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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名者


作者:尤凤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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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电话,李辉立刻同侦察员小周跳进停在门外的吉普车。当车子驶出公安局大门口,小周似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音对坐在他旁边的处长说:“这家伙终于咬钩了。”说话时,可以听到他插进衣袋的手不断弄出的金属撞击声。李辉没有吱声,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车子有意避开闹市区,沿着宽阔平展的海滨马路向前疾驰,按里程计算,他们将在车内呆一刻钟。这是一个普通的案子,本来不一定要李辉亲自出马,但从他接触这个案子后,总觉得案子有些奇异的色彩,根据已知案情,案子的性质及发展趋势都似乎让人捉摸不定,为了慎重,他决定亲自审理。此刻,他双目微闭,习惯地陷入沉思,随着车子时急时缓的颠簸,脑海中便映出与此案有关的几个画面……

  五天前,市木器五厂报来一桩诈骗案,因当时处里的老侦察员都有任务在身,他便带着年轻的侦察员小周一起到木器厂。到厂后,厂保卫科大个子科长陈冲显得很激动,不待将案情汇报,便神秘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作为“重要罪证”的字条来。李辉接过字条仔细翻看着,原来是一些写有差不多内容的便笺,其中一张写道:

  杨科长:
    请给来人解决大站橱一架、写字台一张,床一副(带
  铺板)。
                      齐建国
                       5.3.

  李辉将字条反反复复地看了两遍,他自然知道这是目前社会上流行的一种特殊购货形式,但从字面上却反映不出与诈骗有何关连。他把字条递给小周,低声问陈冲:

  “齐建国是谁?”

  “我们局长的儿子,在无线电厂工作。”陈冲回答。

  “那么,杨科长呢?”

  “厂供销科长,杨守信。”

  “这么说……”小周把视线从字条上移开,抢先分析说,“案由是:局长的儿子齐建国通过供销科长杨守信,以不正当的诈骗手段套购大批市面奇缺的家具……”

  “不,不是的!”陈冲连忙打断说,“齐建国同志写条子买家具是合法的,光明正大的,问题是,有人竟敢伪造齐建国的笔迹开条子,就是说,冒名顶替,欺骗了杨守信同志,前后倒买出大批家具,造成极坏后果……”

  “不折不扣的诈骗犯!”小周眼睛里喷射着怒火,把手里的字条丢在桌子上,“必须尽快破案,狠狠打击!”

  “请看!”保卫科长顺势将小周丢在桌面上的字条一一摊开,接着说:“这是三十张落款齐建国的条子,据初步掌握,这其中有齐建国同志开的,也有那个冒名者开的,但由于字迹完全相同,根本分不清哪些出自真手,哪些出自假手。我们曾请齐建国同志亲自过目,连他自己也是真伪难辨。可见作案者为了模仿齐的笔迹,曾下过一番苦功。”

  李辉一面极感兴趣地听着陈冲的讲述,一面和小周俯身桌面,仔细查看研究着字条上的笔迹。字是用普通钢笔写的,写得并不好,说不上是什么体,看来被模仿者未曾有意识地练过字。这自然就增加了作案者模仿的难度,然而又正如保卫科长所言,冒名者模仿得十分成功,从笔迹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尤其是每张字条的落款,“齐建国”三个被故意挥洒得龙飞凤舞的大字,更是相像得维妙维肖,难怪杨科长会上当受骗。

  “这家伙,简直是个机灵鬼!”小周抬起头,不知是褒还是贬地嘟囔着。

  李辉问陈冲:“那么,究竟是怎么发现的?”陈冲回答说,是杨守信发现的。那是在十天前,杨科长接待了一位持齐建国字条的青年人,来人是陌生的,但字条却是熟悉的,他无需细问,便依照字条上开的项目开票收款。来人道谢一番便去仓库提货去了。过了一会,杨科长突然记起前天去局长家,曾听齐建国讲过他将于第二天去某处出差,既然外出,为啥又会开出条子来?他赶紧再看看条子,开条日期又正是当日,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便赶紧追到仓库,这时,随青年人来提货的卡车刚刚开走,他心里窝火,却也没有声张,一直等到齐建国出差回来,一问,齐果然矢口否认开过这张条子,并怒气冲天地要杨科长向公安局报案,追查这个冒名顶替的诈骗犯,这便是发案经过

  听完保卫科长的讲述,李辉不由思索起来,他做公安工作多年,所谓诈骗案也经手审理过不少,但眼前这件诈骗案,他却总觉得有些奇异的色彩。冒名者作案的动机,只是为了买到想买而买不到的家具?还是以此为手段达到其他目的?当然,这在查找到冒名者之前,不应做出草率的判断,因此,必须尽快查找这位神秘的冒名者。于是,李辉便就如何破案同陈冲等人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只要对外严格保密,冒名者可能还会作案。等他在杨科长面前再次拿出字条,这正是……用小周的话说,叫“撒下诱饵,等鱼上钩”。果然,不出三天,“鱼”便上钩了,可是,这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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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车的晃动使李辉收回思绪。他跟在小周后面下了车。这时,保卫科长陈冲已快步迎了上来。他一面引着李辉往楼上保卫科走,一面压低声音向李辉报告了“鱼儿”上钩的经过。最后,又征询李辉是立刻将其带走,还是先就地稍事审问。李辉告诉他是后者。由于这是非正式审问,他建议由陈冲主持,他自己和小周在旁边听听。

  保卫科内室很快便被布置成临时审讯室,看来保卫科长对自己的业务并不陌生,待有关人等按各自的位置落座后,陈冲便威严地吩咐民兵带犯人。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过,冒名者在门口出现了。李辉注意到,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长得很英俊,但没有什么惹眼的特征,脸上的神态很坦然,让人很难窥视出他内心的波澜。他走进屋内,随便朝屋里的几个人看了眼,然后便把视线移到窗外,一动不动,就像在拍照前酝酿着自己的感情。李辉凭多年同犯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这种人要么无罪,要么罪孽深重。

  “你叫什么名字?”保卫科长开始审问。

  “齐建国。”冒名者回答。

  在场的人几乎同时被冒名者的无赖所惊讶。陈冲则更为对手对自己的蔑视而恼怒。他强压住火气开导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罪恶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这意思你懂吗?”

  “我懂。”冒名者回答。

  “那好,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齐建国。”冒名者回答。

  “你——”就像不会喝酒的人被强灌了一大杯烈酒,陈冲的脸立时涨红了,两边太阳穴上的血管像不甘心隐居似的蹦跳起来。他恼恨这个不识时务的犯人不让他把审讯进行下去,他狠狠盯了一眼冒名者那依然平静如水的面庞,一字一句地说:“好吧,既然你放弃坦白从宽的机会,那我就让你见见真正的齐建国。”说完对站在门口的民兵吩咐:“请齐建国同志!”原来,为了防止冒名者的狡赖,他事先已把齐建国请到厂里,安排在楼上的一间会客室里等候出证。

  当真正的齐建国走进屋内时,李辉发现,这是一个年龄同冒名者相当的青年人,甚至从体魄到相貌都有某些相似,不同的是,作为原告身份的后者,脸色是异常愤慨和阴沉的,正如一般受害者出庭时所常见到的那种与被告不共戴天的表情。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挖社会墙脚……”齐建国跨进屋内,便对着冒名者的背影义正词严地责骂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冒名者慢慢转过身来。

  “啊!”齐建国猛地呼惊起来:“是你——”

  “是我。”冒名者像见到老朋友那样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这戏剧性的场面使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陈冲也自然明白出现了什么事。他涨红着脸问齐建国:“怎么,你认识他?”

  齐建国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陈冲又问:“他叫什么名字?”齐建国好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齐——建——国”

  “啊——”这一次,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失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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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难道是真的吗?其实,也无须惊讶和怀疑。大家只要闭上眼睛想一想,在你们周围,不是有许许多多或是叫李建国、陈建国,或是叫高建国、黄建国的青年人吗?他们的名字做了这样的注解:他们与新中国同年,是在红旗下生,在红旗下长。那么,这两个姓齐的同在建国之年问世的孩子都叫齐建国,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当然,被眼前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件连结在一起的两个齐建国,倒的确是一件糟糕的事情。让我们趁审讯的短暂中断,同两个青年人一起追溯一下他们怎样相识的往事吧
  他们本来在两所不同的小学读书,后来考入同一所中学,又编在同一个班级,这就无形中带来许许多多麻烦事。比方说,老师在课堂点名或提问,叫到齐建国,有时两人一齐站起来答“到”,有时却没一人吱声,结果使得课堂哗然。再比方,当老师要对这两个同名者其中之一进行表扬和批评时,又常常会引起一些不愉快的误会。平日,类似上述种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很多。

  在同学中间,本可以随便些,可以按惯例根据同名者不同的特征进行区分,比方说,个子高的叫大齐建国,反之叫小齐建国;胖的叫胖齐建国,反之叫瘦齐建国。但谁又知他们的体魄以至相貌又非常相像,让人很难找到有明显区分的特征。后来。一个外号“小聪明”的同学高如安,到底从他俩的家庭中找到区别,爸爸是局长的叫局长齐建国;没有爸爸,母亲是纱厂女工的叫工人齐建国。不管这么叫是否准确,但总是可以把他们区别开来了。对此称谓,局长齐建国是颇为满意的,工人齐建国也没什么意见。局长是领导干部,工人是领导阶级,没什么可褒贬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便发现到,这两个学生逐渐显现出来的内在差异愈来愈明显了。局长齐建国显得任性、高傲、轻浮;工人齐建国显得耿直、朴素、踏实。更为有目共睹的是:两人在学习成绩上的差距愈拉愈大了。工人齐建国几乎门门功课优秀,而局长齐建国则常常只是及格。这样,存在决定意识,聪明过剩的高如安又发现了新的叫法,即优秀齐建国和及格齐建国了。这有意或无意的褒贬,使及格齐建国受不了了,他觉得是受了极大污辱,回家对家长讲了。他的父亲工作非常忙,也不愿管这些事,倒是母亲爱子心切,替儿子呜不平。她来到学校,找到儿子的班主任老师,提出让另一个齐建国改名或调到别的班里去的建议。老师沉吟良久,还是答应了。这一天放学后,老师留下了优秀齐建国,把这个意见委婉地陈述出来,想不到话音刚落,便遭到这个学生的反对,并且反问道:“为啥不让他改名呢?”老师说:“他母亲讲,孩子是他们入城那年,就是建国那年生的,有纪念意义。”学生说:“我父亲在解放那年的护厂斗争中牺牲了,那是母亲还没有生我,父亲临牺牲前让人告诉母亲:快要解放了,就要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了,孩子生下来,是男就叫建国,是女就叫建华吧。”说到这里,声音便住了。老师也默然了。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但在几天后,工人齐建国突然接到校方通知,调他到另一个班里去。这个倔强的学生一句话也不说,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样,也许他们之间的这段“奇缘”就该终结了。但世上的事情是变幻无常的,让人捉摸不定的,到了八年后的一九七一年,命运在这两个名字中间又进行了一场交战。

  那一年,“机缘”使得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在市劳动部门的就业分配名单里。不言而喻,这是人生走向社会关键的一步,也常常是决定终生道路的契机。关心儿子的母亲害怕儿子分配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便再三鼓动丈夫到上面去活动一下,这一次,局长同志很痛快地答应了。就像熟知在战场上利用地形地物可以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道理一样,他通过若干关系,终于使自己查阅到那份标上“机密”字样的分配名单。他吃惊地发现,儿子分配在一家浴池工作,刹那间,他的头部像被人猛击一掌,嗡嗡直响起来,视觉中倏然出现了赤身条条的儿子在蒸气弥漫的池塘里放水的情景;又出现儿子抱着顾客的两只脚在哭丧着脸修剪的情景……他觉得这简直是对身居三结合新生政权一把手的本人的嘲弄。他摔掉手里的名单,又不相信似的拾起名单。突然,名单上另一个“齐建国’飞入他的眼帘(从名字后面的备注栏中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儿子),这个齐建国却十分运气地分配在一定无线电厂。顿时,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感觉传遍全身,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他的脑际间迅然跳出了四个字:“移花接木。”

  对于他所拥有的地位和影响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戏,不难办到。很快,他便如愿以偿了,儿子分配在无线电厂,轻松、干净、体面……至于另外那个齐建国,当他朦朦胧胧听到这件事,那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他四处查询,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予以否认,他不由得满腔怒火,扬言要进行控告。但这时上面传下话来了,希望他认清形势,如果一定要给新生政权抹黑的话,那么政法机关是不客气的。这时,他的母亲安慰他说:“算了,孩子,干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为了这,你父亲和千千万万革命先烈,不是把生命都献出去了吗?”他觉得母亲的话很对,但他又想不通,为什么像母亲这样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官位的普通女工,能事事想到革命,想到国家和人民,而有些官职显赫、张口革命闭口原则的人,却恰恰忘掉了除他们自己、家庭、儿女之外的一切呢?答案或许可以找到,但却难于解释。从此,他便遵从母亲的教诲,安心在浴池工作,而且很快便成为一位先进工作者。

  “你叫什么名字?”审讯经过短暂的中断又重新开始了,陈冲粗大的嗓门把两个齐建国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齐建国。”冒名者依然用平静的语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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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事情是这样富于戏剧性,但此刻李辉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就是说,这两个青年人同时享有对“齐建国”这一被他们各自视为神圣的名字的所有权,这一事实,使得冒名者已不成其为冒名者(为了避免在叙述过程中发生混乱,我们不妨仍称其为冒名者),那一叠被陈冲视为“重要罪行”的字条也失去了光彩。当然,这还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弄清,他似乎从冒名者那双深邃的眼睛及坦然自若的神态看出,冒名者设计出这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场戏,不会只是为了替自己和别人买到家具,还应该有比这更深一层的东西,那到底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他便注意地听起陈冲同冒名者一问一答的对话:

  “这些字条是你写的吗?”

  “是。”

  “什么动机?”

  “买家具。”

  “你前后共开出多少张条子?”

  “十张。”

  “难道你自己需要十套家具吗?”

  “不,我一套也不需要,都送给了别人。”

  “别人是谁?是亲戚朋友吗?”

  “不,送给我不认识的人。”

  “你应该说实话,这也许对你有利。”

  “是实话,我是在家具店门口,送给那些买不到结婚家具而垂头丧气的青年人。他们都很高兴。”

  “很高兴!”陈冲在鼻子里哼了声,“我也会高兴,假若不是做梦的话。”

  “做梦……”冒名者看了他的审讯人一眼。

  “既然给了不认识的人,那么卖了多大价钱?”

  “价钱?”

  “得了多少好处?”

  “没有。”

  “没有?”陈冲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真的没有?”

  “如果不相信,请你做调查。”

  陈冲向冒名者做了一个“自然要做调查”的神态,接着又厉声问道:

  “你知道你的行为是非法的吗?”

  “不知道。”

  “那么,你还认为是合法的吗?”

  “也许有点荒唐。”

  “荒唐?”陈冲眼睛一闪,随即追问,“既知荒唐为啥还要这样做?”

  冒名者把忧郁的目光慢慢转向窗外,陈冲不由在内心为自己这机敏的问话高兴,其实他哪里知道,却是他的问话使对方想到三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轮休日,他的一位初中同学,正是当年发明“局长齐建国和工人齐建国”的小聪明高如安来到他家,他和高如安已多年不大来往了。今天突然来访定然有事。果然在寒暄之后,高如安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他最近要结婚,只因买不到家具而使婚事搁置了,请老同学务必帮帮忙。他见老同学这副有病乱求医的样子,很是同情,他说很想帮忙,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有木料,他愿意利用休息天帮他做。高如安听了摇头不止,说现在社会上木匠比木头还多,有木头还愁没家具?说得两人都苦笑起来。高如安见来访无望,很快便告辞了。谁知没过几天,高如安又来了,一进门便喜气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来,说到底找到了真头香主,局长齐建国大笔一挥,什么都解决了。他接过字条一看便明白了,说:“看来,你们的交情不浅。”想不到这句话却勾起高如安的怒气来了,说:“他妈的,那小子才不做亏本生意呢,说要我帮他买几斤好茶,其实,谁不知商店里头等茶叶敞开供应,他小子不会自己去买?这不明明是让我送礼?这小子……”他听了很是气愤,对高如安说:“把字条摔给他,不买家具也不受他作贱。”想不到高如安却连连摇头,说:“这怎么成,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知吃亏也得干。这叫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谁叫咱是手里没权的平民百姓?谁叫‘高如安’三个字像鸡毛一样轻?”说到这里,高如安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就说你们两个齐建国吧,三个字一画不差,可分量就不一样,为什么?因为权利的砝码发生偏斜。”他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由隐隐作疼。联想到“四人帮”横行时,那些宠臣新贵们,不是毫不隐晦地侈谈什么“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什么“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这也许不值得吃惊,蚊子不吸人血,便不成其蚊子,可是今天,在粉碎“四人帮”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今天,我们的某些本应受到尊敬的人,却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同那些宠臣新贵们区别开来,忘记了党和人民对自己的期望,忘记了历史赋予自己的责任,把官职当招牌,把权势当成魔杖,得意扬扬地在人民群众头上挥舞着,希求把周围的一切都变为私有。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字条,他觉得,字条上“齐建国”三个颇为熟悉、张牙舞爪的字迹,就像三只伸向空中乱抓,连老同学也不放过的手。他不由怒气冲天,蓦然,一个似理智又似荒唐的念头油然而生。

  “回答问题,既然荒唐为啥还要这样干?”陈冲毫不放松地从这个突破口步步逼进。

  冒名者收回思绪,朝审讯者那严酷的脸看了眼,轻轻地说:“我是想做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试验一下我这个名字到底有多大分量。”冒名者的眼睛闪烁出一丝狡黠的光芒,接着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知道,你们厂杨守信科长对我的名字极有好感,只要我随便给他写个条子,他便毫不含糊地见条付货,起初我不敢相信,为了证实,我便做了这么一个试验,想不到果然取得成功,真有意思。”

  “你——”一股无名火在陈冲胸中燃烧起来,他自然不相信冒名者这套鬼话,然而这鬼话却有一种让你哭笑不得的力量,他巧妙地钻了空子,却又使对方当了陪审。一时间,陈冲无言以对了。

  “岂有此理!”坐在椅子上的真正的齐建国沉不住气了,他“霍”地站起来,涨红着脸,用憎恶的目光紧盯着冒名者:“简直下流!”

  像被人刺了一刀,冒名者的脸骤然抽搐了一下。李辉也没料到齐建国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意识到,将在这两个同名人之间爆发一场激烈的论争,他本想提醒陈冲予以制止,但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他知道,回避矛盾不会解决矛盾。

  “下流”冒名者经过一阵激动之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他看着“局长齐建国”,问道:“什么下流?是我这个人,还是我做出来的事?”

  “只有下流的人才能做出下流的事!”局长齐建国像说警句似的一字一板地说。

  “很好。”冒名者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那么你这个上流人,是否也做下流事,做那些你们自以为得计却不齿于人民群众的下流事?”

  “我永远也不做下流事!”“局长齐建国”嘴里这么说,心里自然明白对方的所指,他略一停顿接着又说:“不错,我也常常请爸爸的同事和下级帮忙做一点事,我也帮我的朋友、同学们作一点事,但这都是正大光明、合理合法。”

  “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冒名者轻轻咀嚼着这句话,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虽然这笑容并不带任何嘲弄,却使“局长齐建国”感到很刺眼,他移开视线,哼了一声说:“难道你不相信?”

  “岂止我不相信,恐怕你自己也不会相信,不过掩耳盗铃罢了。”冒名者愈说愈激动,“什么正大光明、合理合法,何必说得那么好听,在群众眼里,这块遮羞布早已被撕得精光,为了个人的私欲,为了小圈子的利益,可以不顾群众的呼声,可以不顾党规国法,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要脸皮,这不比诈骗还要诈骗?比下流还要下流?”

  “你——”“局长齐建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5

  经过陈冲的干预,这场论争才停息下来。论争在每个人心中都投下不同的阴影。两个齐建国都异常激动,看来审讯很难再进行下去。在李辉看来,也不应再继续下去了。在他的提议下,冒名者被带了下去,齐建国也暂做回避。屋内只剩下陈冲、李辉和小周,他们要尽快做出对冒名者的处理意见。陈冲认为,冒名者作案的手段是极其恶劣的,虽说字条在内容上有某种合法性,但在形式上,即经过伪造后的字迹又变得非法了,而且可以断定,他通过这种勾当一定谋取许多私利;另外,也是最重要的,通过刚才的审讯,冒名者暴露出来的思想情绪是极其阴沉的,说不定这个案件,诈骗只是一种现象,政治才是目的。因此他的意见是,应由公安部门拘留审查,不能放虎归山。李辉不同意陈冲的意见,他认为到目前为止,尚不具备对冒名者进行拘留的条件,应该立即将冒名者释放。当然,他同意对此案继续进行调查,然后根据调查结果确定如何立案。他问陈冲:

  “可以找到用这些字条买到家具的人吗?”

  陈冲回答:“发票上会留下购货人的姓名,看来不难找到,只是由于字条真伪难分,很难搞清哪些购货人是与冒名者有瓜葛的。”

  “这不要紧。”李辉不加思索地说,“我们索性把这三十张字条全部做个调查。”

  “全部调查?”陈冲脸上闪过一道畏难的阴影,“这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李辉不理解地问。

  “这其中有许多是齐建国同志开的呀!”

  李辉这才明白了陈冲的意思,不由在内心升腾起一股不悦的情绪。他觉得,如果说刚才陈冲提议拘留冒名者的建议是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现在就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了。他看了陈冲一眼,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只是因为他是局长的儿子?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我们不希望齐建国、当然也包括冒名者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有,那就对不起,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陈冲才勉强点了点头。

                  6

  几天之后,对三十张字条的调查工作结束了,调查结果是:

  齐建国开出的廿张字条中,十六张索取或变相索取了酬礼,价值二百余元。

  冒名者开出的十张字条中,确系在家具店送给了素不相识的人,无一例收酬礼,甚至不肯抽对方一支香烟。

  没有比事实更会捉弄人的了,陈冲简直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实的,只觉得头嗡嗡直响;李辉也稍稍感到意外,凝望着手里的调查材料,他陡然明白过来,眼前的结果,不正是冒名者所以冒名的目的所在吗?只是在方法上略显复杂些罢了。这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家伙,开了一个高级玩笑。”陈冲带着满脸苦笑悻悻地说。

  “不是玩笑。”李辉神态沉郁地望着窗外,似自语又似对陈冲道,“正如他本人所说的,做了一个试验,一个极其严肃的试验。试验的成功,反证了我们社会生活中存在的某些阴暗面,这是很令人痛心的……难道我们不应该起来跟这种阴暗面作斗争吗?”陈冲听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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