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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年深秋的某个中午,我同几个无事可做的同事一起,在海水浴场进行有些不合时令的海水浴。突然,同宿舍的李伟匆匆跑来,把我喊上岸,交给我一个小小的邮政木箱。木箱上面写着:“海城科技站农林组收”。说来可叹,半年前,我因为坚持搞科研,被戴上“白专”帽子,从省农业科学研究所“贬”到这里,这所谓的农林组也只有我一个人,就是说,我是包裹的当然收受人。可是奇怪的很,木箱上没写寄件人地址姓名,是一个匿名邮件。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伟见我满面疑云,说:“打开看看,里面肯定有信。”我动手启开木箱,箱中分两层装着八个色泽鲜艳的大苹果,但是没有信,连个字条也没有。我们都惶惑不安起来。 事情确实有些溪跷。寄苹果这件事倒也并不奇怪,我在省农科所工作时常常收到这类包裹,大多是各地果场把培育的新果品寄来汇报成果请求鉴定,这是我们工作中应处理的事。但这几年农科所名存实亡,人家都不愿寄了,眼前这八个苹果是从哪儿寄来的?为啥不写寄物人地址呢? 我正纳闷着,李伟用刀子切开一个苹果,我想阻止已来不及。李伟用刀尖将一半苹果挑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请开始工作吧!”从职业角度出发,品尝果品是我们工作范围内的事。再说苹果已经切开,我只好遵命了。 苹果刚刚入口,我和李伟几乎同时惊讶地蹙起眉头。啊,含在口中的哪里是苹果,分明是经过冰糖和香料浸渍而成的一块果脯在慢慢溶化,香甜的果汁流进喉咙,泌入心肺,传遍周身。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苹果! “啊,高级,高级!”李伟眉飞色舞,“我敢打赌,这绝不是苹果。” 然而,这的确是苹果,是“高级”苹果。是谁培养出来的?生长在什么地方? 我热血沸腾,思绪万千,做为一个果树研究工作者,发现新的优良品种,这是我最兴奋的事情。肃杀的秋风吹凉了我的面颊,我全然不觉,面对蔚蓝浩瀚的大海,想象着在某处果林里的寄件人会是什么样子。…… 我决心寻找这位神秘的寄件人——奇异苹果的培育者,打算先到市农科所去。那里曾有过专门的苹果树科研项目,或许会提供些线索吧。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程了,农科所位于市东郊。一个小时的汽车路程,便来到目的地。如果说省农科所名存实亡,那么这市农科所就是名实俱亡了。它在几年前就被解散了。大门口长满一尺多深的荒草,办公楼前面虽然挂着“农业科学研究所”的木牌,木牌下方却用墨笔添上了“留守处”三个潦草字。 所谓“留守处”,其实只留下一个人,即原来的李副所长。我好不容易在后院的一角找到他,他正给一小块白菜地浇水。他是个科班出身的农业专家,以前我们见过几次面。我向他说明来意,请他看我带来的奇异苹果。 这位专家用了很短时间,给苹果做出鉴定。他突然变得异常激动,拿苹果的手微微颤抖,嘴唇哆哆嗦嗦地说:“难道是她……”我连忙问:“谁?”他没回答,沉吟片刻,又摇摇头说:“不可能吧……”又陷入沉思中。我发现老头子的眼里注满了泪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恢复平静,拉我坐在附近一条石凳上。 他说:“这个品种的苹果是目前世界上最佳果种,学名叫矮化砧木苹果。所谓矮化砧木,就是把苹果树苗嫁接在一种永远长不高的灌木科砧木上,果树长成后只有一人多高,但却具备高产、早产、优质等一系列特点,是今后果业发展的方向。几年前,农科所为了在我国培育出自己的矮化砧木苹果,从国外引进了一批m系矮化砧木,种植在所内的试验园地上,进行嫁接试验,可谁会想到,却由此引起一场横祸,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叶娟事件’……。 “叶娟事件?!”我惊叫起来,“叶娟,可是省农学院毕业的?” 李副所长点点头,问:“你认识她?”我点点头。叶娟,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呢?我和她是省农学院同届毕业生。我到了省农科所,她到了海城农科所,都从事果树研究。说心里话,当时我不愿意研究果树,因为果树的生长期太长。普通的“红星”苹果,从嫁接到结果需要七、八年。取得一点成绩,必须付出多年的代价。有一年,省里召开苹果树研究专业会议,叶娟也来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她哈哈大笑起来,说:“苹果的生长期的确太长,产量也很低。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培育新品种呢?比如说,让它两三年结果,产量翻一番。对国家和人民的贡献不是更大吗?”我不以为然地说:“谈何容易,恐怕在新的品种培育出来之前,我们就已经不存在了。”她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坚定地说:“为什么要这么悲观?反正我是下定了决心。”我打趣地说:“好啊,我等着吃你的新品种。”她笑了,说:“一定让你吃到。”从那次会议以后,再没见到她。听说她在从事新品种的研究,后来又听说她犯了错误,据说是利用果树研究反党、复辟资本主义。我觉得很吃惊,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像叶娟这样一个对党赤胆忠心,立志科研的人会反党吗?但是两地相距遥远,具体情况一直不太清楚。我被“贬”到海城,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现在,我急忙向李副所长询问起来。 李副所长告诉我,叶娟来到农科所,就着手研究矮化砧木苹果。她那次从省里开会回来,正好从国外引进的m系矮化砧术运到了。她高兴极了,立即和工人们一起,把砧木种植在试验园地上。从此,她便一心一意,废寝忘食地工作,浇水、施肥、剪枝,假日也不肯休息,二十七、八岁的姑娘,把自己的婚事都忘记了。经过两年多的辛勤培育,果树终于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了,有几棵还结了果,叶娟高兴得整天笑呀,唱呀。正在这时候,市里派来了一个反复辟调查组,找叶娟谈话,让她站出来揭发农科所的领导“崇洋媚外、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叶娟不干。调查组翻了脸,硬逼着叶娟亲手刨掉她培育的苹果树。 我担心地问:“她刨了吗?”李副所长摇摇头,深沉地说:“没有。如果真的刨了,也不会有后来的祸事了。” 说到这里,李副所长发出难言的感叹,接着说:“叶娟听说调查组想毁她的苹果,就整天整夜守在果园里,一步不离,外人休想靠前一步。可是后来,她中计了……” “怎么中计的?” “她被叫到调查组办公室谈话,人家就趁这个空儿把树全刨了。那些人一面创一面嚷:‘挖资本主义的根子’!”说到这里,李副所长指着前面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沉痛地说:“那就是被毁掉的果园,看了真叫人伤心哩。” 我连忙追问:“后来叶娟怎么样?” “叶娟回去一看,惊得像根木桩,钉在地上不动了。脸上的表情也全定住了,就像一块冰。整整一天一夜,她呆在果园里,不吃不喝,谁也休想把她劝走。这姑娘,真是的……”李副所长说到这里哽住了。 “后来呢?” “第二天,她回到自己的宿舍,把门反锁上。第三天一早,她出来了,拿着一卷写好的大字报,飞跑出农科所,跳上去市里的公共汽车走了。后来才知道,她把大字报贴在市革委大门口。她的大字报直接质问那个把持市革委大权的“造反主任”,列举了“反复辟调查组”在农科所打击迫害干部和广大科研人员、疯狂破坏科研工作的罪行,警告这伙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人必须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否则,历史是无情的,他们必定没有好下场。那伙人恼羞成怒,第二天,便把姑娘押起来,办所谓的“学习班”。在学习班里,打她,骂她,硬逼她承认农科所的领导是她的后台。姑娘坚强得很,终是不服。这样,后来又批斗她,用汽车拉着游街,她还是不低头。 “后来,她被打成反党分子,说要把她赶出海城。她的父母在北京工作,她从小在北京长大,他们当然不会让她去北京。她的原籍是福建,调查组嫌远不肯去送她。后来叶娟自己说话了,她说她爷爷、爸爸早年都在山上打过游击,要求送她到山上去,任凭哪一座山都一样,这姑娘……” “再后来呢?”我赶紧问。 “后来她走了,去的那地方叫枫林山。” “枫林山?” “是枫林山,离这百十里路哩!在她走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有人见她回来过。她偷偷跑到被毁掉的园子里,掘出了几截侥幸残留下来的果树根,匆匆带走了。大家这时才明白,她要求到山里去,是为了继续研究苹果呢。这姑娘……”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籁籁地流下来,几乎是带着哭声问道:“再往后呢?” “再没有音信了,这姑娘……”李副所长含着泪花。 整整一个上午,我仁立在被毁坏的果园里。在这叶娟辛勤劳动、倾注全部心血与理想的地方,我心情极其压抑,一股无名怒火时时从喉咙里冲出。那些人赶走了叶娟还不够,后来竟又解散了农科所,把所有技术人员当成不受欢迎的人赶走,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决定进枫林山去找叶娟。尽管不能肯定是她寄的苹果,我也要找到她。 第二天一早,我乘车向枫林山进发。公路从枫林山脚下通过,我下了汽车便爬山,中午时分,来到山腰的枫林村。 刚走到村口,遇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白围巾裹着头,黝黑的面孔上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连忙上前招呼:“同志,你们村有个叫叶娟的吗?” 姑娘没立即回答,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威严地反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我愣住了,这确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姑娘见我吞吞吐吐,“刷”地变了脸,哼了声说:“你们真狠,叶娟姐为革命研究苹果有什么罪?你们为啥总和她过不去?你们真狠哩!” 我怔住了,意识到叶娟的处境并不好。为了赶快把事情搞清楚,我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来意,这姑娘才取消了对我的戒心,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同那些王八羔子是一伙哩。叶娟姐在山上果园里,你跟我走吧!” 我随她又往山上攀登。姑娘有一副热辣辣的性子,口不瞒心,心不瞒人。不大功夫,我便从她口中得知叶娟后来的一些事情。 ……叶娟被押送到枫林山下的公路上,押送的人望着大山打了憷,竟丢下叶娟转过车头,骂骂咧咧地对叶娟说:“老子犯不上跟你陪绑爬山,给你批个条子,自个儿去报到吧!”接着真的写了个条子给了叶娟。叶娟一看,上面写着:“反党分子叶娟,务必严加监管。档案后转。”姑娘看了没吱声,咬咬牙,拿着条子上了山,亲手交给村党支部书记林大伯。 叶娟的到来,成了这偏僻山村的头号新闻。家家户户都在议论着,不免对她的行动非常注意。大家发现她除了参加队上的劳动外,有空就往山上跑,满山遍野转个不停。有一次,她把鞋子跑掉了一只,光着一只脚回来了。至于被树枝挂破衣褂,那更是常见的事了。有人叹息说:“这姑娘受刺激哩。咳,年纪轻轻,闺女家……” 几天以后,林大伯把叶娟找到家里,问她:“闺女,你反党吗?”“那是他们说的。”“你自己说呢?”“我一辈子也不反党。”“你为啥要到俺山里来呢?”“我还想种苹果。”“你看这山上土质行吧?”“行!”“俺们早就想种苹果,今后你负责这工作好吗?”“好的……可是,我不能负责。”“为啥呢?”“别连累你。”“连累我?”“我戴帽哩。”她这句话说得林大伯不禁潸然泪下。林大伯是三八年的老党员,啥时见过这样的“反党分子”呀。他紧紧握住姑娘的手,说:“不,闺女,就由你负责,大叔信得过你,贫下中农欢迎你,党不把你当外人哩。”姑娘的泪水像珠子般滚落下来,这是她“反党”以来第一次流泪…… 带路的姑娘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了泪。她擦擦泪水笑着说:“从那以后,俺这些山姑娘就跟着叶娟姐开山种苹果。叶娟姐整天在山上转,是为了找一种矮化砧木。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从前俺们山里人叫它‘萘子’,嫌长不高,都砍它烧火。可谁料到它会有这么大的用处?现在,才用了三年时间,你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咦,山半坡上,好大一片整整齐齐的果园。再仔细一看,这些苹果树都只有一人多高,结的果实又多又大,很鲜艳。不消问,这就是李副所长说的矮化砧木苹果。现在已经非常清楚,我收到的苹果,就是叶娟寄的。可是,她为什么要匿名呢?想到这里,我心里十分感动:叶娟,坚强的老同学,现在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做出了十分可喜的成绩。这成绩是她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取得的,就越发让我感动。 这时,我想起刚才见面时姑娘抢白我的话来,便问:“这几年,有人来找叶娟吗?”姑娘气忿地说:“怎么没有?就是我骂走的那些王八羔子。今年春天,他们知道叶娟姐在这儿继续研究矮化砧木苹果,就寻上山来了。他们把叶娟姐围在果园里,又是骂又是吓,说叶娟姐不老实,想翻案。那个带头的恶狠狠地说:‘好咧,你种苹果种出一顶反党帽子,还嫌不够戴的呀?告诉你,我手里的帽子有的是。你还想要是不是?’叶娟姐说:‘一万顶帽子也休想压倒我!我不但要在这山上种,将来还要在全国各地种!’那家伙一听火冒三丈,吼道:‘好咧,你能种,我能刨,看谁厉害!’说着就要动手毁树。叶娟姐气得浑身发抖,她举起一把铁锹,喝道:‘谁毁树,我毁他脑袋!’这些家伙害怕了,不敢动手。这时,林大伯和乡亲们赶来,像赶兔子似地把他们赶下了山去。从这以后,再没有来。只是一封一封给叶娟姐写信,吓唬叶娟姐,啥难听的话都写。这些畜生,真的不是人哩!”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茂密的果林里。果树一行行,一排排绿叶衬着红苹果,简直像一棵棵花树。阵风吹来,果香扑鼻。 就这样我们在果林中穿行了一会,姑娘指着一座掩映在苹果树丛中的小石屋,对我说:“你看,那是队上给叶娟姐盖的实验室。她为了工作方便,忙了就干脆住在这儿。” 也许因为就要见到叶娟,我的心跳得厉害。自从昨天在农科所听李副所长讲了她的情况,我是多么渴望能立刻见到她呀。想不到现在,她已在眼前了…… 于是,我飞跑起来,向着石屋奔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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