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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年前的一天,我和友人路过城东尚书里,友人指着斜对面的一顶桥说:“看,那是砖桥,我五十年前住在百步街,它还是顶高高的拱桥,可一块砖也找不到,明明是顶石桥,老百姓都叫它转桥。想当初,路过尚书第,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声势赫赫,所以,无论官绅百姓,转过桥绕着走,可以省却不少麻烦,桥堍有各色商家、扁担小摊、唱小曲的、卖梨膏糖的,什么都有,比集市都闹猛。”我举眼四望,转桥一带人影都不见,冷落得使我怀疑友人的描述。稍后回返途经葑门招待所,友人指指斜对面一间破败的门堂子说:“这就是北洋时当过国务总理的李根源故居,李家和尚书第的彭家还是亲家哩。” 1987年春,我在云南的连襟赵三哥介绍李怀之夫妇俩来访,他和李怀之同为云南省政协委员,怀之夫妇回苏州定居,就住在李根源故居的几间老屋里。讲起来,李怀之夫人彭望洁原来就是尚书第彭家的后人。 我不由问道:“您就是彭家五姐妹之一了?”她笑笑说:“是呀,我是老五,小时候,家人亲友叫我吉官,也有叫我五妹的。” 我和怀之夫妇相识后,时相过从,两位老人为人诚挚忠厚,大家很谈得拢。 我第一次去李家回访,跨进门堂子,脚下是凹凸不平湿漉漉的泥地,四壁的墙好像被烟熏黑了似的,我闭了会眼,让眼睛习惯一下暗触触的环境,才看到东墙上嵌了块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李根源故居。我走到据说是当年李根源夫妇住的平常得很的两层楼前,门边挂着某个房管单位的牌子,只听得楼上吆五喝六在打扑克,所谓故居,就剩下怀之夫妇住的“岁寒松柏庐”几间平房了。远在北京的李根源后人定要把这几间屋赠与怀之夫妇,他们却执意不从。昔日彭家巨宅挤满了七十二家房客,主人返苏,无处安身,只得在李根源故居里先住下再说。 十来年间,昔日的小五妹喜欢回忆旧事,我常常一边喝着茶,一边听她娓娓道着如烟往事。 桌上摆着款待我的金橘饼、咸子酸(盐和甘草腌制的敲扁梅子)、青梅。 我尝尝咸子酸,点头说:“味道倒还像六十年前的东西。”望洁笑了,说:“就是这只咸子酸,还没有变。” 我说:“咸子酸又帮你回忆起往事了吧?”望洁点头微笑说:“是的,七十年前的往事。”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只要一合眼,做的梦都是尚书第里的事。”“我来把您的梦记叙下来如何?”“好的。” “就叫做‘五妹旧梦’,如何?”“蛮好。” 逝去的美好的记忆像一首歌,它久久在耳边回响;又像一个梦,一个甜蜜的、无法抹去的梦。 它们虽不能在现实中再现,但那浓浓的绿荫下萋萋芳草上的姐妹们穿着艳色旗袍奔跳的身影常在你眼前晃动,在你的鼻际仿佛仍然可以闻到阵阵荷香以及出水嫩藕和红菱的泥土气息,那似泣似诉悠悠的洞箫声和略带凄凉的歌声时时萦回于你的脑际。 这些久远的生活图画一再展现在75岁的彭望洁眼前。在梦中,在清晨啼鸟的鸣声中,彭望洁拥被静卧,任凭自己的想象驰骋,既然那些似梦似幻、多彩的生活场景至今仍然能给予她蜜一样的感觉和无穷的快乐,有什么理由要去阻止和拒绝呢? 三十年代初期,彭望洁七八岁光景,上了小学,人生得矮小,胖墩墩的,有些亲友叫她的绰号,唤做“石鼓墩”,家里人叫她“吉官”或“五妹”。 大姐比她长八岁,四姐比她长二岁,第五个女孩出世,家族中都没有当她一件事,只有眼梢上带带。没有被看重,她倒也自在,只要按时上饭桌就行了。 她盯住几个姐姐,做她们的“跟屁虫”,放学后就跟着她们。 在她眼里,大姐二姐最使她艳羡,她们已经是豆蔻年华,穿着玫瑰红苹果绿的旗袍,衣襟上绣着白花,她们乌黑的短发钳烫得一轮轮的,头发上的那一轮轮的波浪形,就是那些钳子钳出来的,其时只有上海有家电烫的理发厅,上海以外,就都是用钳子烫出来的。 姐姐们还用彩色的缎带束发,太阳照着,缎子一般的黑发泛着乌金似的光亮,小吉官心里羡慕得不得了。这使她常常做梦,梦见钳子夹着她的发,发出嗤嗤的声音,梦见自己的身材像姐姐一样修长,穿着缀小花的旗袍,当然,手上戴着白纱手套。 春日在田埂旁的小溪里,有着密密麻麻游动的小蝌蚪,手伸到水里便可捞到,吉官和四姐把它们养在碗里,看它们活泼泼地游动,一看几个钟头。过些日子,它们的尾巴逐渐缩短,身躯变大,后来长出四条腿,跳出碗外跑了,到了夏天,后园池塘里一片蛙声,四妹五妹知道它们都是她们的俘虏,开心得不得了。 其时,从相王弄直到南园中间一大片草地,点缀着四棵老树,夏日环坐在它们华盖一般的绿荫下,真是舒坦极了。 草地上植着些杨柳紫薇,栖着些黄莺芙蓉,有几处大小池塘,浮着菱叶和开着荷花。 五姐妹就在这片草地上疯嬉:老鹰捉小鸡,踢毽子,跳绳。 大姐二姐戴着白手套,伸张着白藕似的双臂,上下翻飞作翅扇,唱着:“飞呀,飞呀,飞得高飞得低,一飞飞到我们的花园里,园里开红花多美丽……” 小吉官和四姐也学样学唱,身心都快乐得一齐飞起来了。 乘船摇船是件大快乐的事,同学里有会摇橹的,有会扭浜的,很多家里有船,放了学,从烧香桥上船,一直摇到沧浪亭,乘船的把双脚放在河水里拍打,一边唱着刚从学校里学到的歌曲,真是惬意极了。 路过藕塘,摘片荷叶遮住毒太阳,既凉快,又好玩。有几次大姐二姐也乘船玩,小同学们感到很荣耀,让她们站在船头上,微风吹拂着她们围在颈项里的薄纱巾,惹得岸上的行人一齐行注目礼。八月采菱,菱塘里浮着木桶,小学同学里的家长一边拨开菱叶找菱角,一边把桶里采撷到的红菱抛给塘边观看的小吉官们,小吉官们把肚皮都撑满了,打着嗝,嘴里冒出菱的清香,在晚饭桌上勉强扒了几口就溜了。 相王弄隔壁尚书里坐落着彭氏旧宅。 苏州在清代出了廿二个状元,祖孙状元及第,则仅彭氏一家。 明末至晚清,彭氏先后出了十三名进士。述其显者,如:彭定求(会元、状元、国子监司业,以理学称)、彭宁求(探花、左春坊左中元)、彭启丰(会元、状元、兵部尚书)、彭绍升(翰林、散文家)、彭蕴章(会试亚元、武英殿大学士)等。 常熟翁同于咸丰六年考取状元时之会试总裁即为彭蕴章,蕴章殁后,翁同亲撰之墓志中,自称“门下士”。尤为可贵者,彭氏家族诗礼传家,清廉自守,除尚书里宅第外,未置别业。 尚书里的彭氏第宅,有相当规模,为苏州城里数得上的巨宅之一,第宅位于葑门之内砖桥西南,凡十全街南侧,西始尚书里,南抵南园水田。 尚书第内部,分两个部分。东为旧宅,称“旗杆里”,初建于明进士彭蓼蔚,至其子彭敬舆建成,门前照墙设有夹石旗杆,内有“味初堂”、方厅、祠堂、“环荫厅”及一些住房,最后面有花园、柴房。西系新宅,为彭启丰所建,称“尚书第”。第一进为门房,中梁高悬青底金字“尚书第”门额,门前另设照墙,墙中间有一大型木栅门,下面临河就是水码头,有十余级踏度斫,第二进为轿厅,西北墙木架上插着一排标有官衔红底金字的“行牌”。在小吉官童年,这些行牌上已满布灰尘。东面墙上,小吉官还见到几顶轿子,其时已东倒西歪,这个轿厅已成为彭家等儿辈的游乐场。过天井,第三进为大厅和三层楼房,四进为二层楼房,第五进为一排平房名为“东井轩”,再过走廊天井第六进为一排平房,名为“兰陔堂”,最后一进有一个小厅堂,上有佛楼。 到吉官童年时,尚书第中除彭氏家族外,已经住了十来户外姓人家,彭家已式微,租赁出一些住房也可补贴家用。 当时是祖父汉三公和父亲彭士元统治着这个宅第,这个时期,有些大家庭,家长治家极严,家庭间压着封建、宗法两块大石,演出一幕幕的悲剧。但在彭家,汉三公和彭士元很是开明,治家宽松,只要儿孙辈不嫖不赌不偷不盗,就一概采取不干涉主义,所以,彭家五只花蝴蝶得以在宅内室外自由飞舞,彭家小男孩也得以享受童年的种种乐趣,彭家宅园内也常常充塞着孩子们的欢笑声。 彭家在冬日或雨天里,轿厅就是小孩子们的游乐场,拍橡皮球,玩捉迷藏,大一些的男孩还在这里扯响铃。夏秋斗蟋蟀,输家要赔上蟋蟀盆。冬春玩洋老鼠,白毛红眼的洋老鼠关在铅丝网里,喂以干枣和药材铺中买来的红花,它们会耍踏水车和上楼梯,围观的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每逢其时,厅堂屏风后就探头探脑露出几张脸,这是寂寞的姨太太们在观赏。她们出神地看着,若是有男人进宅,她们就像老鼠进洞一样快速地把头缩进屏风去。小吉官至今记得一张美丽的脸庞,梳着漆黑的发髻,发髻上缀着白兰花,听姐姐们说,那位姨太的绰号叫“鹊鼎”,就是乌鹊桥头的一只鼎,是那一带出名的美人,她就像西方贵妇看歌剧一样着迷似地看着孩子们嬉戏,那也许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也许是孩子们的嘻笑声使她忆起了童年往事。她招手让小吉官过去,纤纤玉手扶着小吉官的肩,小吉官感觉出了手的震颤。 大姐二姐已经是大小姐了,不参加孩子们的嬉闹,她们常常吟诗写字,小吉官记得大姐在扇面上写下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唐诗,字漂亮极了。 月夜,两姐妹在后花园吹铜箫,后花园有假山、亭子和池塘,范围很大。孩子们常到园里玩, 小吉官有一次孤身一人进去,不免感到害怕。 墙外是菜畦、草地和灌木丛,有时可以看见墙内外野鸡扑扑地飞,男孩们吓唬小吉官,说晚上不能去后园,里面会有奇异的响动,还有黄鼠狼乱窜,黄鼠狼的眼睛是绿色的。小吉官知道大姐二姐常常进后花园,对着月亮吹铜箫和唱歌,便壮着胆跟着两个姐姐进园去,既兴奋又害怕,二姐的铜箫吹得比大姐好听,有一次二姐告诉她,那只曲子叫《春江花月夜》。 姐姐常常唱的歌叫《可怜的秋香》,小吉官也跟着唱会了,那歌词是: 暖和田里的太阳,太阳,太阳, 太阳它记得,也照过金姐的脸,银姐的衣裳,她照过幼年的秋香, 秋香你的爸爸呢?秋香你的妈妈呢? 太阳每天都在牧场上, 她呀,牧羊,牧羊,可怜的秋香。 《可怜的秋香》这首歌当时很流行的,曲调简单又宛转,很抒情,有点凄凉的意味,对着月亮唱,真是情调极好,小吉官加入姐姐们合唱,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裳。 还有当时最流行的歌,叫《特别快车》,歌意是指男女从相识到结婚十分快捷。歌词有: 盛会筵席开,宾客齐来,红男绿女,好不开怀…… 音乐像火车轮子滚动,节奏很明快,唱的时候心情会很欢乐。 还有一首歌,叫《卖花》,小吉官在小学的舞台上表演过,她左手挽着花篮,右手执着纸花,唱道: 每天早晨,迎着春风,姑娘手提花篮去卖花, 一路跑,一路唱,花儿飘幽香。唱到末一句,台下的家长们都一齐拍手。 小学名为“彭氏小学”,是彭氏家庭义庄办的义学,彭望洁的父亲彭士元当校长,葑门一带的学生特多,如今葑门一些老人很多是当年的小学生。 小吉官上学十分方便,穿过家里备弄的侧门便到了学校。 学校的门厅里供着一尊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塑像,门厅里黑触触的,孔子拄一根乌黑发亮的拐杖,有两个小吉官高。 小吉官每天路过这里,想起父亲曾吓她说拐杖专打不乖的孩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夫子会怎样看待她。她仰望着夫子漆黑的眸子,生怕那根拐杖会打将下来。 出得门厅看见升起不久的太阳,她的心就像离巢的小鸟直冲碧空,开始度快乐的一天。 那时的功课很有趣,语文老师尽管把戒尺打得劈啪响,但只拿教桌出气,从不责打学生。他朗诵《木兰辞》,一口兰青官话,拿腔拿调,念到“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还跷起兰花指做了个梳妆的姿势,惹起一片笑声。 小吉官最喜欢上音乐课,音乐老师是无锡人,有点娘娘腔,他教了小学生很多和他们年龄不相称的外国歌曲,小吉官只感到这些曲调很优美,数十年间,她在悲伤或烦恼或欢乐时常常哼这些曲调,一直到老。 当彭望洁的女儿长大时,有一次听到她妈妈在哼《夏日的玫瑰》,奇怪地问妈妈何时学会的,彭望洁把学到的歌曲一支支唱给女儿听,才知道她童年时学的竟然都是世界名曲。 由于当时没有决定人的命运的高考和无穷的压力,因而也就没有摧残儿童的鞭子一般的课外作业,下午两节课后,便是鱼入大海的自由天地。 小吉官照旧做两个姐姐的跟屁虫,玩够了,疯够了,回得家来咕噜咕噜牛饮般喝茶,四个姐姐凑了钱,招呼道:“喂,吉官,去,到转桥头,买三包五香豆,两包长生果,十只咸子酸,剩余两个铜板算是脚步钱,奖励你!” 小吉官答应一声,飞奔而去,一边嘴里不停念叨:“三包五香,两包长生果,十只咸子酸!” 转桥堍是个集市,有好几家糖食店吃食店,那时黄包车从桥顶下来,车夫要用很大的力气方能刹住脚板。转桥北堍有家“春华茶馆”,汉三公有时牵着小吉官去听评弹。 四个姐姐常常委任小吉官当采购大员,她从不辱命,认真完成采购任务,这次她采购完,手里紧握两个铜板,在烘山芋摊梅花糕店前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待到小肚皮里装了梅花糕,飞奔回家复命,五姐妹分摊,你一粒我一粒,分剩几颗花生豆子,大姐使劲摔到院子里去,以示公平,这一果断举措,赢得了姐妹们的心,每一摔,四个妹妹必然报以尖声吹呼和热烈掌声;每一摔,大姐的权威性就提高一分,小吉官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大姐扬手时脸上漾起的红云和头上飞荡的乌发。只是小吉官嘴馋,她每次都紧盯住五香豆和长生果飞去的方向,待到无人时到草丛里一颗颗拾起,以免暴殄天物。 那时大姐订了一份上海的电影画报,经常露脸的影星有阮玲玉、胡蝶、王人美等,阮玲玉之死,引起了五姐妹的悲伤,画报上说阮的死因是“人言可畏”,小吉官和四姐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但大姐二姐显然很激动,泪水湿透了两块绣花手帕。小吉官很喜欢看中国劳来哈台韩兰根和殷秀岑的戏照,画报到手,先看有没有瘦皮猴和殷胖子的滑稽戏。她也知道当时著名的男角如金焰、高占非、赵丹、梅熹等很会演戏,大姐说他们“演技高超”。还有严华,是明月歌舞团的,不单会演戏,还会作曲和唱歌。 西宅里的华士叔眉眼间有些像严华,英俊潇洒,华士叔很喜欢“石鼓墩”,小吉官也时常和华士叔说说话。外面太阳暖烘烘的,华士叔却喜欢在阴沉的厅堂上踱来踱去,华士叔穿得很时髦,有时穿哔叽的学生装,有时穿浅灰的华丝葛长衫,格子纺的内衫翻出在袖口上。最气派的要数他穿着一身米黄色西装了,小吉官认为穿西装的他可以压倒严华,只是弄不透他在厅堂上踱方步所为何来?有一次,小吉官似乎猜对了几分,那一天厅堂上没有其他人,小吉官主动倒茶给他喝,华士叔却顾不得喝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西厢楼上的窗棂。小吉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楼窗间有一条缝,露出蓬松的电烫发和一双俏眼,那俏眼中射出火一样的眼光和华士叔的眼光赤朗朗铰在了一起,小吉官认识她是借住在彭家的房客安徽大小姐。大小姐长得很美,和华士叔很匹配,华士叔避开别人,却不避小吉官,窗里飘飘荡荡落下一张纸条,他叫小吉官拾来给他,他写了信,包着石子,抛到窗子里去,他做了这一切,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朝小吉官眨眨眼,小吉官开心极了,心里发誓要为华士叔保密。小吉官知道两人常常在外面约会,也没有跟姐姐们说过。这样过了年把,阮玲玉自杀后,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整个宅子像失了火似的大乱起来,小吉官听到姐姐们大声议论,说是安徽大小姐投环身亡了,小吉官不懂什么叫“投环”,二姐拍她一记头皮说:“笨吉囡,投环末,就是上吊!”小吉官问为什么要上吊,大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人言可畏呗!”大姐情绪激动时习惯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这天她显然太激动了,眼里闪着泪花。 安徽大小姐亡故后,宅子里请了道士来打醮消灾。宅子里笼罩着一片愁云,亏得不久便是廿四夜送灶,厅堂上燃起了大红烛,灶上神龛里请了新的灶神,供过菜落团子和糖元宝后,就举行旧灶神的送别仪式,讲究一些的,为灶神爷置备了竹制的车马。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何况嘴已被粘粘的瘪嘴团和饴糖元宝封住,即便天天见着私弊夹赃和种种腐败现象,玉皇大帝问起,也只能说好好好。 焚化灶神,有的在天井里,有的在家门口,由家里的男孩执行。相王弄里到处是手擎燃着的灶神飞奔呼喊的孩童,伴随着震耳的鞭炮声,揭开了过新年的帷幕。喜庆的气氛终于驱走了安徽大小姐的阴影,华士叔从此不再在厅堂里踱步。华士叔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在五十年代初期,彭望洁在《人民画报》上见过彭华士摄的艺术照片,足足有两个版面。 廿四夜后,宅子里到处披红挂彩,门厅里挂起四盏大红灯笼,环形厅上挂着几盏走马灯。供桌上请出喜神,喜神就是祖宗神像,正中一幅大红喜字,是咸丰帝赐给彭启丰的御笔。 小把戏们感兴趣的,是吃食丰富了:咸子酸、五香豆、长生果、橘红糕、料红橘不用到转桥头去买了,厅堂上的果盘里有的是,厨子阿福忙着蒸糕、做南瓜团子、煎春卷、做芡食莲心汤,用蒸笼蒸糕,厨房里成天弥漫着热烘烘的水汽,小吉官最喜欢印糕,有菱形的、心形的、梅花形的。阿福蒸的糕在早餐桌上要吃好几个月,二月二吃撑腰糕,三月三吃顺风糕,但不过到了三月,大家已经吃腻,糕盆里原封不动,老是闹伤风鼻塞的小吉官也分明闻到糕盆里一股霉气。俗话说“饱新年”,小吉官不停地溜到果盘桌旁和厨房里去,无怪乎小肚皮再也装不下三顿饭菜了。 再是大年夜守岁,不苟言笑的祖父汉三公被半斤黄酒烧红了脸,笑得像弥勒佛。他带头聚赌,招手叫父亲士元过去,说:“凯丞,来,与民同乐,来掷状元!”大小人等每人分得写着“状元”、“榜眼”、“秀才”等小牌子的筹码,大家头靠头全神贯注掷骰子,赢的筹码可以兑钱。小吉官爬到大人的背上去,有时也轮到她掷几把,掷着掷着她手一松滑了下去,听到大人们说:“要死快哉,小吉官困着了!” 再是压岁钱,是小把戏们最实惠的东西了。彭家的亲友不少,压岁钱数目也颇为可观,其时一般人家,压岁钱只是大人间的一场年景闹剧,唯求收支平衡而已。小孩子们拿到钱,放入袋里尚未捂热,就被大人抄走,好比雀见砻糠,空欢喜一场。彭家平日不给孩子们零用钱,每年的压岁钱却是任凭孩子们装入“扑满”的。其时彭家已非官宦人家,亲友大都是医生教师公务人员,一般红包里装的是两只银毫。 小吉官最喜欢收取“二公公”递给的红包,二公公是个大胖子,美髯公,胸前飘着一大把胡子,圆脸慈眉慈眼,在什么电报局当差,有时晚饭前来找祖父喝两盅。祖父汉三公一个人喝闷酒时会发脾气,灌下两盅黄酒,脸红得像鸡冠,平时的祥和不见了,无缘无故骂人,每逢其时,大家就躲开,厅堂上剩他一个发酒疯,小吉官却不怕,走去趴在他膝盖上,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塞发芽豆、油氽花生、支塘羊羹到小吉官嘴里,二公公来对酌,汉三公的脸色又恢复了祥和,二公公喊“石鼓墩,来”,小吉官就爬到他膝上,拔他的胡子,二公公赶紧讨饶,塞几粒咸黄豆算是修好。 由是之故,一老一小的交情特别好。大年初一,二公公来拜年,掏出一封封红包分发,最后掏出一封,喊道:“石鼓墩,来!”小吉官就爬到他膝上,二公公眨眨眼说:“喏,也是二只角子,老少无欺。”小吉官摸着鼓鼓的红包,手里分明触到四只圆圆的银毫,分明是二公公对她特别优惠,她赶紧塞到口袋里,二公公一走,她就偷偷放到摇动时发出哗哗响声的“扑满”里去。 她还喜欢在过年时到丫头庆和的房间里玩,祖母告诉她,庆和是汉三公在安徽做事时收养的一个孤女。庆和的房中贴满了桃花坞年画,小吉官每天都来看一遍,庆和说吉官很像抱着红鲤鱼的大阿福,小吉官看着觉得特别亲切。“三英战吕布”那幅,小吉官以为吕布长得漂亮,是个英雄,三打一,小吉官对着刘关张刮脸皮。“老鼠做亲”最有趣,穿着执事衣的老鼠,掮旗打伞吹喇叭打着铜鼓抬着老鼠新娘,这一切使她着迷。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也长了根尾巴,咚咚地打鼓。 彭家男女多为知识分子,除了年节里打麻将推牌九外,自娱活动也颇丰富。男的拍曲子,一支笛,一支箫,伊伊哦哦地唱,一边自己击节打拍;女眷则流行唱评弹,一只琵琶一只弦子,“宝玉夜探”、“伶俐聪明寇宫人”,唱得九转三回,袅袅摇曳,听得人回神荡气,余音似都钻到肚肠里去了。女孩子们也设法找寻自己的快乐,她们生炭炉,用火钳自己动手钳烫头发,小吉官也幸运地在前刘海给钳了一个鬈;她们用红纸搽了脸蛋,点了嘴唇,在厅堂的平台上自导自演自当观众,兴奋得不得了。男孩们在阁楼上取出落满灰尘的锣鼓家什天天敲锣打鼓,一直要敲到元宵节。锣鼓声和鞭炮声的合奏,渲染出年节的节日气氛,表达出人们心中的欢乐以及对新春的希望。小吉官和姐姐们不甘心只当听众,在男孩们离去时,也拿起锣槌和铙钹上的绸带,大姐发令说“敲!”大家一起动手,但总是打不到点子上,气得大姐连声骂:“笨吉囡,你笨死了!” 过年还有一乐,常熟的姑母带着几个表姐回娘家过节,后园里的柴房被成群的女孩们辟作游戏房,女孩们在里面演戏唱歌,还玩拔河,输赢双方一齐跌倒在稻柴堆里,一齐在柴堆上摔跤打滚,个个疯得像痴子。 小吉官六岁那年过年节,闯了一个大祸,俗话说小人乐要惹祸,小吉官穿着棉旗袍,套着棉长裤,领着常熟表姐们在后花园玩,钻完假山,走九曲桥,小吉官指着池塘说里面有红鲤鱼。表姐们看了半天,什么也瞧不见,说她撒谎。她赌神罚咒说是真的,年年祭祖后,供桌上的红鲤鱼就放生在塘里的,那天塘里结着鸡丝冰,故而见不到鱼。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和取悦表姐们,她走到九曲桥的墩子旁,拿根树干,想把鸡丝冰敲开,可是穿得太臃肿,脚一滑,掉到了池里,全身都浸到了彻骨的水里。 因为池边浅,露出了头,表姐们一齐惊呼,家里的人闻声陆续赶来,纷纷加入惊呼行列,但没一个想到要采取一点行动,幸亏二哥赶来后,果断地跳入水中,抱住她拖到岸滩上,这惊险一幕才告一段落。这时小吉官已吓得不省人事,待到醒来,已经在上下三层的棉被中。被里捂着好几个汤婆子,耳边只听到老祖母唉声叹气唠叨说:“笨囡,笨吉囡,真是笨煞哉呀这小囡……”听见母亲说:“阿弥陀佛,看,眼皮眨动了,快,快拿姜汤来!”听见大姐二姐在地哭,小吉官感到活在这大宅里好多年,只有今天才算第一次成为全家的中心人物,心里快乐得无法形容。她已经完全恢复知觉,却故意不睁开眼睛,全身心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情,后来终于忍不住睁眼一看,只见满屋的人睁圆了眼睛屏息盯着她,几个表姐的眼神中分明还有负罪的神色,她轻轻吁了口气,引起了满屋子的欢呼。 元宵佳节,沉寂了几天的锣鼓又敲打了起来,吃过四喜汤圆,家人都到后园里赏月,黄澄澄的铜盆似的圆月升起了,过了一回,家人陆续进屋,大姐命令姐妹们不准散,说是要等月亮当头才准归房。四姐和吉官唱道:“月亮澄澄,囡出来望娘,娘话亲生子,爷话桂花香……” “瞎唱!”三姐呵责说,“是元宵节,不是中秋。” 大姐说:“就唱我的家庭吧。” 于是五姐妹一齐唱道:“我的家庭真可爱,美丽和睦又安详;兄弟姐妹、父亲母亲都健康。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季温暖夏日凉;虽然没有好花园,月季凤仙常飘香……” 众姐妹翻来覆去唱,唱着唱着,二姐忽然掏出手帕抹泪,小吉官牵牵她衣角问:“怎么啦?”大姐说:“她多愁善感,是近来读了《红楼梦》的缘故。” 二姐悠悠吟道:“桃李风华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顿了一下记起了另一首《桃花行》,又吟道:“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二姐吟罢,已悲不能抑。小吉官和四姐弄不懂二姐拿腔拿调说些什么,但能知道那是不快心情的表达。 月亮终于爬到了当头心。小吉官说:“我要年年和四个姐姐在一起过年!”二姐摇头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四姐说:“我要月亮不要走。”大姐摆摆手说:“可惜办不到。” 不大说话的三姐说:“我要我们五姐妹永远在一起,永远生活在可爱的家庭里。”二姐黯然说:“这和不要月亮走一样,做不到的。” 大姐冷悠悠地说:“好了,回屋去吧。”不久,二姐大姐先后出嫁,圆圆的月亮破了。 那年元宵节后,到了冬天,祖父汉三公病逝,灵堂设在兰陔堂,家里请了一堂和尚一堂道士念经超度。小吉官和姐姐们哭过一场后,就到处瞧热闹,不论是佛堂还是道场,都从梁上垂下长长的幡,那些绣着图案五颜六色的长幡把原来灰扑扑的厅堂装点得十分漂亮。入晚,厅堂上点起汽油灯,小吉官眼看那白线编成的小布袋被点燃后由红变蓝终于变白,发出耀眼的光。吉官和被称为安官的四姐都觉得十分神奇,白炽的灯光照着和尚们金红的袈裟和刮得光光的脑袋,吉官安官着迷似地看着这一切,佛堂和道场都要男孩去跪在蒲团上,膝盖跪得发麻,几个姐妹觉得在这种场合男女不平等倒是件好事,后来和尚道士到外面街巷间“行香”,也由男孩执龙形的香盘走在行香队伍的前面,那是很出风头的事。做七时,每天在灵位前须供饭菜,吉官和安官都很愿意做这差事,算是尽些对祖父的孝心,吉官对汉三公是很有感情的,她忘不了在汉三公的膝盖上祖父塞给她支塘羊肉的香味。 在断七那天,和尚道士们又来念经,厅堂里挂着十殿阎王,每张阎王像下方画着男女鬼魂们受刑的情形,小吉官好奇地一张张看着,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后来在天井里架起两张方桌,中间用白布搭起,算是“奈何桥”,道众们一起念经,手执摇铃有节奏地响着,为首的道士在桃木剑尖上挑着一张符,在炭炉上燃着,一连烧了三张,引着亡魂过了奈何桥,超度仪式到此结束。吉官和安官倒很希望这样闹猛的场面能一直延续下去。 在吉官头脑里,汉三公之死并不标志家庭圆月的破碎,最使她感到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是三个姐姐先后出嫁,父母远行昆明。她和安官只能傍靠老祖母住在空荡荡的环荫厅里,在黑暗中静静躺在老祖母的身旁,听着老人轻轻吐气和柔弱的鼾声,觉得孤单极了。她每晚都想着姐妹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想着二姐在月夜低吟时冷悠悠的神情和沮丧的声调,一直想到入梦,眼角上沁出了泪珠。 先是二姐出嫁。 按通常规矩,出嫁次序应该先长后幼,可是大姐二姐的婚事次序,却是木球先沉石球在后颠倒了。 其时,五姐妹前三位,进了振华女中读书,振华就是现在的十中,当时的校门开在带城桥下塘。三姐妹在规定的日子里穿校服,有时也穿便装,穿旗袍的日子多,有时也穿青色士林布斜襟衫和黑绸短裙。三姐妹上学时并排走,走一路洒下一路笑声和歌声,有时家里包车有空,在她们的要求下,坐包车上学,三姐妹挤在一辆车上,二姐不停踏着搁脚处的铃铛,车夫也不停揿着喇叭,“叮当巴波”地一路奔去,惹得路人行人都行注目礼。 在行注目礼的人当中,有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十全街的一所华屋前,她用冷峻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姐妹花,有时被她们的欢声笑语所感染,嘴角边也会泛起微微的笑意。她已经不止一次看着这几个青春而富有活力、神采飞扬的女孩,她被她们吸引,以至一段时间,她吃过早饭就不自禁地赶紧到门口,以便一睹她们的风采。 终于有一天,她下了决心,走到对面漆盘店里,向漆盘娘娘商量托办一件事。漆盘娘娘一直勤于到处走动,是有名的“走百家”,自然,近在对门的李家这样的大户她是不会放过的。听说李家的老先生人称“总长”,漆盘娘娘虽然搞不清什么是总长,但知道这人是北京当过大官的,李家做成漆盘娘娘很多买卖,漆盘娘娘因而得以常常进去,主动为李家办些杂事,得些好处。李家的主人,其实就是李根源。 第二天,漆盘娘娘穿了身新衣,头发梳得精光,插了朵栀子花,动身到彭家,奉命作媒。不料花好稻好说得磨破嘴皮,碰了一个软钉子,彭家太太说:“我家姑娘年纪太小,正在读书,不谈婚事。” 万万想不到,过了几天,李根源夫人马树兰竟亲自登门议婚。 那天小吉官正缠在母亲身边,一眼不眨看着面前从未见过这样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后来,她知道这位婶娘名叫马树兰。 那天马树兰身穿绣花旗袍,脚踏绣花鞋子,黑亮的发髻上插着碧玉簪,手腕上戴着绿盈盈的手镯,项间翡翠宝石穿的链条垂挂到胸前。她跷起兰花指,端起庆和送上的盖碗茶,呷了一口润润喉,缓缓说道:“彭太太,今日我冒昧前来拜访,一来么,我的住所离尚书里不远,也算得是街坊,久疏通候,今日算是补上。其二么,树兰知悉尊府三位千金品貌双全,十分仰慕,树兰一无所长,但向来生性豪爽,今日前来向彭太太有个非分之求,要和贵府结为姻亲,小儿希纲……” 吉官母亲听到这里,赶紧打断说:“小女年幼,不敢高攀。” 马树兰自顾自说下去:“小儿希纲,就学于南京黄埔军校,学业成绩优等,要说高攀,只怕是我儿希纲匹配不上。” 彭太太说:“哪里哪里,只是小女年幼。” 马树兰插口说:“这件事,不是要彭太太今日就有答复,贵府三位千金,我个个欢喜,若说年幼,老三年纪是小着些,但三千金里不论是哪一位,我马树兰都十二万分同意,就不晓得希纲有没有福分,哈,哈,哈。”马树兰的脾气,后来证实果然十分豪爽,这天她顾不上合适不合适,竟打破常例自己上门提亲,即为一例。 马树兰走后,彭家乱成一团,士元集合一家大小商议,说: “要说门楣,也不算怎么太高攀,但事出突然,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向来不主张单凭父母之命,你们三姐妹,望淦小了一些,就看望澄望漪,自己有什么想法?”说完眼睛朝望澄看。 大姐望澄双臂抱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结婚!” “你呢?”父亲又看着望漪。 “我,我随便……”二姐低头说。 我悄悄问三姐:“什么叫随便?” 三姐说:“随便么,就是随便。” 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定了。 彭、李联姻,按照当时彭家式微的情况论,可说是高攀。 李府的主人根源先生,云南腾冲人,字雪生,号印泉,别署高黎贡山人,晚清秀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主持过云南讲武堂,朱德元帅也出在他门下。李根源担任过广东军政府副都参谋、琼崖镇守使、陕西省省长、农商总长、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1923年曹锟贿选总统,李退出政府。李于1922年在苏州十全街建“阙石精庐”,他事母至孝,退隐后迎老母阙太夫人至苏州,以事晨昏。1927年国民政府成立,李闭门谢客,与蒋介石不相往来。其实,其故旧门生遍天下,他们以友人门生身份探视,李府终日宾客盈门,特别是与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冯玉祥、张继等时相过从,时人以政学系幕后首脑目之。 马树兰拜访彭家亲事初定后,李根源曾亲自到彭府谒见彭老夫人,他穿着长袍马褂,在彭府“兰陔草堂”向老夫人行跪拜大礼。 李家送来了聘礼,大概知道彭家无力筹措嫁妆,聘金为银洋三千元,这在当时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于是筹备结婚大典的机器开始启动,当时中等人家婚嫁的新娘衣服都是请裁缝到家里做的,彭家请了两个裁缝在天井里搭了作台板,借着日光做,阴雨天和晚上在厅堂上点着煤油灯,日夜施工。吉官和安官从此不到转桥头看杂耍,而是着迷似地看着裁缝师傅穿针引线飞舞的手,看着他们魔术似地完成一条条镶边,做起漂亮而复杂的盘香钮扣,先是把黑绸卷起缝成条状,而后盘成各种几何图形用线固定,用熨斗烫平。 其时裁缝学生意,生熨斗和滚边这两件事要学三年。熨斗肚里放木炭,熨斗前面有张嘴,后面有个洞,生熨斗时往后洞吹火,有技术的一只嘴巴好比风箱,发出火吐火吐的声音,熨斗嘴巴里就飞出白灰和火星。滚烫的熨斗在衣服定型和做盘香扣时都起很大作用,一件旗袍,以领口处的盘香扣最完美最花哨。冬天的旗袍须用丝绵铺垫,师傅们用灵巧的手把丝绵剥开均匀地铺上,用极细的针线固定,高明的师傅缝制的丝绵袍不会结块或掉落。 当时裁缝的生活是很清贫的,社会上评说“裁缝勿落布,蚀煞家主婆”是很苛刻的。小吉官和安官很同情他们,看着他们戴着半套笼的手冻得萝卜似的,不时伸向嘴边呵冻,他们的鼻尖上永远挂着一滴清水鼻涕,当他们全神贯注缝制时,鼻尖上的水滴愈聚愈大,正在两姐妹担心会掉到新旗袍上时,他们就嗤地一缩吸进鼻孔中去。中、晚饭是主人家供给的,两荤两素一汤,那时裁缝铺定的规矩很严,早已饿着的他们必斯文地先用筷在汤里一浸,吃菜专拣素的吃,四只百叶包,他们只客气地每人吃掉一只,鱼是不动筷的,偶尔夹一点鱼旁的咸菜,饭呢,只添一次。两姐妹大发恻隐之心,抢着为两位师傅盛饭添饭,用足力气把饭揿得结结实实,堆得像馒头。师傅们很领情,笑眯眯地连声道谢,使得两姐妹十分开心,连做梦也梦见自己在拼命揿饭,这样的欢乐持续了一个多月。 春夏秋冬的旗袍、衣裳,光彩夺目地放在味初堂上,味初堂平日是空关的,堆放些杂物,这时专门陈设二姐的嫁妆,橱柜箱笼,碗盏盆桶,还有永生永世盖不完的被子,好似现在的展览会,供亲友参观。 李希纲长得很神气,回苏州度假常常西装笔挺,大方地上门找未婚妻,娘说过:“大妹很秀气,二妹长得好看”,李希纲对婚事也很满意,不时送来吃食,汽水一送两箱,香蕉一送两篓,常常泡在彭家。有时带着一帮朋友,其中有蒋公子纬国,裹着大姐二姐外出,夏日扑通扑通跳在城河里游泳,秋日在草地上踢球,李希纲一生玩世不恭,放荡不羁,二姐和他在一起很觉有趣。吉官、安官两姐妹拼命做跟屁虫,缠着他们的脚跟跑,哥哥们在河里氵忽浴,他们跟着姐姐们一起拍手;哥哥们踢球,她们跑来跑去拾球,希纲并不忌讳他们,即使和望漪两人相处时,吉官和安官不敢踏进去,他也会把她们拉进去,要四妹五妹掏他口袋里的吃食。他为了这两个小女孩,衣袋里常常装着糖果,最使小姐妹俩高兴的是希纲才从南京回来那几天,她们可以从他口袋里摸出鲜得眉毛都脱落的鸭肫肝,每只鸭肫都用油纸包着,颗头很大,咬一口,慢慢咀嚼,说不出的好味道,她们吃着糖果、鸭肫,希纲和望漪照旧说笑。希纲为人洒脱,并无那时男女谈恋爱时头靠头唧唧哝哝的样子,他常说些她们很少见闻的故事,说得高兴,拿支钢笔当手枪,端起椅子当舞伴,比说书先生还有趣。娘告诫两个小姐妹不要去惹讨厌,希纲知道了安慰她们说:“本来只有一个人听我说书,四妹五妹来,我就有了三个听众,我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讨厌呢?” 吉日终于来临,排场很大,二姐烫着头发,穿着绸旗袍,戴着白纱手套,男家来迎亲,女家由用钱请来的阿水姑娘作为陪嫁丫头搀扶着,款款登上包车,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去了李家。吉官、安官穿起了新衣,在人堆里钻进钻出,李府里闹猛极了,挂起大红灯笼,到处张挂着金红的喜幛,一班西乐,一班丝弦家生,不停地吹打弹奏。晚宴前举行婚礼,小吉官玩得倦了,在沙发上睡着了,由大姐背着回家去,没有见到她一心想看的婚礼。 婚后,希纲仍回南京军校,二姐入东吴大学社会系读书,功课不重,参加了东吴唱诗班,二姐穿着白袍虔诚地唱着赞美诗,这段日子过得很快乐。不久,二姐怀孕生下一子,取名衍森,二姐辍学在家。李根源夫妇抱了孙子,十分高兴,李府上终日可以听见李根源爽朗的笑声。 吉官依恋着二姐,天天溜到李家去。李府前门临河,设石栏,内有大树一棵,树端亭亭如盖。进了李家大门,有一个天井,两侧各有一个花墙洞,进左手花洞可去花园,进右手花洞就是住房,再朝前,通到南园去。穿过天井,就是大厅,大厅后正屋四进,第三进为两层楼房,李根源住在楼上,第四进为平房,原为阙太夫人卧室,希纲、望漪结婚改作新房,屋后正南,有玉兰花树,高逾数丈,江南罕见,花开时节满庭染白,氤氲缤纷,正屋之西,复有客堂书房数处。各个处所都有回廊通着,天下雨,不会打湿衣裳。 李根源常常在楼下书房前的回廊里踱方步,其时正届知天命之年,圆脸大眼,头发有些鬈曲,一把络腮胡子,胖墩墩,身胚高大壮实,穿着朴素,布衣布鞋,只在希纲的婚礼中穿过绸袍。左手终日执着一根长长的旱烟筒,每次见吉官进来,招手要她过去,用大手摸着她的童花头,一边用浓重的云南话招呼道:“是小五妹呀,好,好,在这里耍么,不用回去吃饭了。”吉官叫了一声“李亲伯”,就飞奔到天井对面二姐的住所去了,这套平房的外墙上有“岁寒松柏庐”刻石。东厢住着希纲和二姐,希纲是马树兰的长子,西厢住着次子李希泌,李希泌是个忠厚人,布衫布鞋,整日躲在西厢房里读书。希纲却一刻也不要安静,他把留声机放在平台上,放着他心爱的歌曲《开路先锋》,他手舞足蹈跟着唱道:“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锋!”希纲很喜欢憨厚的吉官,招呼道:“来,小五妹,合着节拍跳!”疯了一通,希纲回房,在他银灰色的大衣袋放几颗鸭肫要吉官摸,望漪嗔道:“全毛大衣里放鸭肫!要蛀光的。”希纲笑笑道:“蛀光拉倒。”他为了逗两姐妹开心,表演“吊毛”,乓的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正当两姐妹吓得尖叫时,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做了一个鬼脸。 李希泌大概嫌闹,李根源就为他在后面盖了一排房子,请个国学名家诸祖耿当老师。 李亲伯住在第三进楼上,楼下都是会客室。东南角上有张大书桌,李亲伯喜欢写字,写得一手苍劲的隶书,字体浑厚,如他的高大体型一般。家里来客不断,有云南的,有北京的,有南京的,有上海的,这些人都称李根源为“印老”。小吉官每次去,都能听到会客室里南北文人各路武将慷慨激昂地高谈阔论。李家天天要开几桌饭,二姐处的饭是另开的,四妹五妹常在二姐处用餐。厨师老张是云南人,烧得一手好菜,两姐妹最喜欢吃云南火腿。这一带只知道金华火腿,其实,云南火腿远比金华的好,李家上下都嗜食云腿,整箱从海防海运来,云菜习惯放些辣,老张把辣子面塞在鲫鱼肚里红烧,说不出的好滋味。 小吉官称呼马树兰叫“亲伯母”,马树兰是云南通海人,生就一根直肠子,待人宽厚,家里的粗做老妈和丫头们整天嘻嘻哈哈,马树兰看着反觉欢喜,她抚育着几个朋友的孩子和孤儿,所以,四妹五妹去李家,除了和马树兰的女儿李挹芳一起玩外,还有好些小伙伴作伴。马树兰会作画,她在年轻时跟随着李根源去日本,在日本学的绘画,擅长牡丹,她天天要画。吉官常常在旁边看着,她很喜欢看亲伯母作画,看着那软缎宽袖中伸出戴着玉镯的白白的手左右上下拂动,她以为非常之美。她伸长脖子,刚好能看到宣纸上的牡丹,她以为那些牡丹和亲伯母一样雍容华贵。马树兰画完后,问道:“小五妹,我画得好吗?” 吉官认真地说:“很好看,很像的!” 马树兰也很喜欢吉官,常常问:“五妹子,今天的菜好吃吗?” “红烧鲫鱼和炒火腿好吃。” 马树兰就吩咐道:“老张呀,照式照样做一份,给彭老太太送去吆。” 李家花园里有一大片竹林,还有一片平整的草地一直伸展到现今苏州饭店,希纲有时约友人打网球,园里有不少果树,有枇杷、杏子、橘子等,铜盆柿长得有饭碗大,每逢果子成熟了,马树兰总要吩咐送一篮给彭家好婆吃。 望漪每月可以支取十元零用钱,这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半小学教师的工资,望漪遵循彭家的家风,尊老爱幼,常常大包小扎买些吃食给祖母和母亲,四妹五妹要求看电影,二姐也常常满足她们。那时到小公园大光明影戏院看电影,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光明。吉官四岁时跟着父母去看过无声电影,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在眼前晃动,吓得赶紧闭起眼,如今她已八岁了,初懂人事,看过不少电影画报,姐姐们又热心地做她的在电影观赏上的启蒙老师,她能记得黎俐俐主演的《桃李劫》,从此学会了慷慨激昂令人热血沸腾的《毕业歌》,白杨、赵丹主演的《十字街头》当时风靡一时,她看了两遍。 影后胡蝶主演的《孔雀东南飞》使她哭湿了几块手绢。她也爱看王人美、韩兰根演的《渔光曲》,每当姐妹们一起唱起那首主题歌,眼眶里常常溢满了同情的泪水。 后来大光明放映《夜半歌声》,广告牌上宋丹萍可怕颜面上的眼睛会开合眨动,把吉官、安官吓得赶紧躲到姐姐的怀里。但《夜半歌声》实在好看,金山演的宋丹萍十分感人,女主角胡萍演得凄婉十分,洪警铃演的怪医生一副刁钻的样子很是可憎,回气荡神的主题歌使人百听不厌,引起深深的共鸣。抗战前后数十年间,在苏州、上海、昆明,每逢放映《夜半歌声》,吉官必去重看。汉三公去世后,父亲也不时外出看戏散心,带着吉官去开明戏院看京戏,吉官对京戏缺乏观赏水平,偎在父亲怀里像小猫一样打呼噜,待等戏散,乘包车打道回府,吉官先是坐在父亲膝上,不久便滑落到包车搁脚的地方,继续打她的呼噜。 接着是大姐出嫁,大姐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那时家境不妙,也许她是想做事补贴家用,在观前农业银行谋个差事。二姐先嫁打破了先长后幼惯例,李根源一直有些歉意。其时云南教育厅长龚自知,是云南有名的才子,是龙云的秘书和智囊,思想倾向进步,早年在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回云南办进步报纸,曾被云南军阀唐继尧派特务将他毒打,打断过一条胳膊。1934年龙云赠龚二万元,助龚建造了宅邸,不久,龚有丧妻之痛,龙云要他代表自己到南京开会,会后特地到苏州看望李印老,李根源兴起了为大姐执柯作伐的念头。龚自知才华横溢,为人忠诚,虽生得稍稍矮小些,但相貌堂堂,眉眼间有股英气,大姐很看重他的才学和活跃的思想,慧眼择婿,应允了这件婚事,甘愿做龚的填房。 龚自知来到苏州后,拜会了李印老,又拜见了未来的丈人丈母,和大姐约会了几次,一天,家里请龚自知吃蟹,龚在云南很少和无肠公子结缘,大姐教给他剥食,他连连赞道:“美食美食,天下之美味也!”但吉官和安官只分到一把蟹脚,小姐妹感到委屈,嘴一瘪一瘪的,大姐赶快朝两个小嘴巴里各塞一块蟹黄。 这次婚事有点像姐妹们唱过的《特别快车》,东井轩粉刷一新,给大姐布置洞房,花烛之日,鼓乐齐鸣。这次吉官被看重做了傧相,为大姐婚纱礼服拉纱,她拉着一边衣角,庄严而专注地合着结婚进行曲的节拍缓缓踏步,两旁来客撒出的五彩纸屑,也纷纷落在小傧相的头上,小吉官兴奋得满面通红,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荣耀。 婚后,大姐就随着龚自知回昆明,翌年,大姐产下一子。 她在昆明举目无亲,情绪不安,龚自知写信来请父母和哥哥去云南,父母对大姐情有独钟,思女心切,犹豫再三,还是带着哥哥去了。 下面就轮到三姐的婚事了。 父母兄长远去,家中就只有老祖母带着三个女孩。1935年夏,三姐望淦从振华女中毕业,这年的暑假,三姐和柴竞雄等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到章太炎的国学讲习班去补习,教室在景帆路章家后面一幢楼房里,太炎先生亲自教古文,章夫人汤国梨教诗词。 三姐那时自己取名“雪亚”,是“雪洗东亚病夫之耻”的意思,她学习认真,成绩很好,深得太炎先生喜爱。太炎先生公子章导在上海读书,回苏后见这么多女孩子在家里读书,很是好奇,时常借跑步锻炼之机,偷偷地窥看,太炎先生明白儿子的心意,便要他自己物色一个中意的当儿媳,章导一眼就相中了雪亚,太炎先生赞扬儿子的眼光。 其时太炎先生和李根源、张一是好朋友,三个人在一起时,太炎谈起了这件事,李根源一听,笑了起来,说雪亚的姐姐就是他的儿媳,此事包在他身上,由他向亲家和彭家好婆去提亲。果然,昆明不久复信表示听凭李老做主,彭家好婆征求了三姐意见后也表态赞同,这婚事就敲定了。 三姐结婚,只因父母不在,婚事由李家协助章家操办,吉官不巧在家生病,没有跟老祖母去。 这时的吉官已十岁左右,姐妹情深,三姐婚后,她不时去探望,三姐去章家也支取一月十元的零用钱,四妹五妹去,她总是热情地招待两个小妹妹,汤国梨有些小气,从不肯拿吃食款待小亲戚。 第二年三姐产子,请有名的妇产科大夫顾志华接生,彭老太太带着吉官到同仁和绸庄买好多衣料,做成婴儿的四季衣衫。三姐临产那天祖孙俩兴冲冲坐着黄包车赶去,婴儿却死了。 同年,太炎先生仙逝,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小吉官看着汤国梨穿着淡灰色镶白边的丧服忙着接待来客,吉官很担心爱护三姐的公公死了,不知三姐肯不肯和婆婆一起过。 不久,章导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三姐也住到上海去了。 三个姐姐先后出嫁,只剩下四姐望澜,过了几年四姐出嫁,上海已经沦为孤岛,其间还有过一些故事,但为了叙述方便起见,先说四姐的出嫁。 黄毛丫头十八变,一向不惹人注意的四姐长成了大姑娘,她在浒关蚕桑学校读书时,成了耀眼的校花,亲友间评论,先前三姐妹已经可以算得是美人了,不料安官脱颖而出,长得像玉人似的,把三个姐姐都比下去了。 这年暑假,望澜住到上海三姐家,章导和过去在同济建筑系的同学陈定外是莫逆之交,一天陈定外来看章导,望澜背着他坐着,待等转过脸来,陈定外像遭到雷击一般僵住,惊为天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澜被他的痴呆模样吓得逃走了。陈定外对章导表白自己的决心说:“此生非望澜不娶!”过不了多久,四姐便被他的热情溶化,投入他的双臂。 几个姐妹中,以四姐的婚姻最美满,陈定外对四姐的爱可说是经典的爱,两人白首偕老,两个到了耄耋之年,陈定外对四姐的爱始终不渝。 从稍稍懂事开始,吉官便一直希望自己的家和五姐妹困在一起的快乐生活永存不变,哪里知道,月亮逐渐由盈变亏,无可奈何花落去,灿烂的画面慢慢黯淡,渐渐失去它昔日的光彩,只剩下一片灰白。吉官心中的美梦终于碎为破镜。 这真是:人醒梦已残,老去不可返。 吉官14岁那年,日寇侵华,家人星散,宁静和谐的生活也一去不返,老宅基里只剩得两个姐妹陪伴着年迈的祖母。 安官已是二八佳人,两姐妹都在振华女中就读,大家都上升一位,三姐代替了大姐的位置,四姐扮演了二姐的角色。其时不断传来上海日寇挑衅战事一触即发的消息,社会上动荡不安,三姐妹偶尔到观前理发店钳烫头发,放学后有时也到南园草地上散散心,到转桥头买些吃食,但昔日无忧无虑的心情已经消失,在后花园唱的歌,也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庭真可爱》之类,而是常常唱《梅娘曲》、《义勇军进行曲》,还有悲壮的《松花江衅》和慷慨激昂的《热血歌》。 一天,传闻日本人打来了,顿时城里大乱,人们携老将雏纷纷向四乡逃难。老祖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找来二姐商量,二姐说传闻战事已推向昆山,运兵的火车不停向东驶去。高级将领云集昆山,日寇虽尚未越过昆山,看来还是避避的好。祖母不大愿意离开老宅基,二姐劝说避两天没有事可以再返回的,祖母看着身边的吉官安官,也就点头同意了。 李家在1936年买了辆福特轿车,李印老派轿车把一老两小接到小王山“阙茔村舍”去,过了几天,常熟的大姑母带着两个表兄乘木船经灵岩山南麓,抵善人桥折向南行与彭家会合。 李母阙太夫人之墓,在穹窿山东麓下,墓右有石筑碑亭一座,亭右百步为“阙茔村舍”,昔日营葬时,有黎元洪赠植松树万株,墓右上方之松林中,有青褐色石坡,上镌章太炎书《孝经》一章,大字经尺。全山各处崖石,刻着众多当代名人题字。 当时吉官已是初中生,自祖母以下诸亲友,已改口称“五妹”,表兄李乃成比两姐妹年稍长,领着她们参观村舍,三人家学熏陶,俱已粗通文墨,对村舍中布置的书画联对,都很有兴趣。 “阙茔村舍”横列两进,第二进居右,为内堂,中坐南三间梁悬“阙茔村舍”匾额,设阙太夫人立像,左右暗间及侧厢,为卧室和客房。 内堂左右房中,陈设着书架,有当时难得一见的《拿破仑传》、《俾士麦传》等,三个中学生常来此捧读,增进了不少知识。四壁还挂着李根源故旧张耀曾、靳云鹏、僧圆瑛等之照片。还有赵藩以及孙光庭、陈衍等字轴和郑伟业的对联等,书法精绝。 五妹问表兄道:“你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吗?”乃成表兄说:“前面照片上的几位,都是在中国政坛上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后面写字的几位么,有些人我不晓得,有些人稍微了解一二,比如陈衍,很有文才,袁世凯封过他什么侯的。又如赵藩,是云南大理人,白族的唯一的一个探花,名诗人,书法家。昆明一带的招牌,都是赵藩写的。” 村舍之左,有李根源兴办之村民小学一所,再左有面向村舍之厅屋三楹,名“凤木屋”,悬李印老自书刻木对联一副,曰:“空望白云依子舍,种将红树点秋山”。 沿“凤木屋”登山,可观李根源经营之十景,至山巅,前有“湖山堂”,后有“小隆中”,后者有平屋三楹,上悬吴县赵廷玉撰书“岩壑具经纶,谢安江左功名远;松风洒襟袍,宏景山中日月长”之对联,表兄指着对联说:“这是称颂位居相位之李亲伯退隐林下,以山水自娱远离政治的。” 沿山路东下,山脊有顶部满布绿苔之巨石,用“松风吹绿”句取名“吹绿峰”,峰南紫褐色石壁如卧狮,取名“卧狮窝”。 十景首推“松海”,黎赠松已然成林,郁郁苍苍,风过处,起伏若波,声鸣如涛,有一石亭李烈钧题名“射虎”,后经陈衍改为“听松”。 来小王山松海畅游后题诗的有不少名人,1936年夏,李印老辑印《松海》一卷,三小于书架上觅得,表兄掏出本子抄录,四妹五妹也学样录了几首喜爱的诗作。张一《题松海》:风尘氵项洞人间世,为听龙吟植万松。添得我吴新掌故,小王山顶小隆中。 徐诗云:穹窿三叠翠浮天,我欲移家作散仙。更爱隆中幽绝处,松风吹绿一溪烟。 易家铖诗云:小王山近善人桥,相国高门借一宵。辟地开天原小事,乾坤大事听松涛。 汤国梨诗云:览胜不辞远,栖山莫怨深。苍茫松海里,应有蛰龙吟。 李亲伯兴来,“用嫂氏汤夫人韵”作诗云:苟全于乱世,不觉入山深。高卧小隆中,聊为梁父吟。 这样的山居生活过了个把月,老祖母忧心忡忡,几个少年则已浑然忘却进山之因,成日价看看书游游山。 1937年11月15日晚,忽闻门口有汽车喇叭声,表兄奔出探视,奔回叫唤道:“李亲伯来了!” 原来,彭家来小王山后,李氏家人也陆续向后方迁离,暂居南昌,后去昆明。苏城宅邸,仅李根源一人和随从居住,到深秋十一月,日寇于金山卫登陆后,向西直扑,日机开始向苏城轰炸。一日振华女中被炸,李印老知己坚主抗战,为日特所忌,振华之弹,目标实为在李,李遂有去意,行前特来小王山叩辞母墓。彭家来小王山时,有一段路还乘过竹轿,这时已通了简易公路,故李根源小车可以直达。 当晚,李亲伯和彭李两家家人叙话家常,把四妹五妹揽于膝前,和蔼可亲。 翌日,李亲伯带了几个随从到山里转,乃成表兄带了两姐妹尾随着。所到之处,山间的村妪野老都呼李亲伯为“总长”,李亲伯也谦和地应答着,后来到了“听松亭”,大家坐在石栏上憩息,李亲伯手摇一株高高的孤松,对表兄季耕说:“我爱此松之直,特地买来种植在这里,如今长高不少了。” 几天后,是李母的忌辰,这几天亲朋陆续来山的有几十人,忌辰清早,一起肃立于阙太夫人墓前,行三鞠躬礼。 又过了几天,在苏州沦陷前夕,李根源部属马崇六驾车来山,请李印老登程,李最后一次环视了阙氏村舍,怅然而去。经善人桥,往无锡到南京,转登江轮西行。 彭、李两家本拟迁往安庆的,但老祖母年事已高,不宜长途跋涉,经上山之苏州人惠心可力劝,决定避匿于穹窿山“茅篷”,该地十分隐蔽,可避日寇之锋。 穹窿“茅篷”是一座僧寺,昔名“显忠寺”、“穹窿寺”,寺门砖额上刻有“福臻禅寺”,该寺屡建屡毁,一段时间只剩了几间茅棚,当时人称为“茅篷”,四山环抱,背倚大茅峰,人迹罕至。 李根源亲撰《募修穹窿寺启》中形容穹窿说“……发自天目……起缥缈,过洞庭,……葱郁磅礴,遂孕灵奇,玉遮阳山居其左,……尧峰、七子拱其间,具区诸峰环其后,实为吴郡之主山。” 彭、李两家逃难上山,除祖母坐了顶竹轿外,其他人等都负物步行。四妹五妹蹦蹦跳跳,表兄乃成照看着她们,进穹窿寺外红墙正中寺门拾级而上,才知此身正处于穹窿绝顶大茅峰之中,仰视此峰,宽阔森张,峰左延折而东为三茅峰,峰右山脉亦东趋奔腾。 到了高处,三个少年已经气喘吁吁,散坐休息,五妹笑嘻嘻地说:“离开阙茔村舍时,心里惶惑,正像逃难一样,爬了这些山路,一边看着风景,国难家难全忘记光了。” 时值深秋,天高气爽,草木疏落,间只剩下一些耐寒的林木用浓重的色彩装点着群山层岭。四妹叹口气说:“活到现在,只是在南园的草地上和后花园里略略领会到些自然之趣,想不到逃难逃进了大自然,哦,我要赞美大自然,赞美这气势雄伟的大自然!” 表兄乃成冷冷地插话说:“不要忘了,看中这大自然的日本鬼子正在向这里进发呢!” 老四愣了一下,傲然反击说:“你能欣赏热爱祖国河山之美,才能挺身而出保卫它,懂吧,先生?” 乃成表兄一向好脾气,知道自己失言,赶紧说:“懂,懂,四妹此言极是。”他看了一回山色,说:“这些山,可惜少种了一些枫、槭、松、柏,就弄得其意萧条,山川寂寞,正如欧阳修所说,秋声起也,弄得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到了寺中,两家住在“壮哉楼”上,楼为寺之最高处,计五楹,左右及后楹全为客房,老祖母和两姐妹住在楼的左后角房中。 翌日,两姐妹就缠着表兄看寺里各处,表兄好读书,比她们懂得多,有他在旁讲解就有趣得多。进寺门,为“弥勒殿”,后为“观音殿”,上有废圮殿基,旁置砖灶和硕大的铁锅,表兄指着这生锈之大锅说:“看这锅,就可以知晓这寺院昔日的规模,烧一锅粥,起码够数百个和尚吃。”五妹听了,咋舌道:“阿弥陀佛!” 从右侧上,为“月驾轩”,轩右就是“壮哉楼”,再右即为“大雄宝殿”,各处匾额均为李氏手书,四妹问道:“为何都是李亲伯的题字呢?” 表兄说:“这寺庙修复是李亲伯募捐的,再者,李亲伯的字遒劲飞扬,不同于一般的名人字,有些名人字是看不得的,他自己很得意,别人都替他难过。” 大雄宝殿殿额朱底金字,落款一大堆,表兄念道:“勋三位、云威将军、陕西省长、农商总长、国务总理李根源书。”念罢说:“李亲伯的主要官衔都写全了。”四妹吃惊道:“乖乖隆底冬,我只听得老百姓叫他总长总长的,原来亲伯还做过更大的官哩!”月驾轩左下数级为“方丈室”,方丈名道坚号法雨。殿后山坡上相传为汉会稽太守朱买臣读书处,表兄站到一块刻有明都穆题字的大青石上,左手手捋长须,右手剑指一指道:“呀,覆水难收!”逗得姐妹俩哈哈大笑。 壮哉楼中间,两旁悬章太炎撰书对联:“燕飞来,竟啄皇孙,后嗣休随和尚谈;龙角葬,当致天子,此中唯许法王居。”柱背长联为“九·一八”抗日名将苏炳文书。 入冬,大雪纷飞,山林尽白,某晚,苏城绅耆张一先生携子来寺居于壮哉楼,苏城沦陷前夕,美国人梅乃魁闵汉生来寺访晤张仲老,商谈协助难民事,谈到日昏始出。张仲老与彭氏素稔,他闲时常和四妹五妹谈笑,一次问她们怕不怕鬼?四妹说:“说实话,怕的,到了晚上,这庙里黑灯瞎火的,不由人不怕。”张仲老笑着说:“不怕不怕,为什么呢,若是真有鬼,就和鬼打,最多么,自己也成为鬼碰顶了,你们说是不是?”到了晚上,四妹说:“张老伯说得很有道理,若真有鬼,应该是鬼怕人,人有阳气的。”五妹闭着眼睛说:“快不要讲了,一讲鬼,我,我还是寒势势的。” 那些日子,虽然远避于山上,但不时能听到战事消息。张仲老住在壮哉楼,城里不时有人来看他商量救助难民的事,来人走后,张仲老常常到祖母那里通些消息,还有当时一批批逃难的人涌上山来,都住到左岭之“上真观”,听说那里建筑有千余间,可以容纳不少人,上山的难民也有些消息传来。苏州沦陷后,张一即迁往“上真观”。穹窿大茅峰南脊有“草庵”,北脊有“宁邦寺”,张一在山上一个半月,到处都有他的足迹。有一次,表兄和两姐妹去唐村买菜,归山时遇一老僧,表兄眼尖,趋前行礼,招呼道:“张老伯好!”四妹五妹仔细对老和尚一看,原来就是张一老先生。张仲老亲切地请三个少年到草庵内喝茶,辞别后五妹悄悄问表兄道:“张老伯真的出家当和尚了?”表兄笑笑说:“不是,张老伯正值从事救助难民的工作,他乔装改扮想必是为了避开日寇汉奸的注意呢。” 四妹肃然起敬道:“想不到老先生这样的侠义心肠,可敬可佩!” 在穹窿寺过了春节,老祖母听说城里日本人不杀人了,成立了维新政府,就想回去。再说,住在庙里也是担惊受怕,每天夜里怕强盗抢,这一带把强盗唤作“烧屁股的”,在马桶里点支蜡烛,叫人坐上去,谁也吃不消,乖乖地献出金银财宝。四妹五妹听到狗叫,听到远处大哭小叫,就缩在被窝里发抖,所以也赞同老祖母的主张。寺里和尚说这里是福地,劝她们安心住下,彭、李两家商量后在年初头上离山各回苏州、常熟。回城后几天,就听说穹窿寺来了强盗,难民上山,家里细软都带上山了,不由强盗不眼红。 劫后的苏州一片萧条,尚书第里杂物撒满一地,稍微值钱的东西荡然无存,留在城里看门的阿福还在,说了鬼子的好多暴行,转桥头尸横遍地,转桥北堍下的吴衙场的防空洞里堆满了死尸,都是鬼子杀的,最使人发指的是用刺刀挑开孕妇的肚皮,把婴儿和肠子一起拉出来,洋袜店里夫妻俩怕被鬼子杀害,两个都吊死在店前的树上,四妹五妹时常去乘船采菱挖藕的杨家村,农妇们躲在柴房里,不少人被鬼子奸污了。 过了年把,四姐出嫁住到上海,老宅基里就只剩下五妹陪伴着老祖母。祖母年迈不良于行,全仗五妹搀扶侍候,祖母常常说五妹是她的“拐杖”,晨起就喊道:“吉囡,拐杖,来,来。”五妹就帮祖母穿衣,扶到镜台前坐着,拿起梳子替老人梳头,老人很坚强,眼看热热闹闹的家只剩下祖孙相依为命,老人心里的苦涩可想而知,但老人仍然强颜欢笑,和五妹逗乐。一次梳头,老祖母说:“吉囡,我翘了辫子,你要替我梳次头,你敢不敢?”五妹说:“敢的。”。老祖母笑着说:“只怕嘴硬骨头酥,说了不算数。”四三年冬至,老祖母忽然要五妹看她的眼睛,说:“吉囡,你看看,我的瞳孔是不是放大了?”五妹害怕,翻开祖母的眼皮,弄不懂什么是瞳孔放大,只看到眼珠正中泛白,就说:“当中有点白。”老祖母叹口气说:“是,要走了。”说完把眼睛闭起,就此再也没有睁开过。医生赶来时,老祖母已经撒手西归了。 老祖母下葬在柴场村祖坟处,五妹守到断七,凄凄惶惶,孤灯独对,想起人生无常,十余年间竟有偌大变迁,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姐妹间手足情深,一切的一切,宛如隔世,不由怆然泪下。 一个姑娘家,孤零零住在老宅里,不是个办法,住在上海的三姐四姐派人接她到上海去,住在拉都路章宅,过了一年半载。其时五妹已是大姑娘,懂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她为人忠厚,做事勤快,很得汤国梨欢心,汤点了大红蜡烛,收五妹当干女儿。有些银钱出入之事,甚或买菜购物,常差遣五妹去办,过了些日子,亲自陪五妹去选择读书的学校,送到同德产科学校去。不久,因章导另筑金屋,三姐和姐夫间产生了裂痕,婆婆站在儿子一边,三姐于1945年和丈夫分居,于1948年和章导离异。三姐是要强的人,在银行找了份工作,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三姐的事,就此叙过。五妹的长成后的生活,全和几个姐姐的际遇有关。三姐家庭的变化当即影响到五妹,1945年12月,远在昆明的父母把五妹召唤到身边,到了昆明第一餐,五妹吃了满满二碗饭,把桌上的汤汤水水全喝了,母亲爱怜地看着,说:“啊哟,看上去你在上海没有吃饱过饭吧?”五妹抹抹嘴说:“不是没有吃饱过,是没有吃好过,寄人篱下,夹筷菜,也要掂掂筷头的分量,好比,好比裁缝师傅……”五妹想到尚书第里裁缝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由笑出声来。父母心疼地看着清瘦的五妹,安慰说:“好了,好了,如今回到自己家里了。”这次回到父母身边,五妹还高兴地见到了父母在昆明生的六弟望昆。 其时父亲在云南大学图书馆当主任,和大姐家一起住在圆通街连云巷,龚自知把龙云赠金盖了所住宅,自己设计,有三幢楼,有草地、竹林和花园,父母和姐姐都对她爱护备至,五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欢乐的往昔。 龚自知那时是云南省参议会议长,思想进步,正在积极做龙云的工作,龚为人狷介狂放,除为了工作结交政界人士外,至交都是一些教育和文化界的知名者。他说话诙谐,处世随和,但心里蕴藏着不能出口的话。他的书房里放着各种酒,有白兰地等洋酒,有昆明出名的老卤玫瑰酒,不时喝上一盅浇浇胸中的块垒,又常常独自一人穿街走巷到小酒馆里独酌。他衣着朴素,一件布质长衫,脚着布鞋,小酒馆里喝酒的人都不知道眼前这个普通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龚自知。五妹来后,他为了向她介绍云南的风土人情,常常带着她到处走动,五妹善解人意,静静听他的酒后真言,又勉强陪他喝两盅,久而久之,五妹竟成了他的酒友。 大姐夫带她到光华街吃“油染面”、“生炸鸡”,到城外小东门农民摆的摊位上吃“蒸骨蒸肉”,到羊市口吃“过桥米线”、“炒饵块”。五妹在李亲伯家品尝过辣味,至此成了无辣不欢的云南人。 有时,喝得晕乎乎的大姐夫,在春风里散开长衫的衣襟,在小巷子里唱开了川剧,他的嗓音很脆,五妹觉得他唱得很好听。大姐很开心,说小五妹过去是老祖母的拐杖,现在成了姐夫的“司的克”了,关照五妹警惕她姐夫不要喝醉。 在大姐夫嘴里,五妹知道他出身贫寒,家乡在大关,当年进省城,随身只带一个小包袱和一把油纸伞,路过闻名的“金殿”,才知到了昆明了。青年时代刻苦勤读,考取了北京大学,在校接受了进步思想,回云南后因才智出众,受到龙云宠信,成了龙云不可须离的智囊,但龚自知的内心是厌恶旧统治阶级的,自从和革命力量接上关系后,龚的目标更明确了。 解放前夕,龙云抵香港后,龚也去了香港,云南起义的宣告就是龚自知的手笔。当年昆明大街小巷间贴满了《宣言》,对稳定人心,迎接解放起了重要作用。 现年七十五岁的五妹幽幽地说:“最近我看了电视剧《云南起义》,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写龚自知一笔,有点不近情理。” 云南解放后,龚自知担任云南人民政府的副省长,这是民主人士在省里的最高职务了,他又是云南省民革的主委,深感责任重大,废寝忘食地工作,圆通街公馆里常常见不到他的人影,土改时他很兴奋,说孙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张实现了,他把圆通街三幢楼房里的二幢献给了国家。 他竭诚拥戴党的各项政策,组织民主党派学习,为了早日实现社会主义,他成日奔走呼号,忠实执行党交给他的任务,老丈人爱怜地对女婿说:“自知呀,自己身体也要当心啊!” 女婿笑着说:“爹,人民牺牲了千百万,才换来今日当家作主的时代,我恨不得做牛做马鞠躬尽瘁啊!” 龚自知作为副省长和民主党派的头头,应酬不少,三杯下肚,那些民主人士少不得说些平日积累的意见,龚自知觉得有责任向党转达,党委也经常赞扬他和党一条心。到了1957年整风鸣放,龚坦诚地讲了一些想法,其中后来作为主要罪状的是“一方面说大丰收,一方面饿死人,这不够实事求是。”大姐劝他不要去说三道四,免得惹祸,龚自知不以为然,说这样就不是襟怀坦荡,和党不是一条心。五妹很赞成大姐夫的态度。万万想不到,接下去“反右”,龚自知成为云南第一号大右派。 副省长当然撤了,工资降到了一百元,圆通街的一幢楼房也收去了。这些变动,龚自知不在乎,像他那样的高智,真正在乎的是他的理想破灭了,他思想上的巨厦倾倒了,心里的高尚而纯洁的东西随风而逝。他不知所措;他不服罪,但不争辩,从此缄默,无话可说。大凡一个人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就是大彻大悟了。 自从龚由副省长一下子成了省一号右派以来,全家好似掉进了冰窟。龚自知回得家来,就像老僧入定,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五妹拉他去上小酒馆,他不肯去,把碧马坊的蒸骨蒸肉买来,他勉强尝了一块就放下了筷,怂恿他唱川剧,他笑笑摇摇头,唉,五妹多么希望他不去搅在政治里,多么希望他没有参与过什么起义,多么希望他没有当过什么副省长,只希望她的大姐夫是个普通人,只希望他在北大埋头读书,只希望他闲时去小酒馆喝两盅、吃一碗油染面,归家时唱几句川剧……可惜,既成不可返,时光不可再。 五妹的父母不愿意再生活在冰窟里,回苏州去了,其时五妹早已结婚,有了自己的家,留在了昆明。 五妹的对象李怀之是云南省机械纺织业的有功之臣,名字被列入中国近代纺织界名人录。李怀之是江苏海门人,毕业于纺织专业。早年应聘到昆明唯一的最大的云茂纱厂当工程师,那是缪云台办的厂,后来缪把他推荐给云南王姓巨商筹办的一个新型的大纱厂,营造商贿赂李五百两黄金,李拒绝了,厂里向英国订购全套新机器,英商送李佣金二万英镑,李也拒绝了。解放后他热爱新社会,对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赤心忠良改造旧机器,为出好纱献出了全部才智。三反五反时却说他走私十吨黄金,被诬为盗窃国家财富的“大老虎”;他在反右时说了一句“猫多不捉鼠”,批判了好几年。“文革”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资本家”、“特务”,受尽折磨,在修理机器时折断了两根肋骨,骨头戳进了肺里,医生摸了摸却说没有病,那一次亏得五妹赶到送去医院才救活过来,醒来后李怀之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直哭到泪水干枯。 过了十年,龚自知告别这不可理喻的人间。1979年,大姐在病中为她的丈夫写了平反报告,子女要代写,她坚持自己写,其中道理她只告知五妹,万一再有反复,由她一人承担。不久,龚自知的冤屈得到昭雪,大姐苦撑着活到那一年,似乎就是为了替丈夫讨个公道,这年春节,她追随龚自知而去。 二姐只活了46岁,公公李根源在解放后被朱德接到北京,二姐留在昆明,不久,忧郁而逝,李希纲在晚年对五妹忏悔说:“五妹,我对不起你姐姐,我只顾自己寻欢作乐,不大顾家,这是你姐姐早逝的原因。” 三姐是个要强的人,婚姻不幸使她很痛苦,但她从不外露。 四姐和陈定外白首偕老,四姐夫也划过右派,平反后得到重用,现年八十,建设部某研究所还看重他,回聘上班。自从一个甲子前在章导家和彭望澜的眼光绞在一起后,直到如今,他看着四姐的眼光中一直充满着温柔和挚爱。 “五个姐妹里,你们两位的婚姻也可以说是百年好合了。”我在1998年春节对来访的李怀之老和彭望洁大姐说。 八十三岁的李怀之老笑着说:“不错,我和望洁算得是情投意合的。”他搔搔花白头皮又说道:“不过么,她跟着我,也吃了几十年的苦。” 昔日的小五妹说:“谁叫你是个大亨包呢!”又白了老相公一眼,说:“成日价亨里亨气的。”“亨”就是云南话“憨”的意思。 “做人应该有做人的道理,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做半点亏心的事,可有一件事弄不懂,为什么偏偏要不断地整我?” 望洁说:“也许就是因为你不亏心,老天才要你处处吃亏,这,这叫做平衡么。” 李怀老摇头说:“哎呀,快不要讲什么哲学,太深奥了。” 冬日的一个下午,下着雨,我约好彭望洁去看尚书第旧宅,我约过她好几次,她一直犹豫着,她返苏那年去过一次,遇见几个老人,揉着老花眼盯住她看,其中一位忽然抓住她手臂,大声说:“啊哟,是彭家五小姐呀,大家快来看啊!”一时围来了好多人,把望洁搞得很狼狈,半个来世纪,她好不容易摘去小姐帽子,正像新女性们好不容易戴上小姐帽子一样高兴,她已经完全不习惯这样的称谓了。她和老宅基的老人们一一握手叙谈,老宅基曾经埋葬过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当她真实地踏上这块土地时,她不能像梦中那样快乐和甜蜜,而只是感到一阵惶惑和伤感。 这天她的坐骨神经痛发作了,向我表示抱歉。我辞别后打着雨伞信步朝尚书里走去,我想自己去看看。 雨天夹着些雪花,风又大,路人稀少,我走遍了尚书里,也没有见到深宅大院的建筑,只有几幢灰色的水泥楼房,向一些居民问讯,都摇头称不知。我只得退回十全街,往转桥头走去,挨门逐户地看,果然在一处门楣上方钉着一小方木牌,上书“古建筑范本”,推开门,门堂子里墨腾出黑,仔细看时,堆着些煤球炉竹篓破纸箱,叫了几声,没有人应,只得退了出来。如今,转桥早已削去那高高拱起的桥顶,成了一座普通的平桥,两边桥堍下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小店铺,柜上趴着个店员,呆呆地看着行人,过桥左拐就是昔日尸横遍地的吴衙场,如今成了“洁齐美小区”,吴衙场隔河对面一家音响店正在播放着“北国之春”、“拉网小调”,声音响彻半条街。 我在吴衙场兜了转,又回到十全街,街上鳞次栉比开设着以日本游客为生意对象的酒家和古董店,店名叫什么“神户之海”、“日本料理酒处居酒屋”等。 回去的时候,雪花停了,雨下得很大,马路上有些地段积着水,雨水冲刷着路上的泥垢,我仿佛看见无情岁月也在雨水中渐渐流淌过去,带走了这个街坊间发生的小小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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