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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校下课,欧阳娟依然像往日那样,沿着一条洁净的马路往海滨走去,不过今天,她是孤燕独飞,她的夜校同学兼男朋友苏巨光,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到校。 他会有什么要紧事呢?欧阳娟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在心里惦念着。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漂漂亮亮,亭亭玉立。这些日子,好像了一种习惯,每晚八点半夜校下课,她都跟苏巨光一起顺着这条马路去海滨,一起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一坐,吹吹凉爽湿润的海风,谈谈工作、学习,以及青年人感兴趣的其他话题。然后由苏巨光把她送回家。她自己也搞不清,她同苏巨光的关系究竟是友谊还是爱情。 他为什么没到校呢?欧阳娟还在反反复复思忖着,不觉已经来到大海边。 啊!多好的月色呀!欧阳娟这时才发现,空中明月高悬。月光下,海滨变得更加迷人了。海面像漂浮着一层荧光闪耀的贝壳,曲回的礁岸、多姿的青松、玲珑的凉亭以及四角高高翘向天空的雄伟古典建筑,像凝固在奶油里,迷迷离离,虚虚幻幻,欧阳娟不由心旷神信了。她记不清是哪一位名人说过,月夜是上帝专为青年男女纯洁的爱情而恩赐于人间的。这或许是对的,看月光下,海滨公园里一对对恋人散散错错地分布在各个角落,以大体相似的方式表示着他们的爱情,倾诉着山誓海盟。 青年人就是这般没出息,欧阳娟不由在心里莞尔一笑。她赶紧找到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下,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惬意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的脸正对着海面上空明洁如镜的圆月。 啊,她记起来了,去年夏天,也是这样一个迷人的月夜,在这海滨公园里,她和苏巨光相遇了,可是天知道,这次相遇是多么叫人啼笑皆非呀! 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夜校下课,她觉得心情很好,临时起意到海边上坐一坐,让凉爽的海风吹吹发热的头,温习一下当晚的英语课。对了,大概就是坐在这张长椅上,也是这么惬意地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她清清喉咙,便以少女圆润的语调背诵着英语单词: machine 突然,“嗖”地声飞来一颗石子,“叭”地打在她坐的长椅上,惊得她倏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恐惧地四下寻觅着,可是奇怪,近处一个人影也没有,这…… “呀!”她失声叫了起来,立刻浑身战栗起来。原来,她借着月光,看见在长椅后面不远处的草地上,卧着一个男青年。那男青年不说话,使劲向她摆着手。 他要干什么?!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的欧阳娟简直吓晕了。她想喊喊不出,想跑又迈不动腿。可是奇怪,过了好久,男青年却没有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意思,而且把头愈来愈深地埋进草丛里。 “瞿瞿——”草丛里传出一声蟋蟀叫,几乎就在同时,忽地一道手电光照过去,紧接,一只手猛地扑向光圈。 哈哈哈!重量级!重量级!”手电熄了,男青年一面乐陶陶地欢呼着,一面敏捷地从草丛里爬了起来,这时,蟋蟀已经握在他的手心里。 “啊,原来这样。”可怜的姑娘这才从惊恐中解脱出来。她轻轻舒了口气,用怨恨的目光看了青年一眼,月光下,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穿一套旧工作服,虽然衣着很不讲究,却也显得十分潇洒。这时,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纸筒里装蟋蟀。接着便抬步向别处走去。走时,还没忘记向姑娘挥挥手,粗声大嗓地说了句:“没你的事了!” “苏——”欧阳娟叫出了声。她认出来了,男青年是他们厂机修车间的工人苏巨光。 “你是——欧阳!”对方也认出来,被他用石子警告和摆手示意不许出声的是二车间安装女工欧阳娟。他不知所措了。在厂里,他们没工作上的联系,井水不犯河水,差不多没搭过腔。但两人的表现相互间还是很熟悉的。苏巨光近来思想颓废,工作消极,是斗蟋蟀的“大王”。欧阳娟是青年女工中出名的“标准牌”,漂亮、正派、上进,是男青年心目中的女神。此刻,苏巨光望着月光下像仙女般美丽婀娜的欧阳娟,顿时显得很尴尬。 “对,对不起,吓着您啦。”苏巨光异乎寻常地、生涩地说道,“您可真用功,真叫人感动。” “苏师傅,你不是也很用功吗?”欧阳娟似乎有意报复一下地说。 “哪里哪里,我……”苏巨光下意识地理理被露水打湿了的衣襟,“反正晚上没事干,出来活动活动。” “活动活动?”欧阳娟又好气又好笑,“那活动点别的不好?比方……” “这你就寡闻了,欧阳师傅,”苏巨光来了精神,“这是一项非常有益有趣的活动,在中国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只要玩出了兴头,就绝不会去想干别的事,比方说,玩扑克赢钱、打架斗殴……” 精神转移法!月光下,欧阳娟那好看的嘴不由耸了耸。她知道,这是社会上一些缺乏理想、思想苦闷,但又不愿向悬崖迈步的青年人的一种自我解脱方法。就是说,他们要把自己迷失航向的思想之船,找到一个避风港。但现实常常是这样:这样的船决不会在港内呆久,它会很快被骤起的风浪推上浪尖,要么鼓足勇气找准航向在风浪中前进,要么在恶浪中沉入海底深渊。想到这,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因素,欧阳娟冷丁觉得应该帮助他,帮助这个热衷于斗蟋蟀的苏巨光。可是自己又毕竟是一个年轻姑娘,在男女青年间排除爱恋关系外不会再有朋友关系的封建羁绊下,超出人们习惯上的行为是会受到误解和非议的。 “本来,这些事早就应该有人管,这是他们的职责!”欧阳娟不由想起厂里的那些青年人的领导者们,愤愤不平起来,“他们总是那么冷漠,对青年们不管不问。” “欧阳师傅,不是我吹,在这方面,我还真是个天才。”苏巨光见这位漂亮的青年女工默然不语,以为是认可了自己的观点,便更为喜形于色地炫耀起来,“我会看地形,知道从哪儿能捉到‘超级品’;我会喂养,有一套从古代皇宫里传出来的食谱;我会斗,几下子就能挑拨起勇士们对敌人的仇恨……” “好了,苏师傅,你别说了,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欧阳娟打断了这位蟋蟀专家喋喋不休的话语,她望着苏巨光那棱角分明、洋溢着男子气概的脸,真挚地说:“苏师傅,不要再干这些无聊的傻事了,上夜校吧,好吗?” “上夜校,赶时髦?”月光下,苏巨光的脸凝聚着嘲弄,但搞不清是嘲弄别人还是嘲弄自己,“敝人是很有点自知之明,这辈子是不敢有野心喽,一不想当干部,二不想当工程师。” “你错了,苏师傅,时代在前进,就是当一名普通工人,也需要有技术知识为四化做贡献……” “算了算了,”苏巨光不耐烦地把手一扬,用看破红尘的口吻说,“这些高调你以为我不会唱?四化四化,谁不想,中国人谁不渴望中国早一天富起来?可是谈何容易!就说咱们厂,一千号人,上百台设备,不说兵强马壮也是兵马齐全,可怎么样,一年到头半死不活,动不动贷款发工资,年年新产品上马,上了马又乖乖地下马,这不就像小孩子在闹着玩?我就不相信一个厂子会办成这样子,我要是厂长,搞不好厂子就赶快辞职,起码也不厚着脸皮在大会上做四化报告,让人恶心……” 欧阳娟不愿沿着这条道路和他争执下去,因为她没有充分的理论来解释他所说的虽然过激但又是现实的问题,但她却有足够的理由让他看到光明的未来,让他树立信心,坚定信念汇入时代的潮流中去。 多么奇怪的事情,在这清冽的月夜,两个并不太熟悉的青年男女,竟会以诚相见,披露各自对人生对社会的见解。一直到夜深,总算没使欧阳娟失望,当分手时,苏巨光还是屈服了,同意到夜校试试看。他似乎不忍心让这个好心而又执拗的姑娘失望,除此,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别的因素了吧。 果然,第二天晚上,苏巨光去夜校报名上学了。这个插班生正巧和他的启蒙人编在一个班。欧阳娟满意地向他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欧阳娟坚信,时代的砂轮,一定会把苏巨光这块锈铁打磨出耀眼的光泽来。 开初,苏巨光由于懒散惯了,思想上收不住缰,坐不住板凳,老师讲的什么,他也听不大懂,烦躁得很。一股火攻在嘴上,上唇起了一串大水泡,抹上紫药水又酷似留了仁丹胡,弄得他哭笑不得,狼狈不堪。几次要打退堂鼓,可是一看到欧阳娟那双充满真诚与期望的大眼睛,他便不忍得使她伤心。时间稍长,他的心渐渐有所收敛。用苏巨光自己的话说,他这匹野马终于被降服了。听了这句话,欧阳娟笑得前俯后仰,说自己成了女子驯马手。在以后的时间里,苏巨光学习得很认真,开始设想为厂里的一套老设备做革新,后来并真的付诸实施。真是玉不琢不成器,这家伙聪明得很,在欧阳娟的帮助下,这项革新进展很快。在这中间,他们的关系是很奇特的,比苏巨光要小四、五岁的欧阳娟,始终像一个心底善良的大姐姐,事事处处指导关照着苏巨光。为此,苏巨光常常戏谑地称她为“小大姐”,而欧阳娟常常在对方惹自己生气时直呼他“野马”。可是天知道,后来“小大姐”和“野马”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欧阳娟不由惶惑了,她时常理智地审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找不出答案,然而有一点她否认不了,那就是她有些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很愉快,难道,这就是爱情? 一阵凉爽的海风袭来,欧阳娟紧缩一下肩膀,从往事中苏醒过来。就像刚刚咀嚼过一块口香糖,心里依然有着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每每在这种时刻,她才愈发意识到苏巨光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她抬手在月光下看看表,九点差十分,往日这个时候,正是她和苏巨光高谈阔论或柔声细语的时候,今晚孤身一人,她不想多呆下去。她刚要起身回家,却听到从附近不知什么角落传来一阵圆润轻柔的歌声: 情哟情不渝, 爱呀爱是真, 月亮知道我的心。 欧阳娟的心被打动了。真的,这月夜,这歌声,与青年人此时此刻的心境是多么水乳交融。她觉得,这充满真挚情感的歌,表达了青年人对他们古老而质朴的祖国,对养育他们成长的勤劳善良的人民,以及对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镂骨铭心的爱。他们渴望祖国富强,社会进步,人民幸福。并愿为达到此目的而献出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他们的心迹,明洁如镜的圆月是知道的。 正当她的思绪随着迷人的歌声在起伏飞扬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站在她面前。 “是你,苏巨光。”欧阳娟惊喜地叫道,不由站起身来。她没有想到苏巨光会来。 “欧阳,为啥不去老地方,让我好找。”月光下,苏巨光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女友,只见她上身穿一件合体的尖领白衬衣,下身穿一条可能是乳白色的短裙。站在那儿,俨然像一个亭亭玉立的白玉塑像,青年女性身体各部位的轮廓是那么鲜明而得体的表现出来。苏巨光不由心中一动,真想立刻上前去拥抱她一下,或者轻轻吻一吻,但他不敢造次,他想抓她的手,对方却俯下身坐回长椅上。苏巨光只得讪讪地缩回手,挨着他的女友身边坐下。 “啊嗬——多好听的歌,这是哪一对姑娘小子……” “正经点好吗?”“小大姐”又开始矫正她的男友了,“我问你。今晚为啥事旷课?” 苏巨光拧起了眉头。 “说呀,怎么回事?” “算了,别说出来让你扫兴。” “不成,我想知道。”欧阳娟那好看的嘴撒矫地往上耸了耸。女性向男性进攻,温柔常常是最有效的武器。 “唉,”苏巨光果然又被降服了,用手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像要一把全薅下来,“欧阳,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去夜校了,也决不再搞什么革新!” “为什么?”欧阳娟一愣。 “因为——”苏巨光又恢复了那种久违了的嘲讽口吻,“因为,我,苏巨光,朽木不可雕也。” “谁惹你啦,巨光?”姑娘着急地问。 “谁?厂长,厂长!”苏巨光差点吼叫起来,“他瞧不起我,他门缝里看人,他……” “你小声点好不好,瞧人家往这边看了。”欧阳娟像哄孩子般推推他的肩膀,“你不是已经把图纸给厂长了?” “给他顶屁用,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苏巨光能搞革新!”苏巨光依然火气十足,火气中夹藏着哀怨。“今天下午,我去厂长室找他,问他看过图纸没有,他开始说记不起啥时候我给他图纸了。我提醒他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给了他,他这才摇头晃脑地说有这码事。说他看过图纸了,方案不成熟。我猜想他一定没看过图纸,故意问他我革新的是哪台设备,他说不出来。我气得很,真想痛痛快快地顶他一顿,可还是忍住了。你猜他怎么说?苏巨光,听说你上夜校了,这很好,可这搞革新,可不是一天半日能行的。当然喷,你最近进步还是有的,比方,现在不斗蟋蟀了嘛……” “这是真的?你不说谎?”欧阳娟颤着声音问。 “我要是说谎,是这个——”苏巨光伸出了小拇指。 欧阳娟撅着嘴,“啪”地打下苏巨光擎在空中的手,“那么,图纸呢?” “他找了好半天,才在一个柜子上面找到了,可能当废纸包过什么,看揉成什么样子。”苏巨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确实不成样子的图纸,递给身旁的欧阳娟,欧阳娟没看,两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洒满月光的海面。 “所以,我决定再也不去夜校白费光阴了。”苏巨光像在做总结似地说。 “不去夜校,今后你打算干什么?”欧阳娟紧盯着苏巨光,“还去斗蟋蟀?” “不,我再不会干那种无聊的事了。娟,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可没闲空和你在一起!”欧阳娟撅起了嘴。 “娟,平常我都听你的,今天你无论如何得听我一句,从今后,你,也别去什么夜校了。难道你真的以为中国没富起来,是因为中国人的科学文化水平低吗?” 一阵难言的沉默。 “娟,说心里话,我,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从今后,我们别再傻乎乎地学这钻那了。我们是青年人,做一点青年人该做的事,为什么非要每晚八点半以后到这儿玩不可?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太阳一落山就来?我去借个录音机,想听什么歌就听什么。我们虽然两手空空,但我们有青春,这是最宝贵的,谁也夺不去的,什么图纸、革新、夜校,统统把它丢掉!”苏巨光说着,真的从欧阳娟手里抽出图纸,“嗤”地一声撕成两半。 “你——”欧阳娟“腾”地站起身来,浑身战栗起来,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过了好一阵才说道:“你原来是个懦夫!胆小鬼!我今天才把你看清!” 苏巨光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日温柔娇媚的“小大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自以为着破了红尘,好像别人都是傻瓜,谁也不及你明白,我问你,如果在中国实现四化会像你提一只蟋蟀那么容易,党中央为啥要把它说成是新长征,号召全国工作重点进行转移?遇到一点挫折,一点困难,不去克服,不去斗争,就打退堂鼓,还有一套理论来证明自己的退却是对的,有理的,哼,真不像话!你知道不,青年人不仅有青春、爱情,更应该有理想!未来是我们青年人的,自己的事业不靠自己去奋斗,去争取,难道还指望别人会恩赐?一个青年人不求上进,混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这是可耻的!我跟你说清楚,从今天起,你还去捉你的蟋蟀,我呢,今后,我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欧阳娟像一个一口气把弹盘里的子弹都射光的射手,丢下苏巨光快步走了。 几乎被子弹打成蜂洞的苏巨光简直要昏死过去。当他稍稍清醒些,欧阳娟那修长的身影已快要溶进如水的月光里。他追过去,偷偷跟在后面。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孤身回家。 就这样,苏巨光像一名护卫悄然跟在他女友的后面,一直跟到她家门口,看着姑娘头也不回地走进家门。 其实,欧阳娟不是不知道苏巨光跟在后面。她只是不想理他。她跑上楼梯,见父母的房间里有客人在说话,她怕客人见到自己的冰冷的面孔,便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窗户正对着马路,她轻轻走到窗前,往下面的马路看,只见苏巨光还没离去,站在人行道的一根电杆旁。仰脸望着她的窗子。月光下,那棱角分明的脸像石刻一般。欧阳娟在心里“哼”了声,便走到桌前,打开台灯,胡乱翻开一本书看起来。可心里乱得很,翻了半天还不知道看的什么。她叹了口气,把书丢下,又神差鬼使地回到窗前,天哪,苏巨光还在窗下。夜风不时掀起他单薄的衣衫,欧阳娟心里一动,转身想下楼,可走了几步又停住脚。她想了想,又走回桌前,在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风大,赶快回家。 她把写好的纸揉成一个球,刚要从窗口朝苏巨光扔去,又突然觉得这样写不妥,写得太软,太温情了,不能便宜这个不长进的人。她又撕下一张纸,只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快滚! 她害怕自己再改变主意,赶快揉成团扔了下去。然后把身子一侧,偷偷看着下面。只见苏巨光从地上捡起纸团,迅速朝窗口看了眼,便赶紧展开纸团看起来。看完,他把纸使劲往地下一掷,头也不回地走了。欧阳娟望着苏巨光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倏然一酸,身子一软便扑倒在床铺上,她生苏巨光的气,也不满意厂长,觉得许多人都不理解她的心。 第二天刚上班,苏巨光便直奔厂长室。他怀里揣着图纸,倒不是想再与厂长协商革新的事,而是想伺机同厂长大吵一场,以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气。他走进厂长室,秘书告诉他厂长到车间去了,一会就回来,让他等一等。苏巨光从鼻子里“哼”了声,便大模大样地在厂长的位子上坐下。点上一支烟,琢磨怎样进入这一场“战斗”。倏然,他的目光触到写字台上的一封信,娟秀的字迹是那么熟悉。他向前凑了凑,只见信封上写着: 厂长收 安装车间欧阳娟 苏巨光狐疑起来。脸变了色。他猜想这一定与昨晚的事有关。那么,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他咬着嘴唇,狡黠地看看秘书,只见秘书正背对着他在翻报纸。苏巨光便偷偷从信封里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厂长: 我苦想了一个夜晚,觉得应该给你写这封信。我想先 问你一件事,苏巨光送去的图纸你看过了吗?这份图纸,在 夜校里同学们反复研究过,兼课老师是位机械工程师,他 也看过图纸,说这是一个很大胆又切乎实际的革新,他还 亲自帮助修改图纸。厂长,我不知你真的仔细看过没有,我 只是想说,你不该那么草率的处理,起码应该交技术科鉴 定。厂长,退一步说,就是图纸真的不行,你也不该,…… 厂长,苏巨光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他原来是有很多缺点,你 很伤脑筋,几次在会上点过他的名,也扣过工资。你恨铁 不成钢。可是后来,他不愿再这么混下去了,他想走一条 新的路,他放跑了被当成宝贝的蟋蟀,他上夜校了。他在 夜校里刻苦学习,很快追上了功课。这半年来,他把整个 心思都放在革新上,搞成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厂长,浪子 回头金不换呀,你听了这些就不高兴吗?他把图纸交给你,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图纸,这是他的改过书和决心书啊,是 他的一番心血。可你给他泼了冷水,你不该这样啊,一个 人学好不易,变坏却不费劲呀,昨天他把图纸撕了,发誓 不再上夜校,也不再搞革新了。厂长,一个人失去了理想, 会走向邪路的。厂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原来的路。我 请求你,找苏巨光谈谈话,把他往正路上推一把,他现在 呆在十字路口上,需要有人帮啊。厂长,有一件事我本来 不想说,你记得一年前我找你商量让苏巨光上夜校的事吗? 当时,你一听是苏巨光便坚决不同意,说厂里的经费不能 让这样的人糟蹋。当时我很为难。但我没敢把你的话对他 说,我只是说厂长同意,希望你好好学习。后来他便上了 夜校,我给他办的手续,至于学费,是我给他垫上去的…… 看到这,苏巨光差点叫出声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热,瞪大眼睛继续看下去: ……反正钱也不多,这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厂长,你同 他谈话时,千万不要提你原来不同意他上夜校的事,当然, 更不要提刚才对你说的学费这件事。让他知道了,一定会 有麻烦事。 厂长,我希望你答应我,一定找苏巨光谈一谈。另外, 我想谈一点题外话,你是一厂之长,参加革命的时间比我 们青年人的年龄还长得多,我们把你当长辈看,尊敬你,会 永远记住你为革命做出的功绩,可是看看厂里的情况,生 产却年复一年的原地踏步。我们心里急呀,厂长,不是我 们青年人总愿意批评领导,不是我们故意给老干部脸上抹 黑,而是希望你真正当一个火车头,拉着咱们厂向四化飞 奔。厂长,领导肩上的担子重啊,中国落后了几十年,不 赶快追上去能行吗?厂长,替我们青年人想想几十年以后 的事吧…… 苏巨光拿信的手瑟瑟抖动起来。喉头也有些发哽。他的女友的每一句对厂长说的话,都像一团炽热的火,烤得他全身热烘烘的。此刻,他相信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象欧阳娟这样了解他,关心他,爱他;他也相信,在他的眼里,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从外貌到心灵比她更美的女子了。想到这,不由深深内疚起来,痛恨自己不争气,堂堂五尺男子,却不知耻地让一个小姑娘当小孩子般操心。这是什么德行!他简直想捶自己的头。 苏巨光没有勇气在这儿继续呆下去,来时那满腔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把信给厂长留在桌上,走出厂长办公室。他多想能立刻见到欧阳娟,但在这机声隆隆的厂区里,这实在是不现实的。就是说,他需要等待…… 当圆月再次升上海面时,心情惴惴不安的苏巨光慢慢踱进海滨公园。今晚夜校没课,按惯例,他和欧阳娟应该在这儿见面。昨晚他的女友被气走,并宣布再也不到这儿来了。那么,今晚倒底会不会来了呢?他不知道。他是想来碰碰运气。假若她真的不来,他便壮起胆子到她家去,他相信,只要告诉她,厂长在下午找他谈过话,并且谈话是在友好气氛中进行,那么,她一定会高兴得笑出一对酒涡来,一定会原谅他。然后,他们一起把图纸整理好,到明天再送给厂长…… 苏巨光就这样一面遐想着,一面往前走。 “哟!”苏巨光惊喜地叫了声,他分明看到,前面那条熟悉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苏巨光赶快奔上前去,却发现姑娘双手捂着脸,在轻声啜泣,月光下,她那纤削的肩在抖动着。 “娟,娟,你怎么啦?”苏巨光立时慌了,扶住她的双肩。姑娘见苏巨光来,哭得更伤心了,泪水像珠子般从指缝里往下落。 “是我不好,我混,你骂我吧!”苏巨光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娘不理他,还是哭。 “娟,你打我几下,出出气!”苏巨光简直无所措手足。他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一个姑娘转悲为喜。 姑娘仍然不理他,还是哭。 “娟,我向你发誓!”苏巨光笔直地站着,那棱角分明的脸凝聚着严肃,“今后,不管在前进的道路上遇见什么困难,我,苏巨光,坚定不移跟着你——‘小大姐’,干革命。” “噗哧”一声,“小大姐”破涕为笑了,“你胡说什么呀,不害羞,不害羞。” 苏巨光没有笑,还是那么认真地说:“一个青年人是应该有志气,有理想,要为人民做事,不能当人民的包袱。我,苏巨光,应该像我的名字那样,放射出巨光来。欧阳,你等着瞧吧!”说完,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送在欧阳娟眼前亮了亮,接着说:“这好比是昨天的苏巨光,今后,你再也看不到了。”说完胳膊猛地一扬,“昨天的苏巨光”“嗖”地一声飞向大海。那过分认真的动作吓了欧阳娟一跳。 “你呀,啥时能改掉这野性子才好。”姑娘轻声抱怨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走,我送你回家。今晚把图纸整好,明天上班咱一起送给厂长。” 姑娘撒娇地向苏巨光歪歪头:“不,今晚月亮好,我想再坐一会。”说完,不由长长吁了口气,然后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男朋友的肩上。 此刻,月色正浓。那首优美动听的歌儿又开始在这美妙的海滨月夜里飘荡: 情哟情不渝, 爱呀爱是真, 月亮知道我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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