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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鹿与沉船

作者:于青

   

  如果此时欧宝车里再放上一段美国的早期电影《毕业生》的插曲,就什么都全了。
  我说全的意思,是对一个时尚的都市人来说的,也就是说当下应该是较为豪华的场面。不是吗,我,一个大都市不可或缺的广告人,开着最精美的美鹿欧宝,在路况极为顺畅的三环路上奔驰,难道不应该为此感到酷吗?
  度比环绕音箱里回荡的是席琳·狄翁的“我爱永恒”。眼下都听这个,就听吧。我不能再俗到违反时尚人士们的喜好而自己去搜集“毕业生”的老掉牙的曲子了。就像我知道这个曲子实际上是叫“XXX”,但我仍爱称呼是“毕业生”一样。为什么不呢?我第一次听这个曲子就是在“毕业生”里听到的,能在今天还一听就要涌上伦敦雾一样的忧伤,我愿把它永久地称为“毕业生”。
  我就是一个毕业生,早在15年前毕业了,但感觉仍旧是一个刚刚毕业的毕业生。
  仍旧喜欢听老的曲子,仍旧喜欢老的朋友,仍旧喜欢老的感情。
  这些都不时尚。可我又偏偏是时尚人。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志愿时尚。就像手中的美鹿欧宝,没有一个人赞成买,广贸也不赞成。就像不赞成我称他为爱人一样,常常是不耐地说,叫丈夫就够好听了,还爱人,谁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女人在饥渴当中,就别让人肉麻了。
  他是女人们的知己。
  美鹿握在手中,我没有丝毫的潇洒。我指是神经的潇洒。
  我这样一个身着“宝姿”职业装的名叫吉米的女人,握着宝石红的美鹿,要去的地方并不时尚。
  说到底还是一个时尚的地方,“真爱老年公寓”。
  老年公寓是时尚。把赚钱说成是真爱也是时尚。就像我们一般人马要去打劫劳动人民却说成是策划一样。
  其实,说到底,那个听起来像新名词的“时尚”两字并不时尚。退回20年会给人称做追求享乐,再返回20年来这叫赶时髦。
  但应该感谢这个时髦,否则,我把我那随时都要有人照顾的老父往哪儿放。
  有一位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说过,一想到自己的家,觉得都不值得那么卖命,有什么可奔的,所喜所乐的都不是自己所想的。
  但我的家还值得我奔。
  但我的老爸,这样讲有点儿没有良心,小的时候老爸可是将我视为掌上明珠。但是,一看到老爸的脑血栓遗留下来的坚硬的偏瘫的身子,我觉得一切的努力也都是无意义的。
  老爸是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每个人的前景。
  前景不妙。
  不过那个“真爱老年公寓”,真是个可爱的地方。有流水潺潺,绿草茵茵;有凉亭花榭,小桥曲径。甚至,想起来就会让人忍不住开心,那个老年公寓还会有网球场。老年而又能打网球的幸运人能有几颗。这个网球场是这个公寓里所有老人的寄托,寄托他们有朝一日能龙腾虎跃地欢实在网球场上。
  我再时尚,我不是从石头缝里掉出来的。我的广告制作策划中最常用的就是时光隧道,可以把我们鼓吹的东西要送多远就送多远。但老爸是我的时光隧道,他随时把我从时尚的卫星上空拖回他的“真爱老年”公寓。不管我的时尚走了有多远,也不管我们是人人羡艳的“朋克”家庭。
  手上的小“美鹿”才是我的真爱。每次我惶惶不安地从时尚隧道回到“真爱”的现实时,惟有美鹿才能给我以抚慰。广贸也不能让我抚慰。毕竟是我的爹不是他的爹。他对我好并不代表他对我爹就要好。这不关他的事,尽管真爱公寓那昂贵的房租是他掏的。但忧伤如“毕业生”插曲般的心情是我唯一的。“美鹿”可以带我回到幼时,就像最早的一句广告词:“金鹿带我回家乡”。那是说自行车。现在,我更上一层楼,是小“美鹿”欧宝带我回我的爹爹那里。
  我是物质的,美鹿让我从心底感到生活是门艺术。为此我放弃了穷贫的美术家的梦幻,而卖身于广告公司;但我又是如此的精神,我不能同时享用物质而又坦然面对残疾的老爸。美鹿带我去看老爸,美鹿在此时是我的一切支柱。
  我握着美鹿疾驶在三环路上。耳边的“毕业生”旋律融在了我的心底。
  我想起了那一年,一个较早发达起来的朋友就曾忧郁地对我描述,当他心情不快时就会驾车从屯溪赶到杭州,只是为了一个人在希尔顿大酒店睡上一觉。睡完觉再开5个小时的车回屯溪他供职的四星级大酒店。
  “那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是羡慕加惊奇。
  “不为别的,就为什么也不想睡上一觉。”
  那时我对这种有点儿雅皮的生活状态是多么地羡慕。广贸讥讽我没有钱却有一个有钱人的情怀。“你以为,那是想学就能学来的吗?错,我宁愿无钱,也不愿一个人发神经走那么险的山路去大都市睡上一觉。”
  那条通往杭州的山路我们走过,走过便会知道不是确实需要是不会冒生命危险去花10个小时睡上一觉的。
  这位标准的“毕业生”我至今不知他有什么苦衷,只知道在他花巨款拍照的各种风景照里,他能奇异地将他的忧伤照进去,让人一看便知,他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有一颗不快乐的心。是不是有钱的人都是这样的不快乐。
  现在,我也有了靓车,我的生活不算阔绰但比几年前好了许多,但我也不快乐。
  我望着车窗外,北京的大楼越来越多,需要越来越高,越来越漂亮。可这一切,愈发使人觉得你与这座城市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你不知道它们被建起来是做什么的,北京真的需要这么多的高楼吗?是的,广贸说,他们也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把楼建起来了,也太小看你这广告人了。
  我们也建造了北京。包括建造了这份不快乐的心。
  就像我们每日包装的那些并非如广告词所说的那样美好的商品一样,是我们建起来的繁华和时尚,但我们知道它的里子。它的里子既不繁华也不时尚,它的目的只是为了制造钞票。还有,就是使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复杂,人也越来越懒惰。时尚一点儿说吧,就是使生活方便起来。
  但毕竟是钞票让我们繁华、时尚、方便的。
  让我有车,让我们有时尚生活,包括,让我的爹爹住上时尚的“真爱公寓”。我们快乐在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钞票上。
  老年公寓在城郊。
  说穿了,什么真爱,跟我们一样,真爱的背后也是为了钞票。老年公寓,就是为了那些家里有些嫌麻烦但还有一些条件的时尚人办的。
  不过,还是真爱更好一些,尤其是真爱的老年公寓。
  广贸说,不,他是转述一个伟人所说:“老年人是正在沉下去的船”。
  说这话的伟人戴高乐说这话时只是一个文学家,而广贸在发挥以下想法时就是一个伟人了。
  他说:老人是一条正在沉下去的船,而我们却是守在船边上的船夫。我们的难过是,我们就在这沉船旁边,眼看着我们熟悉、使用了一辈子的船正在我们的面前一点儿一点儿的沉下去,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既不能打捞这艘又老又破的船,又不能加快沉下去的速度,更不能撒手走开。我们只能在一边耐心地看着船下沉,看着“沉船侧畔千帆过”,我们既不是沉船,也不是千帆,我们是上帝派来检验人的良知的使者。
  广贸说这话时让我把他从老公的身份上推远了,而变成了我眼前的伟人。
  他还说过比较伟人的话,他说他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这话的真确性有时是要打折扣的。就像此时,他绝不会了解到我这样匆匆忙忙地去真爱公寓,不是为了真的去看“沉船”,而是为了他这个千帆中的一帆能够更安心地过时尚生活。
  我这样说他不会理解,谁都不会理解,只有手中的美鹿此时在理解并支持我。
  我们一起看“沉船去”。
   

  这里是“沉船”的集中地。
  从道理上讲,真爱老年公寓的环境应该是不错的。
  我没有见过有一家医院像他们这样设计的更有人性。这也是时尚。“让居住更有人性一些”,是我今年广告词中最真实也最人性的一项业绩。为此老板破例在年中即发我不薄奖金。我觉得应该发给真爱公寓的设计者。是他才提供了我如此想像力。广告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随时会发现你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
  真爱公寓就很有想象力。
  它的曲径通幽不说,这在御花园中都能找到。它的流水潺潺也不必说,这在稍微宽敞一点儿的大饭店里也能找到。它能在“沉船”的集中地安排“造船厂”,这很有想象力。比如,他在老年公寓里建造了一个网球场,这就很有想象力。你就很难想象住在老年公寓里的老人们怎么会活跃在网球场上。还有,还有一个猴笼也很具想象力。那里面的那个猴子身姿绰约,充满生机却又满屁股没有毛,让人怀疑它的年龄,就像我第一次来这里看见一群说不出感觉的老人们一样。他们极像一群寄居的幽灵,集聚在这里共享一个秘密。
  那一天,我与齐广贸来这里为爹爹寻找一个好的寄身之处,为了老母伺候瘫痪的爹爹10年的缘故,应该让人家也歇歇了。当然,也为了爹爹那日渐引人注目的“礼节”。老话说得极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又何况爹爹总是出一点儿“妖蛾子”。每次家里宴客,他总是要第一个举起杯来,用脑血栓多年了的含糊声音执拗地向客人说:“女士们先生们,为了大家的身体健康,干杯!”
  一次两次,客人们还有礼节,三番五次,谁也没有这个耐心了。何况,他已越来越把引人注目当作他的事业来完成,很像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孩子,想方设法地要引起一切来人的注意。于是,便想起来这个我们曾经“包装”过的“真爱公寓”。
  我们来到一个娱乐间。那里正坐着两桌老人在打麻将。另外有七、八个老人正在一边坐着发呆。他们的身后是两排简易的书架,上面都是《恩格思选集》,《方志敏在狱中》等50年代的书籍。
  广贸问:“老人家,你们平时爱看什么书?”
  一个约有七、八十岁的老人露出没有牙的嘴笑着说:“我们喜欢看言情小说。”
  广贸很吃惊,不相信地又问:“爱看谁写的?”
  另一位老太太在一边很不耐烦地说:“就爱看琼瑶的。凡是言情的都爱看。”
  我们的认知是相同的,这地方有利于爹爹的身心健康。他们在一起快乐的程度决不亚于旁边的那个幼儿园。
  当然,他们的费用也很可观,我把老板刚刚发给的奖金加上广贸的赞助,全部交给了老年公寓,足够爹爹在此生活休闲半年以上。
  我将亲爱的美鹿停放在网球场上。我不能让我的爹爹看见我买了这么一件玩意儿。爹爹已经梗塞了一半的脑子与中国公民的思维决无两样。你买了一辆20万的欧宝,他就断定你的银行还有至少60万在那里保险。接下来他会提出许多你想像不出的新主意,用来替我的存款减肥。在这方面他很具有超前意识。也有一点儿中国人通有的仇富心理。没有人会理解我花了自己的10万,又借了老板的10万买了这辆车。
  有一个中国老太太和美国老太太的故事很能说明问题。中美两个老太太在同一天来到了天堂。中国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
  “我攒了一辈子的钱,就在昨天才攒够了买了一幢房子,才住了一天,就到这里了。”
  美国老太太也叹了一口气,说:
  “我还了一辈子的债,昨天才还上了买房子的钱,才过上了一天没有债的日子,就到了天堂。”
  我愿做那个美国老太太。
  所以,我先花明天的钱。为此广贸又奖励了我2万元钱用于养车。我们夫妻财务分开也是让他人无法理解的。当然,广贸对我的奖励是经常性的。也是没有原则的。比如说,我表现好一些如多花钱,他就会奖励我,表现不好如河东狮吼,他也会给我奖励,让我的脾气看在钱的面子上能有所改善。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对我尤其有效。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的有较宽松的钱花。
  广贸的一句名言也可以相媲美。他熟记的一句电影台词是:
  “不要把明天的痛苦提前到今天晚上。”
  我们是合并同类项。
  穿过流水潺潺的小桥,就是爹爹住的公寓。用我们广告人的术语说,这是这里的“高尚”住宅区。有地毯,有空调,有彩电。还有包了一间房的老人,把家里的冰箱也搬来了。不了解底细的人,会误以为这是一家家庭式的宾馆。
  在这个宾馆里,有各色人等。
  住在爹爹隔壁的一位高个子女人,很有气质的样子,每次我进楼里时,她都似一个贤惠的女主人似的,给我将档苍蝇的门帘撩起,她的脸上有一种含羞而又斯文的表情,让你想起了古时挑帘见客的良家妇女。她对我客气极了,我对她也尊敬极了,觉得在这样一个老人成群,歪瓜裂枣成堆的地方,有这样一种大都市才能生产出的尤物,实在是爹爹们的福音。直到有一天,我看望完了爹爹,挑起门帘要往外走时,她一直歉歉地跟在我的身后,并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我就不送你了,你慢慢走。”
  我才发现,这是一个神经有问题的女人。
  这也是一个极有意思的女人。她并不多说话,像一个始终处于恋爱期的女人。她总是默默地坐在一个人的身边,深情地望着那个并不向她看的人。半天,她便会走上前,对着那个人说:
  “你喜欢我吗?”
  那个人,是不确定的。可以是一个半瘫的老人,也可以是一个东张西望地半老的人。也有神智不那么清醒也许是清醒的老人会真的拉着她的手,半天不想放下。我知道,男的得这种病唤作“花痴”,女的患这种病不知称之什么,是“幻想狂”?
  远远望去,那个优雅女人仍在长廊里坐着,她就像是这座老年公寓里的一个活的标志,几乎天天坐在长廊前沉思。再往前走近一些,才发现我的爹爹也在那里坐着。
  老人家坐在那里像一个思想者。他虽然有一半以上的大脑是被血块堵住的,但他的思维仍旧跳来跳去,而且又没有常规的约束,便更加活番异常。还好,至少我不用到他的房间,在看我的歪瓜裂枣的爹爹的同时,还要看一个喜欢露屁股的白白胖胖的老头。这老头每到有客人来,就要掀开被子,用已经失语的话,提醒大家他要方便了。有一次,我带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孩来看爹爹,女孩一见那个白得耀眼的屁股,便惊叫着跑了出去。这当然是我不对,不能责备那个已经全瘫了的老头。我赶紧走上前去,给老头把屁股盖上。还好,每次给老头遮羞时,他的家人都不在场。
  “爸,你今天出来了?”
  爹爹扭过头来,很酷的样子。
  对一个广告人来说,样子越反常,越具有创意。对一个女儿来说,我希望我的父亲不要再有新的创意,他最好活得和普天大众没有任何不同,能够每天提着鸟笼子到公园遛弯儿。但他只能用他的眼神或思维来遛弯儿了。
  他哲学家一样地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
  “我的朋友很欢迎我到这里来。”
  “你的那些朋友?”我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到这里的任务是出自责任,里面有多少是孝心已说不清了。面对一个非正常的病人近10个年头,多少孝心也会熬干了。我把到公寓里来的每一分种都用责任填充,这就让我有了一种成就感。
  “是的,我的朋友就是这些游来游去的小鱼。你看它们多么自由,想到那里就游到那里。”
  爹爹说到这里,嘴角就开始往下撇,这是他要发作的信号。爹爹的脑栓塞使他变化无常。忽而忧郁,忽而狂躁。我的诀窍就是当机立断地打断他的情绪,让他完全换一种思维,忘记刚刚想到的事情。
  我马上指着旁边的优雅女人说:
  “她最近有没有找你?”
  爹爹听到这句问话,果然转移了思路。他顺着我的手指的方向,辨认了一会儿,便忧伤地说:
  “她昨天拉着我的手,问我,你喜不喜欢我了?”
  我对这样的话题还比较感兴趣,便问爹爹:
  “你怎么说?”
  “我说,你是我的老姐姐,我怎么能不喜欢你。”
  我忍不住发笑,你把女人说成是老姐姐,她肯定就先不喜欢你了。女人是猫一样的邀宠动物,没听歌词里唱吗,美丽的女人如果没人喜欢,美丽是没有用的。爹爹当然不会理解这个。他是什么人,以前单位里的党委书记,时刻不忘党的政策。有一次,负责这个楼的小刘告诉我,你爸爸实在是不敢惹。这里停电,他非要把院长找来,说要告我们,不满足老人的要求,我给他把电工找来了,才让他相信是真的停电了。
  “我昨天找这里的小刘谈话了。”
  你瞧,又来了。
  “你干嘛要找人谈话,人家又不是党员。”
  “这我倒没问,我只是找她谈谈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是不是嫌我事太多了。”
  听爹爹这样讲,你决不会以为他是一个瘫了10年的病人。
  “谈得结果如何?”
  “还不错。我们交换了意见,她说没有意见,还让我给她们的工作提意见。”
  他老人家并不知道,每次他找人谈完话,我都要去找他谈话的那个人去作一番道歉,为了爹爹的是非。这个真爱老年公寓虽然对老人是真爱,但决不会爱到像他的女儿那样不管愿不愿意都要为爹爹无偿付钱,还要听他早10年前的唠叨。10年前为了我不写入党申请书,我都快了有家难回。让广贸大开眼界,10年前是“12亿人民11亿侃,还有1亿在发展”。侃什么,侃挣钱。而我的爹爹却天天给我侃要过上有组织的生活。说一个人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组织。你是组织的人,找不到组织就找不到家。
  我的结果是离开了家,也离开了组织。跟着广贸跑,这一路山水皆有情。加盟了几个广告公司,最后还是找到了组织,在原来单位的一个领导大山那里继续干广告。
  大山原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干部,在部队就是搞政工工作,来到地方干脆搞了实业,在我们广电部门的下属单位搞广告,是他看准了能搞的理由。
  你得佩服他的眼光。
  爹爹的话也有他的正确性。跟着组织干广告,比跟着个体户干要有前途。至少,我和广贸置了房,买了车,虽然这都是在花明天的钱,但心理上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心安理得。
  爹爹缺少的是一个随时听他唠叨的心理医生。他的那一套我们没有时间做说服,说服他也没有意义。如果有一天能有机会再做一次职业选择,我很愿意去做心理医生。就这个老年公寓就有许多病人需要陪说。闭上眼睛,就可以算出进项不菲啊。
  广贸的前女友旎旎到了美国,成绩突出,成为华尔街上最大的洛克菲勒公司的电脑编程员。但她却患了美国最时髦的城市病,睡不着觉。有过连续20天没有睡觉的记录。最后漂洋过海,回到北京,在她妈妈家那间9平方米的小卧室里不吃不喝睡了3天。
  她睡醒后,找到我们,说每月要花800美元找心理医生治疗失眠,却没想到只花了400美元回自己家睡就治好了。你见到旎旎的婀娜多姿,打死你也不会相信这就是那个睡不着觉的旎旎,这就是那个一年年薪20万美金的旎旎。她是那样一个透明玻璃样的女人,说得再文艺一些,她简直就是一个水晶样的姑娘。皮肤细白,樱唇红润,颈长如鹿,气质高雅,飘然而至。让你无法想象在一个电子时代还会有这样一个像嫦娥一样温柔如水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还是编、程、员。真让我替广贸可惜。可广贸只在那里瞪大了眼睛,为了旎旎那个奢侈的心理咨询费。我能理解他,用800美元也就是7000元人民币来买觉睡,实在让他心疼,虽说这钱不是他的。
  广贸说,要我替旎旎治。旎旎很认真地转过脸来要我治,问我有什么好的办法。我为她的磊落而感激涕零,她在一见面时就告诫我广贸的我行我素要及时遏制,那种关爱真像我的姐姐,虽然我比她还大两岁。我敢肯定她做广贸女朋友时广贸欺负过她,不过那是历史了,现在进行的是我们都成为这个电子时代的朋友。我当然要回报旎旎的真诚,便说出我能吃能睡的秘诀:
  “你就想,假如我明天就死了,我最想做什么,你就去做。一定能睡好。”
  “这不可能,我明天肯定死不了,明天公司还有3个程序要我完成。”
  我和广贸都笑了,她的钱只有老美去挣了,谁让老美发给她那么多的钱。多得要睡觉就买一张漂洋过海的机票。
  可是,旎旎的心理病可以用美金来解决,而我的爹爹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替我的明天发愁,我总不能天天开美鹿到这里听他的滔滔不绝吧,可不听责任又要让我自己对自己唠叨。我比旎旎好不了多少。况且,我没有旎旎那样多的美金。
  我对爹爹说:
  “爸,我要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走吧走吧,都是些飞蛾子孙。”
  “什么是飞蛾子孙?”
  “那可不是吗,忽——来了,忽——走了,跟飞蛾扑灯似的。走吧,走吧。我挺好的,没有时间就不要来了。”
  你得承认,爹爹清醒的时候,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但若他总是这样,就不会花这样的钱把他送到这里了。送老人到“真爱公寓”里的子女都是真爱自己的父母的。比爱钱还要爱。
  沉船总是要沉的,千帆也是要在沉船面前过的。问题是,当我们自己也快成了沉船,而真正的沉船还没有下沉的时候,我们怎么办?
   

    广贸说他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话有点儿意思。
  广贸的父母是养父养母。这是后来他说的,这之前没有任何不同。10年前,父亲吃了各种药,也没有治好他的癌症,很不情愿地走了。5年前,母亲不吃不喝任何药,也不花广贸一分钱,自觉自愿地也走了。
  广贸为此常常成了祥林嫂,说父亲病时他没有钱,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渴望吃药的病人。也许有钱买到好药,父亲还能活到现在。而母亲病时他有点儿钱,但母亲又不愿花广贸的钱,坚决不上医院,最后上了临终关怀医院,还是告诉她这是免费医院,不收钱,才使她点了头,同意去医院。结果去了3天,花了4千,还是走了。广贸结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都用了什么药,花这么多的钱。院方的答复无懈可击。但我们到现在也不明白一个垂死的病人为什么一天需要打14针先锋霉素。
  广贸说他自己无牵无挂。
  说这话时,他根本不考虑我的存在。从一开始他就培养了我是我自己的,谁也不能管你,谁也没有义务管你。我习惯了他的无嘴有心,也习惯了他的我行我素,感觉却比起从前要好好多。
  从前啊,从前的我真是麻烦。谈起恋爱死去活来的,令任何对手都会吃不消。突然一天醒悟了,让自己累就是让别人累。还是做点儿利己也利人的事吧。等到你真的不在乎了,别人反过来在乎你了。我和广贸从一开始就很轻松,加之广贸的“科学”情感态度,更令我们如同一对合同夫妻,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平平静静,皆大欢喜。
  我丝毫不怀疑我们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像不怀疑我们离了谁都能过一样。说到底,我们都是这人生海洋里没有终点的航帆,有幸同行,那就前往。无缘同处,分道扬镳。扬也扬不到哪里,哪里都是人生的海洋。不知行到何处,就要下沉。是船都要下沉。
  “不要把明天的痛苦提前到今天晚上”,广贸说的。
  说这话的人却常常是要提前痛苦的人。就像我最记牢这句话,是因为我最做不到如这句话所说。
  我们可以不要小孩儿,可以不在乎社会地位,可以尝试借贷生活,但是我们不能不要父母,就像我们也不能不重视我们的生活质量一样。我们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谁又能活得像我们身边的那群新人类一样?
  广告人里的新人类最多。你只要能接受了新人类的审美品味,你大致也能接受了他们。我想很少人能够。我整日生活其间,我所做也与它们最相接近,但我仍旧不能够认同。那些人哪!
  最典型的要属劳拉。
  劳拉是我们公司最引人注目的职员。她的业绩如同她的衣着一样,总是给人不同凡响的效果。
  那一天,劳拉来上班,着一身小天鹅一样短的衣裙来上班。据说还是范思哲的关门之作。这都不算什么,有一天她若把浴巾披来上班你也不用吃惊,她就是那种以怪为美的女孩。就像她的名字,每次广告有新的创意,或换了一个新的男友,她都会换一个外国女人的名字。在她的花名册上已有过安妮、苏珊、玛妮塔等等五、六个外国女郎的名字。目前的劳拉已叫了三个月而没变,已经让大家有些不安了。
  劳拉最著名的一个段子,她在请诸位客户吃饭时,不知怎么讲起了林语堂老先生对女人的评价。林老先生说女人有三种,淑女型、才女型和妖女型。酒兴正酣的客户问劳拉:
  “你属于什么型?”
  劳拉瞪大了她的大眼,很无辜地说:
  “我当然是妖女型啊!”
  客户们乐不可支,当即给劳拉签定合同,这么中肯的广告小姐,涂脂抹粉的商业界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不过,劳拉今天的打扮实在让人不安。
  她把她的眼睫毛涂成了银灰色,嘴唇也相应涂成了银灰色。整个人像是从太空时代飞来的。近处看看,眼睫毛上一层银粉,就像是那一年北京的风沙把人埋成了粉人一样。
  外勤阿青忍不住说:“劳拉,我想给你的眼睛弹弹灰。”
  美工木瓜对劳拉说:“劳拉,你穿得这样少,将来老了要患关节炎的。”
  老板大山最含蓄,他从里间办公室出来时,见到劳拉穿了此种衣服来上班,很是吃惊。但他路过劳拉的身边时只是说:
  “劳拉,你怎么穿这个来上班?”
  一会儿他又路过劳拉,又说:
  “劳拉,你怎么穿这个来上班。”
  如此反复了三次。
  阿涛故意挑拨事端,悄悄对劳拉说:
  “劳拉,你这身打扮像一个女特务。”
  我仔细打量了劳拉,这个新人类,她完全把自己出卖给了她们所推崇的“概念”。
  劳拉也看了我一眼,很不高兴地说:
  “若像女特务还好了。你没见吉米的眼光,比女特务还要女特务。”
  我忍住笑,无法理喻,新人类是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可见她还不是真正的新人类,只是“概念”的新人类。
  大山很快把我们从劳拉的连衣裙上拖了回来。
  老板大山啊,就像他的名字,是一个大山一样沉稳的人。谁也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个从军队转业下来搞行政的人,会来创办广告公司,而创办得还很有起色,还带领出了一帮“红粉集团”。
  “红粉集团”是广贸对我的女战友们的昵称。每当公司聚会,一帮靓女们围着大山时,广贸就颇有些妒嫉地称大山周围的女孩子为“红粉集团”。广贸的艺术公司和我们朝代广告公司同在一层,他有机会让眼睛饱餐冰激凌。
  你得承认,公司里的“红粉集团”都是我们的业务骨干,也都是些有模有样的现代靓女。我说的“靓”自然不是外形上的靓,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靓。如今的大都市,只要有点儿剩钱,女孩子都会妆扮成靓女。不过靓而能干的人却都被大山网络来了。像劳拉这样的业务骨干在大山老板的眼里却是宝贝疙瘩。谁也不知道如劳拉这样的新新人类是怎样把生活和事业搅和在一起还有声有色。你也得承认,她的广告创意魅力无穷。你还得承认,她的生活乱七八糟。
  最是奇怪,劳拉的父母都是学者专家,却对劳拉实行了封建家长制的管制,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打电话来找女儿。劳拉每次出去约会总是一个理由,在公司加班。
  有一次,劳拉的父母把大山逼极了,便对劳拉说:
  “劳拉,你以后好不好再编一个理由,你搞什么搞,连我自己都快以为我整天地让你们加班了。让你那个经济理论专家的爸爸以为我在剥削你的剩余劳动时间。”
  实际上,劳拉换她的男朋友,就像换她的名字一样的频繁。只要她新换了个男友,一定会相应地换一个名字。劳拉是她交了电视台的摄影师后起的名字,到今天还没有换,说明这个男友还能坚持一阵。
  当我从“真爱老年公寓”回来时,正碰上劳拉带着一个7、8岁的小女孩儿往外走。我问劳拉:
  “劳拉,你的‘温馨花园’的创意出来了吗?”
  这是大山派给我们的一个比较麻烦的活。客户是一个百般挑剔的家伙,我和劳拉已经为此搞了5个设计方案,到现在也没有让那个吝啬鬼首肯。他还总是冒充艺术家或者建筑评论家,对我们的设计指手划脚。最烦他的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人常常是什么也不是。
  劳拉对我用手指指了指身边的小女孩,说:
  “我今天有一个小的客户,我陪她去参观完好莱坞影城,就会产生出新的方案。二老板,拜托  。”
  说完,就带着那小姑娘上了她的小翱托。
  这一定就是她的那个现任男友的小女孩儿。据说,劳拉与小女孩儿在一起的时间比与男朋友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为了博得男友的欢心,劳拉表现出了史无前例的贤良和耐心。劳拉是谁?
  劳拉是到巴黎的第一天就被突然闯到家中来的男孩儿一见钟情的漂亮的中国女孩儿。这个法国  男孩后来为了劳拉来到中国学汉语,劳拉只称他为兄弟而拒绝称他为男友。
  劳拉的公关所向披靡,她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但非常有味,一个爱笑的姑娘,笑起来眼眯眯着,嘴边两个小小的酒窝,十二分的媚,你就会理解,为什么男人们会为她疯狂,为什么她的创意马上会被客户接受。当然,她的创意也与她的笑容一样的媚。你听一听,“收官之作,成熟家园”。有这  么酷的房产广告吗?大山拿到她的广告文案时,激动地说:
  “一言一蔽之,无!”
  我们的朝代广告公司,都为了劳拉的新广告概念发疯了。
  但是,就是我们骄傲的劳拉,却认真地做起了婚前妈妈。男友去拍片时,她便替男友当爸爸兼当妈妈。劳拉有了爱了。只有爱的力量才这样的大。
  我们问劳拉,你会不会觉得别扭呢?
  劳拉伟大地说,只要她(指男友的女孩)能高兴,我都无所谓了。我已经玩儿了那么久,让别人高兴,也很有意思。
  劳拉劳拉,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还要猪鼻子插葱装像。倒是她一片赤诚中,又显出了我们劳拉的魅力来。新人类如她,也有承继我中华传统美德的基因。
  劳拉当未婚妈妈没多久,劳拉的爷爷去世了。劳拉的男友总算派上了用场。劳拉的爸爸给当过中学校长的爷爷开了个体面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劳拉指挥着男友,对所有来宾都拍大特写的镜头。让所有来宾都有一种中央领导人的显贵的感觉。
  大山老板去了,回来说:“怎么能这样,把个追悼会,搞得跟喜庆会似的。一拍就没完,还追着人拍,够呛。”
  最让人能晕过去的是,劳拉喜气洋洋地当着众人的面,对她爸爸说:
  “爸爸,你看,多亏我找了一个电视台的,让爷爷多风光。可惜啊,你只有我一个女儿,等你死了,就没有人给你张罗追悼会了。”
  众人想笑不敢笑,不知是该夸劳拉还是该批评劳拉。看着劳拉那青春的一塌糊涂的脸,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爸爸,也只得叹口气随她去了。谁叫她是劳拉。
  劳拉想同她的男友过上一种她没有经历的生活,可怎样都觉得不对头。带男友的女孩看完了京城所有的娱乐场所,吃遍了各种快餐,劳拉吃了多少灵丹妙药都没有减下去的丰满,陪了三个月的女孩,她变得像一个非洲模特一样的“酷”了。
  终于有一天,她当着我的面对广贸说:
  “哪天吉米不在时,我借齐老师喝咖啡。”
  我若不说下面的话反倒我见外了。我还得笑着对广贸说:
  “你们今天就可以去喝,我正好去老年公寓。”
  劳拉能对广贸做什么?她做了什么也没什么。你若是高高地站在天空之上看我们芸芸的众生,做了什么都是小把戏。连小把戏也算不上。一颗流星瞬间陨落,几秒钟的影像?一个人一生小小的把戏,在宇宙中,能看出来?
  我的一个儿时女友,常年与丈夫分住。小儿子几乎是她一人带大的。6岁的儿子,偶尔看到来家里一个小伙子,忙里忙外的,就说,还不如让他来当爸爸呢。这个他选中的爸爸,比起他的妈妈要小10多岁。我提醒过她,你总不和他一起住,他要是跟了别人呢?
  女友是难找的贤良女人。此时却一挥手,从没见过的潇洒说:
  “那就让他们过去吧。我让出来。”
  我从此拿女友做楷模。
  劳拉借了广贸一个晚上。
  一个小丫头,我当然不会担心什么。试问,如果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像旎旎那样令男人砰然心动的漂亮女人,我担心又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是每个人自己的,如果广贸愿意,又有什么是我能阻挡了的呢?
  劳拉是问广贸,我,甄吉米,一个不漂亮不风情也没有才华的女人,怎么能让齐广贸青睐。她,一个漂亮(她自己这样看自己)风情又有才华的女孩,怎么一提结婚人家就怕怕呢?
  广贸回来学说时,我确实觉得自己不漂亮不风情也不有才华。可我也没觉得广贸对我如何青睐。我能够结婚只能说是我运气,如果劳拉问我就好了,我会实话实说。
  广贸说,劳拉原以为能与摄影师过上一种很浪漫的生活,可那个小鬼头让他们浪漫不起来。她本想撒娇的时候,男友却要她注意影响。而且,她对他够好的了,可他只是说,她不适合过家居生  活。
  劳拉说,她不想再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可她又决不愿去做一个人的奴仆。她说,她向往的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说,对广贸:你怎么说?
  广贸笑笑说:
  “我对她说,你还年青,是欢乐的美鹿。我们老了,已经快要是沉船了,就不再向海外航行了。否则,我也换过吉米,吉米也换过我了。”
  你别想让广贸说出多么令人感动的话。但广贸说的是实话,我们不再折腾,缘于我们的将要沉船的事实。
  劳拉不会理解沉船的道理,就像她目前不理解她所有的男友一样。
  不过,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最终不都是一回事吗?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年公寓里的那个温柔女人不见了。这给整个被夏日晒得打蔫儿了的人们注射了一剂兴奋剂。
  公寓里的所有人都说是失踪了,但我的爹爹坚持说是不见了。我愿意相信爹爹的说法。失踪是与案件有关的,而不见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听公寓里的女护士说,温柔女人是神经有毛病,她的儿女无法每天听她一些异想天开的故事,便把这个在现实生活中还显得很有魅力的女人送到了老年公寓。
  这很残忍。从年龄上讲,她可以进老年公寓,已经快70岁了,但她的神态却像一个始终在谈恋爱的少女。总是羞羞答答地从眼皮底下看人。
  我每次去看爹爹,总是看见她站在廊前,身穿较为时髦的衣服,那大概是她还没有病以前的着装,看得出她是一个很有品味的女人,即使在病中,她的衣服的搭配也是很讲究的。上一次见到她,她穿一身米色的针织套装,外罩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衣,很像一个国际裁判。这个国际裁判坐在爹爹的身边,神情却是在远方。我想,她是有一个伤心或者动人的爱情故事,才使她这样。护士们说,她的儿女待她也不错,就是不常来。
  谁能常来?生在这样一个“知识经济”的时代,你学了什么都是为了经济。像我这样一个梦想成为梵高、达芬奇、毕加索的中央美院的高材生,为了心中的艺术,也只得先去搞“经济”,投身于广告。就像我们这些广告人,当初所学都不是为了广告,却为了我们自身的经济繁荣走到了广告队伍中来了。久而久之,搞经济又成为我的梦想,艺术,只能是梦想中的梦想了。
  我们都是一些“飞蛾”似的儿女,飞到父母这里来,仅是一种本能的翼动。经济,才是我们永远向往的明灯,尽管越早飞过去,越有可能毁灭,但我们仍旧在所不惜地勇敢地飞过去,扑过去。
  温柔女人的儿女我没见过。但从她的年龄,可以推想她的儿女与我们是同龄,因为她与我的爹爹同龄。他们当然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来陪他们的还生长在维多里亚时代的脆弱的母亲了。
  但是,这毕竟是“真爱老年公寓”里发生的第一起老人失踪事件,这对院方是一件超级案件。他们很快就把这件失踪事件升级为案件。还有警方介入。
  我也成为被调查的对像。
  其原因是在所有的来探视的家属中,我是较少的几个与温柔女人说话的人之一。因为温柔女人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女人,容易把人引向桃色的方面进行联想。我想,幸亏我不是男性,若是换了广贸常和温柔女人聊一聊,他今天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我也说不清楚。
  来问我话的警察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他根本就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三个常识性的问题问完后,就不知该问什么。反倒是我开始替他分析温柔女人去向的种种可能。
  我问他,是否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他模棱两可地说看过一点儿。若他真是看过一点儿就不是这样了。凡是看过福尔摩斯探案的人,都会自我测试一下自己的判案能力。我对小警察演示的,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我炫耀。我提示他,有没有与他接触较近的男病友也同时失踪。
  小警察很吃惊,连忙问为什么?
  我笑笑,真应该建议公安局人手一册福尔摩斯探案集。像这样简单的思维走向,任是一个普通公民也会想出的。温柔女人得的是“花”病,所有的故障一定是出自这个原因。不是她从前的所念之人将她带走了,就是她现在的中意之人将她“拐”跑了。她失踪的所有理由不外如此。
  我这样一说,小警察佩服之极。连连说道,怎么没有想到,怎么没有想到。
  我与警察谈话的时候,并没有回避我的爹爹。谁都没有拿他当外人,说准确一点儿,就是谁都没有把他当正经人。他是一个废人。
  但是废人的脑子并没有废。我见他歪着头,表情是若有所思。我连忙让小警察看,我知道让警察去问比我问有效果得多。老人喜欢你把他当成重要人物看待。
  小警察怀有企图地问爹爹:
  “大伯,你有什么发现吗?”
  爹爹对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欣喜若狂。他的表情马上就像是一个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的指挥员。他在有生之年一直是渴望能再上战场的。因为他备战了大半辈子,直到进了老年公寓,他也没有忘记时刻准备着。他是红小鬼出身。一切为战备而准备。他的生活准则就是:
  “吃要一流的,住要二流的,穿要三流的。”
  小时候,他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付背包带,说是一声令下,就可以打起背包走天下。
  在他这种战备战略的教导下,我们家的孩子都成长为在吃的上面不要命,在住的方面马马虎虎,在穿的方面以运动服为主。个个都有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临时感。可能爹爹就是因为太注重吃了,猪脑子,猪头肉,猪大肠,吃得高胆固醇,吃出个脑栓塞。吃到了老年公寓。就是真的打起仗来,他连自己的背包都背不起来。
  现在,有穿军装的警察向他询问敌情,这真让他从心底里愉快。大概还真是让他碰到了敌情,不,应该是敌情碰上了他。爹爹严肃地让我把他从病床上拖了起来,将我从家里给他带来的靠枕舒服地给他靠在了后背上,“LONG LONG AGO” (很久很久以前)地开讲起来。
  爹爹说,有一个圆脸儿的大哥常和申大姐(温柔女人的姓,谁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护士们都叫她老申,因为不太与她的精神状态相吻合,就没有人叫。)在一起说悄悄话。有一次,对了,爹爹眼睛一亮,很肯定地说,就是古历7月7日那一天。我和小警察连忙去看挂历,爹爹习惯于过古历,天晓得他那堵塞了一半儿的脑子,怎么会对古历记得这么清楚。人心太古啊。
  就说那一天,是爹爹说的,圆脸大哥在廊前拉着申大姐的手,说什么到时候他会来接她。申大姐好像还擦过眼,爹爹说,他也看不清,好像是哭了。他又加上一句,但他没有看见眼泪,不能妄加判断。爹爹不亏党的老干部,时刻不忘掌握政策。
  圆脸大哥我们自然都不认识。爹爹在公寓里认识的人有限,又加上他的浓重的山东口音,使他有一种他自己并不觉察的自卑意识,见了谁都以大哥大姐称呼之。有一次,他想表示他的接近群众,对在他身边同样坐在轮椅上的一位老太太说:
  “大姐,你今年高寿了?”
  那位老太太很不耐烦地说:
  “你少来这个。”
  爹爹仍旧不甘心地说:
  “我问你多大了是想你是不是我的大姐。”
  老太太说:
  “你问年龄不就行了,还拽什么拽。我78了,是你的大姐。”
  爹爹挠挠头,很是没趣。我来时就对我说:
  “北京人怎么这样,连文明礼貌都不讲。”
  我只得劝他,自己玩自己的,别乱和别人搭腔。
   现在,有人主动和他搭腔,还是搭正经腔,这让他很兴奋。但小警察也很兴奋,我见他拿腿就想跑的架式,连忙拦住他。我是爹爹的女儿,自然也很会讲政策。我说,替爹爹说,要保护证人的人身安全。小警察又一愣,见我们爷儿俩的一脸官司,便强忍住笑,连连点头,仍旧撒欢儿跑了出去。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心里说,这一老一小俩妖蛾子。我也基本赞成他的观点。换了齐广贸也会这样想。换了一切正常的人都会这样想。
  我知道爹爹的思维,就像知道我的思维一样。我甚至有一种错觉,爹爹那堵塞掉的一半血管,已经移植到了我的脑子上。所以,别的人,包括我的哥哥们,他们都觉着太阳是一样的明亮,北京一天比一天接近国际大都市,他们一天比一天挣得钱多。他们也一天比一天快活。他们没有文艺腔  。
  我就不行。在广贸的强行改造下还是不行。我从爹爹的身上很容易就滑到了我的身上。“兔死狐悲”,属兔子的爹爹还没死,属狗的我已经开始唁唁乱叫了。我把后天,大大后天的痛苦,提前到了我生活着的下午,我不能否认广贸批评我有病的结论。
  不过,是我和我的爹爹这俩个病人,帮助真爱公寓或者说是警方破解了温柔女士的失踪之迷。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个结局。
  根据老干部甄刚(我爹爹的名)的提示,小警察去查了孰为圆脸大哥。查到后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他在一个月前,因为病情好转而主动要求出院。据说,没等他的儿女来接他,他自己就结完了帐走人了。到了下午他的儿女来接他时,发现父亲失踪了,还和院方争论了一番。后来再没有下落,就以为是找到没有事了。
  这中间还有个插曲。
  真爱老年公寓的最北面是一条铁路,来往的火车不算多,多半是一些短途的货运车。但有一天就听人说,那里出了事,有两个老人手牵着手在铁路上散步,被火车撞了。最有戏剧性的是两个老人都想躲避火车,但两个人都不撒手,又都不往一个方向跑,而是分别跑向两边,正负两相抵消,两个人眼睁睁地等着火车。幸亏火车驶得慢,就在他们的面前停下了。但俩人已经吓傻了,送到了医院还没有醒过来。
  我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小警察去做了详细地了解。大家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是申大姐。与人手牵着手,这是她才能干得出来的。
  但是不是。
  结果出人意料。结果是在圆脸大哥的家里找到了申大姐。
  圆脸大哥姓方,病前是某机关的普通干部。自从退了以后,就开始有精神狂想病,这大概是做了一辈子的小公务员,许多想法受到压抑的原因。他的老伴早已去世,几个儿女都有出息,个个不是经理就是董事长的,大都移居到国外。就是留在国内的也没有人在家陪他说话。久而久之,圆脸大哥便在想象中与许多的人说话。后来到了“真爱老年公寓”,成了一个狂讲员,有人没人他都要滔滔不绝地讲,但没有人愿意理会他。整个公寓里就他与申大姐最谈得来,所以,他们自然成了“至交”。但后来交到了这种程度,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
  院方和警察到圆脸大哥家时,圆脸大哥和温柔女人正在举行二人音乐会。圆脸在吹口琴,女人在唱“十字街头”,猛地一看,还真有江南才子佳人的味道。
  此时正是北京的初秋季节,天气的能见度好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悠悠荡荡地飘着几丝白云,空气中流动着悠闲自在的气氛,鼓励所有经过一个酷夏的人们放任一下自己,就像圆脸大哥和温柔女人一样。
  所以,当院方问他们为什么不向院里请假时,俩个人非常吃惊地反问:“我们自己的事情,难道还要让别人批准?”
  这时,大家才明白,跟这两位事主说事才叫越说越不清楚了。就好比你对一个饿了几十年的人说要节食一样,是半点也说不通的。从两个人的神态上看,他们过得很好,好得不得了,比正常人的生活还好。正常人有谁在大白天丈夫吹口琴老婆唱歌。也许,正是他们俩得是同一种病,才能负负得正,相处的如鱼得水。看来,他俩的事只有让他们的家人来处理了。
  这事情以戏剧性结束使院方长舒一口气。但他们很快又完善了与病人家属们的合约。我不得不又为我的爹爹签了一份出现上述情况,由病人及家属负责的保证书。
  经过这件事,爹爹的精神头很大,大有要当病床上的福尔摩斯的劲头。院子里他的朋友们也不是朋友了,他开始鬼鬼祟祟地注意一切正常人的交往活动。天天向负责人汇报他的观察,并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分析。
  我很担心爹爹成为第二个圆脸大哥。
  我把担心说给广贸听,广贸耸耸肩。他对此类明天的痛苦所采取的态度一律是要耸耸肩。他惯于说:
  “30分钟以后的事情决不现在想。”
  应该感谢广贸,他对我也视为明天的痛苦,这使我获得了无边的自由。
  广贸自己在搞一个金边画廊。说坦白一些,他那个所谓的画廊,就是要把一些不太知名的画家,通过他的包装或宣传卖个好价钱。这需要有眼光,也需要有赌徒心理,不是每一个画家都好卖的。就像选积优股一样,不是所有的股票都赚钱的。但广贸选了两个画家,还都不陪,再卖几张,就可以赚回来了。
  在他的画廊里有一张我在美院毕业时的作品,被那个有铁娘子之称的画院院长称之为“很有气象”。她说的“气象”我们都清楚,她对所有名人的作品都用“气象”两字来概括。不用说,我的这张“盛开的罂粟”的气象自然是有讲究的了。
  一个来自梵高故乡芬兰的旅人看好了这张画。他反复向广贸说着他收藏的一副梵高的真迹《盛开的桃花》,他出1万美金来买这张画。但是广贸没卖。我也不问为什么,他肯定有他最好的理由。在我看来,他没有眼浅的将他老婆唯一的一幅毕业画给卖掉,就是最好的理由。
  而且,他知道,能藏梵高画的人,决不会出这个价钱的,倒不是嫌他出得少,他认为此人没说实话。不错,据他了解,梵高的《盛开的桃花》的确是下落不明,但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毁掉。如果此人真有梵高的珍品,那是有极大商业价值的新闻。商人是不会将价值忽略不问的。他买这张《盛开的罂粟》,显然是为了带回去倒卖。广贸不愿倒卖我的作品。
  这也很奇怪。他卖别人的画,却不愿我卖画。又没有势力将我供为专职在家画画的画家。就像他没有多少钱,也不愿我挣很多的钱一样。在我们公司里,我是广告利润收益最少的人,虽然我是一个听上去很好听的艺术总监。
  但是,爹爹的事情他管不了,也自然管不了我投入较多。那毕竟是我的爹爹,不是他的。我的和他的不一样,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那怎么办?广贸翻翻眼,他的态度令我不满。在这件事情上,他所能做的与大多数的儿女没有两样,就是通过我多给几个钱。我所关心的是爹爹的精神质量,他毕竟是在未病时智商较高的一个老人。
  可是他的现在,现在他与一群歪瓜裂枣们住在一起,精神却处于一级战备的警戒状态。我相信,如果你让他在公寓里兼一个社会职务,他还一定乐此不疲。就像那个温柔女人,她的最终归宿,还是要找一个温柔之乡以供她的泛滥之情有一个畅通的渠道。
  我得为这些爹爹们想个较为人性的主意。
  我的欧宝美鹿开向城市的时候,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三环路上高楼林立,你如果在秋日的阳光下眯起眼睛,你会发现,这个铁皮和石泥浇铸的世界,没有一件是属于你的。人们制造了他们,又被他们所累。人们穿梭于期间,只是为了寻找一种能够离开他们的手段或方法。就像我和广贸。我们的梦想就是在都市的边上能有一栋看得见原野的住宅,我有画室,他有工作间。如此而已。
  但就为了这不算高的如此而已,我们已经卖掉了我们的前半生。
  大家都是把前半生拿来为自己的后半生服务,很少有人过完自己的囫囵的一生。
  “我拿青春赌明天,何不潇洒走一回。”
  没有人能如此。
   

  当我从公寓回到我的朝代艺术广告公司时,广告部正被劳拉搞得天下大乱。
  这个劳拉,她在大山出国考察的几天时间里,独自做主,完成了两个花园公寓的楼房广告设计,签署了一个矿泉水的广告协议。这三个广告项目都是我和大山跑了几个月才跑下来的项目。原计划能有几百万的毛利,纯利也在一百万以上。劳拉倒痛快,三个广告她通共才赚一百万,算下来,也只能有几十万的利润可赚。
  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这三家客户从此就封顶了,也就是说,劳拉把自己的劳动给贱卖了。
  还有,朝代广告公司要在这三种广告中推行的一种“概念”艺术,让劳拉全给搅黄了。
  大山要扣发劳拉的奖金,劳拉要大山给超额奖金。公司的其他员工都站在劳拉一边,理由是,薄利多销,多赚多周转,有活儿就行。大山的理由是所有法人的理由,要从一个项目中最大限度地挖出它的潜在利润,否则人家还做什么广告。而劳拉的劳动要有一个行业价目,不能破了行规。破  了行规不仅同行瞧不起你,以后大的客户也不会拉来。
  大山很少激动。他是一个很不善于表达的广告公司的总经理。全北京也找不出一个干广告而不愿与客户吃饭的总经理。每到吃饭时,他就会面呈难色来找我或阿青,实在安排不开,他也要劳拉作陪。这时的他就好像是劳拉的跟班,负责买单什么的,劝酒的营生就完全交给了劳拉。
  劳拉当然是出色的。不是因为她的公关才能,而是因了她不公关的公关。这就是劳拉的魅力所在。她从不急功近利,所说所谈,都是与业务无关的话题。她让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头脑还是小孩身体却已成熟的特殊女性。对一个头脑简单而身体成熟的又有点可爱的女人,男人们是颇为大度的,甚至有时还很施舍。劳拉的不动头脑可能正是她动头脑的成功。
  大山却懂劳拉这一点。但他不能容忍她把三个广告项目就这样轻易出手。他与劳拉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表面上他不善言辞不会业务,实际上他比谁都会最大限度地榨出客户的广告费用来。这个朝代广告公司成立不到3年,他不仅把公司搬到了地价最贵的东部使馆区,还让他的十几名员工都开上了自己的车子。虽然这里面有一大半都是欠公司的钱买的,这就是公司员工没有理由不替朝代干活,还干得积极主动,干得兴趣盎然的原因。因为说穿了这也是为了自己的车子干。
  劳拉没有要公司的钱买车,她自己起早买了翱托,就不想再换了,她那简单的头脑想这个问题时并不简单。她说:我若是开了好车,客户就会认为这是从他们身上赚的钱。我开小车,人家会说,这女娃娃,多么有独立创业的精神。说此话时,劳拉伸出了兰花指,一幅作精古怪的样子,你就是把全公司的人都灌醉了,也没有人相信她有独立创业的精神。
  这一次劳拉的独立创业搞得也太离谱了,让从来不批评人的大山像一只圈在笼子里的狼一样,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他是一个统帅大部队的人,他知道对这帮搞艺术的人就应该以不治为治之,所以,才有表面上的不闻不问。并不是他不懂,而是他认为搞公司和搞人事是一样的,你只要想让人家干活,首先就得相信人家。否则,没有人喜欢做那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现在,他面临的是公司的下半年没有项目可做了。公司好容易发展起来的客户让劳拉一次性使用完毕,这可真是一次“收官力作”啊。
  劳拉委屈极了,她忙乎了几天,就是要赶在大山回来之前能给他一个惊喜,哪个老板不喜欢出差回来后发现账上增加了100万。剩下了时间,节约了人力,可以去揽更多的项目吗?
  我也是第一次见劳拉生气。她生气并不暴跳如雷,但比暴跳如雷还可怕。她气咻咻地盯住每一个以疑问眼光来探问她的人,盯得所有的探问者都仓惶地把眼睛掉开,否则就有可能引发一场你无法想象的战争。这种想象中的战争比实际的战争更可怕。可怕在它的将发生而又未发生的不可预见性。
  我先进去简单问明了情况。这毕竟是我的失职,这一向都是为了温柔女人的案情,而不太来公司。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不是这里的长久人,广贸对我做了广告人简直要乐掉了下巴。不是他喜欢我做广告,而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做广告。但他很支持,说是有利于今后增加一些经济意识。当然,我进了公司还真的赚了点儿钱,完全是一种机遇。碰到自己的中学同学发达了,搞了房地产,又知道这位女同学的艺术细胞,想都不想就把广告费用打了过来。这才有了我的欧宝美鹿,才有了我貌似城市雅皮的装扮。
  我只对大山说一句:
  “大唐药业集团的广告今年在北京招标。我争取吧。”
  大山立刻破涕为笑。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说得是一件神话。
  几个年青的教师,在课余时间仍感到精力澎湃无处可使,便几个人买下一个药方的专利,在一间小屋子里干了起来。一干而干出了中国的“硅谷”样的业绩。在那个神话的传说里,他们就像是一群中国的比尔·盖茨一样。一个就够了,又是一群。把南中国的药业搞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我认识这一群中的一员女将。她操着浓厚的南国口音,走起路来一阵风,说起话来一阵风,有这样的女将而不红火,天理不容。但就是这样一个当代的“铁娘子”,却为了一个神圣的爱至死不渝。
  我认识她时,正是她失恋的时候。
  多么好的机会。又是多么残酷的事实。
  我至今不能知道她苦恋的对象有多么好,好到一个女孩子自己坐在沙滩上,边流泪边吃冰激凌,吃到最后不知是吃泪还是吃冰激凌。
  其时,她是坐在泰国芭提亚莎美岛的沙滩上。其时,也正是东南亚经济风暴席卷泰国的美好良机,我们落井下石,趁机去剥削泰铢。我和广贸也随一个旅行团来此旅游。
  广贸去看“晒木瓜”去了,那是一个露天浴场,传说老外在那里都是裸体晒太阳。像广贸这样见怪不怪的人都要去看“晒木瓜”,便可想而知国人的好奇心有多重了。我让桑那浴般的泰国的温度晒得晕晕乎乎,好容易有点儿自由时间便一个人留了下来。我独自坐在沙滩上看海。看那蓝得空灵的天空,看那绿得翠玉的海水,还有似金粉银粉堆砌成的海滩。
  良辰美景动人心魄,但一个时尚小姐就着眼泪吃冰激凌更动人心魄。那样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丽景象中,竟有人制造出如此伤心的场面,可见是伤透了心了。后来看到她大有连海沙也吃进去的劲头,便走向前,递上一包餐巾纸。
  她是国内另一个旅行团的。与我们的旅游线路一样,但出发点不一样,她来自南中国一个著名的城市,后来她神智清醒时也知道了她所供职的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唐药业集团。
  她说,她出来就是要忘记一个男人,但是反而决定永远记住他。她自己含着泪嘲笑着自己,说自己的名字叫父母起坏了,胜男胜男,最后她偏偏败在男人的手里。
  她说起了她的大唐药业集团,这是全国500强中的前50强,她也提到了他们是怎样创业的。此时的胜男,已完全恢复正常了,看得出她对那个药业集团的一往情深,就像她对她那个神秘的情人一样。可以看出,大唐药业是有一批像她这般优秀的人才,才有了如此的业绩。
  当她听说我是供职于朝代广告公司时,便破涕为笑了。你很难想像一个脸上还垂着泪的小姐是怎样开怀大笑的。她说,我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大唐,朝代,合起来就是一个时代。
  听了她的描述,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事情是有点儿滑稽,但我自始自终没有向她谈广告。更没有要向她联手的意思。我看见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丰富多采的性格,又安心又好奇。我有一种尽到责任的放心感。
  到了桂河,我们又一次在桂河大桥见面时,她反倒对我有了好奇心。我们在那列纪念美军登陆的火车头前又一次交谈。奇怪,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的熟捻。她很直率地盯着我,灿烂的阳光下她完全变成了一个健康又有朝气的女孩。她穿着一身军绿色的休闲装,让人绝对想象不出她是她名片上的那个总裁助理。她说,她说此话时就有总裁助理的味道了,第一次遇到广告人对一个大广告客户不谈广告。我笑笑,人不做不熟。药业我们从来没做过,何况,大公司的广告都是固定的,那里有散活好做。
  她也笑笑,说,你骨子里还是一个搞艺术的。
  这话我爱听。
  为了一句话,我可以不去攻胜男的关。但为了大山的第一次生气,我决定要去攻胜男。我已放了这么久的长线,应该钓上一条大鱼了。
  我知道她们正在试制一种老字号的米酒,她在桂河的时候给我喝过,说是正在调试各种口味,还没生产,她是在度假的时候特意带出了几袋软包装,实验各种人的口味。灵感来时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际,我为此而战栗,我是在一刹那想起了温柔女人和圆脸男人的故事,把这个怪诞的故事用神奇米酒来做是最合适不过了。想想看,想想看,屏幕上出现俩个鳏寡老人,面黄饥瘦,愁眉苦脸,一旦喝了大唐米酒,红光满面,欢乐无限,俩人回到青春时代,吹着口琴,唱着小曲,两小无猜。俗是俗了些,打市场,商家喜欢这个。有的时候,广告艺术家所追求的所谓的“概念”,是很难在现实中通行的。
  我得先放下爹爹,我去叫劳拉。我们将一起南下,我去见胜男,劳拉攻胜男的男战友们,我觉得我们能行。
  劳拉还没有消气。
  她居然还要问:“若做成了算你的算我的?”
  我说:“劳拉,你这个样子是没有男人打算把你接回去的。人生本身就是说不清楚的,你若把什么都算清楚,就什么也不存在了。”
  “我不同意。”
  劳拉很干脆。这并不奇怪。她就是一个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新人类。她的衣服连扣子都要认清牌子,李韦氏的牛仔裤她也要换扣子。她的洗脸毛巾都要是多少支纱的,她养的猫咪饮用的牛奶都要是带三个标志的,她什么东西会不清楚。
  我问她抽什么风要把业务做到这样浅,难道你等钱用?
  她说正对。
  事情很突兀也很简单,劳拉的父母和我的爹爹一样,被废在了病床上。
  真没想到。不是指劳拉父母的不幸,因为不幸是不长眼睛的,不然就没有人有旦夕祸福之说了。没想到的是劳拉在这样重大的生活变故面前的冷静自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个月。我好心让他们去郊外旅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劳拉急着做好这三种广告。
  “你打算怎么办?”
  劳拉耸耸肩:
  “能怎么办,点儿背,不能怨社会。我只要有了钱,给老头老太太配上好的保姆,还不是一样活?而且,我还要活得和以前一样。我不想让他们的痛苦来代替我的痛苦。”
  劳拉有所不知,不解决好他们的痛苦,你是决不会幸福的,只要你还是个有良知的现代人。
  “现在怎么办?”
  “有我的姨姨们盯着呢。”
  我想了想,带着此时的劳拉去做公关,不是个好的决策,至少不是那么的人性吧。
  我让劳拉先回医院,我自己去了岭南,去找胜男,那个大唐药业集团的总裁助理。
  再见胜男,她春风沐面。人是很奇怪的,我们本来素昧平生,相识的场面又是那么不真实。但再次见面,竟有老朋友般的激动。泰国之行到了后来,竟只剩下一个胜男了?
  我开她玩笑:
  “你自己就是你们米酒的广告,喜气洋洋的。”
  胜男的喜悦是抖在眉梢上的。她并不多说,而是一把揽过我,像对多年的老朋友似的,说:
  “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把米酒广告交给你做。这就是我们集团的新概念。”
  我说我是有运气,与胜男见面还不到半天,我把广告的创意与她一说,她就欣然同意了。本来吗,对一个年产值十几个亿的大集团,搞一个小小的米酒广告,只要他们的广告部就可以了。我不过是提纲挈领地抓到了他们的纲而已。但这个广告标底足够我们朝代广告公司活一年了。我等于首战告捷。
  晚上,我们与她的老总一起去荔枝园吃大唐宴,这也是他们集团的产业。我对胜男说:
  “你们是不是要把现代返回到大唐盛世去。要那样的话,我们朝代广告公司应该加盟,合起来就是一个大唐朝代了。”
  胜男听了很吃惊,说:
  “这是我两年前的创意,怎么你也剽窃了?”
  她转过身,对身旁那个平平常常的中年男人说:
  “唐总,你看这个概念如何?”
  唐总转过脸,我才发现,这个人的不平常全在他的眼上,鹰一样的眼睛,一眼就看穿我不是与他们一个朝代的人。
  他笑笑,不说什么。
  真人寡言。我多少有些讪讪的。但我们合同已签,我无意要取悦这位唐总。
  席间,胜男向唐总介绍了她与我的相识过程,这使唐总很感兴趣。几杯米酒干下,他变得有些风趣了。
  传闻中的名人常常与传闻是有出入的。在传闻中,这位大唐药业集团的总裁是一个罕见的儒商,他不但颇有远见地毅然买下了一单在当时并不看好的药业配方,使一个不见经传的小企业横空出世,跃然于全国500强;他还开辟了第一家儒商学院,把儒商的历史标签落到了实处。据说,他还风流倜傥,不沾丝毫的商人气息。本来吗,唐总如果继续在学校干下去,他也是货真价实的教授了。但此时的唐总,如果你不细看他的眼睛,如果你不仔细回想他朴实的言谈,你不会把他与大唐集团联想在一起。
  当然,这对我来讲已经习以为常。广告人的宗旨,就是要把司空见惯,幻变成奇异非常。我目前只不过是再把他颠倒过来而已。也许,这才是唐总的真实。
  “我喜欢不按牌理出牌。”
  唐总一出口,还是有一点没把自己当常人看。我笑笑,应该理解,在这里他的确不是常人吗。我洗耳恭听:
  “在这样一个功利的时代,对,用胜男的话说,是一个概念的时代,却还有你们这样的海滨二结义。这让我这须眉倒很佩服了。想当初,我们大唐的诞生,就有校园七结义的性质。想不到,胜男也继承了这一创业传统。其实,我一直觉得,中国的企业不在产品。中国这样大的市场,有什么产品不能消化。没有卖不出去的产品,只有卖不出去的策划。中国缺乏的是人才,尤其是管理人才。而管理人才的主要问题是素质,比如,信誉。”
  唐总这样一说,我倒真的有些刮目相看了。
  我以为,我们的朝代广告公司能够坚持下来,是靠的这两个字。我能够与大山合作下来,也是靠这两字。就连手头这一单做广告以来最大的业务,就是靠了我与胜男的相互信任。
  胜男也马上应和她的老板,说:
  “对的,我与唐总一说,他就很支持。他说,他倒要看看,我们的结义能坚持多久。”
  我见胜男一付得意的样子,便知道她在唐总的天平上有多重。
  感谢他们的信任。
  不过,我可不愿给人以希望,我只想给那些在老年公寓里寂寞自理的爹爹们以希望。给劳拉们的生龙活虎以希望。
  张嘴之前,我还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很震惊,还有点儿感动:
  “也许做完这个广告,我就退出广告业了。我本就不是一个广告人。”
  胜男说:
  “那你加盟我们集团吧,就在北京设一个广告分公司。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的广告自己做。”
  唐总在看着我,我也不以为这是他的同意。信誉,也是有价目的, 我不能无功受禄,让善良的人们为了信誉而交学费。从本质上讲,我不是一个商人,连儒商也不是。
  那么好的大山经理我都能舍弃,我怎么会自己去当一个赚钱的经理。我的梦想谁能了解,我想要爹爹们都能乐其所在,想要我的绘画能再有气象。我都快10年没有去见我的铁娘子院长了,我听说每年的同学聚会上,她都在打听那个不太爱说话但很有想法的女学生哪里去了。
  酒后吐真言,尽管酒是米酒,但对于一个成心要喝醉的人来说,喝水也会醉的。酒席上的原话是这样的:
  “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
  在有感情的基础上,我向信任我的人讲了广告创意的来源,讲了真爱老年公寓里的探案故事,讲了我的念念不忘的“气象”。
  我觉得,就连荔枝湾的气息都为我停止了流动。在枝叶间闪烁如碎玉般的月亮也在为我制造一种情调,营造一种气氛。我不知道我实际上正在走近一项我可能为之献身的事业。
  胜男连声说可惜,广告界将失去一个有创意概念的新人。她还挺懂行情,说有概念好说,但把概念与创意能结合在一起就很难。
  我看见唐总的眼睛像鹰一样的亮,我想,假如我有唐总的百分之一的权力,我就会自己办一个老年公寓,完全按照我的概念和创意来搞。可惜。也不可惜。
  有决定权的人常常不会决定。会决定的人又常常没有决定权。这是游戏规则。
  告别时,唐总对我说:
  “你可不可以晚走几天。我想有个决定你会感兴趣。”
  “如果是与大唐合作,就先把米酒的事做完吧。”
  唐总笑了笑,到底是大集团的老总,宰相肚子,什么都能盛。
  胜男将一小提箱的大唐精装米酒递给我,摸摸我脸说:
  “你得先让自己幸福起来,要把明天的幸福提前到今天晚上。”
  咦,她怎么也会这句箴言?
   

  我在大唐药业集团为我定的岭南酒店里开始大唐米酒的广告文稿。
  像这种来源于现实的题材一般都是能够取胜的。好的广告策划都源于有一个概念。这并不是要吸引人的一般性的概念,而是要体现出一种人文的情怀。我见许多事情有好的创意却无好的收效就是因为没有好的人文概念。“真爱老年公寓”不知对老年人的真爱是什么,以为有人看管他们就万事大吉了。错矣。
  我要为大唐负责。我要把大唐对老百姓世俗的关怀体现出来。
  谁来当演员?这是一个问题。中国的演员都是好的话剧演员,但不是好的镜头演员。面对镜头,所有的人都要做出一种“式”来。我想我改为动画较好,一种无声的超短室内剧。就是那个吹口琴唱马路天使的故事。
  一气呵成。感觉明快极了。
  胜男敲门进来时,我正在床前欣赏窗外那清丽的珠江呢。
  “嘿,吉米。”
  胜男的神情中有一种癫狂的成分,这让我很吃惊。我们总共离开不过24个小时,总不成她自己又拉出来一个集团当了总裁吧。不,她那神态,好像比当了总裁还要兴奋。
  她双手圈住了我,就像圈住了她心中的情人一样地逼迫我也跟着她转,嘴里还不三不四地唱着:
  “吉米吉米吉米,阿加阿加阿加。”
  这是一部印度电影里的曲子。我的名字在先,电影上映在后,可总有那么些调皮捣蛋的人儿,用歌声呼唤我。不过,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呼唤了。冷丁一听,很有狗儿听到主人的呼叫般的亲切和兴奋。
  “吉米,你就没事先偷着乐吧。唐总刚刚在董事会通过了一个重大投资项目,并一致通过让你来做这项目。”
  “好啊,”我当然很平静,我有项目做,是大山的福气,也是我爹爹的福气。他们一个要挣钱,一个要花我的钱。我是桥梁,让财源滚滚而过,何乐而不为?
  “吉米,真行,1000万呢,你还能沉得住气?”
  胜男有些不太相信我的定力。我相信我的定力,但不太相信胜男,1000万?让我做?这玩笑开到宇宙了。
  “你还不相信,这还仅是一期工程,接下来会有二期三期,要办一个国际连锁大唐颐养乐园,比你的那个真爱老年公寓大多少倍。你出任第一任总指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个吉米哪里像一个总指挥,把我们唐总的钱都指挥到这里了。”
  这个玩笑到这里不爆炸不足以平民愤了。
  看了很多一夜间成“才”的传奇,传奇到如今演绎成什么样都不令人惊奇,但我刚刚听到的传奇,还是让我不能置信,不是不信我能当总指挥。嗨,说穿了,人又有什么不能当,里根都能当总统,我当个总指挥算什么。我是说,我不太相信大唐能看好老年工程这个项目。这个项目的回报是利润看不到的。总指挥都没有看好,他能看好到哪里去。
  “他会后悔的,把这么多的钱往这里扔。”
  我离开胜男,回到窗边。窗外的珠江已不复刚才的珠江,我看见珠江波涛滚滚,为我呼啸。我再有定力,总指挥,这个词儿,这个称呼,这个位置,我还得熟悉熟悉。假如这真的是一个宇宙玩笑,我还就是一个宇宙性的总指挥了。
  胜男佩服极了,为了我不经意的表演:
  “我真佩服唐总的眼力,他怎么就会一顿饭就看出来一个总指挥。我现在看,你怎么看怎么像总指挥。”
  我回头严肃地看了胜男一眼,完全是总指挥的眼光,我俩不约而同地大笑,边笑边拥抱起来。
  套一句电视里的词吧,在这样一个高科技的时代,发生什么样的奇迹都是不足为奇的。
  我的眼前就有先例。
  广贸的妹妹高子,人如其名,像一个日本女人一样的贤惠,只是有一点,大舌头。说话不清楚不要紧,有一次,吃饭时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一半,硬是不打麻药缝了7针。这件事成了他们家中的笑谈,再笨也不会笨到咬自己的舌头这样舍得下力气。但高子就在这个高科技的时代里脱颖而出,被美国一家大的服装品牌公司看好,成为亚洲总代理。她既不是学律师的,又不是学经济的,她是学古汉语的。不知那个美国老板从哪里看出了高子的才华,公司到了高子的手里,被打理得声光电色般生动,老板奖励了她一套王府花园别墅,光装修就花了60万,如果不是高子就是自己的小姑子,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天方夜谭。这个传奇对广贸的影响,就是他拍案而起,开办了自己的画廊。
  这样的故事应该是正常的。一个女孩能够不打麻药而缝自己的舌头7针,这本身就是一块材料。我早就对广贸说过这个道理,我这个总指挥再往广贸面前一站,广贸大概要关闭画廊,开办国际画院了。
  我让胜男先把大唐米酒的广告文案带回去,通过后再考虑总指挥的事情。
  胜男笑笑,说:
  “唐总说了,他就是听了你的广告创意才有了要建大唐颐养乐园的创意。他说,这个创意应该算他的。他想的是,迪斯尼乐园可以风靡世界,而创造了迪斯尼乐园的人,却忘记老年乐园是要用世界的钱来培养的。他出任董事长。”
  我也笑笑,有些无耻地对胜男说:
  “他大概选对了人,我就是一个适合做总指挥的人选,尤其是指挥办老年公寓。我第一个任命的将是乐园的党委书记——我的爹爹。”
  天翻地覆慨而慷。
  董事长来电话,要在晚上为我举行任命仪式。我很有总指挥气度地拒绝了。
  我在电话里对我未来的董事长说,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感情上,我现在只是朝代的雇员,我的董事长只有大山一人。一仆不侍二主,我善始善终吧。
  唐总说:“GOOD!”
  是应该说“GOOD”。我的心中有蓝图一张,我会好好画好它,我心中的颐养乐园,那里不仅应该有颐养天年的一切良好条件,还应该有老年大学,老年工作室,有老年参事室,老年智能开发中心……
  我兴奋地直撮我的双手,我希望这一切不是在做梦,事情发生得太快,让我多少有些飘飘然,有在做白日梦的不真实感。
  胜男走后,我用了平生最大的劲儿,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真疼啊,这决不是在做梦。
  倒在床上的一刹那,我想起了我的小姑子高子,高子缝7针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在接受重大任命的时候?
   

  大唐颐养天年乐园规划草案
  一、大唐颐养天年乐园的宗旨为开发老年工程,建立充满人文关怀的老年颐养中心,不仅仅将老年人做为颐养对象关怀之,也将其做为人工智能资源开发之,使老年工程成为新世纪的智能工程;
  二、规划中的颐养乐园拟占地1000亩,分为九个社区,一个中心院部,和三个教学中心;教职员工约3000人,收入颐养人员和学员7000人;到2003年,二期开发工程投入后,拟收学员12000人;
  三、颐养乐园的九个社区分为娱乐社区、康复社区、国医社区、医疗社区、颐养社区、文化社区、科技社区、智能社区、未来社区、志愿者社区(社区功能详见社区功能设计图);
  四、一期工程投入约3000万人民币(预算详见经费预算表),2001年,新世纪的第一年投入使用…………
    …………
    …………
  吹牛不打草稿,是指的空谈家;吹牛而打草稿,就是实业家。我发现我打草稿也不会吹牛,就算是我写出了论文来论述颐养乐园的前展图,我也不是实业家。
  大唐米酒的广告很成功,现在回头看那个广告创意,真是小菜一碟了。但是从这盘小菜端出了两家集团来看,它应该是个飞碟。
  米酒广告的成功,使大唐集团的销售利润创下了集团成立以来之最。不就是一种有营养有趣味的饮料吗?国人谁不喝饮料,国人喝饮料的同时也把钱像饮料一样流入了大唐的账户。于是,大唐干脆将整个广告部门都交给了大山的朝代广告公司,大山也把公司提格成立了朝代广告集团。劳拉继了我的位,我获得了一笔被大山称为封顶的奖金,号称在这之后不会有人再拿这样高的奖金。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我写了辞职报告,这笔奖金可以让我过上10年的小康生活。
  大唐总裁暂时没有更好的项目开发,就干脆追加了大唐颐养乐园的经费,5000万。
  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我没有不打麻药缝自己的舌头7针的履历,我算不出5000万建一个颐养乐园是够还是不够。私下里我几次掰着手指头算,5000万是多少万,算不出来。算不出5000万是多少万还能搞实业?
  写出上述的乐园规划草案后,我仍旧开上我的欧宝美鹿去真爱老年公寓看望爹爹。
  欧宝完全是我的了。但我仍旧不开心。
  广贸说,吉米,好了,别在玩了,你也该有自己的事业了。你的“气象”可是离你太远了。
  他对我离开朝代表示赞同,对我加盟大唐不置可否,便说出了上述几句话。
  我还能听出,他的话里多多少少有一点醋的味道,也许是我多疑了。
  广贸的话当然对我的去向不起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多少在商场上混过的女人,不会因为老公的不同意而远离自己的事业。不过问题是,大唐颐养乐园是不是我吉米的事业。
  我不知道自己的所谓事业是什么。是那个“气象”吗?
  我见过许多比我有才华的艺术家。他们比我有毅力得多,他们当初忍住了穷贫,忍住了寂寞,终于成材,把他们的杰作拿到了一年一度的艺术博览会上,吸引了众多的欣赏者。
  他们的杰作下面都有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标着杰作的价目。
  今年的博览会最大的改变就是艺术都有了价目。
  这不是我的事业。
  爹爹们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我相信,就是到了大唐颐养乐园,他们还是他们,他们不过在为了创意者的一个“概念”而作填充物罢了。
  我问爹爹,温柔女人和圆脸大哥最近怎么样了?
  爹爹答非所问,说:
  “梦中千条路,醒来还要卖豆腐。我不打算在这里住了。”
  “你打算到哪里住?”
  爹爹很敏感地看我一眼,他在话语对他不利的时候头脑是很清楚的。
  “我打算住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笑笑,见怪不怪地继续我的思路:
  “这里多好,是老年公寓,以后还可以去更好的地方。”
  “什么公寓,是监狱。我哪里也不去。”
  爹爹同屋的老人已经走了。这对爹爹的打击较大,不是爹爹怕死,而是爹爹怕自己总不死而又没有用。两个人的房间成了他自己的单人间。天气凉了,儿女们就开始把父母往家里接了,再方便的地方,也是要花钱的。就连颐养乐园也是要花钱的。
  我们几个病人的家属坐在一边聊着天,孙子们完全没有苦恼意识地在一边嬉戏着,有一个长得像一休的小家伙踩着爹爹的轮椅,像驾着一门大炮般满院子跑。他们把一切都当成了玩具。
  我们不想玩玩具时,玩具成了我们的包袱。
  我想,跟唐总说,让胜男来吧,我只善于做一个幻想者。说得高尚一些,我只能做一个无名英雄。
  “气象”是我的玩具,“颐养乐园”也是我的玩具,在我还能玩玩具时,还是玩到底吧,只是不要玩得过火就行。
  我向往一个大的美好的国际颐养乐园在顷刻间建成。我知道这顷刻有多远、有多长,但我知道,我也能看见,我住在里面。
  对广贸,我知道,只要我心中有一枝笔在画,不管画什么,他都能喜欢。
  就是不喜欢,我们又能怎么样。“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对了,在大唐颐养乐园的大门上,就应该挂上这个对子。
  还有,让劳拉的父母住进来,把圆脸大哥和温柔女人也接过来。
  想到此,我多少有一点点的感动,仅为了这一点点的感动,我下决心要把这个大唐颐养乐园办下去。
  只是,我想,没有一个搞实业的人,是像我这样充满了悲壮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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