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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看着一批又一批“家属”来美国陪读,就像看戏,上演的是《战争与和平》。到了自己这儿,却只剩下战争。我们经常吵架。他说我没有热情,我承认;我说他是个孩子,事事依赖我,他不承认。他问我:“你还爱我吗广我说:“我连自己都不爱了。“他也就不说话了。来美国三四年了,许多的闲情逸致就在这无风无浪的三年多里一点一点撤退,对爱情也是如此。

                               ——唐敏
   
1 最后一个傻瓜

  第二天,天舒直接从阿晴家去实验室。她一进来,大家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儿,因为天舒是非常表里如一的人。她开始话少了,被人抛弃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她不主动与人讲,一般人问,她不说,知心人问,她也只简单地说:“说来话长了,挺复杂的。”她以为这是应付人的话,却不知道听上去比事实情况又复杂了许多。
  实验室里,大家都只埋头做事,TIM常来与天舒说话。
  TIM是好心,天舒却嫌烦,她恨不能找个地洞躲起来,谁也别烦她。天舒偷偷地在TIM的背后贴了一张“FORRENT(待租)”。天舒手头还有一张“FORSALE(待售)”,如果TIM再这么问东问西,她就打算贴那张“待售”。TIM就背着“FORRENT”的纸条在实验室里招摇过市,逗得大家咯咯直笑,只有TIM自己不知道。天舒则从众人的笑声中冲淡自己的痛苦。
  唐敏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低头做自己的事。唐敏自然不会把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子的事看重。天舒你漂亮,你年轻,什么都没经历,就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人。这不是自寻烦恼、无病呻吟,是什么?唐敏常这么说。天舒感觉理论上正确,只是唐敏说多了,把天舒都说烦了,好像她的烦恼是廉价的。唐敏觉得自己更烦,莫名其妙地烦。
  NANCY过来对唐敏说:“你怎么样了?”
  “老样子。”唐敏应忖道。
  唐敏挺怕别人问她“怎么样了”。她的生活到了一个“境界”,对什么都无知无觉,觉得没意思,更糟的是,她觉得谁的生活都没意思。有一次她跟NANCY到她的堂姐家去,堂姐家富丽堂皇,堂姐也不做事,一、三、五晚上上音乐课,平时在家里弹弹钢琴,种花养草。唐敏以为这就是她的“乌托邦”。可是去了NANCY的堂姐家几次,就觉得人家活得也没劲儿,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TIM很快就发现了天舒的恶作剧,过来故作严肃地质问天舒:“为什么这样对我?”
  “开个玩笑嘛。”天舒笑。心里突然很后悔,她敢这么对苏锐吗?她只敢对TIM这样。这是为什么?她自己也答不上来。
  TIM看见她的桌面还有一张“FORSALE”,说:“这张是给谁的?”
  天舒立刻讨好地说:“我的,我的。你待租,我待售。”
  “我还以为你会说给锐的呢。”
  天舒的表情有点木,假假地笑道:“对,把他卖掉。”
  TIM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就是不知道放弃。”
  天舒一下子不能自己,跑到洗手间哭。
  出来时,看见等她的TIM,就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TIM明知其意,故意指着女洗手间说:“你认为我可以进去吗?”
  天舒忍不住笑了。
  “你没事吗?”
  “没事了。”
  “那就好,那我走了,有人等我。”
  天舒望去,竟看见了邻居雅惠。TIM到底是TIM,具有美国式的友好,但又怎会像她这样痴痴傻傻的呢?没有人会像她这样。她是最后一个傻瓜。天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太糟了,以后想靠靠你都没指望了。”
  “什么意思?”TIM皱皱眉,悟出什么,“哦”了一声,“她是我的堂妹。”
  这时雅惠已走近,叫道:“这么巧!你们是一个实验室的?”
  天舒顿时很感叹这个世界真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一些高兴。
  雅惠说:“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来?”
  “对,我去我表姐家了。”天舒说。
  “这样啊。”
  “我可能会在我表姐家住上一阵子,住到期末考完吧。”
  天舒对雅惠说。
  其实她不是对雅惠说,而是对杨一说的。她知道雅惠一定会传话给杨一。她是女孩子,她知道。现在想想,也觉得昨晚自己太过分,又不想面对,就先躲到表姐家去。
  TIM和雅惠走了,天舒也去休息室吃午饭。拍拖后,她有些时候没与大家共进午餐了,等她到休息室时,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天舒一进来,就听见王永辉又在传达教会精神。午饭常在王永辉的传道中进行。
  王永辉见她进来,立刻间:“这个周末有空吗?”
  大家一听就知道是他们基督徒的“阴谋”——拉别人去教堂,王永辉常这样。王永辉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做礼拜,敬拜神。他说,敬拜是谦卑地理智地承认神是真实的,也是最终的目的。
  “我现在没有心情。”天舒说。
  王永辉的目光就转向唐敏、小马。
  唐敏说:“我也没有心情。”
  小马说:“我太忙了。”
  王永辉点点头,接着说:“如果克林顿请我们去白宫,我们一定会去的。现在上帝、真正的造物主请我们,我们反而诸多借口。”
  “问题是我们不信,不认为有个造物主呀。”小马说。
  王永辉说:“上帝创造了万物,比如说一只手表,我们一定会说,这手表是人制造出来的。连个小小的手表都是人制造的,这个神秘的宇宙也一定有创造者。说宇宙是自己碰撞出现的,等于说把手表里面所有的零件放在表壳里,然后碰撞来碰撞去,就碰撞出一只会走的手表。”
  “’你可以举出一百个例子证明有神,我也可以举出一百个例子证明没有神。“唐敏说。她跟着王永辉去过教堂,有姐妹对她说,你先信,信了什么疑问都解决了。她想起她在大学里学《量子力学》,老师见大家不理解,就说,不理解就先接受,认为这是对的,久而久之就理解了。到了教堂,他们也这么讲,唐敏相当反感,我没有搞懂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信呢?这不是对神灵的不敬吗?
  天舒说:“我们可以探讨一下上帝这个问题。”
  “我们可以分享一下。”王永辉微笑道。显然,对于一个虔诚的信徒而言,上帝是不容质疑的,只能分享不能探讨。
  “比如这个罪的问题,基督教讲人人都是罪人。这在中国人的概念中是难以接受的。墨子说,罪,犯禁也。罪人等于是犯法的人。我们何罪之有?”天舒说,“难道罪人都在教堂里,好人都在监狱里?”
  王永辉不解地看着她,天舒接着说:“监狱里的人都说自己无罪,教堂里的人都说自己是罪人。”
  其他人笑了,王永辉说:“罪,在《圣经》里是不完善的意思。”
  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好,好。”王永辉笑笑,不再争辩下去,而是说,“我为你们祷告。”
  唐敏说:“你根本就辩不过我们。”
  “辩来又有何益呢?我辩输了,是输。我辩赢了,还是输——因为你们不信。这样,我辩来有什么用?”
  大家对望,不说话了。
   
2 贫贱夫妻百事哀

  下午开了一次LABMEETING,天舒刚来时对这种实验室会议颇为上心,现在也变得不在乎了。失恋后,她对什么都不上心。在会议室里,她吃的DONUTS(甜圈圈)比她听的东西还多。JOHNSON教授的父亲是位商人,JOHNSON教授兼具商人的精明和科学家的聪明,但让人意外的是他的音乐才华,他拉得一手很好的小提琴。他说:“音乐不但疏解了我的疲劳,也启发了我的灵感。我认为有一种沟通只能通过音乐来完成。”在音乐方面,JOHNSON教授与小马一拍即合。小马也酷爱音乐,会拉二胡。在一次教授邀请的家宴上,小马拉了一曲《二泉映月》。
  JOHNSON教授惊叹:两根弦的中国民乐怎么会拉出如此动人的曲子。
  JOHNSON教授虽然富有,但是相当勤俭。他家的草坪一直是他每个周末用割草机轰轰轰地推出来的。天舒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不请人帮忙?他说他自己干,既可以省钱,又从劳动中获得快乐。偶尔周末,会请学生们到他家,用他的游艇带学生出海。他刚刚与学生共度周末,周一又催学生做事。天舒不知道别人怎么想,这让她有点转不过来,可是她看小马、唐敏、ERIC、TIM、NANCY他们都应对自如。
  JOHNSON教授一讲话,习惯性地十指两叉,两个大拇指来回打转。说来说去的大意就是要大家以后把实验室当家,卖命地干。资本家的钱赚得不容易。
  天舒从会议室出来,唐敏走近她:“怎么了?”
  唐敏是问日子怎么样。
  天舒答:“吃饱了。”
  唐敏向天舒借中文视窗,董浩要用。老实说,唐敏不想替董浩借。这一借,董浩更懒了,可一想,董浩没事做,更有时间吵架。吵与懒之间,还是懒好些。
  董浩这些年在国内炒股票赚了一些钱,带了一笔钱过来,所以他不愿意打工,虽然一天工没打,但从那么多的涉外影视作品中早已对那苦海无涯感同身受。他总想做点什么大事,可是一时没有大事可做,又没有上学,每天在家里看电视,从早上专门给小朋友看的卡通片到夜间各种脱口秀,他一台台看过去,看电视主要也是为了学英语,电视附有字幕,连听带看,八九不离十了。电视看烦了,想看点中文消息什么的,他们家的电脑没有中文软件。晚上,天舒来送中文视窗,顺便在唐敏家蹭了一顿饭。饭桌上,董浩竟然与天舒谈得热火朝天,大谈理想抱负。三四年的海外生活,唐敏最痛恨的就是夸夸其谈、眼高手低。天舒二十一,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尚可理解。董浩三十了,仍不坠青云之志,今天要炒股,明天要开个公司,唐敏从心里厌恶。人青年时没有梦想,那是没有出息,中年时还只有梦想,简直就是没有见识。
  “装了中文后,我就可以上网看小说了。”董浩说。
  唐敏一听就有气,其实董浩说什么她都有气。董浩居然想在美国过上同看小说的日子,唐敏怎么可以允许别人在她家里这样子?
  “好呀,天舒有个中文WINDOWS,也等于大家有了。
  中国人就是没有法制观念。“分明是她向天舒借东西,却还要这么说,只是为了表示她的心气不顺。
  晚饭后,天舒回表姐家。董浩似乎没有从刚才的凌云壮志中走出来,接着对唐敏诉说他的一个又一个的伟大的构想。诚然,他们恋爱时,董浩的这种豪情让她心动,五六年过去了,董浩还在这里壮怀激烈,只是让她心烦。董浩说他的理想,唐敏听了觉得像电影名《MISSION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务),她根本就不理。董浩讨了没趣,于是上网看中文小说。唐敏则倒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会儿,董浩想起什么,过来与唐敏商量件事。董浩的母亲来信,希望他们帮忙把董浩大哥的儿子办出国,说你大哥他们太大了,出国没有什么意思,你侄子想出国,你们帮着办一下。唐敏有一声没一声地“嗯”着,董浩说到对于唐敏是实质性的问题了——“咱们家现在有多少钱?”
  “咱们?”唐敏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你听好了,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是我的钱,那是我一分分赚下来的。你们董家的人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包括你在内。”
  唐敏就像孔乙己伸手捍卫自己的那几颗蚕豆,心间涌起的是一股股的悲凉。她的钱是一块块小费攒下来的,董浩一天工不打,就想占为己有。做梦去吧。唐敏想。
  董浩一看就是快吵架的样子,立马回屋。
  唐敏躺回沙发上,仍是气急败坏。
  董浩实在把美国想得大简单了,以为美国满地黄金。这些年来她越发地感叹生活的不易。每个人刚来时,都会有一段不适应,语言不好,手头紧张,孤独寂寞。她想起她刚到美国两个月时,看到报纸上电器大贱卖的广告,决定买一个微波炉回来,刚刚拿到驾照几天的她就自己开车去了。当时顺道在什么地方停下,路边写“PARKINGPERMITONLY”,每个字她都认识,合起来就不知道是有证停车的意思,字面上看起来像“只允许停车”,她把车子停好,办完事回来时,她的车子上多了一张罚单。她扫兴地继续开车去买微波炉,加上车子罚款,这个微波炉并不便宜。微波炉裹着纸箱,老大一个,她拿不了,店员热心地替她搬到车上。到了家,她又拿不上去了。唐敏自尊心极强,不愿意求人,实在没有办法,于是她在公寓四周打转转,看看谁能帮她。看见他们公寓经理,就请他帮忙搬上公寓。他爽快地答应了。到了公寓,她说,就放在地上吧,回头我收拾个地方再摆好。他说,我帮你一次性放好吧。唐敏见他如此好心,心里害怕起来,她是一个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的人,匆匆随便地收拾个地方出来,他把微波炉放上去,甚至帮她把插头插上,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他。唐敏说谢谢,他说了一声“SURE”,走了。
  人家一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扶着微波炉哭起来。
  仿佛就是受不了人家无条件地对她好,承受不起呀。在美国最难的就是像她这样的已婚单身女人,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男人服务又不敢享受。那个时候,她是真心希望董浩在身边,她想,董浩在,她就不需要这么苦了。
  如今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务来了,却只知道高谈阔论,好像任何事情的成就对他都唾手可得。他反而成了她的包袱。
  为什么生活的里里外外一直让她失望?
  这种失望,让她的心都发霉了。和董浩在一起,她才体会到穷的滋味,穷的悲哀。贫贱夫妻百事哀。别的女人赚钱自己花,她的钱是要养家糊口的。到了这种时刻,她早就不知道爱情为何物了!她的爱情是务实的。对董浩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她又穷又苦,像一个走在穷途末路上的老人,毫无前途可言。
   
3 默胄《百忍歌》

  后来电视看不下去了,中文网络也看不下去了,唐敏那点奖学金不够用,董浩从国内带来的那笔钱也只见出不见人,家里出现了“经济危机”,不能再坐吃山空。于是他同意去打点工,除了经济的考虑外,他也不愿意在家里呆着,两人见面就是吵架。
  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就连切个西红柿都能吵上一架。
  唐敏来美国几年,习惯美国人的横切,董浩还是中国人的竖切。
  唐敏说:“三文治都是横切的。”
  董浩说:“我家的西红柿就是竖切的。”
  唐敏说:“横切科学。”
  董浩说:“反正都吃到肚子里。”
  唐敏坚持要横切。董浩不理她。唐敏火了:“你切你的西红柿,我切我的西红柿。”
  结果到吃饭时,夫妇俩战火又起。唐敏夹了一块白沙糖凉拌西红柿,一看是竖切的,恨恨地扔到董浩的饭碗里。董浩一看心头之火就冒了上来,将嘴里正要嚼的一块西红柿用筷子掷到唐敏的饭碗里:“这是你切的!”
  夫妇吵架,女人总要占点上风,唐敏也是如此。见董浩如此以牙还牙,唐敏觉得吃了大亏,就霍地站起身,将盘里所有坚切的西红柿一块块扔到董浩碗里,一边扔一边叫:你切的!你切的!”
  好狗不跟鸡斗,好男不跟女斗。董浩此时怒火中烧,顾不得什么好男不好男了,也夹起盘子里一块块横切的西红柿扔进唐敏的饭碗,嘴里骂:“看你横,看你横!”
  两人打了个平手。唐敏却觉得自己输了,悲愤交加地端起盛西红柿的空盘子,尖叫一声“董浩”,就将盘子狠狠地砸在地上。随着“呕当”一声,她掩着脸冲进房间,扑倒在床上痛哭不已。
  每次吵架其实都是由唐敏引发的,却也都是由她收场。
  唐敏比较爱生气,什么小事也能发一通火,董浩被惹急了,发更大的火。董浩不发火则已,发起火来,唐敏顿时没声了。收场的还是唐敏,不过她收场的方式有些异于别人。别人气急了,是咒对方死;她气急了,是说自己要死了:“你也不用和我吵,我哪天死了,你也就安心了。”此话一出,董浩果然就安静了。
  这次西红柿大战的结局又是这样,唐敏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也不用气我,我死了,你就安心了!”不过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伤心。董浩瞪着眼看她,觉得自己这个男人真够孬的。
  董浩去打工,但是不允许唐敏跟别人说,他们对国内的人口径更是一致:他在复习,准备考TOEFL和GRE。
  夏季,餐馆工也不好找。他看见挂着“HELPWANTED”,进去,不要他,他说一句“THANKS(谢谢)”走掉。没有挂牌子的,进去,更不要他,他再说一句“THANKS”走掉。说到后来,他改成“丁HANKSANYWAY”,这句话接近中文的“怎么样也谢了”,带着他的赌气和僵直。好不容易有一家越南人开的中餐馆要他,他说“THANKYOUSOMUCH(太谢谢您了)”。老板曾是越南难民,会讲国语、粤语、英语和越南话,不过好像哪一种话都不是讲得太好。董浩以前只知道美国吸收各国人才,爱因斯坦、索尔仁尼琴,美国把他们吸收且保护起来。
  二战后,苏联搬走的是德国的设备,美国要走的是德国的人才。现在知道,美国也接受各国的难民。越战之后,美国像是为了赎罪,接受了一大批越南难民。东方人勤劳节俭,几年后都过得不错。
  在国内,董浩有体面的工作,有优厚的薪水,有受人尊敬的地位,与眼前围着客人和老板转的日子对照,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深感社会地位已经降到最低点。
  穿着白衬衣、黑裤子,就像个少先队员,只不过把红领巾改成了黑领结。在餐厅里,从早上十点半干起,准备工作,擦桌子,摆餐具,添油加醋,十一点开门,客人“哗”
  地拥进来。他一个人管几张桌子,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先说要冷水,端上了冷水,再说要盘辣椒,给了他辣椒,又说来碗白饭。“你不会一次说完吗?练腿哪?”董浩真想骂。
  到了结账的时候,他只给了一块钱小费,百分之十的标准都不到,四个“夸特”散在桌面上,像是打发叫化子。
  一气之下,后面几桌,这桌客人上错了菜,那桌客人又在抱怨什么,再加上大厨在厨房里面催着上菜,这时又新进一批客人要招呼。他真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老板从他身边经过,见他手忙脚乱,明显地摇着头,表示不满。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骂,你是公子哥儿吗?是的话,就不要在这里做。记住,进去出来都不要空手,出来时端菜,进去时收空盘子。他写错了菜名,大厨也骂,这么糊涂的,还用广东话骂了一句,董浩虽听不懂,也知道意思,无非是大陆人怎么怎么样。董浩在心里头踢了他一脚,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高大陆人一等的感觉。与餐馆老板、大厨,他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忙了一整天,抬头望钟,时针艰难地指向八点,离收工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时间在中餐馆里像是冻结住了,度日如年般的缓慢。他在心里背《百忍歌》: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到晚上十点半,他才到家,唐敏开车接他,他算了算口袋里的小费,心里稍有些安慰。
  董浩打工不想让人知道,可是没有想到第一个星期就撞上了熟人。
  期末考考完,天舒自己去逛MALL.她很喜欢逛街,也许可以说酷爱吧。这点像是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听人说,喜欢逛街的女人多是不郎不秀之辈。似乎有道理,没有听说哪个做出大事业的人喜欢逛街,他们都说喜欢读书听音乐什么的高雅爱好,像杨一就不喜欢逛街。
  虽然不买,走在商店与商店中间,看着许多她买不起的货品,心里也是一种暂时的拥有。她已经很满足了。
  在窄窄的QUICK PHOTO 小房间里照了张相。
  逛完街,又参加不开车的老爷爷老太太才参加的旧金山一日游,坐旧金山特有的古老的CABLE CAR(有轨游览车)观赏市容。
  傍晚请自己吃了一顿晚餐,第一次付了高于百分之十五的小费,她把钱交给服务生时,说,不用找了。然后享受着人家的微笑庄重地走出了餐馆。
  天舒自从和杨一大吵后,再也没有回公寓,在阿晴家呆了一两个星期,直到这个学期结束。她也感觉自己对杨一太过分了。
  现在决定回家。进来,看见杨一正在打包,知道她要回国。杨一见她回来,并不主动问话。天舒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子大谈她的今日见闻:看见了旧金山有名的同性恋大游行,上万人的游行队伍,全部都是女人牵着女人的手,男人亲着男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敢相信。
  杨一突然说:“天舒呀,你不要吓我呀,你不要从事物的这一端走到事物的那一端,这样子很危险。”
  杨一故作严肃的调侃逗得天舒大笑不止,哈哈,咯咯,嘻嘻,后来就无声了,坐在沙发的一角发呆。过一会儿才说:“杨一,你的眼光好差呀。”
  “啊?”
  “那时我问你,苏锐会喜欢我吗?你竟告诉我百分之一万的可能性。”杨一说过天舒是最棒的女生,男人会爱的那种,当时觉得顺耳,自我感觉良好,现在再想,分明就是捉弄。
  “那是苏锐他看走眼了。”
  天舒笑笑,就在这当儿,一眼瞥见茶几上的旅游资料,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天舒和苏锐原本约好期末考完,一起去玩玩,商量着这次去大峡谷看看。天舒兴致勃勃地收集了许多资料,地图。
  景点介绍、注意事项什么的,一直默默地为这次旅游做准备。现在她把它们全部扔到了垃圾桶里。
  “杨一,对不起,我那天气昏了头。”
  杨一看了她一眼:“算了,我原谅你了。”
  “那我请你吃饭,请罪吧。”
  “应该的,算你自觉。”
  北加州的中餐馆多如牛毛,多是台湾、香港人开的,口味正宗,除了有哄外国人的“中国菜”,也有梅菜扣肉、五更肠旺这些中国人才会吃的中国菜。价格十分的便宜,一份LUNCHSPECIAL(午餐套餐)才四块九毛九,有汤有菜有饭。听说中餐馆十年前的光景很好,现在越开越多,价格越来越低,你一份午餐套餐四块九毛九,我一份四块七毛九,使得中国菜越来越低廉。
  等BUS -BOY (餐厅的帮手)送上冰水后,侍者过来点菜,两个人的目光从菜单移到侍者时,她们吃了一惊,是唐敏的丈夫董浩。
  “是你呀?在这里打工啊?”杨一问,有点吃惊,吃惊的是会这么巧碰上董浩,而不是董浩会打餐馆工。她来美国有一些时候了,已见怪不怪。
  可董浩的表情立刻不自然了,一个中国文人传统的清高在这种处境中,很是窘迫:“哟,是,是你们呀。”接着他匆匆地点过菜,不与她们多谈,当然他也没有时间与她们多谈,他一个人同时管三张桌子。
  董浩离开,杨一说:“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天舒说:“他与唐敏天天吵架,快离婚了。看来我还不是最惨的。”
  她想起唐敏常对她说的:“你们这个年纪的烦恼啊、困苦啊,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有道理啊。
  天舒说:“董浩可能在国内混得不错,所以觉得打工委屈他了。像我以前的两个室友LAKETA和MEG ,一直都是打工,自生自灭,父母不管她们。她们从来不觉得委屈。MEG 白天在餐馆服务别人,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酒吧,享受别人的服务。把白天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全部花光。我看她们挺快乐的。”
  “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啊。”杨一说,“我们挺幸运的,年轻,没有任何经济负担,有奖学金,不需要打工。来美国这么长时间,一个盘子都没洗过,想想,也挺不好意思的。”
  买单时,天舒请教怎么付小费给董浩。杨一说,绝对不能给低了,人家就靠这个吃饭。天舒说,也绝对不能给得太高,像在救济,男人都是有自尊的。
  吃完饭,杨一陪天舒去买车。日子不舒心,天舒决定买部车来压压晦气。像以前一样,不开心,就上街买一样自己梦寐以求又舍不得买的东西。她得买辆车来开开了。
  四、爱情全面撤退当天晚上,董浩回到家里,对唐敏说:“今天在餐厅让你们实验室的天舒她们给看见了。”说得像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了一样。
  “哦。”唐敏随便应了一句。
  “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
  “就那么回事。”
  唐敏每天忙于学校,没有时间顾及他,再说,在美国打工,没有什么丢脸的,她可以去打工,为什么他就不能?
  董浩现在不谈他的远大志向了,餐馆将他教育得服服帖帖。不谈抱负了,就开始诉苦。他谈抱负,她厌恶;他诉苦,她痛恨。
  想起在国内时,她的研究所旁边有一个由外地农民支撑着的农贸市场,他们从农村来城里打工,说着带方言的普通话,每天辛苦操劳着。所里的“文化人”通过玻璃窗,俯视这个脏、乱、差的农贸市场,称他们为“盲流”,把他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知道城里人与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然而似乎又离不开这群外地人,下班时一定顺便从那里买些菜回家。终于有一天,这个农贸市场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商场。所里的“文化人”再通过玻璃窗看对面的高楼,该是抬头仰望了。大家又抱怨再也吃不到以前的便宜肉菜了。现在想想,她远远没有他们坚强。对于他们,从农村到城市,是一个飞跃。对她而言,从国内到国外,也是一个飞跃。她比他们爱抱怨,就因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有意思的是,在国内时,她看过一些海外文学,留学生受了一点苦,常说自己苦;她也看过一些知青文学,知青受了一点苦,也常说自己苦;可农民受了一辈子的苦,却从不说苦。
  董浩从以前的户主变成了一个儿童。在国内,他是一个科长,有熟悉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到了美国这个最能给人独立自主的国度,他像一个儿童,一切从头开始。学电脑、学英语、学开车,都是孩子在学的东西,他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现在才开始学习。这种不适应,让他不自信。唐敏不是理解不了董浩的难处,她只是不愿意去理解。在实验室里有时也会自责,应该对他好点,毕竟她对不起过他。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回的家。一进家门,看见董浩很用心地剪报纸上的COUPON(折扣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将他看低。心里下的决心立马化为乌有,再一说话,必定是针锋相对。她就是没有办法对他好。
  再说董浩也是难,他谈理想,她说他不切实际;他打工赚钱,她觉得他无能。董浩则像孩子一样通过一些小事发泄他的不满,故意把电视开得很大声,发出几声怪叫,这引来的是唐敏从鼻孔里发出的“哼”,全是鄙夷。只要一看见董浩油乎乎的小平头,就是不悦。一点小事,就能让她生气。
  他们已经无法进行正常对话了。有一次,唐敏问:“抹布呢?”董浩不说不知道,说:“我把它寄给我妈了。”同样,董浩给一些地方寄了求职信、履历表,唐敏当时就放肆地嘲笑他犯了几个明显而简单的语法错误,这无疑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在休息室吃午饭的时候,唐敏有时与实验室的人说一些她的烦恼事,无论老的少的,一致反应——这有什么好吵的?仿佛圣人。尤其王永辉、陈天舒这两个未婚的年轻人,讲起大道理一套套,什么宽容啊、忍耐啊、信任啊、接纳啊,活像两个婚姻咨询专家。唐敏心里觉得非常好笑、滑稽,他们完全不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她反而为这两个年轻人担心,以这种美好心态走进婚姻,以后还不跌个头破血流!他们不知道这种吵架的心理,夫妇彼此排斥时,讲不了三句话,就擦枪走火,引发一场战争。
  现在不太吵了,谁也不骂谁,谁也不管谁。无言的抗议比锐利的争吵更可怕。两人很快就分开了。
  这天是唐敏生日。唐敏对生日从来不看重,到了这个年纪,就更不看重了。早上起来,唐敏相当美式地喝下一大杯加冰块的冷水,董浩则把牛奶放人微波炉里热一热喝,又烤了两片面包。唐敏想:真是势如水火。
  傍晚,王永辉与教会的师母到家里坐坐。唐敏觉得教会的人多少有点傻,吃得挺饱的,没事就帮助人,当然她吃得再饱也不会这样去帮别人的。他们带来一个蛋糕,师母念了《诗篇》第九十篇:“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年,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师母的意思是要她感谢生命的恩典,唐敏听了只觉得过一天少一天。
  师母又说:“先生多大啊?”
  “同岁。”
  “哦,”师母笑,“同寿,同寿。”
  这话到了唐敏耳边,像是“同死同死”。师母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觉得三十岁人生才开始,哪里料到唐敏如此悲观。
  三十对女人仿佛是一个坎儿。不到这个年纪不知道,再怎么早熟都不行,不到这个年纪就是体会不到。二十九岁时,很可以自称二十几岁,与二十一岁的小青年平起平坐。
  三十这个生日一过,虽然看镜子中的她还是那样,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了。人越是长大,越是世俗,越是现实。
  晚上董浩回来,唐敏说,我们分开吧。
  董浩看了她一眼,话也懒得说,将他的头钻进美国公寓里那种大大的壁橱。他没有什么东西,收拾了一下,就要离开。这个日子,他早预料到了。董浩提着箱子,他来美国时带来的那个,现在又要带着走了。
  唐敏被他麻利的动作吓着了。她站在门口,小声地说:“你在心里笑我吧?”
  唐敏这么一说,董浩倒是真的笑了一下:“笑你?笑你什么?我有这个能力笑你吗?你不要在心里笑我就不错了。
  在美国这些日子,我一直很自卑,对有钱人,对有能力的人,我都不敢多说话,怕人家笑我,怕人家的话中话让我更自卑。所以今天你的决定我能理解。一个男人不成功,只有让别人笑的分。”
  “把你办来,是为了对你负责任。和你离婚,是为了对我自己负责任。”
  “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在美国三四年,中文倒是见长。”
  “你不用挖苦我。至少我在你出国这件事上是费力劳神的。我借钱作担保,学校证明,系里证明,你以为就是买一张机票吗?”
  “是,你了不起,你是我的上帝,我是因为你才能来到美国,满意了吧?”董浩说完扭头就走。
  分开后,唐敏倒是不安,但她绝不后悔。她知道,她是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唐敏只希望在生活上帮助他。
  董浩打了个电话来,问她现在怎么样。
  “就那样。”唐敏说。她说的是实话,她的生活就只能是那样了。她反问,“那你呢?”
  “也就那样。”董浩说的也是实话,日子越过越没了感觉。
  问候完毕,两人无话可说,可是董浩并没有要挂电话的迹象,于是唐敏说有什么事她还是会帮忙的。唐敏的话音刚落,董浩便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借我四千块钱吧。”
  “四千美金还是四千人民币啊?”唐敏在电话的一端开着玩笑。
  董浩没有作答。
  “好,我给你寄张支票过去。”唐敏说这话时,自觉孤傲得如同张爱玲。1947年6月,张爱玲复信给先生胡兰成:“我已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你不要来找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在这封决绝信中,张爱玲还是寄上了三十万元。
  “好,这笔钱我是要……”董浩试图解释借钱的目的。
  唐敏笑着拒绝了:“不必了,借钱是我的事,用钱是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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