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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山楂林


作者:尤凤伟

  火车开了,离开平原上这个只有慢车才肯稍稍留步的小站。
  她的心往下一沉:一切就这么定了,不可挽回地定了。
  车厢里人不多。刚上车的人纷乱了一阵子,都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却没找到,似乎也没找,只是把帆布提包靠边儿放在地板上,然后把两眼向车窗外望出去。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三年的熟悉地面。
  周围的许多人都在打量她。她是很惹眼的。谁都会觉得这个农村装束的女孩子长得很俊,很妩媚。她却没察觉有那么多人在看她,其实她也没看见窗外的什么。她本应一览无余地看到那大片大片在阳光下滚动着的金色麦浪,还有麦浪尽处那筑连成一道绿色长堤的树木,可她真地什么都没看见,只觉眼前一片迷茫……
  “这儿有座位,过来坐吧。”
  她听见有人说了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便转过头:是个穿着印了地球图案背心的男青年,其时已让出了靠窗的位子。
  她觉得是应该坐下了。她已经发现那么多眼睛在看她,赶紧弯腰提起帆布提包。那个男青年又起身帮她把提包放上行李架。
  都坐下了。这时男青年又同对面一个留八字胡的老人说话,原先他们一直在说着话。
  她依旧把目光转向窗外去。这次,她看见什么了——一条在阳光下闪着光亮的小河,还有岸边那片绿得像浓烟的山楂林。啊,火车转眼间已跑过七、八里路啦!她永远都会怀恋这条河和山楂林的。她在镇上读初中时,每天都从那儿穿过去。夏天,林子里总是那么阴凉。她和那些女孩子们在河里冲掉脸上的汗,就坐在林子里乐呵呵地凉快;有时从地上拔起一棵草,玩起算命的游戏来:把靠根部那片叶子作为“孬命”揪掉,把第二片作为“好命”保留,然后又揪掉第三片,保留第四片……如果最顶端的那片叶子可以保留的话,这就是吉兆,注定今后的一生会是好命!这样的结果常常会使她们高兴好一阵子。男孩子们就嘲讽她们算出了将来会摊上个好男人。秋天是最好的季节,林子里会落上一层熟透了的红山楂。她和女孩子们就吃起来,吃倒了牙也吃不够。男孩子是不屑于吃这些东西的,他们总是目空一切地走在前面。只有在河里涨水时才肯在河岸上等一下,对她们问一声:“背过去?”她们就红着脸悄声骂他们“不害臊”。她们没有一次背得成,也知道永远背不成,可总还想往着这件事。而她们却也奇怪地盼望河里再涨水,再听到他们那让人心跳的混帐话。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了,也就越隔越远了……
  是的,别的什么都在她眼里不留痕迹,唯有这条河,这座山楂林,她却不会看不见。
  邻座的男青年吸起烟,烟雾飘过来,一缕一缕地绕着她。她本来便有点伤风,耐不住咳嗽起来。男青年赶紧掐灭烟头,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她没说什么,她想说“没什么”,可她没有说。
  火车在一个叫昌奉的小站停下,八字胡老人在这里下了车,男青年坐到空出的位子上了,和她成了对面。
  火车只喘了一口气,又继续卖力奔跑起来。前方原野上,出现了两道并列的浓浓的林带,又要穿过一条河了。
  她觉得很局促。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对面,她不知道眼光该怎么办。倒不是怕羞,只是不习惯,因为她从没和一个男人膝碰膝的对面坐。她终于又把目光移向窗外。铁道线与刚才远远看到的那条河很近了,火车几乎是傍着河堤前进。她不由又怀恋起那已经退向远方的小河和山楂林。又记起曾使她和她的女伴们痴迷过的算命游戏。此刻,她倒真想再给自己算一次命,算算那个就要和她成亲的人究竟怎样。她真地太不清楚他了。她和他总共见过两面,陌生得想起他心就怕得乱跳。他会是个好男人吗?她觉得这是个可怕的未知数。
  车厢里一阵骚乱,是列车员送来了开水,干渴已久的旅客争先恐后地伸出茶缸子。她见男青年撂下正看着的一本很厚的书,从一个信封里往缸子里倒了茶叶,又顺手从小桌上摸起烟盒往外掏烟,可刚掏出半截又停住了,随之又填进盒内。
  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轻声说了句:“你吸吧,不要紧。”
  男青年向她友好地一笑:“不抽正好,我倒很想戒了,可总是决心不够。”他说“决心不够”时两眼盯着烟盒的样儿,真使人觉得他是“决心不够”。她觉得挺好笑,可好笑她也笑不出。
  那道河已拐向远方了。映入眼帘的是漫无边际的由青转黄的麦田。要割麦子了。她曾向家里人央求:“让我等麦收后再去吧。”可没有人不认为结婚才是她顶要紧的事。“麦子年年割,结婚是一辈子才一回呀!”她明白只有走了。她觉得自己纯粹是为别人而结婚,替别人了却一件事。是的,结婚本来就是了却一件事。
  她眼前又看不见什么了,只觉得漂浮在一片混浊的浪涛中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又响起列车员卖盒饭的吆喝声。她听见男青年问她:“吃饭吗?”她对他摇摇头。她不想吃,一点儿也不觉饿。
  “这盒饭质量太差,”他说,“待会儿可以到餐车吃,有炒菜和啤酒。”
  她没吱声。心里想,这个穿地球背心的人在路上还要吃炒菜喝啤酒,真够铺排的。反正她不会跟他去,村里喝过啤酒的人都说味道像马尿,她可不会跟他去喝马尿。
  他问她:“你在哪儿下车呢?”
  “东峦。”
  “是去油田吧?”
  她点点头。
  “咱们同路。”
  她看了他一眼。
  “下了火车,还得坐汽车。”
  “油田很大吗?”她忍不住问。
  “很大,也很分散。”他看着她,眨巴眨巴眼,“你要是不害怕,跟着我就能到。”
  “害怕?”她不懂他的意思。
  “你没听说有人拐骗女孩子吗?”
  她红了脸,知道这个人是有意逗她。真是的,刚和人说上话就开玩笑,还是这样的玩笑。
  “你也拐吗?”她赌气说。
  他笑了,说:“不一定,那得看值得不值得啦。”
  她忍不住也笑了。这个人,真格色的。
  “你到油田找谁呢?”他又问。
  “我……小舅。”她这么答,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怎么把那个人唤成了小舅。她有个小舅不假,亲戚中她顶不喜欢他,整天阴着脸像所有人都欠他的债。
  “你小舅在什么单位?”
  “机修厂。”
  “下了汽车再走五里,我可以给你找顺路的汽车。”
  她没说那个被她唤成小舅的人能去车站接她。
  “我在井台,离机修厂三十多里,我叫李聪明。”他自报家门,可也不肯吃亏:“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局促起来,嗫嚅道:“我……我的名字不好,难听……”
  “哦,这么说,我就不问了。”
  “问也没什么,可你别……别见笑。我叫冯……若仙。”她窘得赶紧低下头。
  叫李聪明的人叫道:“冯若仙?谁说这名字不好?”
  “我……我不配,我丑,丑人叫若仙,丢人……”
  “你可以叫若仙,应该叫若仙,因为你确实像仙女一般美。”
  “你……别这么说……”
  “这有什么?美丽就是美丽,用不着谦虚。比方我,人长得一般,个也不高大,所以我就不敢叫英俊呀、奇伟呀什么的。可我自觉脑瓜还行,就叫了聪明,够神气的,是不是?”
  她不由笑了,她觉得这个自认聪明的人很有意思,听他说话就忍不住要笑,心里有愁事也忍不住,真是的。
  “我的名字可不是我想的。我们那儿对名字可讲究啦,说名字能管一辈子的事,所以就老是花呀美呀富啊贵啊的。”也许受到李聪明的感染,她打开话匣子,“可有时也招人气,那么多起好名字的却没得好。旧社会时,俺村有个人给地主扛活,叫有福,那个地主叫守穷,可事实呢,有福的没福,守穷的不穷,你说不招人气?”
  她又笑了起来。
  过时,广播里向旅客告诫餐车快要停止营业了,想就餐的请抓紧去。李聪明邀请冯若仙一起去餐车吃饭,冯若仙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她并没觉得肚子饿了,只是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站了起来……
  她跟着李聪明穿越一节节车厢。
  餐车里人确实不多了。显得宽敞、整洁。李聪明让她坐下,就去张罗酒和菜。她看到对面桌有一对饮酒的青年男女,在车厢里曾见过他们,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这时两人在碰杯,眼光含情脉脉地相对着。
  她不再看人家了,低下了头。
  李聪明买来几盘菜和两瓶啤酒。
  “我得给你钱。”她说。
  “这么较真儿哪?”
  “要不我不吃。”
  “那我一定要,不然饿坏了人咱可担当不起。”他往杯子里倒啤酒,开初,她带着嘲讽的意味看着;直到李聪明把冒着白色泡沫的酒杯推到她面前时,她才一下子明白事态严重。
  “我可不喝这……怪酒。”她差点说出“马尿”这字眼。
  “你这人,怎么是怪酒?如今全世界都在喝!你喝了就知道好喝,不信试试。”李聪明鼓动她。
  “人家都说味儿像……马尿。”她还是忍不住说了。
  两道柔和的光亮从李聪明不大的眼睛里射出,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特别的“味儿”,他故意逗她:“马尿味儿又怎样?谁敢说不是好味道?”
  她生他的气了,觉得这个人有点不讲理。
  “好吧,你看我是怎么心甘情愿地喝马尿。”他端起杯,咕咚咕咚把酒喝光,“怎么样?”
  “反正你也觉得难喝,遭罪。”她说。
  “怎么说?”
  “你喝一口闭一下眼,就像在喝药。”
  李聪明笑了起来,说:“冯若仙,我算宾服你啦!不过你却没说对,你知道人喜欢在什么时候把眼闭上?恰恰是在他觉得舒服的时候。”
  她想了想,一点儿也反驳不了他。
  李聪明却决计不放过她。他端起重新斟满的杯子向她举着,也不说话,就这么举着。
  她回避着李聪明友好而执拗的目光,却明白只有喝了。没什么了不起,怪味道总比没味道好。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闭得紧紧的,嗓子眼火辣辣,差一点咳嗽起来。当她把眼挣开,发现李聪明正对着她笑。她瞅他一眼,说:“你们男人没别的本事,就知道用酒捉弄人!”她知道本不该这么说,可还是这么说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和这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这么随便。
  “怎么;不好喝?”李聪明问。
  “不好喝!不好喝!”她边嚷边“咝咝”地哈气。
  “多喝几次就习惯了,吃菜吃菜。”李聪明指指那盘糖拌西红柿,“西红柿刚传到中国时,谁都嫌怪味儿,不稀罕,可后来又都吃得津津有味了。”
  “我可永远不会稀罕这怪酒。”
  “不一定!”李聪明给她夹了几片牛肉,“小时候我听人说,南方人吃蛇,还把它当名贵菜,我心里说,我一辈子不会吃这怪菜,可后来去南方当兵……”
  “你吃啦?”
  “吃了,真正的名菜:龙虎斗。蛇和猫一起煮……”
  “哎呀,别说啦!别说啦!你们男人真歹毒!”
  “女人也吃,吃得比男人还歹毒。”
  “你吹!”
  “我亲眼见。”
  “真是的……”她无限遗憾地摇着头。
  “来,喝酒。”李聪明又向她举起杯子。
  她又喝了一口。她有些奇怪,怪味道真地不像第一口那么烈了。
  餐车要停止营业了。擦抹餐桌的服务员不时向他们投来催促的目光。那对亲密的小俩口儿也离去了。他们得抓紧。她“完成”了自己那杯酒。当她放下空杯时,心里竟奇妙地充盈着一种胜利的自豪感。自然也觉好笑,心想,这个李聪明真能撮弄人干新鲜事儿。
  回到车厢,她的心境突然变坏了。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李聪明同她说话,她也不愿吭声;等李聪明拿起书看,她就更觉得烦闷,也很生他的气。她知道还想同他说话,因为这会使她忘掉别的事。
  她轻声问:“你看的什么书?”
  李聪明抬起头,把书递给她。她看了看封面,又问:“这书好看吗?”李聪明告诉她这是一本极好的书,是一个著名的美国作家写的。他见她听得用心,又把这本书的故事梗概讲给她听。当讲到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时,她却摇起了头。
  “这不大让人相信呀。”她思索地说。
  “不相信什么呢?”李聪明感兴趣地问。
  “你说,那个叫玛丽亚的姑娘会在战场上爱上一个男人?我看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们都知道:炸了桥,叫敌人包围了,谁也活不成;就是活出一个去,也结不成婚。这怎么能那么胡来谈恋爱?”
  “没把握结婚,就一定不能相爱吗?正因为面临死亡,他们的爱情就更加珍贵和纯洁。”
  “可是,他们只是刚刚认识,他的情况她一点也不知道呀
  “还要知道什么呢?”李聪明向她椰榆地笑笑,“家里兄弟几个?有几间房子?能不能拿得起彩礼?还有,承包了果园还是养鸡场……”
  “你这人!”她不满地看他一眼,“可她只知道他叫个罗伯特,好人能叫罗伯特,坏人也能叫罗伯特……”
  “要是她认准是个好人罗伯特,男子汉罗伯特,这还不够?”
  她大概仍然认为有点悬,摇摇头。
  李聪明说:“可人家就是这样的嘛。”
  “这是写书人让他们这么的。”
  他被她这奇特的见解逗乐了:“不对,这可不是写书人自做主张,而是——生活,生活让作家这么写的。
  “生活……”
  “是的,生活。生活对每个人可不是一个样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认识,都有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
  啊,生活!冯若仙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她想到自己的“生活”,想到自己所面对的世界。她的“生活”是没有色彩的,她的世界是荒谬的。在地平线的那端,站着一个让她惧怕的陌生人;而她却必须(也已经这么)向他走过去,并且将要投进他的怀抱。
  她和那个人只见过两面。头一次是相亲,那年她才十九岁。姑妈带她到镇集上“见面”,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她穿得很单,冻得发抖,是临走时妈逼着她脱掉棉袄的。妈不知听谁说:“外头人”最认好身段。“见面”时她吓了一跳,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一个彪形大汉站在她面前,像天神下凡;两道冰冷的目光像刷子般顺着她的头顶往下一刷,就不见了。她却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她万分惊讶,难道这就是和她那神圣的最后一片绿叶连结在一起的久藏于她少女心中的人?不,不是他,肯定不是!可人家捎来了信:要啦——要她冯若仙给他当老婆啦。她家里人松了口气。可她拼命反对,不行,这门亲事是不行的,她不应。谁都觉得她的想法是十分古怪的。问她不应的理由,她说不出理由,自然不能说他不是她心中的那片“叶子”;只说怕他,怕这个天神般的“高人”。真的,“见面”后好久她还觉得全身像真叫刷子刷了般火辣辣地疼。可家里人都认为,她这么说话岂有此理。她终于没应,事情便搁置下来。她以为从此不会再和“高人”见面了,可命运又偏偏给她安排了一次,而且安排得结结实实,结实得需乖乖跟人家进洞房。她记得牢牢,是刚过了阴历年,回家过节的“高人”托人带来口信儿说,已通过关系给她弟弟在社办企业要了一个合同工名额,让她赶紧去办手续。全家人欢欣鼓舞,要她快去。她极不情愿,可为了弟弟又不能不去,不去所有人都会骂她无情无义。她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去到“高人”的村子。当晚,风雪把村子弥漫住,她回不了家。那雪实在太大!“高人”全家苦苦挽留,使她没别的选择。“高人”的妹妹伴她度过这个风雪之夜。啊!她好悔恨呀!她无比刻薄地咒骂自己:冯若仙,你这个大笨蛋!你轻薄,你不长脑子,你潦潦草草把自己卖了!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她在她男人家过了夜;没人不认为她已是“高人”的人;谁见了她都要这么问:“冯若仙,啥时候过门呀?”她就只剩下过门了,就像叫人买下的牲口只等人来牵走。她痛不欲生,一遍一遍地哭。这莫名其妙的一夜就定了她的终身啦?就注定要当“高人”的老婆啦?她不干。家里人可不再和她客气,那么难听地骂她:“事到如今又变卦,是正派女人吗?不害臊!”爹竟然要用棍子“量”她。后来,她渐渐略白了:这门亲是“悔”不掉啦!要那样所有的人都不容,要那样她一辈子得背恶名声。她得认命。那么多人说她找了个好“主”,那一准是啦。她就老这么想。她就这么认了,就这么在三年后的今天上了火车……这就是她的“生活”啊,是她正走下去的“人生之路”……
  “唉——”她不由又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对面的李聪明。此刻,她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烦乱,像压着一块石头。她真想问问李聪明,人就该心里压着块石头吗?他会告诉她的,一定会的……
  可李聪明不肯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他只关心那个罗伯特和玛丽亚的命运,把她完全撇到一边了。她很生气,赌气要抽下他的书,可她没有。你冯若仙怎么能向人家使小性子呢?你有这个权力吗?你没有这个权力呀!哦,这时李聪明的面庞真好看,她觉得心有些颤,啊,这个人,就像那怪酒。以后还会有人灌她那怪酒吗?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了……
  她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酸。
  四点钟,火车正点到达东峦。然而汽车却晚点。候车室里空气污浊,令人窒息。李聪明建议到外面等候。他们站在清新的旷野里。
  这里便是所谓的鲁中小平原,也是著名的小麦产区。阳光照射着一望无际的麦田,看不见一个隆起的丘岗。整个原野显得那么丰厚,那么浑然一体。唯见一条白带子似的公路小心翼翼对原野做了切割,伸向远方,这是通油田的路。
  傍晚稍有凉意的风徐徐吹拂。她的心情比在车上好些了,她和李聪明说着话。她问了一些李聪明的情况,也告诉他一些自己的事情,后来又谈到男人和女人。李聪明不大的眼里忽然射出笑意,对她说:“每到割麦子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我们村一个馋女人的故事,你想听吗?”
  “她很馋吗?”
  “你听我说呀,”李聪明掐下几颗麦穗在手掌里搓起来,“哎,我说你们女同胞的坏话,不在乎吧?”
  “我也可以讲你们男人干的那些不光彩事。”
  “当然可以。”他说话不耽误搓麦粒儿,“那些年,我们那里分麦子少,我说的这个女人总早早把麦子吃光,然后等下年分新麦。每年队上分麦这天,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在当天把别的女人几天才能做完的事做完,捞麦、晒干、磨面,然后在当天把白面吃进肚,在村里传为笑谈。这一年,队长有意难为她,故意捱到日头偏西才开始分麦,而且最后一户分给她,断定这次她不能在当天吃上白面了……”
  “她吃上了吗?”
  “到了晚上,队长便去她家探听虚实,问她吃的啥饭。那女人理直气壮地回答:‘分麦子啦,还能吃啥?白面烙饼。’说完还端出吃剩的饼叫队长尝。这下队长真宾服了,冯若仙,你不宾服?”
  冯若仙笑了。
  李聪明把搓好的麦粒递给她,又掐下几棵继续搓着:“好了,轮到你说男人了。”
  她望着手里的麦粒,住了好久才说:“人家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李聪明怔了一下,接着笑了笑:“这么绝对?”
  “我不知道。在我们那儿,姑娘平时不大和男人接近,所以我不知道。”她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下去,“反正,我觉得女人比男人要倒楣。”她低下头去,忧郁地看着脚下的土地。
  李聪明沉思起来。他感觉到她心中的忧伤。其实,自从她上了火车,他就看出她心事重重。他便有意和她搭讪,还怂恿地喝啤酒。这当间,他又发现她是一个让人喜欢的美好姑娘,他和她很谈得来。也许她也有同感吧,所以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向他倾诉心中的哀伤。
  他觉得应该认真和她谈点什么。他没看她,望着天边,说:“冯若仙,这个问题我没认真想过,男人不大想这些问题,所以我说不出女人和男人谁比谁倒楣。可我觉得软弱的人要比坚强的人倒楣,因为他(她)缺乏同命运抗争的勇气……”
  “人是有命运的吧?”她张大美丽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你相信命运吗?”
  “我相信。”他回答。
  她很惊讶。她本以为他会说不信,而他竟然说信。
  李聪明仍然凝望着遥远的色彩分明的地平线,说下去:“比方说,一个人掉进洪水中,洪水要把他卷走,淹死,这不就是他面临的命运吗?可这命运不是上帝给的,而是大自然,大自然要把他毁掉。这个人一定不甘心死去,就要挣扎,搏斗,命运不又掌握在他手中了?”
  “可有的人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怎么挣扎都是白搭。”她抓住一颗麦穗,目光忧虑地看着顶端的针芒,声音有些发颤。“你说有的人就注定要心上压着块石头过日子吧?”
  他摇摇头,肯定地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有人就是压着石头呀!”
  “那就把石头搬掉,丢得远远的。”
  “有的石头是搬不掉的,会压你一辈子……”她说完使劲咬住嘴唇,不使自己哭出来。
  “我也常遇见要把我压住的石头,可我不在乎,一次又一次把它们甩掉。我说一件我当兵时的事情,”他看了她一眼,又重新让目光从麦田上空越过去,“我在海岛上当兵,当到第三年时得罪了连长,因为我不肯按他那套不正确的射击要领射击,可我的成绩在全连拔尖。后来团里考核神枪手,连长有意撇开我,带着其他参加考核的人坐船下岛了。我在心里发了狠:奶奶的,游我也要游过去!我就把军装脱了,顶在头上,枪背在光脊梁上,就跳下了海。已经是秋天了,海水挺凉,我觉得支撑得了,就向陆地游去,游过了三公里的海峡……”
  “后来呢?”
  “后来我打了个全团第一,调到教导队当了射击教员。再后来,连长去教导队集训,就轮到我给他讲射击要领了……”
  “哦,你这人……”她吁了口气,觉得轻松些了。
  “人生在关键时刻是不能含糊的,是进是退能管一辈子的事。这是我的经验。给你。”他把搓成的麦粒倒进她的手心里。
  这时,他们已看到公路上向这边驶来的红色汽车。
  当汽车在被麦田挤得窄窄的马路上奔驰时,她的心境更糟了。尽管刚才曾一度被李聪明甩掉“石头”的故事所感动,但此刻她却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石头”已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更无法甩掉。那个人一定等在车站上,一定还是那副天神模样,见到她也一定会象那次“见面”那样刷她一下,然后转身走去。她这次就得乖乖地跟着他,一直跟到……她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啊,莫名其妙,稀奇古怪。她心里忽然蹦出这么一个邪念头:要是和她成亲的人不是“高人”,而是他——这个坐在身边的李聪明,那又怎样呢?啊,那又怎样呢?
  她全身不由倏然一颤。而与此同时,她却恍然大悟了,一下子明白心情怎么这样越来越糟。本来她认了呀,打谱和他过日子啦,上火车时她还让自己这么想。可后来,她的心情一阵比一阵烦乱。她现在懂得是怎么回事啦……
  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啊,可是——你想一想,假若是他,那会怎样呢?你也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不,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她会高兴,她会喜欢。他这人,让人觉得亲近;这个人怪,见了就不觉得陌生,就像认识了八辈子,就想冲他使性子;他这人宽厚、和善、有趣儿,就像那怪酒,和这样的人一块过日子,会让人轻松,可以放开心思,可以逗乐,可以撒娇,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哦,那有多好!
  啊,你在瞎想什么呀!你疯啦?身上带着同那个人登记结婚的证明,心里却对这个人胡思乱想,你和人家认识不到半天,无非在一块喝了一杯怪酒,你就钻出这没边儿的怪念头!你怎么啦?莫非真像爹骂你的那样,变成一个坏女人啦……
  她乱了方寸。
  夕阳已靠近麦浪啦。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黑下了。冯若仙看到原野上不断升腾的火焰,看到各种建筑物在火光下呈现出忽明忽暗的粗犷轮廓。
  她却没看见来接她的那个人。这使她产生一种莫名的轻松。汽车晚点,那个人一准以为她不会来了,回去了。她这么猜想。
  李聪明四下给她寻找去机修厂的汽车,没有找到,却有一辆去他井台的车,他能在当晚赶回去了。自然,他不会丢下她不管。他想了想,建议她先去总部招待所住一夜,明天不费事儿就能搭上去机修厂的车。而除此,也别无他法。
  她就这么住进了招待所。
  李聪明要走了,但好像还有点犹豫,可汽车在等待着。她从提包里拿出煮鸡蛋,一个劲往他口袋里塞。也不说话,脸绷得紧紧的,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塞。后来,她把他送到招待所外面。
  李聪明不许她再送了。她在路旁一根水泥电杆下站住,像害冷似地缩着身子。他第一次觉得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他用无限爱悯的目光看着她,说:“你……回屋吧,风太凉。”
  “你……走吧。”她说。
  可他依然没走,却突然向她这么说:“过几天,你不想去井台看看?看看原油是怎么喷出来的……”
  “是吗?”她颤着声问。
  他点点头:“你要想去,我就去你小舅那里接你。”
  她咬着嘴,不吱声。
  他诚恳地说:“我真心希望你去,看了喷油,再去看黄河入海口。那景色让人迷醉!咱们还可以好好谈谈,我们很谈得来,你说不是吗?”
  “嗯。”她点点头,喉咙里有些酸。
  “一言为定!”李聪明高兴地向她伸出手。她却没握,眼里显示出惊吓的样子。李聪明缩回手,和蔼地一笑:“我走啦。”
  “等一等,”她眼睛瞪得很大。
  “你……怎么?”
  她抖着嘴,语无伦次:“现在,不……不是有车去……那儿,井台,我……”
  李聪明一下子明白她的心思了,惊愕地看着她:“你,现在就同我一起去?”
  她低下头,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自己提出一个“出格儿”的问题;可她更知道,如果此刻与李聪明分了手,他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肯定不会了。可她不甘心!
  她抬起头,小心探询道:“现在去,……不,不行吗?”
  “当然行,太行啦!”李聪明兴奋地扬扬手,冯若仙,你这人……性格真棒,我太高兴了!”
  “我……轻浮吗?李聪明?你说……”她怯懦地问。
  “胡说!这谈不到,根本谈不到!”
  “我是一个不正派的女子……是吗,李聪明?”
  “不沾边儿,完全不沾边儿!你,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这么过。今天就像做梦,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儿了。”她突然抱住头,“我知道我在办怪事儿,我知道……
  李聪明却不再回答她什么了。他抓住她的手,说:“走,若仙咱们走。”他忽然记起在车上同她开的那个关于“拐骗”的玩笑来。这不正应了吗?而且“拐”的是个“值得”他一辈子满意的女孩子。他心里无限舒畅、振奋。
  他说:“咱们去把房间退掉,再给你小舅打个电话……”
  “不,不……冯若仙像烫着似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站着不动了。
  李聪明宽厚地笑了,说:“应该告诉他呀。”
  冯若仙执拗地把头转向一边。
  “要不,我替你打。”
  她突然用手捂住嘴,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李聪明吃了一惊。
  “他不是我小舅……”她终于说出了真相。肩膀使劲耸动着。
  李聪明怔了。他想问她是什么人,可他没问。他是个聪明人。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问她:“你说怎么办呢?冯若仙?这得你自己拿主意,你有这个权力。”
  “我要跟你去看喷油。”她擦了一下脸。
  “好的,这样好。”李聪明松了口气,“我们走,到了那里,再跟他讲清楚。我跟他讲,如果有必要,我就去机修厂当面和他讲,他在哪个部门?”
  冯若仙告诉他“高人”在保卫科及他的名字。
  开始,李聪明像没听清,直瞪着眼;随后,尖厉地“啊”了一声,身体便僵住了,两眼射出极为可怕的光。
  “李聪明,李聪明,”冯若仙恐惧地向他嚷,她顾不得哭了。
  李聪明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的意识在瞬间倒退了五、六年,他眼前呈现出那个黄瓜形海岛,闪现着那难忘的日日夜夜。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高潮。他的那个身体高大、多少有点憨气的班长总喜欢这么向大家发号施令:“都给我听着!”他文化低,但为人不坏。
  “怎么啦?告诉我,李聪明,说话呀!”她迸着哭声嚷。
  “他是我战友……班长。”他说了,痛苦万状。
  “班长?班长怎样?”她开始没懂,后来懂了,吓了一跳,又立刻嚷:“那又怎样!我和他不合适,也没登记。怎样呢,李聪明?”
  “倒楣,我们真倒楣呀,冯若仙。”他悲惨地摇着头。
  “你说些什么呀!”她眼里又涌出泪。伤心极了,“求你别说这个了。你说,你说这是一块搬不掉的石头吗?”
  李聪明抱住头,绝望地说:“要命的这不是石头,他是我的班长、朋友……你懂吗?”
  “我不懂,不懂,李聪明!”她这么嚷,其实她已经懂了,懂得事情的严重了。她呼惜了,一下子抱住李聪明的胳膊,摇晃着,“你说,怎么不行呀?!为什么,为什么呀?”
  李聪明感觉到抓他胳膊的手不住地抖,心里难过极了。他看着她那毫无掩饰地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真想张开两臂将她抱住,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对他说:我爱你呀,若仙,跟我走!管他三七二十一,跟我走,去看迷人的黄河入海口……可是他没有。他不能……他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了,后向退了一步,垂着手,目光怯怯地躲避着。
  被撂在原地的冯苦仙凝住了。她的手、胳膊仍然保持着刚才抓住李聪明时的姿势,两眼迷惑地大瞪着,就这么一动不动。
  风大些了。刮得电线呜呜地响。这从北方原野上刮过来的风使人闻得见一股焦糊味儿。风在小镇的街上流窜着,又夹裹着小镇将息前那残余的种种气味与声响。
  冯若仙的胳膊终于垂下来了。她低着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久,才沙着嗓音说:“你走吧。”
  “你,怎么办?”李聪明声音很凄楚。
  “你走吧,走吧。”
  李聪明站着没动。
  “走吧,走吧……”
  李聪明发出一声闷哑的呻吟,猛地抓住冯若仙的手摇了摇,然后转身走了,迅速淹没在黑暗中。
  冯若仙一下子抱住身边的水泥电杆,抱得紧紧的,像它倒下那样。
  当太阳再次从东方大片麦田上升起时,冯若仙已坐在去她丈夫那里的汽车上。叫李聪明说准,她真地“不费事儿”就搭上车。她想,她这辈子也不会再碰上什么“费事儿”的事儿了。此刻,她的心境总算宁静些了。昨夜可不是这样的。她一夜没睡,她骂了李聪明,骂他那么大本事也叫一块石头压住了。他说那不是石头,实际就是的,只是他不敢承认。后来她就不骂了。她想这世上肯定每人都有他搬不掉的石头的。她觉得从此她也不会再骂任何人了。再遇上什么忧心事儿也不会想哭就哭了,更不会抱住冰凉的电线线杆子死死不放。另外,她也不会像先前那样老是嫌乎那个人了,就算他有九十九样短处吧,可总还有一样长处呀,她叫他“高人”不就是因为他比普通人“长”些吗?啊,再过不多会儿就到他那个地方了。她得赶紧从脑子里忘掉些什么,是的,不忘掉些什么可是不成的。人不能把什么都记住。她得忘记呀,从后面往前忘,一直忘到那河边的山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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