齐刺痛了我的心。我原以为秋莎只会像吹奏丝竹乐器那样哭泣。我无法忍受地转身走掉。
  秋莎在我身后说:“汉巴去找你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加快步子,朝知青点跑去。快到知青点时,我回头看见秋莎仍然在原处,一动未动地看着我。我被刺痛的心仍然在痛。我觉得,即使秋莎什么也不说,我极其脆弱的心也会被她刺痛,因为我明白,她会和黑嘎永远在一起,还因为她是汉巴的老婆。
  清早,我把羊群赶到了偏西方向的草滩上放牧,然后就钻进一蓬茂密的骆驼草丛中躺下。我想好好地睡一觉。我浑身上下酸痛无比,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冒出痛来。
  两条牧羊犬在我躺定过后便疯一般叫唤起来,接着就听见马蹄的哒哒声,我立刻就敏感地辨别出是黑嘎的声音。我赶紧站起来,远远看见汉巴骑着黑嘎朝我奔来,到了我面前,汉巴满脸的乌云并扭曲着,眼里射出愤怒的凶光。
  我知道汉巴为黑嘎,一定是一夜都没睡好。
  汉巴勒着缰绳在我身前身后转了一圈。汉巴的样子极像电影里的土匪,我忍不住笑了。
  汉巴冲我怒吼起来——“从今往后,你敢再靠近黑嘎一步,我会用皮鞭抽你!我会让你在戈壁滩上呆到下一辈子。”
  我怔怔地望着汉巴扭曲的面孔,积压已久的悲伤似乎一下被汉巴捣了一个洞。我深深地吸足了气,我想放声大哭,但是一股尖硬的气流在我喉咙里打堵,使我疼痛难忍,一种脱口而出的嚎啕就变成了一种咝咝溜溜的尖叫。
  汉巴傻望着我,然后掉转马头,跑了。
  我倒在草丛里,哭得昏天黑地,直到昏睡过去。
  后来,我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的,这种声音像刮风声,先从我的梦中出现,使我魂牵梦萦地走进一片飘飘扬扬的杨柳林。我抚摸着千丝万缕的柳枝,我竭力地从枝缝中去寻找那种奇怪的风声,结果风吹拂了我一脸一头的潮露,带着甜丝丝的湿润……
  我蓦然醒来,我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头顶上黑色的头颅,是黑嘎!它站在我身旁,正仔细地看我,它的呼吸冲击了我的面孔。我从地上跳起来,我忘了发生的一切扑向它,抱住它的脖子。
  这时我发现了汉巴,他的身影在远处的枣树林边闪了一下不见了。
  我对黑嘎说:“汉巴是个混蛋!”
  黑嘎仰了仰马鬃,“哞嘿嘿”叫一声,含义不详地回应我,我就笑了,拍着它的头,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别人说汉巴的坏话。”我敲敲黑嘎的鼻梁,它把头歪到一边。
  这一整天,黑嘎没有回到汉巴那里去,它一直在我身边安静地吃草,因为这里的草地比较集中也比较茂盛。羊群在不远的草地上吃着草,缓缓地在我周围转动,两只牧羊犬无所事事地在地上疯跑,相互撕咬,急了又乱叫一气。
  黑嘎吃饱了就躺下休息。我坐在它的身边,跟它说了许多的话,也许这些话不能对人说,也更不能对黑嘎说,但我面对黑嘎那一双深藏着孤独和忧伤的眼睛时,我遏制不住地想告诉它我内心的话,因为我在它倾听时轻轻闪动的眸子里看到了智慧和善良,与人类的共通和理解。
  我轻轻抚摸着黑嘎柔顺发亮的皮毛,对它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这个词汇是多么的复杂而厚重,他给了我生命意志和爱,又同样给了我孤独和绝望……不管我怎么去理解父亲这个词的含义,我也无法接受失去父亲的现实。他是在一天深夜里突然死去的,我从睡梦中惊醒之后,父亲已经被白色的布单覆没了,从那一刻,我明白了白色是死亡是永别是永远和父亲的消失连在一起的颜色。我发疯地扑过去掀开父亲身上的白色布单,父亲那双骨瘦磷磷的膝盖露了出来,因为父亲的膝盖上还深深地嵌着十一颗黑色的煤渣。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成了右派,被送到了一个荒山野岭中去挖煤,他用膝盖在煤炭洞里爬行了三年,煤炭渣就深深地嵌进他的骨头,那段爬着行走三年的历史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掩盖和抹去,可是嵌进父亲膝盖骨的那十一颗黑色的煤渣,永远无法抹去了。父亲带着这十一颗黑色的煤渣回到我们的身边,我常伏在他的膝盖上数那十一颗黑点,一边五颗,一边六颗,我试图想把它们从父亲的膝盖里抠出来,父亲皱着眉说很疼,后来我父亲竟然要带着十一颗黑色的东西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就无法忍受了。父亲是不应该带它们去见上帝的,这对父亲太不公平,应该从父亲的膝盖里把它们取出来。当时我发疯地抱住父亲的双膝,哀求着强有力的大人,让他们停下,把那些东西从父亲身上取出来,它们不应该随父亲而去……我的哀嚎和哭声被一双大手钳住了,我的身体即刻悬空而起,我被抛向了一个昏惨的迷雾之中。父亲带着那十一颗黑色的东西,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后来不久的日子,在家乡宁静的河岸上,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被人们从河水里打捞上岸,她被河水已经泡透了,浑身水淋淋地躺在那里,她的眼睛睁大着,望着天空,我跪在她的身边,抚摸着她冰凉的脸和她的头发,她很美啊,她死了……她是我的母亲。
  黑嘎静静地倾听我诉说。它在倾听时,偶尔扬起马尾,蓬蓬松松的马毛像一树雪松,苍翠而挺拔。黑亮的马尾在空中划了一个弧,久久不落下。这是黑嘎很少出现的举动。只有在它情绪极其强烈时才会出现。
  我拍拍黑嘎的头,如释重负地对它说:“那一切过去了,现在讲给你听,我自己都觉得十分遥远。”
  黑嘎用头来蹭我的头,我看着黑嘎的眼睛,对它说:“你为什么忧伤?你在想什么?你心里装着很多的事?你为什么跟汉巴在一起?”
  我望着它的眼睛,等待它的回答。它静默地望着远方,如墨一样的眸子在轻轻闪动。
  我说:“你喜欢秋莎吗?”
  我的话音刚落,黑嘎就从地上站立起来,有猝不及防的慌乱。两只牧羊犬在不远的地方狂吠起来,黑嘎也焦躁不安地打喷,我知道这是发生了异样的险情,动物们比人类预感险情的灵敏度要高得多。我朝远处望去,两条牧羊犬正奋力地驱赶一条偷袭羊群的狼,也许两只牧羊大发现它们面对的是一条狼,才有如此奋力抗争的劲头,在以往面对群狼袭击,它们早望风而逃了。
  狼凶残像暴虐地与牧羊犬对峙着,一场血战就要开始。我纵身上马,朝发生血战的方向奔去。这时狼已咬伤了一条狗的后腿,狗惨烈地叫着,朝我跑来,狼正准备向另一条狗扑去时,也许是发现了我,突然刹住,犹豫片刻,然后掉头朝戈壁深处逃去。稍许之后,就听见狼在远处无奈而愤懑的嗥叫。
  天色似乎转瞬就黑下来了。受伤的狗在我身边哀嚎着,它的一条腿被撕裂开,露出鲜红的肉,血顺着后腿流下来,我情急之下只好撕下自己的一支袖筒,给它包扎伤口,包扎好之后,它仍然疼得龇牙咧嘴地乱叫,叫声令我心慌意乱,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块玉米饼,也是我当天的晚餐,塞进它的嘴里。它这才停止叫声。
  我把逃散的羊集中一起,赶回羊圈。将受伤的犬交给了守夜的人,然后就把黑嘎送回汉巴那里去。
  我远远地看见汉巴和秋莎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正在亲热地说着话。他们看见我和黑嘎的时候,就转过头望着我们,我觉得他们的目光很古怪,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我掉头走开。
  我听见秋莎在说:“留下吃饭吧。”
  我背对着,说:“不了!”
  我朝知青点走去时,心里难受极了。我仰首望着满天的星星,渐渐的我被一种弥漫在心底的凄凉和孤独覆没了。
  这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在想着黑嘎,我在想着一匹马,想着在月光下洗澡的男人,想着在油画中嚎叫和呻吟的男人和女人……这一切像飘动在遥远的浮影,在记忆的边缘轻轻地痛。最后,大概进入了睡梦中,金出现了,他深情地看着我,用他玫瑰花瓣一般的唇吻我。我紧紧地抱着他,央求他从此不要离开我,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如果要追究有关黑嘎的来历,就必须说到几年前,曾经发生在那片神秘的沼泽地的事情,因为它关系到汉巴和黑嘎的命运问题。
  是一个夏天的清晨,荒漠中那片沼泽地的上空氤氲着浓密的白雾,使整个沼泽笼罩在迷雾之中。沼泽上空轻轻移动的白雾,朝天空中升腾着,飘飘摇摇宛如一个身着长纱的妖女,在清晨的风中闪动着腰肢,悄然地迂回在荒原的雾露中,欲去还留地浮动游离。
  就在这时,一匹黑色的马连它背上驮着的男人,悄然出现在那片迷雾之中,黑马的身影在沼泽地的周围旋转着,卷起的雾气形成一个强大的漩涡,使那匹黑马和它背上的男人的影子时隐时现,有如在迷蒙的大海中潜行的船只……
  突然黑马飞跃而起,前肢腾入空中,一耸身体,就将背上的男人抛入了迷雾,只听沼泽地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惨叫,接着就像沼泽张开了巨口,发出一声悠长的吞咽声,之后,很快恢复了寂静。
  这一天的清晨,汉巴发现了沼泽地里发生的这一幕,他亲耳听到了那一声人的惨叫,然后又听到了奔向戈壁深处的马蹄声……
  汉巴望着远处飘浮的云雾,顿时目瞪口呆。他不知道沼泽地里发生了什么,那匹黑马驮的男人是谁?那个男人为什么又被那匹黑马抛进了沼泽?
  当太阳将沼泽地的雾气扫尽时,沼泽呈现出原有的美好和宁静——绿茵茵的草滩,随处开放的鲜花,那些花朵在朗蓝的天空下,散发着异香,它们的花瓣浓红欲滴薄如蝉翼,谁又能想到它们的下面竟是深不可测的呢?
  那天早上,汉巴站在沼泽地旁,久久没离去。
  再说黑嘎三岁那一年,正无忧无虑,朝气蓬勃地生活在它的主人麦尔力的身边。麦尔力是草原上出色的畜牧培育专家,黑嘎是他亲手培育的中国第一批伊黎纯种良马中最令他满意的一匹黑马。在一个蓝天朗朗、春风荡漾的早晨,亲手从黑嘎的母亲,那匹枣红色的健壮而美丽的母马的分娩中,抱起这匹黑马驹的。麦尔力双手托起黑嘎,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会嗷嗷地乱叫。他把这匹刚降临到人世的生灵举给太阳,他高唱着草原圣歌,用高亢的歌声为黑嘎洗礼。
  黑嘎长大了,它有着与母亲一样健壮而美丽的外形,有着坚实的体魄和骨骼,有着颀长而美妙的脖颈和流水行云般的马尾。它的鬃毛柔软而挺拔,被风吹拂着猎猎作响。它浑身纯粹的黑色,在阳光中像金子一样闪动着光芒。麦尔力往往在此刻,手捋着胡须,心醉如痴地看着这匹千年难得的好马,感动得眼睛都会潮湿。
  麦尔力时而驾驭着黑嘎在辽阔的草原上迈着欢快的步子,唱着深情的草原情歌;时而驾驭着黑嘎奔驰在广袤无际的戈壁荒原、盐城沙滩、枯竭的湖泊和悄然遗弃的远古时代的城堡。
  黑嘎饮吟过大漠孤独的风,也沐浴过草原多情的阳光,翻越过终年冰雪的天山山脉,也穿行过原始的沙漠森林。
  这就是当年的黑嘎。
  黑嘎的主人麦尔力,在这一年的秋天,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突然被人杀害了。
  人们无法断定这是否是一场情杀,后来当人们看到那个叫乔番的女人,走进那片白雾缭绕的沼泽,然后葬身于那片无声的沼泽之中,就更无法从中知道麦尔力被杀的缘故了。
  麦尔力和乔番死了之后,来了一些陌生人。他们来调查麦尔力和乔番的死因,也打听过当时的目击者,我和汉巴还有几个牧民,我们只能讲述当时所看到的情景,却不能作出谁是凶手的判断。可是后来发生在黑嘎身上的事,我们才恍然大悟。可是谁也不来调查这件事了。据后来当地的牧民讲述,我从中大概知道了些许有关麦尔力与乔番的事情。
  麦尔力是黑嘎最初的主人,它的主人在二十岁那一年从南方的一个城市来到沙漠,成了远近闻名的畜牧专家,大概在他三十八岁那一年与沙漠中的姑娘乔番相爱。在一个月亮亮的惊人的夜晚,乔番骑着马,翻越两座大山和越过一片辽阔的草原,来到沙漠中心寻找麦尔力,这个夜晚,乔番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麦尔力。不久在一场草原盛会“姑娘追”的活动中,乔番失踪了。她被一群骑马的人围住,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深深爱着乔番的麦尔力,在两年中几乎走遍了天山南北,他始终没有找到乔番,可是就在他绝望之极时,乔番突然出现在麦尔力面前。乔番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麦尔力很震惊。乔番向麦尔力讲述她被人抢走的过程,使麦尔力痛苦难忍,他搂住乔番不停地流泪。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麦尔力被杀害了。当时他怀里拥抱着熟睡的乔番,当乔番被惊醒之后,发现麦尔力已经躺在了血泊中……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如我文章一开始讲述的那样,我在一个轻雾缭绕的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消失在沼泽地的情景。当时我所站的地方,离那个急促行走的女人很远,只靠着清晨的宁静听到一串空灵的脚步声,像一群悄然飞过的大雁,凌空而过。她当时的身影像一团飘动的雾体,在她扑进沼泽地的瞬间,我才看清楚她头上的头巾,好像是粉红色的。后来我想,如果当时不是被雾气罩上一层朦胧的色彩的话,那个女人头上的头巾应该或者一定是玫瑰红的。当我靠近沼泽时,我仅看到了那个女人的生命被沼泽吞噬时发出的咕咕声。
  麦尔力被杀害的时候,黑嘎在马厩里。它听到主人的惨叫之后,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然后从马厩里冲出来,但它看到主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当天夜里,黑嘎失踪了。人们四处寻找黑嘎,几乎没人知晓黑嘎的去向。就在人们准备放弃寻找它的时刻,黑嘎突然出现了,像一飓黑色的旋风从戈壁深处狂奔而来,它被三匹马追赶着,三匹马上坐着持枪的家伙。那伙人端着枪对准黑嘎扫射,由于枪法太臭,子弹打进沙漠里,像爆豆似的炸响。
  当黑嘎发现汉巴的时候,汉巴正骑着一匹老马,在戈壁沙滩上缓缓地行走着。黑嘎冲汉巴迎面而来,到了汉巴面前,黑嘎猛地收速,用闪电一般的目光将汉巴看一眼。据汉巴说,当时他对黑嘎的那种目光有了很深的震颤,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他是怎样从这匹老马的背上飞跃到黑嘎背上的,他一无所知。他只觉得当时的情景好似在梦中,一切都在飞旋,不由自主地飞旋。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黑嘎凭着对人的洞察,在那一霎间,它选择了汉巴,它把自己的生命安危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为它觉得惟有汉巴能救它。在此之前,黑嘎在戈壁滩上逃亡时,撞见了不少的人,它都未减速停顿,当它见了汉巴,它减速,使汉巴鬼使神差地骑上它。就在汉巴跃上黑嘎的背上那一刻,一颗子弹飞进了汉巴的大腿,原本这颗子弹会飞进黑嘎的肚子里去的,却钻进了汉巴的大腿里,好在只炸了他个皮开肉绽,骨头没炸断,所以汉巴就有足够的力量带黑嘎逃离追杀它的人马,从此潜进了秋莎上吊的那一片原始胡杨林中。后来汉巴才从人们纷纷传说中知道,黑嘎在它主人被害的当天夜里失踪,数天之后,它驮着一个男人出现在荒漠中的沼泽地……
  就是这一天的早晨,汉巴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荒漠沼泽地里的那一幕。当汉巴从追杀黑嘎的人的枪口下救回黑嘎之后,突然有一天,汉巴站在黑嘎面前发了怔,黑嘎的眼睛使他想起了几年前发生在沼泽地的事,汉巴猛然醒悟,他抚摸着黑嘎的头,说:“你就是那黑马吧?你知道是谁杀害了你的主人,所以你把凶手抛进了沼泽……”
  黑嘎闪动着神秘的目光,与汉巴默然地对望着。从此,黑嘎便与汉巴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
  早晨,我提着水和干粮朝羊圈走去的时候,我并没发现这一天有着与往日的异常。天空是那样的遥远,蓝色是那样深邃无垠,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凶兆来临前的迹象。我甚至对这样的天色有几分陶醉。
  我刚把羊栅栏拉开,羊群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这时我看见汉巴和秋莎骑着马从他家的方向朝我走来。我瞧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很纳闷,秋莎坐在前面,汉巴坐在后面,汉巴像抱婴儿似的抱着秋莎。马的速度很缓慢,使马背上的人做梦似的摇晃。
  我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他们这是干什么?
  他们到了我跟前,我还在发呆。汉巴的目光越过秋莎的头顶,看着我,说:“秋莎病了,去三十公里之外的县医院看病。”
  秋莎果真是脸色苍黄憔悴,由于耐不住痛苦紧锁着双眉,使原本很好看的柳叶眉,七翘八拱地扭成一团。她双手紧紧捂住肚子,嘴里不时发出吸气的咝咝声。秋莎用充满痛苦的眼睛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好像要对我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又皱起双眉。
  看来秋莎的确病得不轻。汉巴焦虑地望了一眼天空,说:“弄不好今天会有大风暴,我是来告诉你这事的,别走太远了,看天色不对就返回。”
  我并没有在意今天的天气和汉巴焦虑的语气,我看了一眼深远碧蓝的天空,目送着他们的远去。他们走出不多远,汉巴就催马快跑起来,汉巴躬着身,紧紧搂住秋莎,马后一大串的烟尘。
  这一上午的时间,我的神情几乎都处在恍惚之中,眼前总是晃动着秋莎紧锁双眉的痛苦模样,晃动着汉巴搂住秋莎时如梦如幻般摇晃的样子。
  我不停地追赶着羊群,牧羊犬也因为不知所措而狂吠乱叫。我终于累得走不动了,坐在一个土墩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天空中的太阳发出炎炎赤红,没有一丝儿的风,辽阔的戈壁在赤日炎炎下显得惊怔不安。
  这时远处的古道闪现出骆驼的影子,从戈壁深处走出一批驼队。它们在阳光下无声无息地走着,缓慢而滞重,有三两个人穿插其中,都像一个个飘渺的影子在荒野中浮动。他们和骆驼的影子变得又长又暗,沙丘和簇簇骆驼草一直伸展到地平线。
  骆驼队迤逦而行,背映着天空,犹如一条活动着的黑色剪影。这片广袤的土地清楚地体现出,人类实际上是多么的渺小,人在其中是多么的孤单。它们穿过了天山山脉和浩浩戈壁滩,穿过茫茫的荒野,穿过绿洲和盐滩,穿过千古沉寂的雅丹和无人知晓的湖泊……他们仍然是那么的渺小和孤单。
  那一批骆驼群,以其沉默的威严摄走了我的心。我呆呆地看着它们,从它们的身上看到了沙漠的宁静与永恒,人世间的一切在这里都显得微不足道,只有一样是永存的,那就是沙漠,永恒的沙漠,它是伟大的沉默者。
  骆驼队在我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之后,我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发现正在安静地吃草的羊群,突然齐刷刷地抬起头,望着一个方向,作仔细聆听状,样子十分奇怪。
  我站起来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估计已经到中午了,就拿出干粮与两条牧羊犬分食。牧羊犬在我身边有滋有味地啃着僵硬的玉米饼,我慢慢地嚼着,无聊之极地望着天边。怀想刚才看到的那群沉默行走的骆驼,心里无端地涌出悲伤来,又将这些悲伤随着咀嚼的玉米饼吞进肚子里,直到无法往下咽了。
  这时我发现天边有一个海浪状的昏黄物体在轻轻涌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整个沙漠在我跟前就像一个旋转的大圆盘,一个黄色的球正在朝我头上坠落……
  我闭上了眼睛,想甩掉这种可怕的幻觉。
  其实这不是我的幻觉,戈壁滩此刻已陷入风暴来临前的旋转之中,只是我毫无经验或者是说不明白而已。
  接着我感到一股散发着腥味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向我吹来,轻重不匀地扑打在地上,许多枯枝杂物被风卷起抛向空中,快速地升腾。我仰望着空中飞舞的影子,耳边突然响起早晨汉巴对我说的话,包括他那种焦虑的神情都清楚地突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猛然惊了,赶紧跳起来,首先吆喝牧羊犬,催促它们去追赶随风行走的羊群,也许牧羊犬早已预感到危险的来临,它们奋力地追赶着羊群,朝我们来的方向返回。我们大概在返回的途中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天边那种如潮卷涌的黄浪已经升腾到了半空中,并伴随着轰轰隆隆如雷的响声,从地表的四面八方朝我们辗轧过来。这种轰鸣显得十分诡秘和奇特,像深藏在远处的一个杀机,正预谋着随时朝人扑过来。
  我大声地呼叫着牧羊犬,嘴一张开风就立即灌了我一喉咙的沙土,就在这转眼之际,我已经看不见我的羊群和牧犬了。羊群和牧犬的惊叫,先乱成一片,然后就消失了。
  我先是被风推掀着朝着一个方向奔跑,然后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没着没落地在空中飘游。我睁大双眼,可什么也看不见,惟有风沙扑打的响声包围着我,我几乎快到窒息的地步。我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着地之后,我就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好像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我边吐边抓住地上的植物,我怕被刮上天空,我会被摔死的。
  在转瞬之际,我发现混乱不堪的世界一下子静止下来,刚才那种轰鸣的声音,倏然而逝。我趴在地上,仰首望着突然肃静的天空,空中怔怔地沉默着,黄沉沉的沙幔如同定格在半空里,四周的杂草树丛被魔术一般地纹丝不动地静止了。世界停止了。时间停止了。但是这种浩大的静止以其无边的恐惧震慑着我,我从地上爬起来,仓皇地逃跑。我知道这种逃跑,在这种布满杀机的环境里无济于事,但我求生的本能在作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我疯狂地喊着——黑嘎,黑嘎!快救救我啊!
  就在我没命地逃跑中,猛然听到天空被一双巨手哗一声撕裂开了一个口子,一声振聋发聩的爆响,如同千千万万台机器在一时间里轰鸣起来,于是风卷带着沉重的黄尘铺天盖地地压向我,我的呼救被覆没了。
  风暴的怒吼声似乎越来越大。我仿佛被一只巨手托起,轻而易举地被抛向天空,我的身体被风折磨和颠覆着,然后又沉重地摔倒在地,我挣扎着爬起,刚一立身,就被一股强劲的风沙击倒。我的脸部和身体立刻碰在了一片杂乱而坚硬的植物上,我什么也看不见,凭我的感觉,我倒在了一丛骆驼刺中,它们坚硬的利刺扎伤了我的脸和脖子,尖锐的疼痛使我绝望透顶。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些扎伤我身体的植物,成了最后挽救我生命的的屏障。
  沙子形成了一道墙似的在风暴中扭动着翻滚着,轰轰隆隆从我的身体上碾过,落在我身上的沙子的分量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承受。——我想,我要被埋葬了,我永远出不去了。于是我拼命地挣扎起来,竭力地转动着身子,可怎么也动弹不了,我就绝命地喊叫起来——“黑嘎,黑嘎!”这是我被埋葬之前,对这个世界惟一呼叫的名字。可是我的呼叫在这巨大的风暴中十分渺小,很快被风沙盖住了。由于被压在沙子的下面,窒息使我感到大崩地裂,浑身的血管统统从皮下鼓胀出来,似乎朝外大量释放着鲜血,于是我眼前除了昏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我感到身边有个东西在动,接着我的右手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吓了一跳,因为这毛茸茸的东西在动,我断定这一定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一定与我一样遭受着这场风暴的劫难。接着毛茸茸的东西朝我头部移过来,我猛力地抬起头,当我睁开双眼时,它已经趴到我的跟前了,我看清了它是我的牧羊犬,是那只母的,因为它头上有一撮黑色的毛,每当它发现险情或者与公犬发怒时,那一撮黑毛就直立起来,很凶悍地在风中飘动,这种样子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此刻它的形象十分憔悴可怜,脑袋脏兮兮的,嘴巴突出十分恐怖地伸向我,它以为我能救它,它望着我露出了闪亮的牙齿。我朝它伸出一只手,它立刻朝我爬过来,身体发着抖,紧紧地贴在我的身旁。它低声地哭叫,痛苦地呻吟着,我发现它怀孕了,鼓鼓的肚子,红肿涨大的乳头,这是怀孕犬的症状。它大口地喘息使得沉重的肚子痉挛一般地战抖着,我心里立刻就难受起来,一股深深的懊悔从心里漫过,觉得平时对它们一点不好,常常蔑视它,因为它太肆无忌惮且惹是生非,狼来了它在与公犬调情,狼叼走了羊,它混在羊群中疯跑,因此我讨厌它,所以很少关心和帮助它们。我无奈地闭上眼睛,它也许感到了我的情绪,它舔着我的脸,如果在平时我会极其厌恶地打跑它的,而在此刻,我没有一点讨厌它的念头,那是生命啊,它与我一样,一样拥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况且我们的生命随时都会被灾难夺去,也许就在瞬间即刻,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相见。
  我心中无限感慨也无限凄凉,我紧紧地搂住它沉重的身体,让它靠紧我。我对它说:“我们不能这样在这里等死啊,我们跑出去吧?”
  也许它听懂了我的意思,立即动了动身体,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它机警的目光,从骆驼刺的缝隙中往外望,这时可怕的呼啸声已经停止,沙子像电闪雷鸣之后降下的大雨,哗哗啦啦地洒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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