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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这时,从山口跟过来的小崽发现两人在崖下私语,怒不可遏,连吼带骂地挥枪过来。
  驹子不敢怠慢,连忙向女人叮嘱黑下奔逃的有关事项。
  “千万莫误!千万莫误!”他挑起水桶踉跄向潭边奔去,再慢枪杆子就要叫皮肉吃苦了。
  “狗日的,大白天里抢二爷的食,看不剥了你的皮!”崽子跳高大骂。
  傍晚,驹子和小媳妇玉珠来到临县的一座镇子外,急匆匆赶了一天的路程,这时方松了口气。
  为躲避土匪的追赶,他们逃下山便直奔西方。本应向东,再绕山往南,有半日便到各自的村子。可想到二爷和他的人也会这么盘算,于是便舍近求远望西而逃了。现在,他们离开土匪的巢穴已四、五十里之遥,回首望,那座威武大山已缩成一座小丘,很不起眼了。
  他们看见的这座镇子叫安平埠,普普通通,只像一座大些的村落伫立在夕阳下,当年伯父曾牵着心、爱的公驴来这一带招揽过生意,在镇里的客栈落过宿。驹子那时还小,没留下多少记忆。
  这时他们已十分疲惫,累饿交加,眼看天就要黑了,镇上有饭馆和客栈,可他们身无分文。玉珠一步也迈不动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驹子指指路旁不远处的一座农舍。说不妨先去那人家讨口吃的,再作计议。玉珠本是富足人家的女子,从未行过乞,听驹子说要去农家讨食,先露出满面悲戚,踟躇不前。经驹子再三催促,才勉强迈步。
  这是一座四合小院,大门掩着。驹子抬手敲敲门环,里面无声。驹子再敲,仍然如故。驹子便扭转门环,推开了门。
  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只母鸡在院角刨食,屋门敞着,驹子就在院当中向屋里喊道:“大娘婶子行行好,大娘婶子行行好。”喊了几声,不见回音,更没人出来。驹子便大胆走进屋里,探头探脑向两边的屋里望望,随之转身对仍站在门外的玉珠说找不到人,大概下地还没回来。玉珠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咱们走吧。驹子却不肯罢休,两眼向四处搜寻,想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他没有找到,又伸手揭开锅盖,锅里也同样空空。驹子面有愠色,使劲摔下了锅盖,声音吓了玉珠一跳。退至院中,驹子的目光久久盯着刨食的鸡,但终于还是放弃了打鸡的主意,走出大门。
  再往前走,又看到一座颇具气势的大屋,屹立在半山坡下,同样孤零零的。驹子说这一准是个财主人家,去了就能要到吃的。玉珠叹了口气,落到这般田地,不依从驹子又能怎样呢?她跟在驹子后面一步一步向那座大屋挪过去。
  走到近前方看出这不是财主人家的房舍,而是一座空庙。驹子十分沮丧,转身要走。玉珠将他喊住,说她委实走不动了,先在这儿歇会儿吧。
  看不出是一座什么庙,离村镇这么近,或许只是一座祠堂,年久失修,满目苍夷,院中的两株白果树倒十分茂盛,郁郁葱葱,更衬出庙的颓败凋零。殿堂的门敞着,里面堆着满地麦草,看来常有路人在此落宿。
  玉珠艰难地走进殿堂,一下子倒在麦草堆上,全身像散了骨架,眼前不住冒着金星。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飘荡,无根无底。而肚里却着火一般,如一只小兽在咬噬,在抓撕。山上十数日,她几乎没有进食,甚至连水也喝得很少,而奔逃的这一日又是米水未进,此刻她已耗尽了最后一分气力,假若二爷带人追到庙里,她也逃不了半步了。
  驹子也受着饥饿与疲劳的折磨,但比玉珠的情况好得多,他十分清醒:不能在这里久留,必须尽早赶到镇上,弄到口吃的,使体力恢复。否则将无法继续今后两三天的路程,为了安全他们绕了一个大弯,也将为此付出艰苦的代价。
  “二少奶奶歇息一会儿,咱们就去镇上,天快要黑了。”他说。
  “我……我走不动了,大兄弟……”她呻吟地说。脸上没一丝血色,白纸一般。
  “二少奶奶,无论如何得赶到镇上去,要不我先去找点吃的,恢复了体力再走。”
  “哪儿能找到吃的东西呢?”
  “天无绝人路,总会找到的。”
  “不,不能胡来。”她想了想,说:“有件东西,你拿到镇上当了罢。”说着从颈上取下一小金龟,托在手掌心里。
  “金龟!?”驹子瞪大了眼。
  “把它当了吧。”
  “这东西金贵哩,咋当得?”
  玉珠苦笑笑,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这东西金贵,又岂止金贵!她出生时不足斤两,瘦小如娃,爹怕她活不长,便请匠人制作了这只小金龟,给她戴上,以此添足份量保以活命。后来她果真活下来,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爹认定是小金龟保佑了她。自她十六岁成人起,爹每月都买回一个王八让她放生,积善免灾。爹说王八与龟本为同类,然天下万物皆有清浊之分,清浮浊沉,天道使然。经久远之年代,清者修身而为龟,被视为富寿之祥,不杀不食颐养天年;而浊者则自甘堕落,沦为王八,抱残守缺,卑劣恶浊,被人杀食且唾弃之。王八惟在被人捉住又重新投入天地之间,它才会感念不杀之情而洗心革面,立志修行,最终加入龟的行列……爹说这番话时她尚年少,不解其中意味,但她十分高兴把爹买回的王八放进塘中,见王八在水中飘飘摇摇往下沉没,便心花怒放,似乎眼见王八在水里渐渐变成一只圣洁的龟……
  “当了吧。”她说,把小龟递给驹子。
  驹子没接,伸手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块用纸包着的烟土。这是他效法苦力们盗烟伎俩的收获。看到这块烟土,他立刻感到屁眼里生出一种特殊的痛楚。
  “当这个吧。”他说。
  “这是啥呢?”她问。
  “烟土。”“不,大兄弟,万万使不得,这是害人之物,当不得,当不得的。”说时玉珠把小金龟搁在驹子手上。
  “当了它,在镇上找一家客栈。”她说。
  看着驹子把金龟收在身上,她深深叹了口气。自那个悲惨的夜晚之后,她已不再把这与她整个生命为伴的金龟视为有灵之物了,它面对那惨绝人寰的一切,却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驹子走后,她独自在空荡荡的破庙里,心境荒凉,泪水一阵阵盈满眼眶。后来困倦犹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淹没,便沉沉睡去。直到驹子从镇上回来她才被惊醒,这时天已昏黑了。
  驹子去镇上到底没把小金龟当掉,他委实舍不得那金光灿灿的尤物。他当了烟土。当铺掌柜把烟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又嗅,那时他实在担心会让他出嗅一股屎臭味儿来,谢天谢地,终是没有。
  他告诉玉珠在镇上没找到客栈,只能在庙里过夜。买到了食物和烛火。说话时他已燃亮一支蜡烛,搁在窗台上。
  玉珠望着烛火发怔,想到要在这荒野里落宿,心里惶惶。
  “镇上咋没客栈呢?”
  “原先有的一家倒闭了。”驹子把买来的食物一包一包摆在麦草堆上,让玉珠就近吃。有酱牛肉、猪耳朵、鸡杂和饽饽,还有一瓶酒。没有盅子,只能对着瓶嘴喝。驹子把打开的酒瓶递给玉珠,玉珠说不喝,拿起一个饽饽,她虚弱得几乎连吃东西的气力都没有。
  驹子喝一口酒,吃一块肉,不乱节奏。
  殿堂没门,多半是让附近的农人摘走了。烛光照到院里,显得四外更黑,更狰狞,风刮着白果树哗啦哗啦响得sheng人。
  玉珠心里更添惶恐,总觉得树上树下鬼影憧憧。她转头看看驹子,驹子仍在一心一意往肚里装填,她期望他能和她说说话,以驱赶心中的惊惧。她想起在山上的那些夜晚,那杂种二爷倒是个能说的鬼怪,能说得河水倒流,说得死人活转……想到二爷眼前便现出那白亮亮的一条……
  她努力使自己不想这些,默默吞咽。吃进了一些食物,她觉得身体有了点支撑,头脑也渐渐变得清爽,她开始思想今后,一下子便意识到自己已成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了。遭劫已半月,大苇子家的田产不用说已被城里的大伯子闻讯吞占,也许早已变卖干净席卷而去了。她--一个被土旺霸占过的女人,无颜再回村去,即使回去又能怎样?除遭到村人的唾弃之外她什么也不会得到。同样,宫家埠娘家也难以踏进门槛……这便是她所面临的前景。
  泪顺着面颊一滴一滴溅到身前的麦草上。
  许久驹子才发现女人在哭,这时他已喝空了半瓶酒,也已半醉,见肉处都涨得赤红,眼看人时显得斜睨。
  “二少奶奶,再有两天就到家啦,盘缠也有……”
  女人依旧哭。
  “我把你送到家我再回家。”
  “好心的大兄弟……”
  “天一亮咱就赶路。”
  “不,我哪儿也不去了,你自个儿走吧,大兄弟……”女人抽泣说。
  驹子吃惊地把酒瓶搁在地上,瞪着面前的女人。
  “你,不回家啦?!”
  女人点点头。“你是怕二爷找上门么?”驹子问。
  这话让女人一怔,止住了哭,她没想到这一层关节。二爷津津乐道谈他的强盗经时曾对她说过一家不劫二遭的话,她相信是当真的。二爷或者是七爷,大抵不会再踏进芦家门了,为财是这样,若是为逃跑的她呢?她不知道。
  “二爷狗东西不是人日的,须提防才是哩。”
  “……”
  “要不,我把你送到官家埠,只再添一日路程。”
  “……”
  “二少奶奶,总得有个去处啊……”
  女人依日无语,泪水又盈眶。
  “二少奶奶,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家躲一阵子,好么?”驹子说。“你家?”女人一怔。
  “土匪找不到我家。”
  女人摇摇头。
  “你嫌弃吗,二少奶奶?”
  “哦,不,大兄弟,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哪谈得上嫌弃不嫌弃呢?我……”
  “你不嫌弃,就到我家吧。”
  “……”
  “等平安了,你到哪去我把你送去……”
  “……”
  她心里是清醒的,只要不想留在这破庙里,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只有照他说的做了。可以后又会怎样呢?她很茫然。
  见女人点头应下,驹子心里十分满意。他同样没想到以后该怎么办,可女人不嫌他破旧的草房,愿去落脚避难,这他就很知足了。一阵兴奋袭来,驹子又拿起酒瓶喝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风照例停息下来,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进入睡眠。女人抬头看看窗台上的烛火,烛火已不再摇曳,宛如镶嵌在后面黑色天幕上的一朵红蓓蕾。女人的目光神往地凝视着,后来她感到这朵红蓓蕾不再静止了,开始跳动,愈跳愈快,再后来便消失在黑暗中。
  她倚在麦草堆上睡去。
  驹子于兴奋中喝光了全部的酒,酩酊大醉,两腿一伸也呼呼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因了什么,女人和驹子同时睁眼醒来,又同时发觉他们搂抱在一起睡在麦草堆上,女人先惊叫一声,驹子几乎是应声弹起,又跌坐在麦草堆上,两眼惊惧地望着正从麦草堆爬坐起来的女人。
  “二少奶奶,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驹子紧张辩白道。
  女人没说什么,也没看这个睡中与自己搂在一起的男人。她把头转向窗子,窗台上的蜡烛已矮了半截,却仍在静静地燃亮。她出神地望着烛火,极力回想着刚才睡中的一切……
  “二少奶奶,我可不是成心的,真的,不是成心的……”
  她似乎想起点什么了,或者说只是忆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迷蒙状态中男人近身的感觉。她还似乎记得自己并没有响应,也没有躲避。这大致因为意识中的男人不是用不着躲避的自家男人便是想躲也躲不过去的强盗二爷,于是便由之了。何况她又是那样的疲倦……
  “我发誓,二少奶奶,我……”
  “别说了……大兄弟。”女人说。
  “你,你信我了,二少奶奶?”
  “我信。”女人叹了口气。
  驹子呜呜地哭起来,从草堆上爬起,复跪在女人面前。女人惊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二少奶奶,你是好女人……呜呜,当初一见就知是好女人……呜呜……”
  “大兄弟,你,你起来,起来……”
  “你是好女人……”驹子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呵,二少奶奶……”
  她看出他今番醉酒很深,神志仍未完全清醒,她惶惶不知如何才好。
  “大兄弟,你起来,有话慢慢说……”
  驹子长跪不起,一口接一口喷着熏人的酒气。他说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倾诉他对不起女人处。从捞王八卖给鸿宾楼下锅,说到把仙鹤当成她日,最终又说到将七爷带到她家大门口……他说得原原本本,说得无遮无掩,只是舌根发硬,吐字不清。表情也变化多端,时而羞怯自责痛心疾首,时而神情恍惚如同痴人说梦。说到最后话音愈来愈小,头垂得愈来愈低,话音全消时便静止不动,石雕一般。随之如同断了根基般轰然歪倒在麦草堆上,呼呼睡去。
  这时女人也像睡着了。
  也许更像死去。睡去的人合着眼,而她却大瞪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的身子才动了动,随之眼睛也转了转,她哭了一声,哭声古怪,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便立刻敛住了。此刻她已无他想,只想早早离开这庙,一刻也不想多留。庙外已晌起风声,这是五更将至的征兆。风鼓动着万物响应,天地间变得喧嚣,鸟虫不甘寂寞。原野的声响使人感到亲切,又使人感到惊骇叵测。她从麦草堆上慢慢爬起,一步一步朝门走去,在门口停下脚,回首一瞥。她永远都不清楚这一瞥的目的所在,但在这一瞥之中她却看见了她的小金龟。小金龟从那熟睡汉子怀中脱落在麦草堆上,几乎被麦草盖住,烛光使它在昏暗中耀亮,如一只完好的眼睛在向外liao望。她的心动了一下,但她的意识立刻告示这金物已不属于她。她收缩了眼光,抬脚出门。
  在庙门口,她再次停下脚,像遗忘了什么那般默想着,久久望着漆黑骚动的原野。她返身回到殿堂,那汉子正鼾声大作,酒气熏天。她从麦草上捡起那只小金龟,看了眼,又走到窗下,用手指捏着细若丝弦的链条,将金龟置于烛火中烧灼……
  尔后,她走到沉睡不醒的汉子身前,俯下身,将金龟端端正正放在汉子的额头上。
  惟听得汉子鬼哭狼嚎般一声吼。
  这时女人已走出这座荒原古庙,投身于漫无边际的黑夜中……
  几年之后,驹子开始发迹,购置了田亩,盖了新屋,雇了伙计,且又娶了妻室。妻子不是别人,正是满园春里那高个儿仙鹤。他本可娶良家女子进门,可他执意为仙鹤赎身从良。至于驹子的发迹是否缘于那只烫伤他额的金龟,这不得而知,也无从考证。只他一人心中清楚。反正宋家在经历了一番厄难之后又恢复了生机,虽不及驹子爷爷时那般鼎盛,却也是红红火火。驹子潦倒半生,终于得志,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他悉心经营又乐善好施,村人有事相求,多有求必应。渐渐在远近有些口碑。他一切如意,惟独额上那块异常清晰的王八疤痕令他沮丧,只要出门,他便戴上帽子,五冬六夏都将帽沿压得低低。如此虽可掩盖住那块记录着往事的印记,但那副怪里怪气不合乡俗的模样总使人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诡秘。
  小媳妇玉珠,自那个古庙之夜便消失了踪迹。她真的没回到大苇子的家,也没回娘家宫家埠。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跟人下了关东。直至几年后一个从山上逃下来的人说在山上曾见过那女人,她已经做了二爷的压寨夫人。人们自是不信,可那人赌咒发誓,说亲眼于光天化日之下见那女人带一个小小孩童在罂粟花丛中嬉戏。他且依据充足:当年她逃下山时已怀上了二爷的孩子,她必须送子归根。那女人在芦家七、八年与男人朝夕相处没开过怀,而只在山上几夜便金榜得中,这未免让人难以置信。好在人们对这些并无意深究,只作酒后茶余的闲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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