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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二)


  天热的时候,我就提一桶晒热的温水进芦苇棚里洗澡,又凉快又爽气,洗毕了半天不想出来,赤着身子靠在凉凉的芦苇叶上。刚开始叶片还绿着呐,那种感觉十分美妙,叶片发出的细微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动听,一股清凉随着淡淡的青草味从皮肤上漫过,就像置身于温柔的南方水乡,碧波盈盈地从身体上滑过去。这时我就想起了金,想起我们在河水里游泳和拥抱在一起的情景,我陶醉不已,甚至产生许多的幻觉,这种幻觉常常令我脸红心跳。我是在芦苇棚里,发现我长成一个女人了。
  然而,土墩在什么时候偷看我洗澡,又偷看了几次,我一无所知。自从土墩给我讲了这件事之后,我几乎天天都陷入一种恍恍惚惚的回忆,回忆我在洗澡时的种种情形,甚至我如痴如醉的自我陶醉,还有在那种美妙中的忘我情态,等等,都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的恐慌。我虽然无法准确地知道土墩在我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下偷看我洗澡,但我忆起在那一年的夏天的一段时间里,土墩在面对我时表情十分古怪,要么莫名其妙地脸红脖子粗,半天对着我不知所措,要么说东不是西地张口结舌的情形下仓皇走开,我感到非常奇怪,这种情况一直到了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芦苇棚被雪封门之后,土墩的表情才恢复正常。
  我想土墩这是发疯了!
  朵尕说,你别去信土墩的话,他才不想去死呢,他跟我摆弄他的金刚钻的时候,才不是这副熊样!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地望着朵尕。
  朵尕说,你知道精子和卵子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很茫然,说不知道。
  朵尕说,我猜你也不知道,看你那双眼睛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我就更加茫然了。我看了一眼朵尕的眼睛,她很生气的时候也是又黑又亮的,很撩人,很撩人的话是后来我表哥说的。
  朵尕说,这天底下再没有比做人更容易的事了,比如说一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捣腾出成千上万的精子和卵子变成人……朵尕指指旁边的小婴儿,说,你看就成了这样,你说简单不?
  我瞪大眼睛,幻想着那成千上万个如同人一样拥挤在一起的精子卵子,在河水里游泳的宏大场面,那真是惊心动魄的,
  朵尕见我一副混沌不开的样子,就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本小册子来,自个儿翻一阵,然后让我看,说,你看,书上这么说的。朵尕很神秘地膘我一眼,说,我是有点文化的呐!朵尕苍白的脸上真正地飘出两朵红晕来,这使朵尕更显得妖媚。
  我认真地看小册子,全是说妇女生孩子的事。看来看去也没有能看出如同朵尕说的那种一大群人在河里游泳的情景来,尽管我被朵尕的说法弄得云山雾罩的,但我心里仍然还是挺佩服她。她把一切隐晦而复杂的问题都说得很通俗很简单,比如“金刚钻”,比如“游泳”,甚至把死亡也说得那么细声柔语含情脉脉,人世间的一切问题全在她那里变得简单了。
  我选择好自杀的日期之后,一大早就将我的一切遗物装进一个大口袋里,给朵尕提去。我站在门口叫朵尕,朵尕就出来。她见我提着包袱,就说,走啦?回城市啦?朵尕一点也不惊讶。
  我说,这些东西兴许你们的小姑娘们长大了用得着。
  朵尕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就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件衣服来看看,很高兴,就把口袋提进屋去。朵尕进门时的姿势很古怪,臀部毫无理由地很夸张地朝一边歪斜着,没提东西的那支胳膊很敏捷地甩动,很快闪进屋里去了。
  土墩蹲在屋外的院子里抽烟,他的一双眼睛被烟雾迷蒙着,用烟哈的嗓门对我说,走啦?
  我看着土墩,土墩的头低垂着,他有意不看我。我对土墩的感情十分复杂,自从上次我们被释放之后,他告诉我偷看我洗澡的事,我的心绪就很复杂。
  我瞧见他额角上那块很醒目的伤疤,情绪更复杂了。
  朵尕从屋里走来,用多情而嫉妒的目光望着我,朵尕说,别忘了我们,啊?
  朵尕的语气很缠绵,听起来很感伤。我就忍不住笑了。
  朵尕看着我,等待我对她说点什么,见我无话可说,就觑起眼睛朝戈壁的远处看。她说,这戈壁有多大啊,你就要走了……太阳很鲜亮地照在她的脸上,她好像在对着远处琢磨什么。
  我认真地看了朵尕之后,发现她的长相很特别,过去我并没发现朵尕长得有什么特别。她的眼角微微下吊,使一双挺圆挺饱满的眼睛呈圆球形,有这种形状的眼睛的人好像随时都在笑。朵尕看人一般都用眼角漫不经心地看你一眼,从不过多停留,那样子是很让人心悬的,按后来我表哥的说法就是撩人,把人最敏感的神经撩起来。朵尕脸上总是挂着散淡的神情,说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常把一些令人惊心动魄的事说得平淡无奇。
  朵尕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用眼角撩了一眼土墩,说,知青就这么走了。枪也破了,子弹也没了,头也打破了……
  朵尕用手去揉揉鼓鼓的乳房,她的奶水很充溢,大概胀得发痛,她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土墩站起身看了朵尕一眼,走开去,他去院子边修整篱笆。他的背影很沉闷。
  朵尕撩起衣襟露出鼓胀的乳房,一只手握着乳,将奶水挤在地上,朵尕说,孩子怎么吃也吃不完,像泉水似的。以往在大田里干活的时候,朵尕就把孩子也带去,挂在附近的树杈上,休息的时候把孩子取下来喂奶。她经常毫不顾忌地当着男人们掀开衣襟露出一对大白桃似的乳,把樱桃一样红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待孩子吃饱了,她就把剩下的奶水挤出来,射在地上,润湿了一片土地,她便望着那片湿士嘴里轻微地呻吟,然后用手抚抚挤过奶水的乳头,将衣襟放下,然后她就呆呆地注视着远方,目光中充满了迷惑和怅惘,好像有一大堆的问题,使她困惑不解。往往在她所做这一切的时候,从来不去看一眼一旁表情古怪的男人,然后她就抱着孩子,不紧不慢地走开,留下一片男人在她身后僵硬着脖子,不知怎么办好。
  我走向死亡的那一天是从早晨开始的,我在戈壁滩上行走了两天一夜,在第二个夜晚来临之际,也就是在我倒下去的那一刻,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使我自杀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这的确是我始料莫及的。
  我这里说的是我走向死亡第一天的情况,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好,太阳一出来就光芒万丈,朗蓝的天空中飘游着若有若无的白云,也许是天空过分纯净的缘故,使丝丝缕缕的白云融化在蓝色之中,似有似无地缥缈不定。
  一只晨飞的鹰,在天刚初亮那一刻,从天边的缝隙中起飞,渐渐飞进朗蓝的深空。当它发现戈壁腹中游动着的我的影子的时候,就悄悄地飞到我的头顶上的天空,形影不离地追随着我。它时而飘泊在空中,窥视着荒漠,身影像一幅描绘在天宇中的图画;它时而在我头顶上空盘旋徘徊,悄然地将它的暗影从天空中投射下来,在我的四周神秘地游弋。
  我仰望天宇中与我同行的鹰时,心中生出许多的感动,尽管这样,我也无法超越死亡。
  到了下午,当戈壁滩最后一线霞光被天边的白云掩没之后,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一直跟随着我的鹰,也悄然地调转方向朝天边飞去,我留恋地目送着它,直到它的影子消失。
  我已经听到了戈壁深处传来的狼叫声。傍晚的风早已将我生命的气息播送到了荒漠中,使狼群躁动不安,我敏感地察觉到了在远处窥视着我的狼群,我知道这群狼在我进入荒漠的时候就跟踪着我了,它们一直没有敢靠近我的原因是怕轻举妄动陷入猎人设制的圈套或者是诱饵,所以它们在机警地跟踪与周旋,等待最后的机会扑向我。另外一个根本性的原因,现在正处于秋天,它们还不至于饥饿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第一天夜里发生的情况是比较特别的,我在行走中被沙漠里的植物的根茎绊倒了,我想挣扎着爬起来,可是怎么也没能爬起来,我就顺势躺下来,躺着就睡着了。夜里没有狼来侵袭我,虽然是狼啸声声在周围此起彼伏,但它们始终没有靠近我。
  我睡熟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这种声音伴随着一股潮湿的气流冲到我的脸上,夹杂着一股腐烂的青草味,喷我一脸一脖子。我先以为下雨了,可是睁开眼睛一看,一个巨大的黑咕隆咚的头颅正悬挂着在我的鼻子尖上,那种湿乎乎的气体就是从它鼻子尖上的两个大鼻孔里喷射出来的。我吓坏了,赶紧爬起来,就在我翻身坐起的那一刻,从我的怀里滚下来一条蛇,有小酒杯口粗细,并落地有声。这条蛇竟然在我身上睡着了,它掉在地上之后就迅速地钻进沙漠的草丛里去了。
  站在我面前的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匹野骆驼,大概它在夜里行走时发现了我,就凑到跟前来看我,把呼吸喷到我的脸上,也许它发现了我身上的蛇,想告诉我。总之它是一匹白色的骆驼,是戈壁中极罕见的一种野骆驼,它高大健壮,性情温厚而坚强,被戈壁滩上的人视为吉祥物。但凡在戈壁滩上行走的人,遇到它,都会惊喜地双膝跪地,虔诚地将双手伸向苍天,嘴里念道——上苍的恩赐,千恩万谢!
  我站着怔怔地看着它,它也安详地看着我。由于夜晚昏暗的缘故,除了能看清楚它一身洁白光滑的皮毛和庞大的体廓,它的神情我是看不清楚的,如果能看清楚的话,它的表情一定是——这深更半夜的从哪里跑来一种两腿行走的怪物,还跟一条蛇搂在一起睡觉。
  我和它对视着默立了稍许,它长嘘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走开去。它的样子从容而笃定,白色的身体在戈壁中幽幽闪光,走出去很远,仍然能看见那飘浮的白光,两个饱满耸立的驼峰像山峦一样轻轻移动。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望着它白色的影子心里很平静。我没有虔诚祈祷,也没跪地谢苍天,因为我要去的地方存在的意义与人们所祈祷的意义是背道而驰的。
  我走过一片梭梭草地之后,眼前出现开阔的沙漠,地上东一簇西一簇地长着骆驼草,黑黢黢的像蹲着拉屎的狗熊。就在这时候,从远处的骆驼草丛中窜出来两只狐狸,我先以为是狼,心里一沉,可我立刻发现它们走路的姿势和体积不像狼。当看清是狐狸时,就松了一口气。根据我对狐狸的认识和经验判断,来者是一只公狐狸和一只母狐狸,母狐狸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一波三浪,身段柔软而妖娆。当它们看清楚我是一个赤手空拳的人的时候,就兴奋得在我身前身后跳跃,那只母狐狸竟然像人那样直立起来,用两条后腿在地上行走,并且扭扭捏捏地走到我面前,搔首弄姿的妖媚极了。这使我想到许多来自人类的关于狐狸的传说,在见了狐狸如此这般之后,就觉得那些传说中的描绘的真实性。说真心话,我是比较讨厌狐狸的,它总摹仿人。
  另一只在旁观望的狐狸,它步履方正持稳,并且抬头挺胸,一副绅士模样,这是公狐。我觉得狐狸在某些审美趣味上跟人类比较接近。
  我无心理睬它们,继续往前走,它们俩竟然跟着我一起走,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蹿来蹿去,一会儿又亲热无比地缠绵在一起,母狐就发出一种“咯咯咯”挑逗的声浪来。我猜这是一对正处发情交配期的狐,因此从它们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其难闻的臭味,本来狐狸就很臭,再加上它们正在发情,散发出来的气味就更加浓烈,简直让人窒息。
  我想立即赶走它们,我情愿死得血淋淋的,也不情愿被这种臭气熏死,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我停下怒视着它们。它们也站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然后它俩还对视一眼,神情很古怪,母狐就发出一种“咝咝溜溜”类似嘲笑的声音,我登时怒火冲天,真想扑上去扇它两耳光,可我又忍住了,毕竟我与它们无怨无仇。我见它们压根就没有离开我的意思,就气愤难抑地在地上跺了几下,这使它们略有些惊讶,就停下,讶然地望着我,然后它们就走开了,母狐仍然发出那种“咝咝溜溜”的叫声。
  当我走出了一段路回头看它们时,它们竟然在交配了,两个朦胧的黑影粘在一起,都同时发出“咕咕咕”的挺性感的叫声。我瞠目结舌之后骂了一句——讨厌!
  我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在远处我又见到了那匹白色的骆驼。我蓦然觉得这一夜它一直在远远的围绕我转,我心里就生出无限的感慨。因为我对骆驼这种动物有着很深的崇敬心情,除此就是马,它们是生存在戈壁滩上的兽类中品质很高贵的动物,它们那种自觉的德行是人类也望尘莫及的。大凡在沙漠中生存的人,经常会遭遇自然灾害和其它兽类的侵袭,但是常常都能得到这两种动物的相救和相助,它们那种义举感人至深,使人感动异常。
  记得朵尕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后不久,朵尕带她去大田劳动,朵尕将孩子的襁褓悬挂在地边的树杈上,后来不知为什么孩子掉在了地上,被一只一直窥视在树林中的狼扑出来叼走了。当劳动的人们发现时,狼已经跑去很远了,人们大声呐喊、追赶,这时就惊动了在远处草滩上吃草的骆驼,是一匹家养骆驼,它听见了人的呐喊声就抬起头,于是它就看到了荒漠中狼叼着孩子奔跑的情景,使人们无法意料的是,骆驼顿时扬起四蹄在荒原中狂奔起来,朝着狼跑的方向追去,这种情形让惊恐的人们都呆怔了。按道理骆驼是追不上狼的,但是这一天狼嘴里叼着孩子,使它的速度无法加快,结果被骆驼追赶上去,骆驼用前蹄踏断了狼的腰。狼扔下孩子在地上惨叫着打滚,骆驼用门牙将孩子的襁褓咬住,把孩子救了回来。朵尕从骆驼嘴里接下孩子之后,立刻就跪在这匹骆驼膝下,久久不起。
  ……
  天亮的时候,我浑身的衣物和头发被戈壁中的寒气潮湿了,阵阵的寒冷使我脚手僵硬,使我的行走也变得迟缓和颠簸起来。我没想到选择这种自杀的方式是如此艰难,它需要坚定的意志慢慢地耗下去,这种过程是非常艰辛而漫长的,可是我已别无选择了。
  我朦朦胧胧地感到了那一只鹰,又从天边起飞,它飞向了我,在我头顶上盘旋。我用了很大的力量抬起头望它,就在我仰起头的那一刻,天空就旋转起来,那只鹰由一只变成一大群,黑压压地在空中漩涡一样地转动。我无奈地垂下头,我的双目昏花,看不见远方,看不清那只鹰了。
  第二个白天,除了天上跟随着我的鹰,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在我跌跌撞撞的行走中,偶尔有一两只野兔突然从我身前飞蹿而过,“踏踏踏”地朝别处跑去,偶尔飞来一群乌鸦,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落下,等我走近时,又呼啦啦地飞起,爆发出一阵刺耳的聒噪声,飞到别处去了。
  渐渐的,我感觉对周围的一切明显地麻木地和迟钝起来,到天黑之前,我几乎被干渴、饥饿、极度的疲劳吞噬。我惟一的意识就是,我再也走不动了,生命就将从这里结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我从哪里来的?我是什么?我将去什么地方?
  我几乎忘却了我是来自杀的。我对这种突然产生的疑问感到了歇斯底里的悲愤,好像自已被什么蒙骗了,这种悲愤过去之后,我感到自己肝胆俱裂的疼痛,接着就是全身解体四分五裂的崩溃,我几乎在这种疼痛中昏厥过去好几次。
  我仿佛是坐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这大概是一块陨石,它从天上而来,在沙漠中默守了无数的岁月,我坐在石头上,努力地想把远处的地方看清,可是我怎么也看不清。这时我心里想,我今年十九岁,十九岁对于一个生命来说究竟意味什么?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这是我想到的第二个问题。
  慢慢地我的意识开始恍惚,刚才身体里产生的那种痛楚也渐渐随着意识的消退而消失。我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的身体在变轻,在轻轻地飘起,向空中升腾,慢慢地变成一团雾气,随着漠风融化在暮色苍茫之中。
  越来越近的狼嗥声,在我恍惚的神智里也变得虚幻游离,我仿佛看到像星星一样蓝莹莹的光亮,正跳跃着从四面八方云游过来。
  这时我眼前闪现出一道绚丽的光环,是朵尕站在光环中。她手里捧着一柱巨形的蜡烛,身穿拖地的白色丝质长裙,像风一样扭动着腰肢,她用细声柔和的语调对我说道——一直走下去,不要停顿,不要回头……
  朵尕的话令我兴奋不已,我瞬间就飞翔起来,死亡的沉郁在我飞翔中变得轻若鸿毛……
  在若干年之后,我去一所戒毒医院看望一位正在戒毒的朋友,她对我谈起吸毒之后的感受,使我大吃一惊,她那种感受竟然与我在戈壁滩接近死亡那一刻的感受是一模一样。后来我一琢磨就慢慢地明白起来——真正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不是恐惧,也不是其它,而是一种美轮美美的全新的境界和彻底的飞翔,在那样一种飞翔中,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就像人们常说的吉祥语——心想事成,就是这种味道。只有当一个生命重新又回到生的现实中来的时候,才会真正感到死亡的恐怖和沉重。
  ……
  光环慢慢地消失了,朵尕也不见了,天边的弥合处的微光渐渐在隐去,由橘红色变成蛋青色,再变成黛色。大地一片空茫,我知道我的生命就在这样一种空茫的宁静中逝去。就在这时,有一种声浪通过我脚下的地表,从遥远的地方波及过来,并且越来越近——是风暴?是狼群的奔腾?还是其它?我已没有丝毫的力量去探索,我两眼昏花,什么也看不清。当这种声音接近我的时候,我敏感地捕捉到了人的气息,就在这时,我几乎用了我残存的全部的生命力量去睁开眼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正朝着我走来,他的四周围云集着如浪翻滚的羊群。
  牧人的身影像一帧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镶嵌在暮色中,虚幻地飘荡着。
  若干年过去之后,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仍然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很像一种经过精心排练演技娴熟的古典戏剧——先由一个人去自杀,经历种种磨难和奇遇,这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来了救星,将其救起。很落俗套的那么一种古老而拙朴的戏剧技巧。可是这一切的确发生过,在我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这位牧人出现了,他救了我,他恰如其分地踩着时间如期而至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仅用了人世间最简单最朴素的四个字唤起了我对生命的渴望,这整个程式是——“娃,活下去!”+一皮口袋水=一条人命。
  当时牧人从马背上取下一只羊皮水囊,在走向我的时候,发出类似于泉水叮咚的响声,这种声音立刻在我昏茫的耳际里以夸大几十倍的音量震荡开,我的灵魂呼地一声扑向了它。其实我根本动不了,如果这时来的是一群狼而不是牧人,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狼把我撕吃了,留下一堆白骨扬长而去。
  牧人用木棍撬开我的牙,把皮囊里的水灌进去,由于用力过猛,一颗门牙掉下来,至今还豁着。水顺着我枯竭的喉咙流下去……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啊——不是飞翔,也不是亢奋,是一种用尽世界上一切语言都无法说清楚的一种东西,我想它一定叫活着——活着!
  牧人以沉默的目光注视着我,片刻之后用浑厚的声音说——“娃,活下去!”浓重的西北口音,像隆隆雷声,从我的生命意志中碾过去。意识的恢复,使我渐渐感到了生命的痛楚,这种痛钻透了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它使我蓦然明白——痛苦就是活着,活着就必定痛苦。这是我复活之后的第一种感受。
  牧人把我捆在他的背上,骑着马,将我和羊群一齐带到了戈壁深处的一座小屋前。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在蓝色月光下的小屋,静悄悄地卧在那里,像一艘小船朝走近它的人潜游过来。
  牧人下马,对着小屋“哦哦”吆喝了两声,接着从小屋里传出狗的叫声和女人说话声。
  从屋里出来一个女人,她站在屋门前,伸长着脖子望着这边,牧人对她咕哝一句什么,女人就赶紧手忙脚乱地走过来。牧人将我放在女人的背上,女人把我背进屋里,放在一张宽大的火炕上。炕烧得很暖和,人靠在上面骨头就酥了。女人什么也没问,似乎习以为常地从男人牧归的手中接下一只受伤的羊羔,那么安宁自然地守护着。
  女人早已为她的男人温好了酒,炖好了一锅骨头汤,暖烘烘的香气溢满了屋子。待男人圈好羊,拴好马往屋里一坐,女人便立即将烫烫的酒、喷香的骨头汤摆上桌,男人使畅怀地吃喝起来。
  女人的面孔和一双模糊不清的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她用一只木勺在给我喝汤,我昏然而机械地吞咽着,直到我全身的神经被灌满因而麻木,我就一头睡死过去。可能这是我一生中睡得最彻底最忘我的一次。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几乎忘掉了过去的一切,我茫然地看着这间小屋和小屋里的女主人,一切都很陌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又在什么地方。当我看见墙上挂的一枝猎枪的时候,我震动了,我这才想起了土墩、朵尕和他们的女儿们,想起土墩那枝心爱的枪被我打坏,想起土墩额角上闪亮的伤疤,想起朵尕给孩子喂奶时圣母一样宁静而宽宏的神情,想起土墩这个混蛋偷看我洗澡……想起老班和那杆老枪,想起二妲和马尔,想起被烧成灰烬的知青屋……被截断的记忆又衔接起来,回到现实中来。可是我很快心静如水,往事淡漠而遥远,自杀已经抽去我生命中许多的浮躁和恐惧。
  当这一切恍恍惚惚断断续续的记忆过去之后,我产生了一种十分清晰的念头,就是土墩那杆枪。我觉得那杆枪是世界上最坏的枪,一枪打出去不但响声震天,而且黑色的尘烟弄得人一头一脸黑鬼似的,虽然那一口袋铁砂火药被我不经意中就打完了,但是在打的时候枪的后坐力之大,也不知道把我从梯子上震下来多少回,摔得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我已经顾不上疼痛了,因为我要一心吓唬外面的野兽或者是人,我不吓跑它们,它们就会吃了我,所以我必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顶住。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醒过来脑子里全是那杆枪的事。
  我醒来之后仍然处在黑夜,我无法计算我在这所小屋里睡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看见的是牧人又一次牧归,正安详而疲惫地坐在他的女人身边,慢慢地喝酒,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结实厚重的双肩,牧人有点醉了,他半眯着微醺的眼睛,好像沉浸在很久远的往事之中。
  我长长地缓出一口气,女人听见了就走近我,坐在炕沿边,她转过头去对男人说:“娃醒啦!”
  男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女人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顺着摸下去就摸到了双脚,她把我的双脚抬起放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指在我的脚底上轻轻地摸索,然后说,脚底烂尽了……睡两天两夜呐。她好像对正在喝酒的男人说,男人唔了一声。女人就叹口气。她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针来,挑我脚上的泡,我的脚底又烫又肿胀,一点不觉得疼。她挑完脚泡之后,把针又插回头发里,从一个布袋里摸出一块土布把我的双脚包好,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认真细致,使我觉得很舒服。她让我坐起来靠在墙上。坐起来之后感到骨头每一寸都在疼,这种疼使我不断地回忆起戈壁上牧人提着皮水囊叮当作响走近我的那一刻,那种声音好像被刻在脑皱纹里了,随时都会发出响声,我觉得这种现象很奇怪。这种奇怪的幻觉一直延续到后来,但凡骨头疼脑子里就会回响起叮叮咚咚泉水一样的声音。牧人的声音就会从遥远的迷茫中清晰地传过来。
  女人去端来热馍和奶茶,奶茶成威的,很香,我喝得满头大汗,是累的。女人眼睛望着别处,好像在听我吃东西,我在喝奶茶的时候才发现门牙被牧人撬掉了。
  我估计夜很深了。荒漠中传来狼啸声,家狗便对着荒野狂吠一阵,夜就开始宁静下来。
  牧人像是完全醉了,头靠在墙上,沉睡的样子,可又突然伸出手去端起酒杯有模有样地喝一口,带着嗞嗞的响声。我望着牧人沉醉的样子,想着我的那颗门牙,它怎么就随便地掉了呢?
  女人望着他,说,别喝了,骨头都软了。
  男人就睁开眼睛冲女人笑笑,笑得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拙朴而温存。男人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喝干了。
  女人就笑了。把头转过来,像在回忆什么似地沉思一阵,她说,那一年,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季节……
  女人看一眼男人,说,是这个季节吧?
  男人嗯了一声。
  女人就轻轻地叹口气,说,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姑娘……女人脸上露出一种神往而缠绵的神情。
  她把脸转过来对我说,他躺在戈壁滩上,一群长脚蚊,把他的血都快吸干了,黑压压的一群像黑云一样压着他。我捡起一块石头,朝滚成一团的长脚蚊砸过去,却砸出一摊人血来……
  女人说着就笑了,笑意悠远而陶醉。女人陶醉在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我把他背回家,看那样子是活不成了,昏迷不醒地躺了四天四夜。他身上啥也没有,怀里就揣了一本书……一本书呐!
  女人将面孔凑近我,很神秘地重复一句。
  女人沉默一阵之后就羞涩似地笑笑,她把面孔转向牧人,说,你在听吗?
  男人略微一震,他望着女人,说,听呐。
  女人就放心地点点头,她说,我当时还是一个姑娘,真的。……夜里风真冷啊,我把他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他总是昏睡不醒啊……我就撬开他的嘴,把牛奶灌进去,用酒来洗他的身子,那种蚊子毒呐,把马都能活活叮死,我看得出来,他是有意让蚊子吸干他,他不想活了。
  女人长长地吁一口气,说,后来他醒了,他看着我人像木头似的。我就说,一个大男人把自己拿去喂蚊子,真是没出息,是人,总得要活下去吧!
  女人笑了,很感慨地摇摇头。
  女人说,后来他就娶了我。
  女人把手伸给我,她握着我的一只手,说,人,怎么也得活下去,是不?
  我怔怔地望着她,我把身子伏下去,头额搁在她的手背上,她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男人缓缓地站起来,起动时身上的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他走到女人跟前,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女人顺从地把手伸给男人,俩人搀着进了另一间屋子。
  清清亮亮的月光从窗洞里映射进来,女人和男人躺下之后说了一阵话,话音很轻,像飘浮在空气之中,让人无处捕捉,不久就传来男人的打鼾声。
  我望着屋里静静流淌的月光,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想起土墩和朵尕来,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就这么突然走了,而且是去自杀,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很难过,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生出许多的惭愧来。
  几天过去之后,土墩在一天中午时分突然出现在牧人的小屋里,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令我大吃一惊,很显然他是被牧人领来的。土墩说他在戈壁滩上奔跑了一个整夜加一个半天。
  土墩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说,你原来去自杀啊?我和朵尕都以为你回城市去了。朵尕说她没想到你照她说的话去自杀,她是让我去的,没想到你去了,朵尕很后悔。
  我看着土墩不知道说什么好。土墩说,朵尕说了这个冬天哪儿也不去,咱们都在一起,啊?
  土墩的神情有点缠绵,使我心里很酸楚,但我仍然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脑里一直是一片空白,自从见到土墩之后一直这样。土墩就急了,说,就是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应该说两句话吧!
  我就只好笑了。土墩见我笑了才如释重负地摇摇头,说,女人一笑男人就发虚,朵尕轻易不笑,她一笑我就知道准出事,要么就……土墩把话咽了回去,土墩脸红了。土墩的意思我明白,朵尕每次在深夜里“格格格”地笑过之后准怀孕,他们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朵尕的笑声中孕育的。
  我坐上了土墩的马车,与牧人和他的女人道别,我望着牧人和他的女人,心里千头万绪,一股巨大的悲怆从心底里涌出来,我知道要再见到他们是很难了。在沙漠中生存过的人知道,像这样茫茫无际的戈壁滩,人和人相遇是幸运,人和人相助相救更是恩赐,相别相离,可能是永别,你根本无法想象在这人迹罕见、地阔天荒的地方,你见到过的人未必就能再见到,如果幸运地两次见到,准保你一辈子忘不了他(她)。所以我能在那次决意自杀后活到现如今,除了牧人在戈壁中把我这条命捡了回来,并送给我一句相当于护身符一样含义的话——活下去,可能更重要的还是,有了在荒漠中的一段人生经历(包括自杀),就懂得了珍视生命,就更深切地知道生命是什么,当我再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心中就涌出强烈的感受——那是生命啊,怎么能随意地践踏。
  牧人和他的女人一直送我,我发现牧人用一支胳膊搀着他的女人,女人仍然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在行走。牧人突然朝我招手,我让土墩把车停下,牧人放下女人,走近马车,将一包干粮递给我,说差点忘了。
  牧人留恋地望我,欲言又止,他转过头去看一眼他的女人,说,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六年以前就瞎了……都为了我。当姑娘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明亮着呐,后来活活地瞎了……
  听了牧人的话,我被震呆了,愣证了片刻,我跳下马车,朝她走去。我发现她在倾听我的脚步声,她听出来了,她脸上闪现极其生动的笑意来。她朝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我。我怔怔地盯着她一双眼睛,我不敢相信这样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她一点点也没感觉,我的心蓦然被揪痛了。跟她相处的几天中竟然一点没有发现她双目失明,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感到了我在流泪,感到我无声地抽泣引起的浑身颤抖。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垂下头,她说,路程远着呐,走吧。
  我们的马车在戈壁滩上整整跑了一天,到了天黑才见到远处村子朦朦胧胧的影子。
  土墩一直很少与我说话,心事很重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想问,大概是为了我的自杀,他很愤怒。
  土墩在见到村子隐隐约约的灯光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知青,你恨我?土墩的语调很生涩。
  我望着他的后背,默然。
  土墩说,往后你还想死吗?
  我想了想,突然大声说,不死啦!我对着寂静的荒漠高声地笑起来。我的笑声在荒原中跌宕,传得很远。
  土墩转过头愕然地看着我,看我在笑,他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笑得很茫然很苦涩。
  我说,土墩,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如果在当时,我发现你偷看我,而我又有一杆枪的话,我一定会打你个人仰马翻,打得你四处找不到……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那是朵尕说的话,我怕说出来土墩会产生误解。
  我说,土墩,当我走向死亡的途中,我想到过你……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一个叫土墩的男人偷看过我,将要离别这个人世的时候,我没有仇恨,而我心里是其它,是温暖和留念……
  土墩猛然转过头,双目怔怔地看着我,他厚重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的脸涨得很红。
  他转过头去,继续赶车。沉默一阵之后,他语气滞重地说,知青,你走了以后我老做噩梦,梦见你被浪撕来吃了,衣服也撕得稀烂,血淋淋的,我急得四处找枪找不着……
  我说,我被狼撕的样子很像在芦苇棚里洗澡的样子吧?
  土墩登时语咽了,他把头垂下去,很窘迫的样子。由于夜色,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我猜他准是一个大红脸。
  土墩说,其实我并没真心要去偷看,那天刮风,芦苇门被刮开了,我正走过,我就看了。我本来想走开去,但没能走动……后来就真正地偷看了一次,但是我狠狠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就在这时,村口响起了朵尕的呐喊——呜哎,知青,回来啦!
  朵尕这一喊,喊得我热血沸腾,我拉长嗓门回应道——哎,嗨、嗨、嗨,我回来啰!朵尕!
  朵尕听见我的声音,就打着尖声又笑又叫,我和朵尕的声音在戈壁滩上传得很远。
  我很开心,放声大笑,喊着朵尕的名字,朵尕扯着嗓子喊道——你如果回不来的话,土墩就要去自杀了,他天天说知青不在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夜里睡觉搂着我喊知青呐!朵尕喊道:土墩,你说对不?
  我迅速地看一眼土墩,土墩把脸扭向一边,他的脸一定又红了。
  这天晚上我在土墩家吃的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朵尕一直都在笑,她无限神往地看着我,说,自杀挺好玩的吧?像走了一趟亲戚似的,就土墩没出息,牧人来报信的时候,土墩还哭鼻子呢!他以为你死了,后来牧人说你没死正躺在他家炕上,土墩才不哭了。
  朵尕笑眯眯地望着土墩,土墩神情怔怔地发愣。
  我在他们家呆到深夜才回小屋里去,朵尕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炕烧得很热,把我送她的大包遗物也还回来了。窗户被土墩全封严,原来放枪的洞口也被堵死了。
  睡到半夜,传来朵尕“格格格”的笑声,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的,朵尕一高兴就这么叫唤。我想朵尕又该怀孕了。
  我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碰到镇上的女医生来找土墩。土墩、朵尕和孩子们正在吃饭,朵尕让女医生吃饭,女医生坐下就吃起来。吃了饭女医生对土墩说跟她去一趟镇上,有事要找土墩。土墩不知道让他去干什么,就显得很茫然,套上马鞍就和女医生去了镇上,仍然是女医生坐前面,土墩坐后面,土墩从后拦腰抱住女医生。女医生很快活地跟土墩说话,一直说到镇里。
  土墩到了镇上,把女医生从马背上抱下来,将马拴在一棵胡杨树上,转身就随女医生进了镇卫生所。土墩刚一进门就被四个壮汉逮住,并立马将其手脚捆绑起来,没待土墩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被抬上了手术台。土墩躺在手术台上才醒悟过来,这是要“计划”他了。他曾经听别人说过,女医生经常这么阉割男人。当地人把这种阉割手术叫作“计划”。土墩登时对女医生仇恨起来,他一直认为女医生是一个好人,不会找他的麻烦,没想到女医生用这种办法把他骗了。他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女医生在慢条斯理地给一些亮光光的铁器消毒,然后用一团棉球认真地擦自己的手指,土墩绝望得连粗气都不喘,他伤心透了。女医生跟他解释说,她不这么做已经不行了,等你们生儿子得等到哪年哪月?到时连她的饭碗也保不住了。土墩就这么活活地看着女医生把他裤子扒开将他“计划”了。
  从那之后,土墩好几天闷在家里,什么人也不见。
  朵尕就天天来找我说这事,第一天她说是土墩说的,女医生看了土墩的那玩艺之后,就不忍心下手,摸来摸去很痛惜,最后还是下手了,用刀在小肚子上切了一个小口子,取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土墩主要伤心这事。第二天朵尕来告诉我,说土墩说的女医生由于痛惜他就跟女医生干了那事,最后女医生流着泪那般不忍心地下手了,就为了割出那点点东西,土墩伤心透了。
  我对朵尕的说法很茫然,心里生出怪怪的滋味,就问朵尕,说,你说的前面是真的还是后面是真的。
  朵尕也很茫然,她说我也不十分清楚。土墩今天这么说,明天又那么说,弄得我最后也搞不清楚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他究竟跟女医生干没干那种事,也是糊里糊涂的。朵尕哀哀地摇头。
  后来朵尕又跑来告诉我,说土墩说的,这几天都气糊涂了,只有小肚子上那块伤疤是真真切切的。
  朵尕怏怏不乐地补充说明——现在的情况就好像是,河里游泳的只剩下卵子,而精子没有了,河里就剩下一半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时间久了朵尕就不再提起了。
  发生的第二件事,是在我自杀之后不久的日子,我表哥从一个遥远的都市到戈壁滩上来看我。表哥对我的自杀怀着深恶痛绝的感情,他认为,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荒芜的戈壁中,要死就死在都市文明之中。这一点我是与表哥无法苟同的,即便是要死,我也情愿死在大自然的荒凉之中,即便是被狼撕来吃了,也比死在城市文明的垃圾堆里强千万倍。表哥对此简直是气坏了,他除了骂我无耻地浪费生命,就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到戈壁滩上拯救一个可耻的懦夫来了。
  可是表哥一到了戈壁滩,他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就是朵尕,他立刻就被朵尕迷住了,把拯救我灵魂的事全忘了。
  我表哥是一位画家兼诗人。他对美的人和美的事物是有独特领悟力的,他说朵尕这种女人能让世上的男人死绝!我自然不明白表哥的意思,就像从来没读懂过他的那些抽筋一样的诗句,我只能从他一到戈壁滩,在见到朵尕之后的那种五迷三道如痴如醉的神情中感到他是不想活了。表哥当年二十八岁,未婚,到后来也没结婚,情况就不明了。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表哥来了之后就住在朵尕他们家多余的空房里,这是朵尕的主意,朵尕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生了火炉,铺上了干净被褥。那几天简直把朵尕忙坏了,一会儿叫土墩去镇上买香皂牙膏,一会儿又让我把镜子借给她用一段时间。其实她拿去摆在了表哥的屋里。表哥住在里边,朵尕就天天陪着他,表哥很激动,就诗兴大发,他给朵尕朗诵他的诗,朵尕竟然能听懂,甚至听得热泪横飞,最后捂住面颊泪流不止,表哥被朵尕感动得四肢都痉挛了。后来表哥就给朵尕画了一幅画,取名叫《戈壁女人》,画的是朵尕喂孩子奶的时候的情景,很逼真很生动,把朵尕那种圣母一般的神情和她那一对充满乳汁的乳表现得淋漓尽致。朵尕看了这幅画之后,呆愣了半天,然后就晕倒在表哥的怀里。朵尕后来告诉我,说过去她光知道男人女人游泳的事,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事,比如说你表哥,懂得的事真多。我就知道朵尕被表哥迷住了。表哥那副痴痴迷迷的样子与刚来戈壁的时候判若两人。
  有一天我去看表哥,推开门之后竟然看见他和朵尕搂在一起亲嘴,爱得如此这般。令我愕然的是,朵尕如小鸟一般依偎在表哥怀里,她的样子是撼人心魂的,她的美丽是奇特而灼人眼目的。他们竟然对我的出现和离去浑然不觉。我知道会出事的。表哥简直不想活了。那一段时间我像防贼一样防着土墩,见了他我就逃。
  事情果真就在几天之后发生了。快中午的时候,土墩骑马去附近的牧场给他的马换铁蹄子,他路过我门前的时候,神态怪异地望我一眼。我已明显地感到他脸上的杀气,我心里立刻就有一种预感——表哥与朵尕两人的事被他发现了。我心里紧张得像一面鼓。土墩骑马过去之后,我发愣地望着他沉闷的背影。就在我转身之际,土墩骑马倒回来了,一会儿的时间,就听到他的怒吼——开门!接着他就一脚将表哥住的房门踢开了。土墩提着一把砍牛头的大刀。土墩就亲眼目睹了表哥搂着朵尕俩人正爱得不知天上人间的模样,事情好就好在表哥和朵尕是衣冠整齐地搂在一起,而不是其它,否则,表哥肯定是人头落地的。
  当时土墩是发怔地看着屋里的两人,大概是他觉得面临的问题并不是他想象得那么严重,于是握刀的手就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没有去杀表哥,而转身跑来找我吼着要杀我。我简直吓坏了。他将砍头刀的刀刃在我鼻子尖上晃来晃去,对我愤怒地吼道——你表哥这个杂种,成天抽的什么筋,一到了戈壁就像发情的公狗,你让他滚蛋,立即滚蛋!
  我当时被他的怒吼震得耳晕目眩。我在愤怒的土墩面前张口结舌,我不明白表哥会把事情弄到如此尴尬的地步。
  土墩大声吼着,目光却投向自家的院子里。朵尕坐在木墩子上给孩子喂奶。他就顾不上杀我,捡起地上的刀就朝回走。前些日子我听朵尕说她一激动奶水就断了,最多也只能拿奶头哄哄孩子,朵尕说这大概与怀孕有关系。
  看着土墩耸动的后背,我的心悬得都快断线了,我真怕他一时犯迷糊,一刀将朵尕宰了。听说杀人的人,都在一念之差间将人杀了的。
  正想着,我看见土墩把朵尕连抱带拖地拽进屋去,然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我吓得两腿发软,赶紧去找表哥,表哥躺在床上,像一具死尸挺在那里,眼睛呆滞地盯着房顶,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嘴里梦呓一般地吟道——
  
  世界过于靠近我们,或迟或早
  或得到或耗去,我们浪掷了我们的生力
  自然中几乎已没有东西是我们的
  这裸露胸房面对月亮的海
  这昼夜不停地号叫的风
  ……

  我简直忍无可忍地对他吼了起来——你快去看看,土墩要杀朵尕!
  表哥翻身坐起来跳下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待他清楚我说什么之后——就“嗷”地一声大叫,从门里撞出来,直冲到土墩住的门前,对着闭严的门大声吼叫——开门!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夜黑风高才是杀人的时候!
  我一听表哥的话,鼻子都气歪了,这算他妈什么话,这不是鼓动土墩杀人吗!
  尽管表哥在门外歇斯底里地喊叫,屋里边仍然悄无声息。我和表哥就更怕了。诗人的脸色登时如纸一样苍白,嘴唇也颤抖起来。看了诗人这副样子,我蓦然明白他的那些诗句是怎么诞生的。
  因为表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没像上墩那样一脚把门踢开,更何况这门是土墩家的门。诗人呆头呆脑地对着这扇紧闭的门目光僵直。
  就在我和表哥都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土墩神采飞扬地站在门里,脸上挂着胜利者才有的微笑,他说,驴喊马叫地干什么?你以为我真要杀朵尕?朵尕是我的老婆!
  这时朵尕从土墩身后挤出来。她边系着衣服扣子边往外走,由于她的身子倾斜得很厉害,一对大白桃似的乳在衣缝里隐隐闪动。她的头发蓬乱着,脸上是青一块白一块的牙齿印,朵尕目光迷迷乱乱地看了表哥一眼,然后就径直走到院子的菜园边,蹲下,双手捂住面孔,接着双肩就一耸一耸地抖动起来。朵尕在哭,哭得十分伤心。
  表哥看了在哭泣的朵尕之后,就大叫一声,叫唤的什么我们谁也没听清。他朝戈壁滩上跑去,他跑去的背影很悲壮。
  土墩望着表哥跑去的样子,嘿嘿嘿直笑,土墩问我,说,你表哥这是怎么啦?神经有毛病了是不是?
  我像一个破了的球,周身都在泄着气,我不知道该对胜利者土墩说什么好。
  朵尕停止了哭泣,站立起来,望着表哥跑去的方向,她那双蒙泪的眸子望着表哥颠簸的背影,似乎一下豁然开朗了,瞬间变得那么清晰朗然,好像一下子把她一生都没搞明白的东西搞明白了。
  后来表哥回城市去了,他只字不提我自杀的事。我送他到车站,上车之前他对我说他很绝望,说真正的生活其实在生活之外,问题是由于人不知道什么叫生活,所以才能够苟活下去。
  我自然是没听懂表哥的意思,我情愿不懂。
  表哥离开戈壁滩之后,朵尕哀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常常神情恍惚地望着远方,那种样子很凄凉。朵尕像影子一样过到秋天,她的孕肚就越来越大地袒露出来,朵尕果真怀孕了。她挺着大肚子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走到戈壁滩上,站在阳光下,茫然地望着我,然后就慢慢地走近我,她脸上挂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笑意。她低垂着头,看着阳光下自己的身影,神情幽暗地说,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他把我带到戈壁滩去了……朵尕抬起头,朝远处望一眼,说,他把我脱得一丝不挂,像抱孩子一样地抱着我,把我举给月亮,他泪流满面……草滩上很暖和,他很害羞,他并不知道女人,我就让他游泳,他只说爱我……朵尕就笑了,笑得很妩媚,她说,他爱我,知道吗?爱我。朵尕的表情突然亮丽的一闪,过后她的脸色很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我心里涌出一丝害怕,我听了朵尕的话,看着她高挺的肚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宁。
  那些日子土墩一直很忙,跟队里的男人们去很远的草场打草,隔三差五地才回来一趟。快进入冬天时,土墩就不去打草了,就时不时地骑着马去牧场一趟,那里有他的朋友,他经常喝得醉醺醺地很晚才回到家里。夜里就传来朵尕的尖叫——你放开我,混蛋,我会死的!
  深夜里听到朵尕凄惨的叫声,我的心都碎了。我甚至希望他们在入冬之后全家人像往常一样坐着四轮马车去朵尕的娘家,到了明年开春再回来。可是他们今年冬天哪儿也没去。
  朵尕生孩子那一天下起了大雪,天低沉得像要掉下来了。朵尕躺在床上整整哭喊了一天,声音全嘶哑了。土墩两天前就去了牧场,至今也没回来。
  我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守在朵尕身边。天黑之前我见土墩还没回来,就对朵尕说,我去镇上请医生来接生。
  朵尕气息奄奄地望着我,说,你别走,我害怕,我怕死……这戈壁多大啊,你一走开,就剩我和一堆不明事的孩子……朵尕可怜地企望着我。
  我此时对土墩的仇恨已经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如果墙上挂的那杆土枪还有火药的话,我会在他进门的那一刻打死他。我的愿望很强烈,像着了魔似地想要一杆枪。
  过了一会儿,朵尕又痛得没命地喊叫起来,嗓音时而尖锐时而嘶哑,叫喊的时候脖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听了让人感到窒息。
  朵尕的哭喊声冲散了我心中云集的怒火,想要有一杆枪的念头暂时搁在一边了。我束手无策地望着痛苦不堪的朵尕。
  痛一阵过去之后,朵尕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头一脸的汗水,头发湿透地贴在脸上,气息微弱地望着我。朵尕的眼睛清亮得一尘不染,就像一场狂风暴雨之后露出的碧空。
  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朵尕就笑了,笑得很散淡,她说,生孩子都这样,到时候就生下来了,你别怕,啊?女人都这样,到这个世上来就是受痛受折磨的。
  朵尕说完这些话之后,那种散淡的笑意就不住地挂在她的脸上。
  我心里冲出一股巨大的悲伤,堵在心口里,使我心壁都在发痛。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刻,土墩会离开朵尕,藏在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说,朵尕,我这就去镇上请医生来……
  朵尕听了我的话,赶紧伸过手来一把抓住我,说,知青,我求你,别离开我,我害怕……你想想,这里离镇子十二公里,没有车,没有马,就凭你走到镇子里我早死了,别去,啊?
  朵尕死死抓住我的手,眼睛睁得很大。可是她一句也不提及土墩,好像土墩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表哥造成的,我心里难过极了。
  我像以往朵尕生孩子一样,预先烧一锅开水,将一把铁剪刀扔进火里烧,烧了一阵夹出来放在一个干净盆里凉着,然后煮一锅面条让朵尕和孩子们吃,孩子们吃饱了就去隔壁的屋里睡觉。时间很快就进入半夜,土墩仍然没有回来,我心里紧张得像一面绷紧的鼓,随时都会爆炸开。
  朵尕痛一阵喊一阵。清醒的时候就要水喝,喝水的时候,她呼吸很困难,嘴角溢出的水顺着脖子流下。我替她擦了,她就很感激地笑笑。朵尕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生怕我离开她,我就坐在她身边。朵尕沉默一阵说,知青,我知道你为什么去自杀。
  我怔了一下,望着朵尕幽幽闪动的眸子,摇了摇头,无语。
  朵尕说,你听,这戈壁多静,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么多个冬天都你一个人,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害怕,你去自杀之后,我才明白了……其实你害怕,是吧?
  我很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沉默一会儿,说,土墩为什么不回来?
  朵尕瞪大着眼睛望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半天脸上才凄凉地抽抽,朵尕说,土墩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表哥的!
  朵尕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冲我极神秘地挤挤眼睛,顺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亮出一块旧式手表来。朵尕神情激动地看着我,让我看她手里的表。
  我对这块表是十分眼熟的,是表哥戴的,是我的祖父遗传给他母亲的一块金表。他母亲又传给了他,他又将它送给了朵尕。这件事使我感到很大的震惊,在我们那个家族中,像这种具有祖传性并且价值昂贵的东西是不轻易送人的,更别说外人。
  朵尕故意看我一眼,就笑了,说,将来你离开戈壁的时候,把它带给你表哥,其实我用不着……
  朵尕说,他说他爱我,爱我。他说上帝是不怎么公平的……其实,我很想跟他游泳,可是后来没有……其实,哪怕一次也好吧。
  我怔怔地盯住朵尕那双忧伤的眼睛,说你们没有游泳?
  朵尕说,没有。然后朵尕就笑了,笑得十分妩媚。她说,他见我怀孕了,不忍心,他说心里爱着比其它更重要。
  我呆愣了很久没说话,脑子里不断回转着朵尕的话,翻腾出无数无数的画面来,包括朵尕曾经给我描述的男人女人在河里游泳的情形,统统在我脑子里活灵活现地出现。
  我想朵尕这一生,大概惟有表哥才对她说过爱她的字眼,土墩不会对她说这的。朵尕就为这个字,将自己的一切都付出去了。
  天亮之前,朵尕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很健壮的男孩,孩子落地之后的哭声响亮而光华,在寂静的荒野里浩浩荡荡地传响。
  朵尕将孩子包扎好,放在被窝里。她几乎虚弱到了气息奄奄的地步,她躺在床上似乎人全陷下去了,她气若游丝一般地说,土墩终于有儿子了。朵尕说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惨淡的笑容,这种笑容在脸上停留片刻之后,就渐渐地消失了。她看着我的目光不再转动了。
  朵尕的眸子黢黑如珠,脸洁白如雪,这就是朵尕最后留给我的印象。
  我并没意识到朵尕会死,我想她生下孩子就会平平安安地与往常一样快快活活地生活着。到了冬天全家人坐着四轮马车去朵尕娘家过冬,朵尕仍然在深夜里无所顾忌地“咯咯咯”地乱笑,然后就怀孕。
  朵尕真的死了,任随我呼唤她,摇晃她,她都浑然不觉,她脸上的表情全部褪尽,惟有无痕的雪白,是朵尕生命最后的颜色。
  朵尕的手在我手心里慢慢变凉、变冷、变冰。一股彻骨的寒从朵尕的手传遍我的全身,我的心和我的身体都在这种寒凉中收缩,我真正地感到了害怕。
  我听到远处传来马奔跑时的“嘚嘚”声,因为这荒漠中没有声息,任何一种声音都会在寂静中传得很响很远。
  那种“嘚嘚”声越来越近,我猜是土墩回来了。
  我把门打开,太阳已经将雪地映照得光芒万丈,刺得人不敢睁开眼睛。我眯着眼睛,恍惚看见一个黑影从远处耸涌过来。
  大概土墩把我看成朵尕了,他就大声地呐喊——朵尕,朵尕!没有回音。
  土墩到了院子就下马来,他发现是我,就振奋地冲我喊道——知青,咱们有真枪了!
  土墩双手举起一杆黑铮铮的铁枪,直朝我走来,他边走边说,双筒枪,厉害着呐!只要不拿它打人就一点事也没有!土墩一脸邪乎乎的豪气。
  我看着土墩手里的枪,就一下呆了,因为我在过去的两天两夜中,一直默念着要一杆枪,我要用这杆枪来打死土墩,可是这活灵活现的枪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脑子里边一片空白。
  土墩走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土墩身上除去寒气之外的酒气烟味和汗腥,我知道他刚从一个混浊不堪的地方钻出来,但是土墩突然消瘦的脸上有几处冻伤发着乌黑,嘴唇上干裂着血口子。他那副模样,使我更加茫然,这是在酷寒中呆得太久的缘故,我和朵尕一样对他去牧场干什么一无所知。
  我伸手从土墩手里拿过枪,土墩就咧咧嘴笑了,说,你试试,特轻便。土墩很疲惫,但仍然像孩子那样幼稚地笑。
  枪握在我手里的时候,竟一点没感到它的重量,只感到我整个人在顷刻间燃烧起来,升腾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游离起来。我脑海里出现马尔的形象,我脑子里闪电一般切人那一次决意要打死马尔的情形,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打死土墩!
  土墩将枪递给我之后,转身去马背上取东西,就在他取下东西转身的那一刻,我扳动了枪机,枪响了,那种声音太奇特了,呜呜哇哇在冰冷的太阳光中穿梭,我手中的枪随即落地。
  土墩被震呆了,他僵直地站在原地,惊恐地张大嘴,嘴里呼出一大柱的白气来,像山崖上坠落的泉水,就这样久久之后他才说,知青,你疯啦?这是闹着玩的吗?刚才子弹从我耳朵沿上飞过去,差一点把我毙了。
  我僵硬的目光死死盯着土墩,土墩直打愣,土墩是一个悟性很好的男人,他蓦然明白了什么,他的脖子梗了一下,吐出一大口白气,冲我吼道——你表哥这个杂种!杂种!混蛋!……我心里他妈难受,难受知道吗?
  土墩将一张扭曲的面孔转向一边,我看见他脖子里高高勃起的青筋。
  我抬起手指着屋里,我想对土墩说朵尕已经离开我们了。但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死了,我眼前登时黢黑一片,我就软了下去。
  土墩也许全部明白了,他从我身边冲过去,撞进屋里,久久之后他摇晃着出来了。我看见他整个人变形扭曲着,裂着血口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他背朝着我,身子朝前倾斜,双手抓住胸前的衣服。
  我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我望着土墩颤抖的后背,眼前却飘浮着朵尕雪白的面孔和一双黢黑如珠的眸子。
  土墩终于从胸口里吼出一声来——朵尕!我操哇!
  土墩的喊声很惨烈。一生听一次都难已忘记!
  我在镇子里住一段时间,土墩将朵尕安葬之后,就将一群孩子包括那个新生儿一齐送到朵尕的母亲家去了。土墩就一个人守在原来的屋里。
  后来我见了女医生,就把朵尕生孩子时的过程讲述给她听,她听了好半天才说话,她说,朵尕是自杀。
  女医生沉默一阵说,朵尕是一个心性很强的女人,按常规,朵尕的力量已经生不下这个孩子了,孩子会同她一齐死去,可她硬是生下来了……女医生一脸的悲壮。
  我不明白医生的意思,朵尕属于自杀我大吃一惊。
  不久我离开了芦苇滩,去了天山脚下的一个牧场。那一天土墩赶着他的马车去送我,一路上土墩很阴郁。
  在去牧场的路上,土墩突然问我,知青,朵尕对你说什么没有?
  我背朝着土墩,沉默了一会儿,说,她说了,她说她本来很想跟我表哥游泳,后来没有,没有的原因是我表哥不忍心,因为朵尕怀孕了。朵尕怀着你的孩子。
  我没有回头去看土墩,我本不想对他说这些话,但是为了朵尕,我必须说。
  过了一会儿,土墩在我身后说,知青,你恨我,你很伤心,是吗?……其实,朵尕生孩子的那一段时间,我心里难受,我并不是想扔下她不管,我只是心里难受,我去牧场喝酒、赌钱、睡那些外边来的女人,我想消掉心中的恶气,可是……我总想到你,后来牧场的朋友让我替他们去草原运载贮草,答应拉够二百马车草就换给我一枝双筒猎枪。从牧场到草原来来回回要走好几百里地,就想换那枝枪,只想那枝枪,我就忘了朵尕生孩子的事,没想到枪换到了,回来晚了一步,朵尕就没了……我只想弄杆枪送给你,冬天我和朵尕和孩子们一走,有杆枪跟你做伴,你心里就不会害怕,我知道你害怕……
  土墩的话对我震动很大,我的心碎了。我再也忍不住地哭了,泪水像泉水那样倾注下来。我多么想转过身去,再看一眼土墩,想捧着土墩那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对他说,我是多么深地爱着朵尕和土墩——朵尕和土墩在我生命最最孤独和害怕的时候,跟我在一起,朵尕和土墩把人性中的美好和苦痛、苦痛与美好都给了我,拥有这一切,就足够我一生走下去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就注定我一生的沉默和孤独。
  我终于不敢回头去看土墩,我离开了芦苇滩去了天山脚下的一个牧场,离开了土墩。
  后来我从家人来信中得知,我表哥朱子安,他仍然孤身一人生活着。
  我回城治疗失语症的那一段日子,表哥经常来看我,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关于朵尕的情况,可我对他只字不提及,更没有告诉他朵尕已经离开人世的事。表哥对我回城之后的沉默寡言深感失望。后来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大概是因为朵尕的缘故吧。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了表哥家,在他的书屋里看到了那一幅《戈壁女人》的画像,朵尕在给孩子喂奶,冲我活灵活现地笑,还是那么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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