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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的旅程

作者:尤凤伟


  招儿爹穿行在秋的原野上。
  头顶上秋日明媚,还有些烤,风阵阵刮来,却见凉了。原野渐渐改变了春夏季节的装束。假若画家要描绘时下的大地景致,便得使足黄色、棕色和黛色。黛色是用来涂遥远处那座伟岸山脉的。它叫昆洛山。除了覆雪的季节,这座巨人般的山永远是这种沉郁的颜色。
  招儿爹的脸色也如同那座山。
  他沿一条傍河堤的路走着。这条从昆洛山流出来的河也叫了山的名字。夏季里洪水泛滥,河堤愈筑愈高。堤上排列着岗哨似的白杨。这条傍河的道路一点儿也没有堤的气势,窄窄的,干干瘪瘪。由于过分贴近了田地,地里的庄稼尤其是高秆作物就被来往车辆撞倒,伏于路面,随之又被车轮碾压过去,天长日久就粉身碎骨了。
  招儿,他的招儿,也如同这些不幸的庄稼粉身碎骨了吗?一路上,招儿爹看不见田野,看不见河流,看不见树木和长堤,看不见秋的原野所包容的一切,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翻滚着这个问题。在前线杀敌的招儿真的牺牲了吗?村支书和治安主任找到他时他正在那块刀把地里刨地瓜。两个人盯着他好久不说话,末了才通知他立即去乡政府,说乡里有重要事情告诉他。
  他瞪着眼半天没回过神。
  入秋来他便有一种预感:招儿出事了。招儿参军三年来,半月准来一封信,一年收二十四封,如同一年中二十四节气般分毫不差,即使后来部队开上前线也没有变,可入了秋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这一个月他和老伴儿慌恐不安。
  招儿没有消息,与战事有关的消息却源源传到乡间来。报纸、广播、电视里都有。他看不上报纸,家里没有电视机,他的消息主要来自挂在炕头上的喇叭,再就是村头巷尾人们的口头传递。
  三天前有一惊人消息让他震撼:有人在前线牺牲了。他们长岭乡摊上三个。部队来人向烈士的家乡父老乡亲汇报:烈士牺牲得很壮烈,都立了功。乡长在喇叭里声音激动:烈士是全乡人民的骄傲和光荣,是全乡人民学习的榜样。
  好样儿的!他当时眼都有些湿了。这才是热血男儿,是岳飞的后人。同时,这消息也唤起对自己儿子的担忧。招儿和烈士同年参军,又同在一支队伍,这好久没有音信,究竟是怎么啦?他有点儿害怕。
  当支书和治安主任向他下达了通知,他心中的害怕已经变成了恐惧。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论年纪他才五十八岁,身板还算结实。只是五八年修水库左腿叫石头砸伤,后来就有点不太灵便。这倒没妨碍他干庄稼人那没完没了的农活儿,也没妨碍他和招儿妈生下招儿和招儿的弟弟柱儿。不过,上岁数后走起路来就有点不稳当了。他的步子已渐渐放慢,在望得见乡镇上空几座高烟囱时,他强烈地感到左腿针扎般疼痛,就像当年受伤倒在血泊中那样。他立住了,紧咬着牙关,昏暗的眼睛呆呆望着前方。他似乎觉得那几只冒烟的烟囱已将儿子的死讯带给他了。不知怎的,他看见烟囱就断定儿子是真的完了。不再存希望了。
  黑烟哈咚咕咚地冒着,弥漫着,很快织成一块大黑布遮住了半边天空……

  “爹,我原谅你啦,就这样了。”戴着光荣花的儿子在拖拉机上对他笑了笑,笑得很古怪。
  他很清楚儿子的“原谅”指什么。昨晚他睡下时,听到招儿在他屋里和未婚妻美玲说话。后来说话声变成另外一种声音。过来人不会听不懂这声音意味着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喊叫一声:美玲还不回家去!后来便听到美玲慌忙跑去的声音。接着儿子就对他发开了脾气。就这回事儿。
  不害臊的臭小子!他在心里悄声骂了一句,又觉得好笑,原谅你老子吗?你老子有啥错处犯得着你原谅?在家一日,就得管你一日,由不得你胡来。等穿上军装想管也管不着喽。
  披红挂彩的拖拉机在这条通往镇子的路上奔跑着,已经看见高高的烟囱了,再过一会儿,招儿真的就要穿上新军装了,当老子的也真的想管也管不着啦。
  昨晚的事情招儿一直耿耿于怀,到今早,到全村人聚在村头热烈欢送时,招儿也没给他个笑脸儿。他恼招儿不懂事儿,犯轻狂。此刻这小子倒说原谅他了,不叫人气死笑死?
  他不接儿子的茬儿。
  “爹,有说的,就说吧。”招儿又说。
  他看了招儿一眼,看见他胸前的大红花不住地跳跃。衬着四周地面的白雪,红花显得格外鲜艳,把儿子的脸都映红了。
  他心里发堵。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给咱村争脸。”他说。
  “嗯。”儿子应着。
  “给祖上争脸。”
  “嗯。”
  “你老太爷是英雄。”
  “听你讲过啦。”
  “南面仗打得挺紧。”
  “早知道。”
  “没准能开上去。”
  “开上去就打。”
  “精忠报国。”
  “嗯。”
  “像岳飞。”
  “嗯。”
  “不准当孬种!”
  “嗯。”
  “胡庄战役,你爹出民夫,扛着担架同冲锋队伍跑齐头。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
  “老子英雄儿好汉。”儿子笑了。

  招儿爹走进镇子又走进乡政府大院。这时太阳已偏西去了。还闻得见刺鼻的硫磺味。这镇上的温泉出名,四周百姓都来洗澡。后来还盖起了疗养院。专治腰腿疼、皮肤病。
  乡政府大院本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一户地主的宅居,群众都叫它蔡家大院,土改时姓蔡的老地主被穷人打死,他的后人被“扫地出门”。这里就成了乡政府所在地,后来长岭乡改为长岭公社,再后来长岭公社又改回长岭乡,颠颠倒倒,就把他颠倒成一个老头子啦。
  招儿爹默默地走进院里,心跳个不停,跳得一阵阵恶心。这大院有些陌生了。刚解放那些年他经常出入这个大院,乡里有什么需要庆贺的事,比方合作化啦,大办钢铁啦,人民公社化啦,他都来,他会踏高跷,每回村里都叫他来踏高跷。他记得头一回来踏高跷的是庆祝国庆节,那回没经验,在院里绑上了高跷,可站起来就出不了院子啦,门楼和他肩膀齐。后来急中生智,骑着院墙跨过去了。自从那年修水库伤了腿,他不能踏高跷了,这大院就来得很少啦。
  大院里有不少人,没人注意他,他也不认识人家。就木本地站在院中。他好像听到有宴客的声音,还闻见了酒肉的飘香。这里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不知道,是村里让来的。那人说乡领导正忙,烈士家属就要启程去前线,今天乡政府给烈士家属饯行。不过他说可以去通报一声。叫他等着。
  等不等就是这回事了,老天爷!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再也舒展不开了。他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了:招儿为国捐躯了。枪子儿不长眼,兴打别人的儿子,就兴打你的儿子,打上你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没啥说的!招儿,你行,有种,给咱村争脸啦,给你爹妈争脸啦,老子英雄儿好汉,不哩,你比爹强。爹和你说抬担架叫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是吹,实际是倒下了,不知怎么倒下了。爬起来再跑,就落在界石村那个民夫的后头啦。我就猛追,觉得真丢人。后来那个民夫牺牲了。你爹不及他,也不及你。招儿,你牺牲了,爹难过,再也见不着你啦。可爹能挺住,你妈你兄弟也能挺住。你爹对政府也这么说,不给政府添难为。招儿,等着爹去看你,政府让俺去看你……等着,啊!
  就像招儿站在他面前,他絮絮叨叨没个完。
  这时又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是从宴客的屋里出来的,酒把脸烧得像猪肝。
  他认得他,是民政助理李冒,曾断过他和村治安主任的官司。咳,说来叫人心烦,那是承包头一年,治安主任拉他合伙承包大队三十亩果园。因他腿伤后就一直在果园伺弄果树,懂技术。他应了,后来就一块干了。他和招儿没黑没白地扑在园子里干活,可干到秋后,治安主任变卦了,说当初他根本没讲是两家联合承包,他和招儿是他雇的工,只发给工资。就这么蛮不讲理欺负人,招儿坚决不认这回事,和他讲理。他就拿出和大队签定的承包合同,上面果然只有治安主任一人的名字。招儿到公社告状,就是这李冒处理。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断以合同条文为依据,这官司就败给了治安主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进这乡政府大院,也没再见这个李助理。
  “跟我来吧。”
  李助理却没领他到宴客的屋子,把他领到一间办公室。
  李助理指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
  他坐下了,低着头,等待着噩耗。
  “杨志招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助理问。态度像审问。
  “七月。”他答。眨眼看着李助理。
  “阴历阳历?”
  “阴历。”
  “信上说啥?”
  “说……”
  “说实话!”
  “他说……队伍开上了前线。”
  “还有哪?”
  “忘了。对了,他还说要好好打仗……”
  李助理看了他好一会儿。
  “杨志招死了,不做烈士对待。”李助理把每个字都咬得极清楚。
  他直瞪着他。
  “再说一遍,杨志招死了,不是烈士。”停了停又说,“从今天起,你也不再是军属了,回家把军属牌摘了!就告诉你这个。回去吧!”李助理说完站起身来。
  他霍地站起,脸变得死人一般,张开两手把李助理抓住,“招儿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
  “别问啦!”李助理把手一挥,“咋死的?反正死得不光彩,是我们长岭乡的耻辱!”说完走了。
  他觉得自己也死了。

  他骂了一路招儿,怎么恶怎么骂,骂他是孬种,是畜生,是杂种,是臭狗屎。他恨招儿,从心里恨,恨得牙痒。这阵儿招儿是世上他最恨的人。如果招儿此刻站在他眼前,他会把他揍扁,揍哗啦!
  他一路臭骂,骂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不觉来到村头上。
  天刚黑下去。西天上还残留一抹亮色,几颗最亮的星星在蓝黑色的夜幕上闪烁;已经看不清村子上空的缕缕炊烟,却闻得见随风飘过来的烟味儿。
  村街上时有嘈杂声传来。
  他忽然收住脚步,不敢向前了。他寻思乡亲们一定知道了这件可耻事,村干部们更知情,支书和治安主任通知他时那眼光现在一想更清楚了。没脸见人啦,他绝望地想,我养了个孬种,给村里丢了人,给祖先丢了人,我有罪过呀!比啥罪过都邪乎的罪过哟!
  他站在那儿不敢往前挪步。
  只有等天黑彻底街上净了人再回家。
  挨到黑,可明儿咋办?明儿在街上、地里咋同村里老少爷们碰面?
  他晕乎了,晃晃悠悠。
  他抬眼再向村子看去,他看见一家房舍上的烟囱不住往外窜火星子,火星子愈窜愈高,愈展愈宽,啊,村子烧起来啦,他看见村子烧起来啦,渐渐村子变得像一片火海。村子完啦,完啦,几百年前,老老老老太爷和老老老老太太从云南挑担过来建起的村子完啦。他身子一软倒在路旁的苞米林堆上,人死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没有什么比死更叫人舒心啦,只可惜迟了三十八年……

  冲锋前他一点儿没看上分配和他抬一副担架的那个人,生得细皮白面,文绉绉的。看去弱不禁风,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得上趟儿?后来,又知道他是界石村人,他就更敌视他了。界石村也傍着昆洛河,在上游,从老辈子起两村就为争水打冤家,没完没了地打冤家。只要天一旱,界石村人就在上面把水拦住,下面就滴水不见了。为这两村世世代代打冤家。死伤不计其数。他从小恨界石村的人。叫他和这个人抬一副担架他不情愿。冲锋开始后,他扛着担架拚命地往前跑,他想叫界石人清楚他们泊子村的人不是孬种,个个都是好样儿的。他就这么往前冲,很快就和冲锋的队伍齐头了。界石人也紧紧地跟着他,不肯落后,接近胡庄的时候,守在胡庄的敌人开始射击,火力非常密集,不断有人倒下,队伍还像水一样往前涌。忽然他发现头上的帽子飞跑了,他当时觉得好像脑袋给打掉了,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趴在了地上。这一瞬间白脸界石人从他手里接过担架,往前冲去。他这才明白脑袋还长在头上,在心里很骂了一句“胆小鬼”,赶紧爬起来往前继续冲,他发誓要追过他,不能叫他抢在前面。他跟在界石人后头猛追,就这时界石人中了弹,身体一下子扑在地上。他又从他手里接过担架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他四处寻找那个死伤不详的界石人。这时他一点儿也不恨他了。他觉得他是条汉子,他惦着他的安危,下决心要找到他,那怕是尸首。他终于找到了,那时还没死,胸前早被血浸透了。他赶紧把他抱在担架上,和另一个民夫抬着往后方送。当路过一座小山岗时,那人不行了,他赶紧放下担架,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这时界石人的脸更白了,像贴了纸,呼吸也更困难。他对他看了看,吃力地说:告诉界石村的人,枪子儿是从前面进去的。他忍不住哭了。赶紧点头应允。界石人又艰难地开口:不要再打冤家啦。死人不值得。他一个劲儿点头应允。后来他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界石人想了想,浅浅一笑,说:要死了,就说句不害臊的吧,长这么大没沾沾女人……不知是怎么回事……界石人又笑了笑:小老弟,说这个别见笑……界石人死后脸上就挂着那最后的笑,到入土时也没褪。

  “招儿咋死的?呜呜……”黑暗中招儿妈抽抽泣泣地问。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炮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机关枪扫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呜呜……”
  “不知道。”
  “招儿……”
  “别问啦!”他吼了一声。
  招儿妈放声哭了起来。
  可没过多会儿,她又从头絮叨起来:
  “招儿咋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盖儿(步枪)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地雷炸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摊上口棺材啦?呜呜……”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问民政助理他也说不知道。
  他只知道招儿死了,死得不光彩,不算烈士。
  这个杂种。
  丢了八辈祖宗的人啦,连累了乡里,村里,爹妈,兄弟;坑了美玲子。
  美玲子一心一意等了他三年,到头来沾了一身臊气抹了一脸灰。叫人家往后咋办哩。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美玲子说清这码事。应该赔偿人家的损失,儿子欠债老子还,这没说的。
  可是这债又该咋样还哩?
  要不就像戏里演的那样,儿子死了,把媳妇当闺女养,尔后择个好人家,像模像样儿嫁出去……
  再不就叫柱儿娶了她?这样的事儿古来有之,不稀罕,不丢人,两全其美……
  可柱儿能应吗?这小杂种也是块犟孙头,听说在林场干活儿动不动就替人打报不平。
  不应能行吗?谁叫你是他弟他是你哥咧?再说如今讲究精神文明心灵美……
  招儿妈还在哭,大概哭累了,变得呜呜咽咽了。
  秋夜本来是很宁静的。被大片大片庄稼包围着的村子更应是宁静的。
  招儿爹在这宁静的夜晚失眠了。用他的话说是:睡不着觉了。
  庄稼人很少有睡不着觉的情况。
  招儿爹记得一生中只有那么几遭。
  一遭是娶亲那天夜里,就在这间屋子这铺炕上。新媳妇招儿妈害怕地蜷缩在炕角落。蜡烛在灯窝里闪闪烁烁,照得新房红彤彤的。那是夏季,阴历六月初六,不差齐的好日子。他上炕后本来是很冲动的,那年他已三十五岁了。他三下五去二脱下白小褂,又解裤腰带,千奇百怪,正这当口他面前呼啦跳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啊,是界石人,是和他抬一副担架的界石人,是给他挡住枪子的界石人,他刚想喊,界石人却隐去了,不见了,消失了。他心里怅怅的,披上了小褂,盯着闪闪烁烁的蜡烛一直到天亮……
  他记得再一遭是和治安主任打官司输了的那晚。招儿怒气不消,扬言要去把治安主任的房子点着。他知道儿子不是说着玩的,他敢做敢当。他把招儿看得严严的,不准他出门。后来招儿答应不干,叫他睡去,可那一夜他没眨眨眼。
  他觉得身子像石头一般沉。

  他去赶集,他一般只赶长岭集。这是长岭集,赶集的人比往常多。他觉得好生奇怪,赶集的人都抬头往天上看,他也抬头往天上看,只见天上飞着那么多鸟儿,有雁、有乌鸦,还有斑鸠和黄雀,这么多鸟儿聚合在空中,不停地鸣叫冲击,似乎在争抢着什么。他问身旁的一个人:这是咋啦?那人回答;有人在钓鸟。钓鸟?新鲜!活这么大岁数,见过钓鱼、钓蟹子、钓蛤螟的,没听说过有钓鸟儿的。他又问那人:是谁在玩鸡翘脚?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谁玩鸡翘脚?你那宝贝儿子,杨志招!招儿?他在哪儿?他急忙问。那人往天上指指:你顺着钓鸟线找!他果真看见在鸟儿集中的地方有一根白亮的线向地面飘下来,这大概就是那人说的钓鸟线了。顺藤摸瓜,顺着这根线定能找到钓鸟儿的杂种啦。他端详了一下钓鸟线通向地面的方位,便拔腿奔跑起来,他奔出了镇子。这时他看见在一座小山岗上站着一个人,像放风筝似的不住绞着手里的线拐子,脸望着天。他一眼便认出就是那小畜生。小杂种,事到如今,你他妈还有精神玩鸡翘脚!他大步跑过去,断喝一声:畜生!招儿看了他一眼,古怪地笑笑:哦,是老汉你呀。他气极了,这杂种鬼迷心窍连老子都不认啦。他抢他手中的线拐子,招儿用手挡住,说:别闹,快上钩了,开始咬饵了。我得钓下来一只,不然让人耻笑。他抢不下线拐子,接着又骂了起来:畜生!还不快回队伍去,去打仗,去精忠报国!招儿又朝他古怪地笑笑:实话说吧老汉,打仗咱可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他哼一声:谁的呱呱,尿的哗哗,那你为啥开小差?当逃兵?招儿变了脸:谁说的?他脱口而出:公社李助理。招儿怒目圆睁:李助理,又是他!实话说了,我这次请假回来就是和他算帐的,他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我饶不了他!他吓坏了,赶紧说:别怪李助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他醒了。一轱辘从炕上坐起,张大眼四处寻觅着,不见了招儿。刚才那蔚蓝的群鸟飞翔的天空突然缩成一个黑暗的狭窄的空间。他栖息了一生的空间。
  刚才的梦境依然叫他心跳不止。他真希望那不是梦。梦总要比现实让人称心些。
  招儿妈还在抽泣。嘴里呜呜拉拉不知念咕着啥。
  他装了一袋烟,划火点上,狠狠地抽着。
  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也许快亮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怕天亮。他是个极顾脸面的人。如今,那个畜牲叫他无颜见人了。他不知道天亮后怎么跨出家门去。他从心里打憷!
  他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梦境。那畜生说他打仗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这话,好像他最后一封信里这么说过。嗯,好像说过这话!
  他伸手拉开电灯,从窗台上搬下一只小木箱,儿子所有来信一封不落的都在里面。按时间顺序整齐排列着。村里集邮的学生曾向他索取邮票,他怕弄坏了信没答应。
  他从木箱里拿出最上面的一封。
  其实,这封信他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了。父母亲大人安好: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收到的。好吃的在班里分着吃了。别生气,大家都是这样,军事共产主义嘛,哈哈!我们班有四川人、湖南人、山东人和福建人,因此可以不时尝到各地的风味食品,用咱家乡的话说,叫“开胃”。
  不要再寄什么了,我也告诉美玲别寄东西了。寄也难收到,眼下我们已经进入了阵地,就要打仗了。我记得爹送我去乡里集结时对我的嘱咐。即使没那嘱咐,我也知道该怎样做。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我不敢说我一定能当英雄,可我不会当孬种,当狗熊!我们班,我们连,我没见一个人愁眉不展、提心吊胆。前面的部队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打得很勇敢、很漂亮,视死如归。有一个战士牺牲后,收容部队从他口袋里寻找身份证明,同时找到一盒烟,烟盒上写了这么一行字:谢谢为我安置,请吸烟。收容的同志都哭了。这个战士平时就愿开玩笑,对死也不含糊。真是好样儿的!
  马上要晚点名了,不能多写了。且望二老多多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劳累,不要为我担心。爹是上过战场的人,我更不用多说了。我没有给美玲写信,我觉得还是不写为好。写到这里,我心里是感激爹的,有了爹在我离家前的晚上给我的那声断喝,才使我今天能够怀着轻松的心情走上战场。我也要说一句:谢谢啦!
  招儿

  招儿不是孬种!招儿不能当孬种!他说了,不当孬种,不当狗熊……招儿爹像在呼喊,像在证明,像在为儿子申辩。如果民政李助理此刻在眼前,他就这么对他说,对他吵,对他嚷!你胡乱断我的官司,叫我损失那么惨,我认了,我认了。可这个我不能认!哪怕你说招儿偷了国库的银两,说他打家劫舍,说他要屎蛋流球,我也认了,可说他这个我认不了,招儿和你吵过,说你贪赃枉法、不讲公道,你就记恨他,报复他,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你好歹毒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胸膛和嗓子里像有刀在搅,有火在烧。
  咳嗽过后,他平静些了,也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这平静与清醒更加剧他心中的痛苦和绝望。
  他清楚,李助理是不敢在这件事上胡来的,他能干别的昧良心事,能像招儿说的放个屁盖上公章就能充公文,可他不敢干这个。
  他不能不面对严竣的现实。
  现实是:他的招儿、他的长子、他曾注入全部感情和希望的孩子,在战场上当了可耻的孬种。他从战争的岁月过来,他冲过锋,他很清楚“不做烈士对待”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
  但他又硬是想不通,或者说不相信,他的招儿是软骨头,在和儿子朝夕相处的十八年中,他对儿子已建立起一种似乎执拗的信任感。那是一个善良、正派和能吃苦的孩子。莫非是叫鬼迷了心窍?战场上除了活人便是鬼魂,从古至今战场上出现过数不尽的怪事、邪事,这都与鬼魂有关。他小时候便听老人们这么讲过。
  招儿死了,他的魂魄又在哪里?
  啊,莫非刚才梦中所见便是吗?
  他努力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或者说重新回到已逝去的梦中。
  不觉迷糊过去了。
  当他再次醒来,窗纸已泛白了。他好像被惊醒的,被一种古怪而又熟悉的喊声惊醒的。
  他似乎听到三声如同阴曹地府钻出的阴森可怖的吼声: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
  他一轱辘从炕上爬起。
  他懵了。眼前立刻映出治安主任那张从来没有一丝笑影儿的黑方脸。
  他的外号叫等主任。等什么主任,老等。
  他和等主任同岁,都属虎。可他心里明白,等主任才是一只名符其实的虎。从解放初期开始担任治安主任职务到如今,三十多年虎威不减。这个村子上改划成份时定了两户地主三户富农,文化大革命中又从城里遣返回一个右派和一个资本家。这些人都在等主任的严厉管辖中。那个右派是他的一个堂叔弟,回到村子时连一只吃饭的碗都没有,他给他送去几只碗几斤粮食,等主任便说他立场不坚定,与阶级敌人穿连裆裤。他自己尽管不是改造对象,可他惧怕等主任,村里的群众也都像他一样地惧怕。等主任干事下得去狠心,他自己就说狠不下心干不得治安主任,他监管着村里的六个敌人和他们的子女,除了训话,派义务工、打嘴巴子,还规定这些人每天天亮前要起来清扫村街。扫街也便罢了,可他还另有规矩:每早必须听到他的号令后才得开门出来扫街。这号令便是他在村街当中连吼三声:等什么!他吼完,那帮人就得在街上排成一队。扫帚一响,他再回家接着睡觉。他的外号就是这样的由来。他记得这许许多多年中,没有一天早晨没听到“等什么”的吼声,刮风下雪都不停。听说有一次他半夜肚子疼,两个儿子要送他去镇医院,他坚决不依,一直捱到天亮才上了拖拉机,等开到村街当中他命拖拉机停住,坐起身忍痛喊了三声“等什么”才又让人开车去镇上看病。直,到后来村里的地富摘帽,右派资本家平反回城,村里人才听不到等主任的吼声。这大概是村子最大的变化。
  可是,他今晚又听到了,这让他大吃一惊。
  他懵懵懂懂,痴痴迷迷,胆颤心惊,他认定自己被惊醒是听到了等主任“等什么”的吼声,而且认定这吼声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冲着他——招儿爹。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招儿爹,他如今是腚上有屎的招儿爹,是矮了三辈的招儿爹。所以等主任叫他出去扫街。这多年没人扫街,街上确实不利索,等主任一定觉得这遭好了,总算出现一个扫街的。
  扫街!
  扫街!!
  扫街!!!
  他浑身哆嗦起来不能自己。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这是他对自己的呼叫,现今你是高成份,和地富不差上下的高成份,地富摘帽不算数,你招儿爹不扫街谁扫街?
  你没有资格不扫街,你没有道理不扫街!
  他翻身下炕,急急地从院里捞起一把竹扫帚,一溜小跑上了街。
  村街很昏暗,寂静无声,天好像阴着,不见一丝星光,近处几幢农舍在暗中凶兽似的潜伏着。
  他没看见一个人。
  他站着。怔怔地站着。
  传来一声沉闷的牛叫,过后村子复又安静。
  袭来一阵深带凉意的夜风,他打了个寒颤。
  莫非我听错了?怎么不见等主任?他冷了闪念。是我听马虎了?等主任没出来?没有人喊?妈的!我也叫鬼迷心窍啦!
  他心里怅怅的,酸酸的,说不出是股啥味道。
  又传来一声牛叫,这次他听出叫声很近,也很熟,他一下子醒悟了:是咱家的犍子,啊,它在要草料!他这时才记起:忘了喂牛。从昨晚回来就没喂过,把它给忘了。没准就是犍子的叫声把他惊醒,又联上了等主任,真他妈的……老糊涂啦。
  他赶紧回院喂牛。
  牛棚里更暗,只看见两只牛眼亮着。刺鼻的牛屎味儿。这几年种责任田,真得了犍子的济啦。耕地、拉庄稼。牛粪。招儿在家的时候喜爱这犍子,得空儿就割草喂,夏天拉到河里洗澡。那畜生,天生是种田的料儿,他不配去当兵,当初……
  “唉……”他叹了口气。
  牛嚼草的声儿真好听。

  电灯把院子照得好亮啊,把牛棚也照得雪亮。招儿出的章程,说过年嘛,就得屋里屋外亮堂堂的。柱儿也像跟屁虫似的响应。哥俩儿就把电灯挂在院当中。这一照倒真有个过年的红火劲儿。只是老天差池些,往下撒雪花儿。招儿也有话说;瑞雪丰年嘛。其实才不见得哩,那些年月雪下得倒挺大,可没个丰收年。他记得招儿十二岁那年,全家人干了一年活,年底结算只剩一块二毛钱。就用这钱过的年,割了一斤猪肉,年三十包了顿饺子吃。
  拉上了电灯,兄弟俩开始放鞭炮,好热闹啊,像炒豆子,后来招儿妈喊:吃年饭啦。过年啦。她炒了满桌子菜。招儿拿来白酒,三块多钱一瓶的好酒,给他斟满一杯,又另外斟了三杯。招儿妈说不喝,柱儿也说不喝。招儿端起杯和他碰碰,说:我过年十八了,是国家公民,庆贺庆贺。干杯,老伙计。他翻他一眼:你叫我啥个?招儿笑了:接受不了?封建脑瓜!人家外国人孩子可以直呼父母的名字。他哼了声:这么说你也得叫我的名字啦?招儿说:算了算了。等到你穿上西服我再叫你的名字吧。招儿妈说:你爹这辈子穿不上西服啦。招儿说:那就注定我得叫他一辈子爹啦。爹,为你永远当爹,干杯!他忍不住咧嘴笑了。招儿妈笑了。柱儿也笑了。招儿却绷着不笑,他有这个本事,把你逗笑了他自格儿不笑,等你不笑了他再笑,真不是个玩意儿。招儿妈下好了饺子,他看见招儿站起身,在锅台边一呼啦,转身就往院子走。他看出招儿的行动古怪诡秘,心中生疑,便放下筷跟到院里。这时候招儿已进了牛棚里,迅速把一碗饺子扣进牛食槽里。牛棚里灯光明亮,他看得不差,是一碗饺子。这个败家子!他不由怒从中来,平时总偷偷给牛喂精料,今个竞喂开饺子啦!他向牛棚走过去,这时招儿走出了牛棚,看见他了,开始一怔,后来笑了,说:爹,人过年,牛也过年,你说是不是?他没吱声。招儿又说:犍子辛苦了一年,过年了,不差它一碗饺子,你说是不是,爹?他还是没吱声,却忽然觉得眼潮潮的,他把脸转向犍子,久久地看着,犍子竟像个懂事的孩子一个一个把饺子吞下去,速度很慢,细细咀嚼着,好像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又好像在仔细品尝着饺子的味道。他再转身,看见招儿还站在那儿,也在看犍子,雪花落了一身,像个雪人……

  刀把地从老辈就长好庄稼。今年雨水均匀,春时使足了肥,地瓜像小孩儿的枕头,用手拍拍,崩崩地响。招儿你这个孬种,你凭啥不好好打仗,凭哪一条?你说的呱呱,尿的哗哗。刨了地瓜,使犍子耕了,种上麦子。地力好,多撒点麦种。今年得多种麦子。鸦雀坡那一亩多花生,刨了也种上麦子。可眼下不能创,叶子还葱绿葱绿,正成花生哩。节气还早。招儿,你这个畜生,你不是你爹的种。我原本琢磨你比柱儿有出息,我看差了,你不及柱儿,差十万八千里,你不行。家门口的汉子,真丢人!得叫柱儿从林场回来啦,和他商量商量,去参军,去打仗。柱儿能行,柱儿能给爹争脸……
  招儿爹一镢一镢地创着地瓜,脑袋里漫无边际地翻搅着。
  天还不亮。四周黑黝黝的。又冷又潮。只能模糊见得近处高高低低的庄稼地轮廓。草虫子卿卿地叫个不停,偶尔听见从村子方向传来几声哭泣似的驴叫和雄壮的牛叫。
  他喂上犍子就来刨地瓜了。他知道再倒下也睡不着了。这倒是其次,他主要是想在天亮前把这块刀把地的地瓜创完,离开这里。这四周都是地瓜地,天亮后来刨地瓜的就热闹了。他得离远点儿。在乡亲们面前他抬不起头来。庄稼人虽说没有文化,却深明大义,爱憎分明,具有一种千古不变近乎遗传的简单而明确的是非标准。古人中最崇尚的是岳飞,最恨的是秦桧。庄稼人在他们的质朴的感情中自然是容不得招儿这般的孬种,也包括他老子。
  他一镢一镢地创着,心情无比的沉重。在他贫困凄枪的一生中,他不记得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悲哀欲绝、无地自容。
  东天渐渐冒亮了,透视着鱼肚颜色的天幕,已看到昆洛河堤坝上那排参天的白杨。好威武的白杨,像一队铁铮铮的汉子。
  昆洛河,这里留有他从童年到老年漫长岁月的全部记忆。他记得——
  十二岁那年,他和他的小伙伴们跟随着父辈们去袭击界石村,其实村族是不允许孩子们参加械斗的,他们偷偷跟在父辈们后头。那是八月的一个闷热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月,他们摸黑沿着干燥的河道向上游奔去,一人手里持一只铜面盆,走着走着,忽听到前面喊声大作,原来界石人早有准备,埋伏在河套里,于是便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厮杀,哭喊声震天。他和小伙伴们便拚命敲击面盆,边敲边发出怪叫。界石人一时懵了,惊恐万分,以为是天兵天将前来援助他们的敌人。于是不敢恋战慌忙奔逃。他们获得了胜利,扒开了界石人堵拦河水的沙堤。河水滔滔向下游流去,他们就在河水中嬉闹着回村。好舒畅啊,那是他今生头一次领略胜利者的风光。可是第二天回到学堂时,那个咬文嚼字的教书先生怒气冲天,教训他们不应该掺入村族的械斗,他们便据理辩驳:界石人堵拦河水,蛮横无理,我们理应同不义战斗。教书先生却说:这算界石人行事不义,可以与之一战,然你们村获胜后却同样把河水拦住,不顾下游干旱,也为自私不义。假如下游村庄再奋起争斗,你们将站在何方?为村族,还是为正义?当时竟无一人可以作答。先生却捻须面笑:难题也,难题也,千古难题也。数十年过去,这桩本来早已忘却的事此时此刻却油然记起。他还记得——
  大灾荒六○年秋天他被等主任派到河东大队的地瓜地里护秋。那时饥饿的农民已濒临死亡的边沿。白天像蝗虫般吞食着所有不含毒汁的野菜和树叶,夜晚便潜入邻村的田地里偷窃还在生长的庄稼。村子间便不时发生流血的械斗。护秋是很危险的,讲定捉住一个小偷奖励二斤地瓜干,放跑一个秋后扣十斤口粮。他就去了,每晚都找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在地瓜地里巡逻,不敢有一丝懈怠。其实他心里明白,他看守的庄稼秋后也到不了一般群众口中多少,他守夜不过为图几斤活命的口粮。开始,他每晚都能抓到几个窃贼,多是附近村子的人,抓到后他不打他们,怕惹下仇隙。但要扣下他们的偷窃工具,天亮凭此回大队领取奖赏。这一天晚天还没有黑透,便听到地瓜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行窃的声音,像刺猬在爬动。在这年月,刺猬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他心里一阵高兴,便蹑手蹑脚寻声音过去。这时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躯趴在瓜垅里索索抖动,身旁有几个扒出来的地瓜。他怒喝一声,随之向这个窃贼踢了一脚,他从哭喊声听出是一个孩子。果然是一个孩子,顶多十一二岁。昏暗的光线下他发现孩子只有一只耳朵。这个一只耳朵的孩子跪在瓜地里向他衷告,允许他把扒出的地瓜拿走,他说他爹当盲流下了关东,家里娘饿得快要死了。当时他听了这些并没产生一丝恻隐之心,饥饿使人的心肠变硬。他不顾孩子的哭诉,扒下了他的衣裳,又把他赶走。第二天他凭这件衣裳又领到了二斤地瓜干。过后他把这桩事也就忘在脑后。可几天后的一个黑夜,他忽然发现有无数黑影向他围拢过来,他明白不好,撒腿便跑。寡不敌众,他被捉住装进一条麻袋。在麻袋里他听到汉子们向他咒骂着,他渐渐明白这些人是为那个孩子报仇的。从咒骂中他知道那个孩子的娘已饿死了。他心想这遭完了。一他们会把他扔进井里淹死。后来汉子们就抬着他走,不知过了多久又把他撂在地上,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觉得浑身浸在水里。他在麻袋里转不过身,呛了一口水。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昆洛河。即使在千里之外,他也会分辨出这是昆洛河的水。后来汉子们的咒骂声远去了,他明白那些人并无意加害于他,只是惩罚他。麻袋被扎死了口,他挣脱不出来。看来只有等到天亮被人发现。可这样的冰冷的河水里浸一夜,淹不死也要冻个半死啊。他渐渐感到浸在水中的身体麻木了,有些支撑不住了。正在这时,他似乎听到有人向他走来,他刚要喊,又发现有手在麻袋上蠕动,他明白是来人在解麻袋的扎口,他等待着,后来麻袋口张开了,他挣扎着爬了出来。这时他惊得目瞪口呆,站在他身前的竟然是那个孩子,那个缺少一只耳朵的孩子。他木桩似的钉在河水里,后来那孩子走了。以后他没有再见到他。听说也当盲流下关东了。再后来他也不再为二斤地瓜干,在寒冷的夜里护秋啦……
  咳,昆洛河,瞅着它就会记起无穷无尽的往事啊。
  天已经亮了。秋日总是升得格外早。昆洛河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晨雾,在黑夜中收缩成一团的原野一下子舒展开来。无边无际。
  招儿爹在心里回忆着悠远的往事,却一点不妨碍手中的劳作。他已经把这块刀把地里的地瓜刨完了。
  看看天色,他觉得应该离开了,尽管庄稼人在秋季里劳动得很从容,但也该下地了。刨出来的地瓜来不及运回去,就聚拢成一个大堆,在上面盖上地瓜蔓子,等天黑了再往家搬,好在如今不是那年月了,庄稼人连自己地里的出产都打怵往家搬运。
  他刚走出刀把地,便见一人向他走来。
  他心里格登一声。

  “不许你胡来!人家乡里都说咱输了,得认了。”他朝招儿吼道。
  “你认我不认!”
  “不认又能咋?人家手里有法律条文。”
  “狗屁法律,他有权,放个屁盖上公章就能充公文,他横行霸道了三十多年,恶贯满盈,今天非教训教训他不可,叫他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敢!”
  “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倒底想干啥?”
  “我去把他的房子点着。”
  “你这个畜生,成心打谱不叫你爸你妈你兄弟活呀!”

  来人是等主任。
  等主任是个人物,确实不一般。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在什么人面前。
  他这就找到了招儿爹,一大早。
  招儿爹可从心里打憷和他碰面,输了那场官司后,他总是躲避着他。
  眼下想躲可来不及了。
  等主任迈着大步走过来了。虽说快六十的人了,腰板还壮汉似的挺直不弯。目光锐利。这大概都受益于他终身的治安王任的职业,这几年虽说也管理着他承包的果园,实际上并不干什么活技术活由他的儿子干,重活由三个雇工干。当年这个村子在上改被定为地富成份的人家,即使在他们的家业最鼎盛时期所雇佣的劳力也没有超过三人的。如今等主任比他们强。
  等主任向他打了个招呼,开言了:“起这么早,真下力呀!”
  “刨了地瓜种麦子。”他说。眼看着别处。
  “节气还早呢。”
  “嗯。”
  “听说有人做了试验,试验地瓜晚创一天多收多少斤。你猜多少?”
  “不知道。”
  “九十斤。你这块地有亩数?”
  “嗯。”
  “你晚刨十天就多收九百斤。”
  “嗯。”
  “你说吃亏不吃亏?”
  “嗯。”
  “这就应了一句俗话,春不怕勤,秋不怕懒,越懒越有账算,是不是?”
  “嗯。”他胡乱应着。心里还是虚虚的,闹不清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等主任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没接。等主任就自己抽。早年间等主任抽旱烟锅,文化大革命遣返回村的那个右派倒驴不倒架,抽香烟,等主任也开始抽香烟了。
  等主任接着说:“种麦子不如种黄烟,如今种粮食不合算,于出力不挣钱。”
  他还应着。
  “上岁数啦,种地不行啦,依我看,不如把柱儿从林场叫回来,地叫他种,你干点轻松营生。”
  他没吱声。他觉得等主任说得不错,他本来就打算叫柱儿回来种地。不过昨晚又改了章程:叫柱儿去当兵。他倒有些奇,等主任今天对他的态度有些反常,莫非还不知道招儿的事?
  可这时等主任恰恰提到了招儿。
  “招他爹,乡里叫你去是不是为招儿?”
  “嗯。”他的心一抽缩。
  “说的啥?”
  “招儿……死了。”他说了。如实说了,“不是烈士……”
  “这,我已经知道了。”等主任把烟蒂丢在地上,“村里的群众也知道了。大伙的情绪都很大。群众都是爱国的嘛,人家别的村出去的立功受奖当烈士,可咱们村……确实叫人痛心呐!”
  他明白等主任说的是实话,招儿这畜生给全村人脸上抹黑,他嗫嚅地说;
  “我……没有把招儿管教好,对不住老少爷们,也对不起政府……”
  他这时真盼着等主任能痛骂他一顿,就算以前有仇隙,他也愿由着他骂,骂招儿,骂他,就是骂他三八蛋他也领回去。
  等主任自然不会骂,却叹了一口气,说:“你的心情大伙也能理解,可责任主要在招儿本人。儿大不由爷嘛。再说,村里也有责任,教育不够。咳,要是我们村出一位英雄,出一位烈士,全村人人光荣呀!”
  他听着。
  “上级对烈士家属的关心无微不至啊,要什么给什么。听说还要去前线探望呢。”等主任说。
  “啥时候走呢?”他不由问道。
  “今明两天吧。”
  “知道有哪个村的?”他小心地问。
  “问这干啥?”
  “托……托个事儿。”
  “托事儿?啥事?”
  “托人家去问问招儿的事儿。”
  “问招儿的啥事儿?”
  “倒底他是咋死的,不知道这个,心里老闷着,他妈也……”
  “咋死的?不是明摆着嘛。”
  “招儿在信上说,他……决不当孬种……”
  “哈,那做啥数?漂亮话谁不会说!别再抱幻想啦,你还信不过军队和政府?听我的,啥也别问啦,权当掉进水库淹死了。以后,好好打算过日子吧。”
  “过日子,过啥日子咧?”他摇摇头。
  “日子还是要过的嘛,还能因为死了人就不过日子啦?别想不开!”
  他又愁苦地摇摇头。
  等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光难过也不顶用。往后我给你打个谱吧,地叫柱儿回来种着,你就到我果园里干点轻松活儿。”
  他怔怔地盯着等主任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工钱我不能少给,这个你放心,比那三个人多。”等主任说,“你专管干技术活儿。”
  他这才明白等主任要雇他在果园干活。这他真没想到。他知道这几年果园情况挺糟,主要原因是技术不行。等主任的儿子根本不懂果业技术。不过,他也根本没料到等主任会提出雇他到果园干,两家就为这个打了一场官司,招儿又差点儿为这个烧了他的房子,可他还惦着要雇他,而且找了这么个时候来雇他。
  他长久不说话,心里很难过。这时他又想到了招儿。
  等主任又说:“互利的事儿,别犹豫了,就这么说定了,抽空儿咱签个合同。”
  “合同?”他的头轰地响开了,一提合同他就吃不住劲儿了,他惶恐地说,“不,不,我……想自个儿种地。”
  等主任抬高了声调:“我不是说了,地叫柱儿回来种,林场有啥干头?叫他回来种地!”
  我……想叫柱儿当兵。”
  “当兵?哈!”等主任笑了,“他能干?”
  “柱儿能干。”
  “能干个屁!招儿当了英雄,当了烈士,兄弟去接班,光荣。招儿这么个死法,他能去?”
  他张张嘴没说出什么,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层,细想想,等主任的确说的事理上。叫柱儿去当兵,他背这么个黑锅在队伍里咋做人?
  等主任又说:“就算柱儿本人同意,村里乡里会不会同意?我看不会同意,你没想想这一层?”
  他也没想到这一层。
  现在他想到了,叫柱儿当兵这路走不通。
  招儿,你这个杂种!他又恨恨地在心里骂开了招儿。
  等主任说:“我琢磨你还是在果园干活好,有我在,没人敢拿招儿的事儿欺负你,没人有这个胆子!”
  他听这话不由打了个颤。
  可他还是没应声。他清楚不能应。跟等主任打交道没好果子吃。
  等主任这遭可拉长了脸,高声说:“招他爹,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细想想哪头炕凉哪头炕热,想明白了给我回个话,我等着。”
  说毕转身走了,没走多远又立住,回身向他喊:“听着,有码事忘了跟你讲,南岗头到村的那段路叫雨冲了,你出个义务工修修,上紧点儿,别误了跑车!”
  他听见了,叫他出义务工,去修路。
  他愁闷地向南岗头方向望去,却看到那座山,那座青黛色的昆洛山。
  他很满意地看着招儿撅着个屁股砍草,很像个样。别看刚十六岁,干得很像个样儿。他是头一遭带他到大山里砍草。他也是在招儿这么大时头一次进山的,那是招儿的爷爷带着来的。头一回进山什么都稀罕,看不完的山景。就是累,山上山下地砍一天再推着三四百斤的柴草走二十多里路,回家就动弹不得了。看招儿此刻还满身的劲,不停手地砍。昆洛山里的草真厚啊,每年秋后这四周几十里地面的庄户人都来砍,可总也砍不尽,啥时来都能让你装满车。在庄户人眼里这座大山就像一个大宝库,只要肯出力气,就给你吃喝。今年秋天真格色,天气一点儿也不见凉,日头还像夏时那么烤。今天晴朗无云,就格外的燥热,他和招儿的褂子都叫汗湿透了。招儿向他喊:往山上攀吧,山上风凉。他就跟着招儿往山上攀。越过一个小山梁子,他看见有一处蓝澄澄的深水潭,招儿喜疯了,没命地奔到潭边,又回身招呼他,他跟着去了。这时他才醒悟过来,这水潭就是昆洛河的源头,他告诉了招儿,招儿更乐了,说要下去洗个澡。他不依,他知道这潭水深不见底,怕出事。招儿一个劲地嚷热,非洗不可。一边嚷一边脱得赤条条。他不忍再阻拦,天气真邪门的热。他只准招儿在潭边撩水洗洗。其实招儿的水性极好,七八岁时就在村头的大湾里游水扎猛子。可这潭子蓝黑蓝黑得阴森可怖,丢进一块石头半天才冒出泡来。招儿下了水就不听吆喝了,在里面打着滚儿地翻腾。这个潭子的大小有四五亩地的光景。招儿一边翻腾边招呼他下水。他心里也痒痒的,他也热得够呛,可他犯犹豫,下水就得脱成赤条条的,当着儿子的面不好意思。庄稼人在这方面最讲究体面。他说不洗,却把褂子脱了,蹲在潭边往身上撩水。这时忽听到招儿的尖叫声,只见他在水里直扑腾,时沉时浮。他吓坏了,脱了裤子就跳进潭里,拚力向招儿游过去。这时招儿却一点儿也不扑腾,稳稳地踏着水,向他笑鬼脸儿。他明白是上了这小言生的当了,游到招儿身前他就报复地向他撩水,招儿也不示弱地向他撩水,爷儿俩就在潭里打开了水仗,真舒畅啊,全身从里到外都凉透了。招儿败了又提出比赛踏水,比赛谁踏得高,比这个招儿更上了胡秫地,讲水性他在村里数一数二,就像他踏高跷。别看腿如今不大得劲儿,也能把水踏到肚脐眼儿。招儿比不过就撒娇叫他驮着游,他怎么也甩不掉那光滑滑像条梭子鱼的水身子,只得由他。他就驮着招儿在潭里转圈儿。招儿两手搭着他的肩,肚皮漂漂浮浮不时磨蹭着他的背,他的腚。这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没有哪个时候能比此刻更使他清晰真切地感到招儿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同样,也没有哪个时候比此刻更能使他深知自己是一个父亲,是一座山,一堵墙。他就这么驮着招儿游着,后来,看看时间不早,他就把招儿驮到离岸很远处,然后突然摆脱了招儿就往岸边游,招儿就在后面追,他终于还是抢在招儿之前上了岸。等招儿站在他面前,他已经穿上了裤子,得意地咧着嘴对招儿笑……

  他回到家就发现招儿妈不住停地往外送东西,把以前家里存放的所有能送人情的物品,用篮子扌汇着一拨一拨往外送。开始是鸡蛋、罐头、酒、核桃酥、白糖、红糖、茶叶、香油、粉条、虾皮、鱼干等食品,完了就是布料、毛线、尼龙袜子、毛巾、香皂、蚊香、碱料子等日用品,她把这些东西搭配着往外送。怎么拦也拦不住,怎么说也不顶用,他害怕了,莫不是她神经因招儿的事受了刺激,可细瞧又不像。除了没完没了地送人情这一条啥都很正常,可这么个送法谁受得了?用不了半天就能把全部家底都送光。他再三追问她倒底为了啥这样胡折腾,她才说天傍亮时招儿给他托了梦,叫她赶紧给村里属虎的打点人情,因为他正叫一群猛虎给困住了。他属龙,龙虎相克,眼下恰是一场龙虎斗。他拳打脚踢刀砍枪刺,杀得虎尸遍野,可虎总不见少,他担心寡不敌众,就求她赶快把村里的虎稳住,立刻把礼送上。真够荒唐,他想。不过他也心中生疑,他梦见招儿放风筝钓鸟儿,她又梦见招儿与虎厮杀,确实古怪难解。他对招儿妈说别再送了,送光了以后咋过日子?招儿妈说你只顾过日子招儿怎么办?他说那个不忠不孝的畜生由他去。他不是条龙,是条虫。招儿妈仍然不听,正这时进来一个人,外号叫曲鳝。两年前饲养曲鳝(蚯蚓)赔了六门到底,唯一的赚头就是得了这么个外号。他这人也像条曲鳝,一天到晚没头没脸地瞎折腾,不务正业到处讨便宜。曲鳝说他来是要借牛耕麦地。他知道曲鳝在胡说,村里人都知道他借了牛再到别的村出租,耕一天赚好几块,春时曲鳝来借过牛,他没借给他,后来这杂种就咒犍子,说犍子快死了,没料到他今天又来借犍子,真是岂有此理。他心里却明白这次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借给他准得闹场饥荒。他准是听说了招儿的事,就来讹他。这个狗杂种!骂是骂,心里却虚虚的,不知该咋办。这时招儿妈间曲鳝是不是属虎的,曲鳝反问属虎的怎么样不属虎又怎么样,招儿妈说不属虎把牛借给你属虎的把牛送给你。曲鳝这杂种笑了,笑得挺像个杂种。他说把牛送给他他还得喂草料,借就行了。他说这次他打算借个半月二十天,早上牵晚上还,招儿妈说欢迎。曲鳝把犍子牵走了。嘴里哼着小曲儿。
  他排命叫自个儿不想这回事。他得去修路。怕招儿妈再往外送东西,就在门上挂了锁。不准她出门。她在屋里喊叫他也不去理。他扛着铁锨出了院门往南岗头走,走着走着竟来到等主任的果园边。他这才明白等主任叫他修的路就是果园通公路的路。果园眼看就要收苹果了,所以等主任叫他上紧点儿别误了跑车。论正理等主任没权力派群众的义务工。问题是他侄儿当村长。谁反对他派工他就说这是村长同意的。你再去问村长村长就说不错我派啦。后来大伙儿见有理没理都没理,就认了,反正一年四十五个义务工谁派也是派,干啥也是干。这条道确实叫雨冲了几条沟,他端量不用半天就能填平,他从路边的荒地里撩上。刚下过雨土质很松撩起来挺省劲儿。撩着撩着他忽然觉得从地上铲起的是一方方豆腐,再端量自己是站在一块雪白的大豆腐上。这块大豆腐一直铺到很远的天边儿。他听老人们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天老爷往地上下白面,普天下的老少爷们不愁吃喝,后来有个骚娘儿们烙了张大饼给她的崽子当尿布。天老爷真火了,以后就往地上下雪片子了。没料到当今盛世,天老爷一喜欢就把土地变豆腐啦。他一方方地铲着豆腐,心里那么熨贴,那么兴奋。他仔仔细细地铲着,铲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后来他就舍不得把铲得这么漂亮的豆腐撩出去摔碎了,他就把豆腐块砌起来,砌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平顶房子、城墙、大坝和戏台。哦,他看见的又是褐色的土地了,就像他下生后以及将近六十年光阴里司空见惯的那样,土地还是褐色的。庄稼、草木还是绿色的,大山还是青色的。哦哦,只有爷爷的头发、胡子是他眼瞅着由黑变白的。再后来是他爹,再再后来是他自个儿。他一生中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他的爷爷的,爷爷死那年他才八岁,他清楚地记得当爷爷被装进棺材后,爹又把他的拐杖顺边儿放进棺材里,他那时就明白爷爷到了阴间也用得着这拐杖。爷爷的殡出得轰轰烈烈,吹鼓手不停气地吹了一整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出来送殡。爷爷是村里的英雄,是打冤家的首领。他听爹说过,袁世凯登基当皇帝那年,爷爷带领村众攻打界石村以示庆祝,就在那次械斗中爷爷被打断了腿,他是条硬汉子,就便往地上一坐,两手往伤腿上对着一拍,接上了骨头碴,爬起来接着厮杀。界石人对爷爷又惧又恨,便挖空心思进行谋害。爷爷辈上没有弟兄,爹这辈上又是单传,爹成亲后,妈几年没有生育,爷爷心里恐慌,害怕断了族上的香火,忧心如焚。后来他找了一个算命的瞎子,让瞎子掐算是否他命中注定绝嗣。瞎子算后说他命中有嗣,只是爷孙命里犯克,不能同存于世。爷爷听了哈哈一笑,对族人说这事好办,就把他在世上占的地盘让给长孙。他决定死去,轰轰烈烈地死去,他要在战斗中让界石人杀死,聚成英魂升天。族人劝说无效,爹妈哭诉不闻,他穿上京戏里岳飞的戏装,手持岳飞使用的兵器,单枪匹马向界石村进发,爹妈大恸又无计可从。这时族中有一精明之人,向爹妈授了一计。爹立刻追至爷爷面前跪下,说妈已有了身孕。爷爷追问是否当真,爹说着假拿他是问。爷爷这才鸣金收兵。后来才知那算命的瞎子早被界石人收买,才说出那一番险让爷爷丧生的鬼话。他一生中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爷爷,从小爷爷就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刚刚懂事爷爷便领着他踏上昆洛河堤,向界石村方向指指点点,讲述两村之间的仇隙。他那时觉得界石村是那么遥远,那么神秘,就像永远走不到头的天边,也就从那时开始,一种本能的仇恨在心里扎了根。没见过面的界石人在他想象中是一群青面撩牙的鬼,胡庄战役中抬担架的伙伴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界石人。他牺牲的时候他已经不把他当做仇敌而当成了兄弟。他为他悲伤又为他自豪。解放后和界石人的争斗有些缓和,可没有断绝。在头些年常常由政府出面进行调解,大概只要有河只要有干旱争水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可后来他就觉得村里人对两村之间的争斗渐渐失去了兴趣。是后辈人失去了先祖身上那股刚血之气?他说不清楚。可他清楚村里的事情让庄稼人越来越不称心,粮食低产,干部霸道浮夸和群众较着劲儿过不去,等主任那霍霍的眼光恨不得叫全村男女老幼一齐扫街,昆洛河水多水少与庄稼人肚子的饥饱也没有多大关系。他不知道要是爷爷还活在世上他是否还会披挂着岳飞的戏装去攻打界石人。他缓缓把铁锨踏入土中,又缓缓掘起,再缓缓把湿润的土块抛进路间的不平,如同缓缓掘起又缓缓抛出的一方方沉寂的记忆。记忆仅仅是记忆,它本身对生活或许没有太多的价值,可他是一个老头子啦,他富有的不过是过去的光阴。他一下一下地撂着土,方形的土块在半空漂亮地飞翔又在地上漂亮地摔碎。日头渐渐升高,光线从他光秃的脑门往下注射,没有风,秋风在近午时总要停息下来。他把锨用力踏入土中,把身子立住,抬起袖口擦擦额、脸、脖子上的汗,这时,他不由转目向果园里看,他的心一颤,他看见了等主任和身边的小儿子进京,爷儿俩站在果园栅栏里向他这边看,不转睛地看。他赶紧转过头接着撩土。村里人都知道进京长了一对不近视的近视眼,那年和招儿一块验兵,医生指什么他都说看不见。后来有一遭招儿在手心里写了“我操你娘”,站在十步开外让他看,他看后刚要开骂又住了口,咬牙说了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还是一下一下地撩着土块。不觉间招儿的事又袭上心头。他觉得心慌,恶心,眼前不分天不分地全都白茫茫一片,招儿,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杂种……

  爹,天真黑。
  天黑才能照蟹子。
  四周都象长着大树林。
  别怕,咱有灯。
  灯不亮,来了蟹子也看不见。
  看得见。别眨巴眼儿。
  半天了,还不来蟹子。
  这活儿慢功夫。
  是不是蟹子进窝睡觉啦?
  蟹子不睡觉。
  是不是叫上面村的人捞光了?
  蟹子捞不光。像地上的蚂蚁、蝈蝈抓不光。
  真急人。
  蟹子很鬼,这时候还在窝里趴着,等它寻思着人都回家睡觉了再出来打食儿吃。
  它知不知道有人不睡觉专门掌着网杆子等着它?
  大概不知道,知道就要命不出来啦。
  那它就不鬼,鬼就知道有人等着捞。
  世界上什么也鬼不过人。
  你也鬼?
  嗯,人都鬼。
  我也鬼?
  嗯。刚才你就鬼,糊弄柱儿下是去照蟹子是和爹一块儿了老狼。
  柱儿也鬼,吃东西要大的,不给就哭。
  你像他那么大也是。
  我不信。
  就是的,你小时候比柱儿熊。
  你揍过我?
  嗯。
  拿啥揍。
  拿麻杆儿。
  麻杆儿揍人不疼。
  我知道啥揍人疼。
  啥?
  烧火棍。
  你为啥不拿烧火棍接?
  接死招儿没人养我的老。
  爹,蟹子!
  不是蟹子是草。招儿长大了养不养爹妈?
  养。
  大鸦雀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
  不对。
  就是的,到时候招儿就知道拿媳妇当宝贝。
  才不拿媳妇当宝贝。
  要是媳妇惹我生气你咋办?
  揍。
  拿啥揍?
  拿麻杆儿。
  麻杆儿不如烧火棍,揍起来巴巴响。
  拿麻杆儿。
  小畜生,说了半天还是拿着媳妇当宝贝。
  爹,蟹子!真蟹子!

  犍子疯了。他修完路刚进村口就有人告诉他犍子疯子。曲鳝已经受伤,逃回来就不敢出屋。他急火火砸开曲鳝的家门,曲鳝躺在炕上直哎哟,看样儿伤得不轻。他问曲鳝犍子在哪儿怎么疯的,曲鳝说他牵着犍子去丁格庄出租,进村后迎面碰见一个老汉牵条母牛,犍子就不走了,瞪眼盯着母牛,后来又转身跟着母牛走,再后来就疯了,一声哞叫,挣脱了缰绳向母牛冲过去,往母牛身上爬个不停,眼都红了,吓得老汉成了木头人。这时犍子把母牛追到一座菜园子里,一味地胡折腾,把园里的白菜全踢翻了,他害怕菜园子的主人要他赔偿损失,壮着胆子去干涉犍子的行为,犍子转头用疯劲一顶,他一下就捧出十几步远,犍子又向他冲来,他就逃回村报信儿。他听了曲鳝这番话断定他又在说谎,犍子在未成年时便阉割过了,根本不会发生曲鳝说的这类事。从前也没有发生过。可看看曲鳝的遍体鳞伤,心中又不免疑惑,猜不透到底出了什么事。得立刻去丁格庄看个究竟,把犍子牵回来。他没猜错,曲鳝这杂种果然是借牛出租,今天也算有了报应。
  他一溜小跑奔到丁格庄,累得浑身冒汗。还没进村,便见村头围了一圈人,他奔到近前时看到了犍子,这时犍子的缰绳已被人系在树上,却疯劲未退,哞叫凄怆,四蹄刨地,尾巴高坚欲挣脱缓绳。村人见他,知是牛主,便向他诉说原委,竟同曲鳝说的一般不差,他这才呆了,真乃千古奇事!不免心中快快。他向犍子走过去,威严而亲近地喊了一声:“键!”随之伸手去摸犍子的额。犍子眼光凶恶,长哞一声,恶狠狠地向他抵来尖利的双角,惊得他连连倒退,倒抽了一口凉气。犍子真的疯了!这个混帐言生。疯得连养它多年的主人都不认了。这时有人说,治这样的疯牛只有一个办法,把那只它瞧中的母牛牵来,让它顺顺当当的完事,一了百了。又有人说,若适碰母牛发情,却也使得,只是那牛刚刚产仔,并不怀这般心想,一厢情愿勉强从事,难免又是一番厮打。他不愿听这些不关痛痒的废话,不去理会。不过他也着实茫然,不知所措。那言生还在又踢又叫不见一丝收敛。他走到不远处路边薅了一把青草,擎着向犍子走去,又试探着向它嘴前送去,犍子看也不看,目光依然凶恶不善。他怒不可遏,高喝一声:吉生!不知羞耻的阉货!随后便高一声低一声地朝犍子数落,开始周围的人还听得清一句半句,后来就渐渐听不见了,只见得他的嘴唇不住地翁动,如念咒语一般,奇的是犍子竟慢慢变得安静,原本那仇恨的目光也一丝丝变向和善,和善中夹带着哀怨,顺从认可的哀怨。末了,发出一声低哑沉闷如同从肺腑深处迸出的一声哞鸣。这时他完全松了一口气。犍子已从狂暴的痴思中挣脱出来,又成为一只惯常的阉牛。他从树上解下缰绳,犍子打了一个歉意的响鼻,慢慢向他身前拢来,他把手搭在它的额上,轻轻地磨蹭着。一边磨蹭一边向村人道歉,并许诺过后赔偿菜园子的损失。有人担心犍子在回村的路上触景生情再出变故,建议把它的眼捂上,更有热心人已找来一块麻袋片,搭在犍子的角上,这一妆扮犍子便像个顶着盖头的新嫁娘。他好好向人谢了,便牵着犍子上了路。真是虚惊了一场。犍子没有了视力,走路有点摇摇晃晃,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哞叫。似含蓄地抗议待遇不公。
  天已早过晌午,秋的原野辽阔寂静,那座大山永远是一座大山,它高傲的天性让人从内心敬畏。招儿爹却似乎没有这种壮阔的心境,他甚至连眼前的庄稼地都视而不见,一片迷茫。就像人看不见自己的眉毛,最近的倒成了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他真切地感觉到他的世界已远他而去,他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他默默地牵着犍子向前走着。八里路他得经过三个村子,他这时忽然记起,他经过的第一个村子——汪疃,夏季麦收时从前线回来过一个残废军人,当时喇叭里曾广播过他的事迹。还记得有一个挺好挺怪的名字叫好人。他想去见见这位好人,向他打听一下招儿的情况。他把牛拴在汪暄村头的一棵树上,瞧瞧四下没有别的牛,便从犍子头上取下麻袋片,让它恢复视力吃草。他就进了村。寻找好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一提起村街上所有的人都把手指向同一个家门。他见到好人时好人正坐在院里“嗖嗖嗖”地切地瓜片。他看见好人身旁的拐杖就明白他是腿部受了伤。从面貌上看好人也像个好人。他问好人认不认识前线上有个叫杨志招的兵。好人摇摇头说不认识。好人说前线上人多,调动频繁,战线又很长,大家至多认识本连一百来个人。他不知往下该怎么问,好人也低着头不再切地瓜片。他猛地冒出这么一句:“你说在前线打仗的有没有孬种?”好人摇摇头说:“我没见过孬种,我没见过孬种。”他赶紧追问道:“你是说前线上没有孬种?”好人说:“没有孬种,没有孬种。”好人说着激动起来,扶着拐杖站起身来,用拐杖冬冬地敲着地面,高声道:!没有孬种!他妈的,就是没有孬种!”他的心猛地一热,想哭,想大哭,可忍住了,只让泪在眼圈里转悠,他一下子把好人的膀子连同拐杖一起抱住,像害怕好人站不住歪倒那样,他哆嗦着嘴不住地说:“你——好人,你——好人!我最佩服好人!你——好人!好人……”
  走出村子时,他哭了,眼泪像泉水涌出眼眶。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他不记得啦。

  他觉得有人抬着他走,二步一忽颤,是轿子,八抬轿子,凭他如今的身份就得八抬轿子伺候,没啥说的。轿子抬得还稳,别忘了叫手下人给轿夫赏两个子儿。他只是觉得有点问,也不见亮儿,他想吆喝轿夫把轿帘子撩上去,又寻思有失身份。罢了,他伸手解脖子底下的扣子,可摸了两把没摸着,却抓住一条带头,低头发现身上穿的是领子翻翻着露出大胸脯子的怪服,他知道这衣服叫西服。穿西服还行,不好看可风凉,要是把带子从脖子上拍下来,就更风凉了,可怎么也抽不动,像打了死结儿。这时他听到轿子外面有不少人吆吆喝喝,声调很熟。他琢磨是到地方了。果然轿子稳稳地着地,轿帘子就掀上去了。他下了轿子,回身看时坐的竟不是轿子,是一辆吉普车,车轱辘上绑着轿杆子。再回乡青,站在面前向他打躬的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每人肩上都扛着一只鸡,有公鸡也有母鸡,有老鸡也有小鸡。等主任扛的是一只纯种莱克亨。他挺纳闷,世上的事越来越怪了。这时等主任说:老叔,一路辛苦了。其他人也说:辛苦了。他说:等主任……等主任赶紧隔住说;老叔,叫我老等。他说;老等,你园子外面的路我修好了,你没验验?等主任立刻红了脸,讪讪笑笑:瞧你老叔,哪壶不开提那壶,以前的事就算小侄不懂事,以后痛改前非,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村支书也帮老等讲情,说:老叔,给老等一次改正的机会吧。他没吱声,在心里琢磨饶不饶他。又一想:罢罢,抬手不打笑脸人,这遭就抬抬手叫他过去罢。这时起了一阵风,好大的风,这一帮人肩膀上扛的鸡叫风刮得无影无踪了。眼前好像是一座林子,风一起,天上就像下雪似地往下飘树叶子,全是巴掌那么大的杨树叶子,一会功夫树叶子便埋到小腿。这时老等说:老叔,变天了,上轿吧。他问:上哪儿?老等说:看电影,电影上演招儿兄弟的英雄事迹。他说;那就快点儿。不用坐轿,我能走。老等说:老叔以身作则,不愧是英雄的父亲,我带路。老等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他就在后面跟着。树叶子还在哗哗地下,地上像海绵一样松软。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怎么也走不快,他后悔该答应坐轿。这时听老等厉声喊道:搀着老叔,等什么!一呼拉子上来好几个人,稳稳地搀着他。他慢慢觉得两脚悬空了,在树叶子上面滑行。这遭快了。招儿这小子还行,当了英雄,还行,他想。不觉间爬上一个大山梁子,老等回身说:老叔,到了,请留步。他立住了,往山梁下面一看,只见顶天立地挂着一块大白布。老等和他说过要演招儿英雄事迹的电影,大概就在这儿啦,只是他从没见过在这么大块布上演电影,真有点闹玄。他转向老等问;老等,怎么不见电影机子?老等手往旁边一指,他顺老等手指的地方一看,果然见林子下面摆着一台有小房子那么大的电影机,对着大白布。电影机四周围着许多人。他认出有一个人是乡政府的李助理。李助理也看见他了,先对着他鞠了一个大躬,又高声喊:老叔,包涵了。是先吃点心还是先看电影?他心里生气,也不理他,对老等说:老等,我急着看电影,咋还不开始演?老等说:等老叔喘口气,路上没坐轿,累了。他说;我不累,演吧。老等说:听老叔的!只听那边的机器轰轰地响了起来,听声音像是开水泵。他两眼紧盯着前面顶天立地的大白布,只见招儿出来了,穿一身新军装,手持一支长矛,他心里疑惑。这时又出来一个人,穿了一身国民党军装,他认得是国民党军装,手里的兵器却是刀。两人就在上面枪来刀往地打将起来,动作缓慢,松松垮垮,就像闹玩儿似的。他这遭真火了。在心里骂道:畜生!不争气的畜生,有这么打仗的么!这样打上十年也当不上英雄!这时他听见有人吃吃地笑,转脖一看是老等。后来支书和村长几个人也吃吃地笑,脸上全是瞧不起人的表情。他又气又恨,站起来就往前跑,拚命地跑,地上的树叶子还是那么厚,跑不快。他只知道使劲往前跑。可跑着跑着眼前不知怎么变成了另一番天地。招儿没了,大白布也没了。自己站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大山沟里,这里长的草叶是红的,花是绿的,满天都飞着蜻蜓,密得望不透天空。他一抬头,看见了招儿,那畜生依在一棵树上擦枪,是冲锋枪。他奔过去狠狠抽了招儿一个耳光。招儿看见是他捧他,现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爹,打人应该用麻杆儿。他说:烧火棍我都嫌软乎。招儿说:爹,你来干啥?他说:我来教你打仗,招儿笑笑:爹,你光会抬担架,打仗不在行,你回家吧,枪子儿不长眼。他吼道:你老子不怕死。招儿说:你年纪大了,别逞能了,回家收庄稼吧。他哼了一声:你想把我支走,办不到!我要在这儿看你打仗。招儿说:打仗有啥看头。他说:我看看你是不是孬种。招儿不吱声了,过了会儿说:想不到爹也说这话,好吧,我在前面打,你在后面跟着看,可得隔远点儿,我要开始战斗了。说着站起身,端枪朝前面林子里扫了一梭子。那林子里也响起射击的声音。招儿就端抢向前冲去。他在后面大声喊:仄着身子跑!小心地雷!这时招儿已冲出很远了,边冲边射击,很勇敢。林子里的敌人也探出头来了,端枪向招儿扫射。招儿扫射得更凶了,他紧紧地跟在后面,招儿的一切都在他眼中。忽然,他看见招儿两手一扬,掉进了陷阱里:立刻有几个敌人也跳了进去,不一会儿这几个人把五花大绑的招儿拖出陷阱,又拖着往前跑。他吓坏了,不知敌人要把招儿怎么处置。他紧紧地跟在后面。他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腿也不听使唤,东倒西歪。他看见敌人把招儿拖到一座水潭边,又看见往招儿身上坠了一块大石头。他立刻明白凶狠的敌人要把招儿沉潭、让招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疯了般拚命地往潭边奔去。他要去解救招儿,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招儿,可这时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招儿完了!他裂心碎肝地大叫一声:招儿——
  他卖了犍子。只有卖了犍子才能凑足出门的盘缠。他知道。旅程非常遥远。可决计要去了,也就不在乎那个啦。那晚醒后他把梦给招儿妈讲了,可招儿妈只顾在灯下一心一意剪,龙。剪了一条又一条。傍晚她去河边儿把剪好的十多条纸龙放进河水里。一直看着它漂得不见影儿。那天下午回来他听到消息:美玲宣布与一个青年人订了婚。他本想找美玲变一些事情,替招儿向她道歉,可听到这个就觉得不用啦。他只有想不透她怎么这样急。除了招儿妈他没把要去前线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不想张张扬扬,一方面寻思秋天这么忙庄稼人也顾不上别人的事情,另外他也担心等主任知道了不放他的行。他已经打听到烈士家属们上路的日程,他觉得自己比人家晚几天才合适。他用不着准备什么上车下车都会很轻松。他知道,那个古怪的梦并不是他这次旅程的初因,他清楚即使去了前线也找不到那个他没有把招儿救下的深潭,可他还是打算走一趟,他要找到招儿的魂灵,他要好好对他训骂一顿数说一番,再在那荒凉的地方伴他几日,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一条黄土漫漫的大道笔直地向南天铺去……
  他走啦,踏上秋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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