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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草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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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过,我要给你讲一个与草莓有关的故事;我说过,我要写一篇名字干脆就叫“草莓河”的小说;但我没想到是现在;但我没想到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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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的记忆力没发生太大错失的话,事情应该说是起源于五年前暮春的那个正午。阳光当然是很好的。春日正午的阳光下,暖风和煦着,一对青年男女走在通往郊野的公路上,这就很可能会出现某种诗意的东西。我想,那男的还是称他为马牧吧。女的呢?你看让她叫柳林好么?是的,柳林自然是挽着马牧的胳膊的,而马牧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揽住柳林的细腰。原因很简单,他的两只手现在正被另外一种东西占据着,那就是尤瑟纳尔的一本书:《熔炼》。马牧一边用那双像农夫一样粗壮的手抚摸着它,一边摇晃着显得有点硕大的头颅,自言自语说,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一本尤瑟纳尔的书等着我,想不到呀。马牧说的这种地方,就是他们刚刚走出来的那个郊区小书店。就在这个门庭冷落雇员忙着打瞌睡的杂货铺一般的小书店里,马牧发现了安卧在玻璃柜舍里的《熔炼》,看上去它的模样早已是灰尘满面了。马牧不由分说把它打捞出来的时候,又是心疼,又是欣喜。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吧。已经离开小书店很远了,马牧还在传香措玉一样,抚摸着那法国老女人历时四十年生出来的爱子:《熔炼》。他像一个唠唠叨叨的老人那样感叹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这时候,小鸟依人样的柳林接过来他的感叹,说,想不到?想不到的事情多了。马牧像是怔了一下,点了点他的大头说,是的。两年前,或者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你想到我们会相遇,会一起走到这里来么?柳林歪着个调皮样的脑袋问道。马牧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我当然不会想到的。接下来柳林又追问道,一年后,或者两年、三年后,我们会怎么样,你能想得出来么?马牧沉吟了片刻,诚恳地摇了摇头。那么,“许多年之后……”呢?面对柳林这个带有戏剧味道的问题,马牧止住了脚步。眼看马牧就要掉入思索的陷阱,柳林就拉了他一把,机灵地转移了话题说,怎么样马牧,不虚此行吧。马牧似乎还没从那陷阱拔出腿来,懵懵懂懂地应答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此行之前,他们就读的大学里正在举办运动会。柳林不太喜欢这种大轰大嗡的群众运动,就向马牧建议说,趁此机会咱们出去玩玩儿好么?马牧笑道,正合孤意,你说咱们去哪儿吧。太远了我可是支付不起费用呀。柳林说,我想妈妈啦,她近一段时间身体不好,你陪我去看看她好么?马牧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于是,他们一同来到了柳林生活到十七岁的这个小小山城。这天一大早,柳林带着马牧到她读过书的中学缅怀了一番,尔后又到坐落在半山坡上的紫藤公园转悠了半晌。现在他们正信步走向郊外。忽然,柳林像诗朗诵那样莫名其妙地念白道,等我篮里的种籽都播撒/等我将迷路的野蜂送回家/等我阅读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与明亮或黯淡的灵魂说完话……马牧倾听着这些诗句的同时,信手翻开了那本《熔炼》,吟味起书上开头的那句话: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利格尔走一程,歇一程,朝着巴黎的方向赶路。而我和她是沿着这个小城郊外的一路葱郁,一直向北漫步。春日午后的郊野公路上,车马行人稀少,两旁的麦地,菜蔬,野花们竞相弥散着淡淡的馨香。马牧禁不住敞开嗓门喊起了家乡戏,我这走过了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的好庄稼。才刚畅抒了这么两句充满乡土气息的咏叹调,就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一样哑然失声了。哦,原来是不远处河边上星罗棋布的小白花摄住了他的目光。他敢肯定,那是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一种小花儿,只是这些年不多见它了。马牧心里骤然一动,扯了扯身旁的柳林,说,我们过去看看那些小花儿吧。柳林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个男人,居然如此小资情调呢。马牧笑笑不作任何解释。站在一顶顶像聚伞样的洁白的,桔黄的小花面前,神情已经有些严肃的马牧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一向认识许多花草的柳林躬腰观察了一阵,很不甘心地摇了摇头。那我告诉你吧,这是——草莓花。哦,是么,这就是草莓么?对,这就是草莓,在我的家乡那边,人们喜欢种植草莓。不过,这儿的是野草莓。哦,说真的,草莓花可算不上太好看,可草莓果实在是太好吃了。你也喜欢吃草莓么?那当然啦,你瞧,现在我嘴里直想流酸水呢。那么,等过一段时间草莓上市了,我一定给你买很多很多的草莓。好哇!终于有人给我买草莓吃了。柳林的眼角甚至有些潮湿了。就是在这个时候,马牧说出了那句话的。望着满眼的草莓花,马牧沉吟了一会儿,说,柳林,将来我要写一篇叫做“草莓河”的小说。柳林回头打量了他一眼,说,为什么,写什么呢?马牧说,这,我现在还不知道。总之,是想讲一个与草莓有关的故事。是么?是的,这有点东施效颦的味道。当年,托尔斯泰因为来到一株牛蒡花,就写出了那个不朽的小说《哈吉穆特》。马牧当然明白,他远远地,远远地不能与托翁相提并论,对于后者,他除了顶礼膜拜之外,再也无话可说,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哦,我的草莓河。马牧心事活茫地慨叹了一声。是的,我想现在你应该相当清楚了,在某种意义上说,马牧这个人物就是我,他代表着我的某些部分,至少他跟我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你知道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出规在我的小说之中。至于我是谁呢?天哪,我可不想用这种简单得不值得一提,复杂得解释不清的问题来折磨自己。那么,柳林这个人物可以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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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见多识广这句话我不敢说,但我还是认识一些人,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我接触过的那些女性,我知道她们都是喜欢吃草莓这种浆果的。其实,大多数女性在这一点上没什么两样。只要在草莓上市的季节里,你留心观察一下便可得以确认。围着鲜嫩欲滴的草莓摊,一边尝鲜一边挑拣的,绝大部分都是女性,这种情景令你想到草莓果这种浆果天然就是女人的食物。当然,也不排除有个别男人或精心或粗枝大叶地买上一堆草莓,但那十有八九是为他的女人或女儿效劳的。这些个事情我全知道。另外,我还知道一些关于草莓的知识。你知道么,我亲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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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莓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属蔷薇科,生长姿态呈平卧丛状,高度约三十厘米,草莓的色泽鲜艳,果实柔软多汁,香味浓郁,甜酸可口,营养丰富,实为一种不可多得的高档水果。如此看来,人们尤其是女人喜欢吃草莓这种浆果,是很有些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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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烟。如烟的往事有时会像云朵一样,趁你不备之时飘然而至。你得承认,对于某些人与事,尤其是某些场景,即使你发誓要忘掉,却不一定能够。那时候,在我生活多年的小城的西郊,有一条水流瘦弱却总也不干瘪的小河,河上横着一架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小河两旁杂树丛生,有柳树、杨树、榆树,还有槐树、桐树,总之是一些很寻常的树,再远一点是四季的庄稼,比如小麦啦,玉米啦,棉花啦、绿豆啦、红薯啦、花生啦,总之是一些很常见的农作物。当然,也有一些野花,野草之类的东西。说实话,这里实在谈不上什么独异的风景。你在许多城市大都可以发现这样一条小河的,乡村里就更不必说了。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寻常似水的小河两岸,曾经留下我一串串青春的脚印,它们细碎地重叠在那里。那时候,我差不多是几年如一日,在一个又一个向晚时分,从我所在的厂区后门闪出身来,越过一个恶臭不堪的荷塘,捷足登上一个高坡,沿着那令我喜欢并且通想的铁路路基,漫步到小河那边,在那一带盘桓游荡,虚构和加固着我的某些朦胧而又清晰的梦想。好像那片地方总有什么在等候着我一样。当然,这跟我在那里总能看见一对似曾相识的朋友不无关系。他和她的年龄与我相仿,按时下比较时髦的说法,应该称他们为男孩和女孩,其实,当时她也就时常是这么说的,你们男孩子,我们女孩子,等等。现在,我依稀记得初次看见他们时的情景。那是一个西天上燃着火烧云的黄昏时分,我正在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满天的晚霞,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蓦然走入我的视线的。那男孩挥动着结实有力的手臂,激扬地说着什么,身着一袭白裙的女孩歪着头注视着他,他们边说边跳下高高的铁路路基,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手挽着手,更没有勾肩搭背羡煞人的亲昵劲儿,但凭着我一点可怜的小经验,从他们当时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们正在热恋或者是初恋,至少这是我对他们的一种愿望,甚至是祝福。而无论是热恋或者初恋,在我看来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因此当他们走近我的身旁时,我便主动而友好地向他们点头致意。那男孩子面含微笑跟我点了点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微笑里流溢着幸福之类的物质。而那个女孩则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下意识地挽住了男孩的胳膊。我站在小桥上望着这对幸福的小人儿走向小河那边,后来他们还回头望了望我。当时我就预感到了,我和他们会成为一种特殊意义上的朋友的。与此同时,想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一愿望在我的心底里陡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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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莓是所有果品中上市最早、周期最短的浆果。在中国的北方,当年秋季栽培,第二年的初夏即可采摘食用了,因而它就成为了淡季水果供应的珍品;草莓的适应性极强,很容易繁殖,毋须精心管理,而且产量相当高,收益相当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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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故事是从一个春意融融的夜晚开始的。他们的相识有点戏剧性的味道,或者说与戏剧有关。那天晚上,男孩和女孩碰巧都到东方影剧院去观看来自省城话剧团的演出。顺便说一下,有点意思的是,那个话剧团的排演厅就在我现在所居住的这幢楼下,只是眼下这儿已不再排演什么话剧了,它早就被一举改造为唱卡拉OK打台球的地盘,而那些话剧团的成员要么赋闲在家要么弃艺从商或者径直投奔小品电视剧去了。说起来男孩和女孩观看的那场话剧演出,已是遥远的八十年代的事情了。那天晚上演出的剧目叫做《神秘的古城》,剧情大概是地下工作者配合大军解放一座古城什么的。说实话,那天的演出根本算不上多么精彩,可他们还是迷住了这个偏僻小城几乎所有在场的观众,喜欢话剧的男孩和女孩更是忘情地沉醉在其中。当时他和她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当然,在此之前,男孩和女孩都曾多次在各自的小半导体上收听过话剧节目。此后不久,在男孩和女孩的情感故事簿上,就有了一次次拥坐在一起收听话剧演播这样的情景记录。天哪!在那个美妙的夜晚,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心爱的话剧在舞台上的演出!男女演员那字正腔圆的念白,他们身上那神气得不得了的服装,舞台上的布景道具灯光,都使男孩和女孩心醉神迷,甚至心驰神往。他们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气,黑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舞台。男孩和女孩忘了这儿是在演戏,忘了给他们鼓掌,也忘了自身的存在,直到舞台上打出剧场休息的字幕,男孩和女孩这才醒过神来,他们慢慢地起离座位,神思恍惚地随着人流走出剧场,又不约而同地来到剧院门口,站在一排玻璃窗下,测览其中的彩色剧照。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就是在这儿拉开序幕的。当男孩的目光从玻璃窗收回的途中,恰好碰上了正在凝神注目着剧照的女孩,这使他后来多次说起“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先是女孩那身清新爽目的装束抓住了他。女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那时候还没有后来流行的牛仔服呢),脚蹬一双白色球鞋,整个看上去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男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那干净清爽的样子。而女孩那一对扎得很认真的小辫,显然流泻着一股掩不住的神气。关于这些,男孩是从女孩的侧面捕捉到的(女孩亭亭玉立站在那儿,像是一幅宣传画),接下来,男孩怀揣着希望和担忧,变换了一下角度,悄然转到对面打量起女孩。这下子,男孩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差点叫出一个啊来。原来女孩的正面形象比起她的背影来,至少更加十分的迷人。凄迷的灯光下,那女孩美得令他胆战心惊,而又难以言说,就在那一瞬间,男孩想到了,仿佛也看到了安格尔的那幅名画《泉》,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孩是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的。想到这儿的时候,灯光下的男孩脸上泛起了一层羞怯的红潮。这时候,他发现正在凝视剧照的女孩的脸上流淌着一丝忧郁的神情。于是,男孩便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你好。女孩愣了一下神,看了看男孩,从洁白的牙齿上排出一个微笑,礼貌地答了一句,你好。男孩支晤了一声,又说,你也是来看话剧的么?女孩点了点头。男孩似乎是想了想,说,你也喜欢话剧么?女孩点点头。男孩子说,我说的不仅仅是现在正演着的这场话剧。女孩仍是点点头。男孩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你今天坐在第几排?七排,女孩说。我坐第八排,男孩子憨厚地笑道,我没有看见你。这显然是一句多余的话。好像还有更多的一些话还未来得及说,剧场那边开演的铃声就拉响了。男孩和女孩相看了一眼,就都快步跑回到各自的座位。这时候,男孩看见女孩就在他左前方错三个人的位置上。接下来的观看演出,男孩开始了一心二用,他一会儿凝视舞台上的事情,一会儿借助舞台上射过来的灯光盯住女孩的背影。从她那干净清爽的背影上,男孩似乎看见一副精巧的鼻梁,一双幽深的眼睛,一种洁白的微笑,还有那样一种叫人忘不掉的忧郁神情,他还仿佛看见了一个久远的梦,看见了他未来的道路,甚至他开始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和那个就在前面的女孩联系在一起了。想着这些的时候,他便命令自己好好看戏。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亲眼目睹来自省城的话剧演出,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美餐。刚开始的时候,他生怕这场话剧很快就会演完了,可这会儿却恨不得让它尽快结束。就在男孩在舞台与女孩背影之间来回照顾而神思悠悠的时候,这场省话剧团演出的《神秘的古城》闭幕了。男孩看见女孩夹在人流中朝外涌动,便挤上前去尾随着女孩,到了剧院门口,男孩朝前赶了两步拉人女孩的视线,他佯装成只是恰好碰上的样子招呼道,唔,是你呀。女孩似乎有些警惕地打量了男孩一眼,马上就还给他一个洁白的微笑。男孩说,怎么样,你觉得今天的演出?女孩若有所思地说,挺好的。是啊,简直是好极了,男孩说。好吧,再见了,女孩说。就你一个人来的么?男孩试探道。女孩子点了点头。我可以送送你么?不用。让我送送你吧。不用了。我真的想送送你。谢谢你,真的不用。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呀,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不相信你什么啦,我相信你什么呢?我是说,今天我真的要送送你。那……那好吧。于是,男孩子和女孩便骑着自行车行走在月光如水的春夜里,经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朝位于市区南段的文化路方向走去,他们边走边说着些什么。说着说着,说再见的时候就到了。当然,此时的男孩并不想说再见,他只是想再次见到女孩——他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姓名和一些最基本的情况。比如,男孩知道女孩是市师范学校幼师班一年级学生,她是不久前随父母从山西绛县来到豫东这座小城的。她喜欢唱歌跳舞拉手风琴,更喜欢李清照的词和舒婷的诗。这一年她正好18岁。女孩知道男孩刚从会计学校毕业不久,现在市化工厂的一个车间当成本核算会计。他这段时间正在读黑格尔的美学,但他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鲁迅王蒙的小说,而且现在正做着一个关于小说家的梦。当他们知道了这些的时候,说再见的时候就到了,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师范学校的大门口。女孩跳下小坤车说谢谢再见,就推着车通过了大门,然后跟男孩挥了挥手,骑上自行车像一只白色蝴蝶飞入了暗夜的花丛中。男孩在女孩的学校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好像眼前这一切还没有看清楚,还没有想明白,就这样走过去了。是呀,意犹未尽。接下来该怎么好呢?男孩就掉转车头,让它把自己带回到他那间集体宿舍里去。在路上,男孩引吭高歌,他唱的是当时广为流行的一首劲歌,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多明媚。男孩洪亮的歌声回荡在夜空里。在这个美妙无比的春夜里,男孩一路高歌回到了位于城北地带的化工厂。但他并没有马上回到那间另外还住有两个人的集体宿舍,而是超过门岗,径直来到他的会计办公室,做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做不可的事情。事不宜迟。在堆满会计凭证记账簿报表的办公室里,男孩给那个女孩写了一封长达三十六页的抒情信件。这封信差不多是他一口气写下来的,只是手有些酸疼。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信里都写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只不过写了些忽如其来的,然而又似乎是存贮已久的话语。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这封信写好的时候天已经破晓了。于是,他洗了把脸,决定像往常那样到厂区背后的铁路路基那边跑步锻炼去。不过,他很快就又改变了这个主意。他给那封信穿上一身朴素的衣裳(装上信封),挂上彩色的邮花。他决定先跑步将它送到邮政局门前那个日夜敞开着的信箱里,让它插上翅膀飞到师范学校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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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想起来,马牧和柳林的相遇以及后来的恋爱,与那对男孩和女孩的故事相比,实在算不上多么浪漫的故事,这在大学里是一种屡见不鲜的事情,几乎每所大学里都茂盛地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话说回来,对于他们个人来说,在这里所经历的故事仍是很可宝贵的。事实上,每个人的经历,每一种的经历,对于当事人来说,都是宝贵的。至少这一切可供他们日后咀嚼,回忆。以后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由衷地感谢他们的大学,他们的大学时代。你得承认,大学这种地方就是种植爱情的土壤,是培育爱情的温床,你说它是爱情的伊甸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在这种地方,经常有提供爱情发生的活动,比如聚会、舞会、晚会、诗会、运动会、老乡会等等。马牧和柳林的故事就是在其中一种活动中发生的。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中文系举办了一场重阳诗会,马牧以研究生会学术宣传部长的身分,应邀作为这次诗歌朗诵会的评委。他和其他几个评委坐在烛光闪烁着的主席台上,认真倾听着一个个热爱诗歌的青年男女那抑扬顿挫的朗诵,仔细地观察着每个朗诵者的形象、表情、神态,并时不时地在一叠白纸上写下一些汉字或者符号。实话说,按照他对诗歌的理解,他所听到的这些都算不上好诗,可他喜欢这些比他更年轻的面孔,他觉得这些年轻而富于激情的朋友差不多都可以说是诗人。看着这一个个充满激情的青春面貌,马牧想起了自己和他们那一样年轻、一样激情满怀的过去。那时候他作为一个工厂会计,个人生活也是被诗意充满着的。许多个清晨和黄昏时分,他都携带着一册后人诗来人词或者普希金莱蒙托夫泰戈尔的诗集,跑步到铁路路基那边,在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河边漫步,高声朗读,或者默默记忆。随着居住地的变迁,生活方式的改变似乎那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离他远去了。而在今晚这个烛光莹莹的重阳诗会上,过去的生活好像又被打捞或者召唤出来了。现在,坐在主席台上的马牧显然是走神了。而柳林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主席台,走人马牧的视线的。正处在神思恍格之中的马牧看见一个清秀的身姿,听到了一口纯正悦耳的普通话,倾听了一首愁思伤情的好诗。我只念那些孩子们的书/我只怀着孩子般的想望/那些事情已纷纷逃亡/我将离开人群靠近遥远/我已死一样地厌倦生活/从它们之中我什么都没有获得/但我爱着我那贫瘠的土地/是啊,别样的土地我还不曾见过……与此同时,马牧借助烛光打量着这个名叫柳林的姑娘,他捕捉到她最具特征的就是那双亮汪汪如一潭湖水般的大眼睛(后来他知道了她小时候的绰号就叫柳大眼),和那双幽深的大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惆怅和忧郁,这使得马牧莫名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有她那一头锦缎般的披肩长发也让他赏心悦目。马牧一向喜欢看见女人长发披肩的样子。尽管是这样,马政并没有迷离地认为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但从这个正在念诗的姑娘身上,马牧看到了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是的,这个姑娘气质不错。马牧一向客欢气质良好的女性,在他眼里,女人仅仅脸蛋漂亮还是远远不够的。他看她时,她没有看见他,就在马牧沉陷于凝目与失神之间的时候,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已经念完她的诗,在一片掌声之中轻轻地走下了主席台。这一次,作为评委的马牧忘了为朗诵者或由衷成礼貌地鼓掌,但他毫不犹豫地给打了一个最高分,在纸上,也是在心里。接下来的朗诵他听得一塌糊涂,说实话,他已经心不在焉了。马牧开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搜索那个目标,但他没能发现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坐在烛光彤红的主席台上,马牧的情思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漫游,同时,他在内心的隐秘一角筹划着一件未知其可的事情,但他决定很快就要付诸行动。很快的,这场重阳诗会就结束了。他将自己的评选结果递给身旁的一个人,就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烛光依然明亮着的阶梯教室,校园里,在教室干活的学生已经三三两两走回寝室,去学校礼堂看电影的也成群结队地回来了,不少人提着一个二个或者三个四个水瓶去水房打水,而道两旁的花坛里,一棵棵高大的法桐树下,一对对情人相偎依依,喁喁私语。看到大学校园里熄灯前这些司空见惯的夜晚场景,马牧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其实也能说出来的,那就是惆怅。至于惆怅什么,为什么惆怅,他就不太清楚了。于是,惆怅带着他离开了这些校园晚间生活场景,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穿经校园而过的那条伊水河边。他喜欢这条小河,尽管它水流疏级,且多是污泥浊水,但它毕竟是一条小河呀。夜晚的时候,在图书馆用完功之后,马牧喜欢在这条小河两岸走来走去。就像来读研究生之前经常在他生活的那个小城西郊的小河边漫步盘桓一样。事实上,在这条伊水河畔漫步时他很自然地会想到小城的那条无名小河,在这里他时常能想到那里的生活。现在,马牧又是那样心事浩茫地走在伊水河畔上了。本来,今天晚上他打算听完诗歌朗诵就回宿舍去读几页《影响的焦虑》的,可那个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的柳林和她的诗朗诵,扰乱了他平静的读书时间。眼下,过去的生活;那里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未来的生活,又像夜雾一样朝他游走过来。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他弯下腰去抚摸路旁还在青绿着的草丛,手上有了一种湿漉漉的感觉,是不是下了夜露了呢?他想。他喜欢青草,他喜欢青草上的露珠,他喜欢脸伏在带着露珠的青草上,嗅闻那与土地有关的清新幽香的味道。当他从草丛里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身影,像夜游神那样悄然飘到他的眼前。他睁大已经有些近视的眼睛,透过朦胧的夜色极力辨认着。晤,原来是她!谢谢上帝。马牧站起身来,那个身影却呀地一声向后退去。马牧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柳林么?你好。那个身影就立定下来,怯怯地问道,你,你是谁?马牧说,我是马牧。我是今晚诗歌朗诵的评委嘛。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中文系研究生,学文艺美学的。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迟疑了片刻,说,嗅,你是……马老师。马牧急忙阻拦道,不,别这样称呼我,就叫我马牧吧。好吧,马老师。马牧笑了笑,马不停蹄地发出了一个事后他想来很有寓意的邀请:柳林,让我们一同往前走走,好么?对于这样一个温柔夜色里的邀请,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又能说些什么呢?她说,好吧。马牧又补充了一句说,随便走走,随便聊聊。又能随便聊些什么呢?于是,马牧就很认真地谈起了今晚的诗歌朗诵和她的诗。他先是很具体地说了些鲜活的感受,接下来他又相当理论化地谈起自己对于诗的理解,其间免不了要扯上诸如他所喜欢的海德格尔里尔克荷尔德林以及这个与那个的诗和诗论,对于马牧如此严肃如此学术化的谈论,那个叫柳林的姑娘只有倾听的份儿,她只愿倾听,并不想插嘴说话。说实话,他说的这些话,他说的这些人的诗歌,这些人的诗论,她都不曾听说过,或者很少注意过,她只是写诗,她已经在那个灰色笔记簿上写了很多首诗,但她并没有打算当一个诗人。可她觉得他说得很新鲜,她愿意倾听。她倾听着,时不时地点着头,间或用那双黑亮而忧郁的大眼睛看看这个滔滔不绝的言说者。她觉得这个名叫马牧的人有点怪异,有点味道,看来此人至少不太庸俗,并非她不愿看见不想接触的那种人。在温柔的夜色里,她感到某种距离正在消失,某种距离正在无声地靠近。说实话,谈起诗和诗人来,马牧真的有些头头是道,他头头是道地说了那么多之后,意识猛然提醒他停顿了下来。意识告诉他,在这个邂逅的夜晚,谈论诗和诗人并非他的主要愿望,更不是全部。他还想说的是另外一些话语。可是,从你的诗里,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叫做忧郁的东西,是这样么,柳林?马牧就这样把话题过渡了过来。是么?柳林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常常发愁。发愁?发愁什么?可以跟我说说么,柳林?说不清楚,我只是对这个世界感到有些发愁。噢,是这样。不过……不过,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样叫人发愁,可它总还是美好的。唔,是的,也许你说得对。不,你说得很好。不,这话不是我说的,说这句话的是俄国诗人蒲宁。我刚读完他的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写得好极了,我想你也应该读读这本书,也许你会喜欢它的。我可以借给你看看的。好呀。这时候,意识再一次提醒马牧,在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谈蒲宁小说也有点不合时宜。于是,沉默就在月色下走了过来。他们默默地朝前走着,有一会儿没有言语。后来,马牧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起了他来读研究生之前在那个生活多年的小城的经历,说起了他来到这个大学读研究生的缘由和目的,甚至很动情地说到了他那退休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做生意做得一塌糊涂的弟弟,以及老家的旧屋和童年往事。一半是出于礼貌,一半是由于被感染,柳林也讲了一些她个人,一些与她个人有关的事情,但她说得没有冯牧那样多,那样深。其时,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座小桥,又走过了一座小桥,从此岸走到了彼岸,走过了一个个小亭子,走出了校园。就在他们深深浅浅地说着这个或那个的时候,至少发生了两件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其一是,两个人在说话的时候肩并肩了,当他们走到一棵高大的法桐树下时,两个人的手就会在一起了。可能是马牧先这样做的,当然是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但也少不了柳林似迷似醒的配合。她也许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地拒绝了一下,但很快就范在马牧那双热烈有力的大手之中了。这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当他们发觉了这一点的时候,谁也没再说什么,当然也没有再做什么。也就是说,并没有朝纵深处发展。那样也许很简单,也许很麻烦。但更麻烦的是第二件事情。柳林忽然呀地惊叫了一声说,坏了,我回不去了。她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已是深夜十二点四十分了,女生宿舍的大门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紧紧地关死了。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守门人是一位正好处于更年期的女人,她的格守时间和制度令八号楼的女生们谈虎色变,过了那个钟点她一定把你坚定不移地关在门外,任你在外面高喊轻唤十声阿姨也无济于事,你就是比这多上十倍(辈)地叫她二十声奶奶,她也决不会心一软给你开门的。已经有好几次了,柳林因为在教室里念书或写诗什么的回来晚了,被那个守门人不容商量地关在了门外,她只得在长明灯教室里呆上一夜。现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这可怎么好呀。马牧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没关系,跟我回去好了。这下子柳林更着急了:不。这怎么能行呢?马牧微笑道,别害怕,我说的是跟我回研究生宿舍去,住到我师妹的房间里,我们那儿夜里是不关门的。柳林站在那儿犹豫了许久,还是听从了马牧的这个安排。可能是她觉得只好如此了。也是合该给他们两个人的故事提供了一种特殊的情境。他们轻手轻脚地回到研究生宿舍之后,马牧去六楼叫他师妹的房门,里面却无人应答,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他想,这种深更半夜的呼喊是不太合适的,只好回到三楼他的房间。多么地巧合呀,同宿舍里的两位师兄弟一个今天坐火车回湖南老家了,一个去本市的朋友那儿未归。马牧心里暗生一股欣喜,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他就好说歹说请求柳林先进来坐坐再说,柳林先是拒绝后来就半推半就地进来了。实话说,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空间。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柳林站在那儿打量着四周的设施,马牧诚恳地要她坐下来,她也就只好坐下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已经是顺理成章了。已经是这样了呀。他拥抱了她并试图去亲吻她,她拒绝着迎接着。本来,马牧是想在这个夜晚一步到位,从平地直抵最高峰的。可他看到龟缩在那儿的柳林像一头小兽那样浑身颤抖,作为一个已有过某些经历的男人,他真的不忍心再继续努力了。或者说,他不想在这个夜晚把什么事情都做完,他想让那一切慢慢地到来。事实上,这一切在此后不久也真的就全部到来了。当然,眼下是困难的。他苦不堪言地克制着自己体内那头凶猛无比的猛兽。他大睁着两眼躺在床上,想着另一张床上的那个人,和另外一些事情。他几次拉开灯想看看柳林,柳林都是那样睁着一双黑亮而忧郁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只好灭灯再去想像某些场景。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再也没有说话,他觉得再说什么都不合适了。而那边连一点动静也听不见。在那个如此漫长的夜晚,可能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事后不久,柳林说亏得你没让它发生,要不然我就不会再认识你了。也就是说,那就没有他们两个人以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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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莓的花序一般为聚伞花或多歧聚伞花序,各个品种之间花序分歧变化较大。一个花序上多则可生3一30朵花,少则为7一15朵花。花序上的花开有先后,结果有早晚。草莓花大多为白色,有的是黄色,多数为两性花。一般说来,从花蕾显露到第一朵开放约需15天,由开花到果实成熟又需30天左右。花期的长短,因品种和环境条件而异,花期一般持续在20天左右。在同一花序上,有时第一朵所结的果实已经成熟,而最末的花还在开放着呢。因此草莓的开花期和结果期是不好截然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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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携着一册《普希金抒情诗集》下楼梯的时候,迎面看见了正在上楼的女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一种幻觉呢。于是,男孩立定脚步,望着对方惊喜地叫道,哎呀,是你!你……来找谁?女孩迈上梯阶,脸上呈现出一层红晕和一个嫣然的笑来:你说呀?男孩这才明白过来。对于女孩的造访,男孩显然是没有想到的。但他应该知道,这与他个人的努力有关。自从那天清晨跑步到邮局发出信件之后,来不及等待对方的反应,他就又接二连三地清晨跑步到邮局做了同样的事情。现在面对不期而至的女孩,他真的是有些大喜过望,以至于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欣喜心情,也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个他梦想中的女孩。相望了一会儿,男孩说,咱们到外边走一走吧。女孩拢拢长发微笑着点点头。男孩看见她微笑的时候露出了一顾好看的虎牙,不知何故就生出一股亲近感来,并且毫不掩饰地赞美道,你的虎牙很好看。女孩又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正想拔掉它呢。男孩着急地说,别,千万别拔呀。真的很好看。女孩看了他一眼。看来,他真的是喜欢女孩的虎牙。在他们涉入爱河在其中畅游的日子里,男孩动不动就亲吻女孩的那颗虎牙。这是后话。现在,他们已经穿越厂区,肩并肩来到了男孩为自己开辟的根据地——铁路路基上。刚才他说的到外边走走,其实也就是到这里来走一走。望着踏在路基上若有所思的男孩,女孩问道,这就是你在信中所说的常来常往的地方么?男孩弯腰拣起一块石子说,是呀,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这儿来,我喜欢这地方。谢谢你!今天来找我,谢谢你S今天和我一块到这儿来。女孩说,这又有什么好谢的呢?要知道,并不是我要来找你的,是你的信把我召唤来的。男孩狡黠地笑道,这么说我要感谢我的那些信了。女孩说,可你想到过没有,我也完全可能不回信也不来找你呀。男孩说,这个我有思想准备的。不过那没关系,我会接着给你写信。那我要是仍不给你回信也不来找你呢?我就继续给你写信。要是我还不呢?那我就一直写到第十封信。如果到那时还没有消息呢?那我就会去学校找你啦。我要是不见你呢?怎么会呢。即使你见了我,又能怎么样呢?这个,这个我可是没有仔细地想过。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你来找我了,我们一起走在这路基上了。这时候,女孩忽然猛地拉了一下男孩的胳膊惊叫道,后头火车来了!男孩自信地笑道,这个我知道的,它现在距离我们多远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它是一列客车还是货车。这是一列客车!男孩抓住女孩交过来的一只小手,不慌不忙地走下路基下爬满藤草的小道上,说时迟那时快,一列墨绿色客车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呼啸而至,男孩神情专注地望着客车,客车上的窗户,车窗上探出头来的旅客。女孩惊喜地望着男孩说,你真神气呀,你怎么知道后面过来的是一列客车呢?男孩回过头来轻描淡写他说道,经验得多了,你知道么,我每天都到这儿来,免不了给自己做点这样的小游戏。女孩找找长发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想不到这种地方这么好玩。男孩像是突然严肃起来,他挥舞着手臂,指点着四周说,你瞧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啊!这两旁的庄稼,这未来往往的火车,这碗蜒曲折的路基,这树木,这野花和野草,这站在电线杆上唱歌的小鸟,这圆圆的、扇扇的、方方的、有校有角的石头,,这不远处正在田间劳作的农夫,这放羊放牛的牧童……啊,我真的是喜欢这个地方。望着已经进入了抒情状态的男孩,女孩认真地玩笑道,我看你差不多像个诗人了。男孩说,不,我要当个小说家。女孩受到男孩的感染,感叹道,这地方是挺好的。不过,我想知道,除了这些,还有没有更好的所在。男孩望望四野,看了看女孩,神秘地说道,有呀!女孩很感兴趣的样子望着男孩:在哪里?男孩有些羞涩地指了指女孩说,这不就在眼前么?女孩惊讶地涨红了好看的脸庞,举起一对小拳头在男孩的身上擂了几下,嘴里轻轻地嘟哝着,你真坏,你真坏。这是当时刚开始流行在银幕上的一种镜头。可女孩却是发自内心地要这样做的。这是真的,现在我真是这样想的。男孩甜蜜地迎接着女孩那柔情的拍打,表情很认真地为自己辩白着。于是,男孩和女孩像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伙伴那样,手牵着手走在野草丛生的小道上。前方有一列客车开过来,后面有一列货车驶过去,两列火车擦肩而过。男孩扯了扯女孩的胳膊说,快点走,前面还有一个更美的风景呢。你瞧,我说的就是那片杨柳树林下的一条小河。女孩说,一条小河?那太好了,我喜欢站在小河边想事,唱歌,说着她就轻轻地哼起了一支歌子。田野小河边红枣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心中热烈爱情使我多么痛苦,满怀的心里话没法讲出来。他对这桩事情一点不知道,有位年轻的姑娘为他日夜想。河边红枣花已经凋谢了,少女的思念一点没减少。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男孩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女孩的歌唱。女孩发现男孩那样凝望着她,便停下来不唱了。男孩说,你唱得真是太好听了。女孩露出那颗小虎牙说,是么。男孩说,这首歌是为我而唱的么?女孩说,不,我不知道。真的,有什么话你就干脆跟我讲出来好了。女孩又是轻轻地插打了他几下:我说同志,你可别太自作多情了呀。男孩似憨实不憨地笑道,哪能呢,不会吧。女孩就骂了他一句,你这家伙可真鬼呀,我看你有点像个阴谋家。男孩说,即使我是个阴谋家,你也不会上当的。瞧,我跟你说的就是这条小河。哦,这条小河么,我并不陌生的。因为它就是流经我们师范学校的那条小河。女孩站在一棵槐树下说。你看这儿是不是很美,你喜欢这儿么?是的,它很美,我喜欢,女孩说。这时候,男孩就紧紧地摸了一下女孩的小手。春天的夕阳是并不急着落山的。晚霞把它那瑰丽的色彩涂抹到河岸上,树上,麦地里,在河岸的男孩和女孩的身上。在火红的晚霞映照下,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好看。他们静静地站在岸上,望着波光粼粼潺潺流淌的小河水。忽然,女孩惊喜地叫道,呀,草莓,草莓花!说着,女孩脱离了男孩的手,控制着平衡下了河坡,走到一片野生的植物丛中,她弯下腰去,嗅了嗅那些淡黄色的小花,尔后又用手触摸它那毛茸茸的叶子。男孩也随后跟了下来,站在女孩身边说,你说那种很好看的草莓就是这种植物结的么?女孩点了点头。男孩说,这条小河可是长满了这种东西。原来我只是很喜欢它开花时的样子,可我并不知道这就是草莓。女孩蹲在草莓丛前,像是在叹息一样地说,我在山西绛县的时候,父亲的军营旁边也有一条小河,到了开花的时节,我每天都要去看看它们。果实成熟了的时候,我就摘了很多很多请我的朋友们一起品尝呢,那时候……这时候,男孩注意到女孩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忧郁的神情。他想,她可能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他想知道,他想知道她的一切。他想他能够知道的。他说,那你一定喜欢吃草莓啦。女孩子站起身来拢拢长发,说,在所有的水果之中,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草莓啦。男孩说,那等草莓下来的时候,我就给你买很多很多的草莓。女孩露出那颗虎牙笑了关。他们在草莓丛旁站了一会儿,女孩说,我们以后时常到这里来看着草莓花,看看它结出那种红色浆果时的样子,好么?对于女孩提出的这个建议,男孩当然说好啊大好啦。他想,这可是一个很好的信号呀,我要捉住它,我要抓紧它。本来,他想趁机做点什么,比如说冒着危险上前去吻吻她的那颗虎牙,至少紧紧地拥抱她一下,哪怕只一下也行。可这时候岸那边走过来一对中年男女,阻止了他在那一刹那可能做出的举动。他心里很抱怨这两个人过来得真不是时候。女孩看了看他说,咱们上去吧。男孩就拉着她的小手,以攀援的姿势登上了河岸。男孩发现刚才那对中年人还在回望着他们,心里就很有些不愉快。他想,看什么看!再看我们也比你们年轻得多,再看我们也比你们幸福得多。但他发现此时女孩也在看着他们的背影,也就陪同她看了几眼。他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他只看到那个男的比较胖,那个女的比较瘦。他看着那对男女的身影渐渐远去,就拉了一下女孩,说,你看见棵大柳树了么?女孩不解地望着他。男孩说,我很喜欢那棵大柳树,我常在那棵大树下念诗,读小说,有时也带上硬皮抄写点什么呢。是么?女孩说,那咱们过去看看它吧。他们手拉手来到那棵大柳树下,男孩抚摸着它那折皱斑斑的树干,要女孩猜猜这棵树的年轮。女孩说,大约有十年了吧。男孩说,我看它有十二年。女孩说,你怎么知道呢?这上头又没有刻度。男孩说,我想它应该是这样的。女孩做出一种调皮的样子,故意说我看它就是有十年而不是十二年。男孩笑道,那咱们折衷一下好啦,就说它有十一年吧。女孩露出那颗虎牙笑道,这还差不多。男孩说,反正我喜欢这棵大柳树,它特别像流经我家门前的那条响河上的一棵柳树,小时候,我经常拉一张草席坐在那棵大柳树下着连环画。女孩说,那我也喜欢这棵大柳树吧。于是,他们就手牵着手,沿着河岸朝前走去。他们走过一座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来到一片浓绿的槐树林里,看见一个用塑料布搭成的帐篷。帐篷四周摆满了一个个方方的木箱子,帐篷和木箱之间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近了看才知道他是一个养蜂人。此时,在外面采了一天花蜜的蜜蜂们正纷纷飞回到主人的身边,进入它们的家属。男孩和女孩走上前去跟养蜂人搭话的时候,养蜂人一副带理不理的样子。但他们仍是那样固执地向养蜂人询问关于养蜂、蜂地采蜜、雄蜂和雌蜂等方面的知识,他们的神情是那样地天真、好奇、热情、诚挚。沉默寡言的养蜂人终于开口讲出了许多话来,养蜂人说的那些事情都是他们所没有听说过的,书本上没有告诉他们这些。另外,他们还知道了养蜂人来自山东聊城地区,他的家中没有妻子老小,这些年来他的生活就是天南海北地放蜂采蜜,他们说话的时候,一只蜜蜂围绕在他们头上翻飞着。女孩好几次惊叫着躲闪,养蜂人憨笑着安慰女孩说,它不会蜇你的,只要你不去招惹它。因为它只要蜇你一下,它也就活不成了。女孩惊魂未定地说,是么?那是为什么呀?蜜蜂们真是太可怜了。这时候,男孩又看到了女孩眼睛里那忧郁的神情。于是,他就转移了话题,问养蜂人,你总共养了多少箱蜜蜂?养蜂人笑了笑说,你看呢?男孩就像小孩子一样,一二三四五……十五二十二五三十地查了起来。查了一遍之后,他又查了一遍,然后望着女孩和养蜂人说,嘿!总共是128箱,对吧?养蜂人微笑着点点头。男孩又问养蜂人,你知道上箱子里有多少只蜜蜂么?养蜂人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女孩就点了一下男孩的额头说,你这人真是有意思,这样认真追根问底的。男孩笑了笑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嘛。就在他们沉浸于跟蜜蜂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夜幕悄悄地笼罩了这片槐树林。男孩和女孩很有些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养蜂人和他的蜜蜂,又沿着来路走回到小河那边。是的,他们就在这条小河边度过了一个浪漫的不眠之夜。实话说,这一点他们是没有料到的。事后他们也不敢相信。当然,这跟他们当时没有一个爱的小巢有关。于是,他们就把这个小河边,这寂静的旷野当成了他们的爱情伊甸园。是啊,许多年之后,他们还一定能够不止一次地想起小河边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正如男孩所喜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夜》里写道的那样: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在这个美妙无比的夜晚,女孩依偎在男孩的怀里,坐在河岸附近一片麦地的田埂上,听着小河里,庄稼地里的片片蛙声,望着不远处铁路路基上闪烁着奇彩的灯光,沈优当当的火车,沐浴着春夜的暖风,说着他们各自的理想和梦想(那是一个说理想和梦想的年代和年纪啊),说着他们二十年,将近二十年的故事,要知道,二十年和将近二十年那是有多少话,有多少要说的呀。那是怎样说也说不完的。他们还说到了傍晚时分遇到的那对中年人和那个养蜂人。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本来可以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发生。男孩只是嗵嗵心跳着,最多的也只是轻轻地触摸着女孩那对结实饱满的乳房。女孩被触摸的时候,浑身在瑟瑟发抖,像风中一棵小柳树那样。男孩要是再继续做下去,女孩未必反抗得了,也不一定想反抗。只是男孩没有那样去做,他实在是很有些舍不得。他想,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在这样一个梦境般的地方,是不该做那种事情的。或者他是这样想的,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这样,我已经是非常非常地幸福了。那时候,他,他们是多么地纯洁,他们的精力又是多么地充沛啊。他们就那样在小河边呆了整整一夜,走走,站站,亲亲,摸摸,想想,说说。是啊,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个只是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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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午后,太阳渐渐地收去它强烈的暑热。男孩坐在小河边那棵大柳树下,地上铺着一张彩色塑料布,上面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书包,里面装着两本书,一本是《老人与海》,一本是《吉檀迦利》,还有一件东西,那就是他差不多随身携带的硬面抄。另外他还带来了一个小收音机,可以听听音乐,没准儿还能听到一场话剧演播呢。现在,男孩把它们—一掏出来放到塑料市上,他在想,是读读海明威,还是念念泰戈尔,抑或是在硬面抄上写点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古希腊哲人说过的一句话,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这么说,我也不可同时干这两样事啦。但是,我完全可以交叉着把它们都做一做的,反正时间尚早。他所谓的时间尚早,是指女孩抵达这个约会地点的时间还早,眼下才四点半,距离他们所约定的五点半还很漫长,差不多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男孩啼啼自语说,现在让我先干点事情,慢慢地等着她的到来吧。小河里的水还在淙淙流淌,树立的知了还在歌唱,野外的热风还在吹抚,男孩打开《老人与海》读了起来。品味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感叹说,老海明威啊,你写得真是太好了,好得让人无话可说。让我向你致以革命敬礼吧。他站起来走动了一圈,又简靠在树干上念起了泰戈尔。他想,泰戈尔这位老先生也很好的。不过,他银海明威是很不一样的人。但却一样地喜欢他们。他站在那儿望着四野的庄稼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身盘坐在塑料布上,打开那本硬面抄,他想在上面写点什么,写点什么呢?他想,海明威写过《老人与海》,我就在这里写一写“少年与小河”吧。我当然写不了《老人与海人是呀,我最多只能写一个“少年与小河”,或者写一个——《我们的草莓河》吧。于是,男孩在他的硬面按上写下了这样的两行标题字。可是接下来写些什么,怎么写呢?这个我现在可是不知道,男孩哨响自语说,我要好好想一想。这时候,男孩看见一个老婆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盆,路踉跄跄走下河底,目了一盆水,吃力地端着它走上并不算陡的河坡,蹒蹒跚跚走到不远处一块玉米地里。过了一会儿,她又端着水盆,相当缓慢地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男孩明白了,老婆婆这是在给干渴的玉米浇水呢。当老婆婆第三次来到河沿舀水时,男孩决定帮她一把了。于是,他就在她背后喊了几声大姐大娘,可老婆婆对于他的呼唤和要求当耳旁风。他又喊了几声,老婆婆仍是充耳不闻。男孩笑了笑,心想老人家没准儿是个聋子,就快步来到老婆婆的跟前,把他刚才的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婆婆不解地望着他,哇哇了几声。男孩心里一疼,天哪,老婆婆不但是个聋子,而且还是一个哑巴。这太不妙了。这么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为什么还得一盆一盆地给她的玉米浇水,那么她的男人呢,她的儿子呢?看来这些问题是得不到答案了。男孩就用手指指水盆,指指河水,指指自己和老人,指指她的玉米地,试图让她明白他是要帮她来浇水。但老婆婆的表情上透露着不要他帮这个忙,男孩就微笑着将刚才的比划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老婆婆这才将信将疑地把水盆交给他。男孩欢快地跑下河底,舀出一盆水来,腿脚麻利地登上岸,朝老婆婆的那块玉米地走去。老婆婆在后头跟着,男孩回过头来指指那块塑料布,示意她可以坐在上面歇息歇息。老婆婆并不落坐,只是站在大柳树下望着男孩的背影。男孩穿梭一样来来往往的,目水,浇地,一趟又是一趟,很投入地劳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玉白色的确良短袖衫早就弄得斑斑点点了,脸上沾满了泥水和汗水。他好像把今天下午这个约会和那个心爱的女孩志到了脑后,直到他差不多跑了二十多个来回,身穿一袭洁白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时,他才端着满满一盆水停止了劳动。他泥头泥脸地朝女孩憨笑了一下,女孩露出那颗小虎牙还给他一个微笑。他想解释点什么,可没等他开口,女孩就带着撒娇的口吻说,我也要给玉米浇水。男孩说,你,行么?女孩呼了一声说,这有什么行不行的,我也能干。我已经站在那边看了一会儿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女孩做出一副要夺水盆的架式,男孩就乖乖地将水盆递给了她,嘱咐她要小心一点。女孩就跳舞一样端着水盆往玉米地里走去,男孩在后面跟着她。望着女孩的这种身影,男孩再一次想到了安格尔的《泉》,差别就是那个女人是举着水罐,而这个女孩是端着水盆的。还有就是那个女人是裸体的,这个女孩是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想到这里,男孩就有点心跳,有点脸红,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女孩回过头来说,你别跟着我嘛,咱们配合着干活好么?接下来的配合就是男孩到河底自水,再端上来递给女孩,然后由女孩运送到玉米地里去。一趟,又是一趟,他们配合得很像那么回事。女孩那身洁白的衣裙也沾上了泥水,但她的微笑更洁白了。其间,女孩要求为不远处的草莓浇点水。她说,给我们的草莓也浇点水吧。实话说,这个仪式只是象征性的,因为果实已被摘去的草莓们现在不需要水了。事实上,今天下午的这个约会变成了一次劳动。事后,他们还时常说起这个下午很有意思。男孩说这次共同劳动很有意思。女孩纠正他说是很有诗意,男孩就赞同说,对,是很有诗意的。当他们结束了这次劳动,将水盆还给那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婆时,已近夕阳西下了。又聋又哑的老婆婆咧开笑脸,呆痴地望着他们,然后迈着蹒蹒跚跚的脚步走回家去了。男孩和女孩回过头来,相互看着对方的一身一脸泥水,甜蜜而又会意地笑起来,尔后就要拥抱对方。这时候,他们看见河岸上走过来那对中年人,就停止了动作,男孩觉得很扫兴。他们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这一带遇到这对中年人了。但是,这一次男孩和女孩不想让他们看清自己,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上满是泥水。于是,他们就收拾起地上的塑料布,顺着河岸朝那片槐树林里走去。他们回头顾望时,发现那对中年人还在目送着他们。不管他们,现在男孩和女孩要去看望那个养蜂人了。他们现在和那个养蜂人差不多成了朋友了。这天黄昏的时候,养蜂人神情有些忧郁地送给他们一罐蜂蜜,而没有像往常那样和他们聊天说话。告别了养蜂人,男孩和女孩离开那条小河,走上一条郊野大道。大道上行人很少,没有车辆,只有两旁的庄稼,和无边无际的辽阔。这时候,西天上彩霞红得像火,像虹,像画。天很阔,很大,很远的样子,有梦想不到的一切存在在那里。男孩和女孩手牵手,走在火红的霞光里,走在通往远方的道路上,像是走在画中,像是走在梦里。女孩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可以一直走到天边的。男孩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就可以走入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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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黄昏,到了夜晚更加让人感伤。像往常那样,男孩和女孩沿着那条小河,经过那座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在晚霞映红四野的时候,到那片槐树林里去寻访养蜂人。他们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养蜂人和他的那些蜜蜂了,他们很有些想念他和它们。可他们进人林子深处那片老地方时,发现那顶塑料帐篷不见了,蜂箱不见了,那个养蜂人也不见了。男孩和女孩着急地相互询问着,养蜂人去哪儿?男孩亮开嗓门,在林子里大声喊叫,楚大叔!楚大叔!喊了许久,没有任何应声。回答他的只有四散的惊鸟扑腾的翅膀。这时候,女孩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她哭着说,养蜂人走了,养蜂人走了。她哭着说,养蜂人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男孩忧伤地劝慰着女孩说,养蜂人也许没走,也许养蜂人还会再来的。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他们不知道这些问题该去问谁。这天晚上,他们在小河一带没有多呆,男孩就把女孩送到了学校,自己则回到他的会计科办公室,在一张稿纸上写下这么一行字:寻找养蜂人(小说)。然后面对它发呆许久。后来,他们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养蜂人。后来,他们时常提起那个养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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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霏霏的傍晚,男孩和女孩撑着一支细碎花伞,沿着光滑的路基,朝小河那边走去。他们看见一列列火车在秋雨中呼啸而过。女孩一手挽着男孩,一手拿着一串钥匙晃来晃去,男孩一手撑伞,一手揽着女孩柔软的腰肢。细雨刷刷地落在花布伞上,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像是在私语,又像是在呼唤。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已经走了好长一段的泥泞小路了,他们谁都没有言语,默默地走在秋日傍晚的细雨里。静默还是先由男孩打破的,他显得很有些严肃地说,我喜欢在细雨中漫步。女孩点了点头,然后做出一副调皮样,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喜欢漫步在细雨中。男孩就揽紧女孩,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又是一下。女孩紧紧地靠着男孩,轻声哼起一首关于雨和伞的歌曲:我们俩一起拿着一支小雨伞,虽说是雨下得越来越大,只要你来照顾我,我来照顾你,能够在一起,我也没关系。希望你记得我俩的情义,永远,永远挂在你的心里,你的心里……女孩忽然不唱了,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小河的对岸,男孩也循着她的目光朝那边望去。他们在这场秋天的黄昏细雨里,看到了一种梦境般的场面:那对中年男女也撑着一把细碎花伞,慢慢地行走在愈来愈稠密的秋雨里。男孩和女孩不约而同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们又来了。接下来他们就不再说什么了。男孩和女孩在这边,中年男女在那边。一样地朝前走着,朝前走着,似乎根本用不着看,他们就能看见对方。到了那座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拐了进来,在小石板桥上,他们迎面相遇了。在小桥的这头和那头,他们撑高手中的雨伞,开始别有意味地打量起对方,四个人,八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探询,但哪个也没有言语,走近了,他们就都停了下来,先是微胖的中年男人脸上发出了一种类似宽容的微笑,接下来那个显得有些消瘦的妇女也送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几乎与此同时,男孩和女孩青春的脸庞也绽放出无邪的微笑来。不过,他们眼下面临着一个小小的问题,那么谁先过呢?此时的小石桥上清亮光滑,本来就有些狭窄的小桥,现在就更不能同时通过两对人了。于是他们一齐朝后退了一步,又前边沿站了站,意思是让对方先过小桥。他们心中似乎都在遵从着一个原则。中年男女可能是这样想的:还是让这对小青年过吧,大让小嘛。男孩和女孩却是这样想的:应该让他们先过,尊重长辈嘛,他们是叔叔阿姨辈了。可结果是谁也没有先过,他们四个人共同处在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说实话,这种场面还真有点尴尬呢。最后,问题是这样被解决的:男人和男孩都收了雨伞,扯起自己的同伴,侧着身子走了过去。之后,他们都回望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他们都觉得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就各人走各人的路吧。然而他们还是相望着。现在,他们等于是交换了一下位置,中年男女到了那边,男孩和女孩到了这边。这时候,女孩又唱起了那支关于雨和伞的歌曲:我们俩一起拿着一支小雨伞,虽说是雨下得越来越大。刚唱了这两句,女孩就这样改唱道,他们俩一起拿着一支小雨伞,虽说是雨下得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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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正伏在他那张堆满了书籍杂志的小桌上写着什么,外面响起温柔的敲门声。他太熟悉这种敲门声了,这样的声音只有他心爱的姑娘那纤细柔软的指头才能敲出来。他丢下手头的东西,急忙去开门。他看见女孩携着一大抱东西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就一把连人带物抱到了屋里。女孩夸张地尖叫道,放下我,小流氓。男孩就把她放倒在小床上,狂吻乱抱地动作起来,嘴里还在嘟哝着,我想死你了,你让我想死了。女孩喃喃道,我也是,我也是。一阵暴风骤雨过后,他们平静了下来。女孩整理着长发,说,咱们已经有两天两夜没见了吧。男孩说,不,已经整整48个小时没见了。女孩露出一颗虎牙笑道,小鬼头,那还不是一样么。男孩笑着反击道,傻丫头,那是不一样的呀!女孩指指她抱来的那包东西,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男孩三把两把将它们扯开,呀!男孩惊喜地叫了一声。原来是一个草莓图案的白色床罩,上面结满了一颗颗红色的小草莓,那样地鲜艳,那样地逼真,似乎可以摘下来,似乎可以吃上几口。不过,这是一个巨大的双人床罩。男孩疑惑地指指他那张小单人床说,这怎么用呢?女孩好像带着一丝忧郁和伤感,说,现在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草莓了,你,我们可以经常拿出它来看看。停了一下,女孩望着男孩,说,以后,我们再用它,好么?男孩在重地点了点他那像刺猬一样蓬乱的大头。这时候,女孩又变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捆东西,你瞧,我还给你带来了这些宝贝呢。这一次,男孩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解开的,几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映入了他的眼帘,它们是《太阳照常升起》、《幻灭》、《复活》、《罪与罚》。男孩亲切地捧起它们,一一地亲吻着,嘴里嘟哝着,我喜欢,我喜欢你们。站在一旁的女孩吃吃地笑出了声来。男孩如梦初醒来一样,猛地抱起女孩说,我爱你,我喜欢你。女孩说,我知道,我知道。说着,女孩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叠纸来说,你的小说《我们的草莓河》我看完了,写得很有激情,也很有一些诗意,只是它们太乱了,不太像篇小说。男孩低下头说,是么,是么,那我以后再努力吧。以后,我会写出来好东西的。女孩说,我相信,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的,我也会用我全部的爱捧出一轮太阳的。这时候,他们又把青春的身体和火热的嘴唇汇在一起。过了一会儿,男孩指指另外两张床说,他们快该回来了,咱们出去走走,好么?女孩说,好呀。男孩说的出去走走,当然还是指铁路路基和那条小河一带。不用说,这一点女孩也是心领神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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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和女孩终于迎来了他们的节日。那天晚上,女孩刚下了夜自习从教室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的男孩就迎了上去。他说,同屋的两个人不在,一个回家了,一个到外地出差了,今晚那个房间可以属于我们两个了。这可是多日不遇的好时光。意思是说我们不能错过它。女孩犹豫了半天,还是在男孩的劝诱和恳求下跟他回来了。这天晚上,两个在爱河里淌了许久的青年,终于游到了惊涛骇浪的河心。事过之后,女孩泪流满面地说,今夜我可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了。男孩露出幸福的笑脸说,我早就是这样了。目光凄迷的女孩起身拿过桌上的一支红蓝铅笔,在床头那张风景挂历上划了一个圆圈,望着男孩说,我把今天定为咱们的节日,好么?男孩说,从今以后,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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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夜场电影《魂断蓝桥》后,男孩把女孩送到师范学校门口。分手的时候,女孩说,这几天我们不见了吧,我该复习考试了。男孩说,好吧,正好这几天我要写篇东西。可是……可是,第二天傍晚女孩又来找男孩了,他们又手挽手到小河那边去漫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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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河那边,男孩和女孩总是能遇见那对中年男女。他们好像是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参照,他们的见证。有时他们在这边,有时他们在那边。只要男孩和女孩来到小河边,就差不多一定能看见那两个中年男女。那天黄昏时分,他们又在小河边看见了那对影子一样的中年男女了。这一次,他们展开了对这两个中年男女的讨论。这个讨论是由女孩的发问引起的。女孩说,哎,你猜他们有多大年纪了。男孩说,大约有四十多岁吧。女孩说,准确一点呢?男孩说,那我可不敢肯定了。女孩说,我看他们有四十二岁了。男孩想了揭,说,我看他们是四十四岁,或者是四十六岁了。女孩说,为什么不能是四十五岁了呢?男孩说,我不愿意说他们是四十五岁了,在我们的家乡,四十五岁是一个忌讳,人们说四十五岁是老乖乖。所以,要是谁到了四十五这一年,他们要么说成是四十四岁,要么说成是四十六岁。女孩露出那颗虎牙笑道,这真有意思呀。可是,老乖乖,老乖乖有什么不好呢?不行,我得让他们是四十五岁,是老乖乖。你得答应我。男孩像个宽厚的长者那样笑道,好吧,就让他们是四十五岁好了。女孩拢了拢长发,又发问道,那你说,他们结婚有多少年了?他们还一直这样浪漫地相爱着。男孩皱了皱眉头说,那你怎么能断定他们一定会是一对夫妻呢?女孩吃惊地说,他们要不是夫妻,能这样常常一块出来散步么?男孩说,那可不好说呀。女孩说,那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男孩说,我只能说,他们也许是一对夫妻,也许不是,也许曾经是。比如,他们也可能是年轻时曾经相爱过,并信誓旦旦地要永远生活在一起,可是,由于某种灾祸、某种误会、某种变化,或者是因为本来并非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后来就各自东西了,多年之后,他们在某一个偶然的场合里又相遇了,于是,旧情复燃,两个人就背着各自的家庭,偷偷地出来幽会了。也许他们原来是夫妻,后来者是发生争执,两个人一气之下就离了婚,然后又各自结了婚,后来发现还是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更好一些,他们正在筹划着各自的离婚,然后再复婚,我们厂里的钳工陈胜加就是这样的。也许他们是才相识不久,生活了那么多年,发现原来自己真正要的人就是对方,于是,他们想打破现有的结构,试图来一个重新组合。他们来这里就是讨论这种事情的。除此之外,我想他们之间至少还有一百种可能性。关于这个,我正在猜测和想像。等我认为差不多快搞明白的时候,我再告诉你结果。女孩竖耳细听着男孩煞有介事的推测,这时候发出一个夸张的惊叹:天哪!还真有你的,搞得这么复杂,你真不愧为是个写小说的。男孩却相当认真地说,也许事情本身就是这样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又复杂又简单,你想它复杂它就复杂,你想它简单它就简单。女孩退了一步说,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吧。那么,请你现在告诉我,他们的身份又是什么样的呢?男孩想了想,说,我看那男的是一个机关干部,女的是一个高中教师。女孩说,为什么男的不可以是一个大学教师,女的是一个商店的经理呢?男孩说,那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男的也可能是文工团的编剧,女的是书店的副经理。女孩说,说实话,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一定是相爱着的。男孩赞同地感叹道,是呀,是呀。这时候,女孩忽然神情忧郁起来,她说,不知道我们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时,还能不能像他们那样相爱,还会这样常常到这条小河边,或另外一条小河边漫步么?男孩一副自信的样子,说,那当然,这还用怀疑么(多年之后,他想到这些只有苦笑了)?女孩望着对岸那两个似乎也在看着他们的中年男女,拉了拉男孩的衣襟说,你看,他们也在看着我们呢。你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相爱着?还有,他们看着我们,是不是也会想到,说起他们的青年时代?男孩心事浩茫地说,会的,也许会的,我想他们舍的。男孩说,不过,他们现在太老了,他们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比他幸福,我们比他们幸福。我们的好日子过都过不完的。女孩说,我真想跟他们认识认识。男孩说,我早就这样想了。但是,最终他们没有这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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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男孩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但是他的眼前还时常浮现出那种定格的镜头:一条长满了草惠的小河岸上,男孩和女孩在这边,一对中年男女在那边,他们相互凝望着,打量着,猜详着,一座没有栏杆的石板小桥头上,他们相通了,礼让着,然后各自走他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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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莓的品种是很多的,据说全世界草莓的品种超过两千个,而且品种更新换代很快。目前,具有推广前景的优良品种主要有:宝交早生。戈雷拉。春香。红岗特兰德。明宝。丽红。明晶。布兰登堡。红衣。盛岗十六。早红光。紫晶。鸡心。梯旦。爱美。四季草莓(全年多次开花结果)……无论它们的名称是什么,可它们仍然是草莓,也只能是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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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种新生活开始了。马牧和柳林相识不久,也就是说有了那个一夜故事之后,他就把夜晚读书的地点从研究生阅览室转移到了本科生的阶梯大教室。实话说,这其中有一点小小的秘密。在大教室里能够看到一些漂亮的或比较漂亮的,但一样蓬勃着青春气息的女大学生,而不像在研究生阅览室那里尽是些韶华已逝美颜不再或压根就不漂亮只好赶快去做学问另想门路的妇女或准妇女。你想一想吧,当你读书或思考什么问题的时候,抬起头来就可能看见一张漂亮的脸蛋,或者曲线毕露令人想入非非的身影,那不是一件很不坏的事情么,你说它是一种享受也没什么不可以。重要的是,在这里他能与柳林同富共读。同窗共读,马牧喜欢这个词语。与自己喜欢或者爱恋的女性同窗共读,这种感觉是很有些美妙的。一不小心,他还可能想到红袖添香夜读书这句古老的俗语。与柳林同窗共读的时候,他们并不像某些大学生那样依偎在一张桌子交头接耳,而是相隔一定的距离,各人做各人的事情,间或相互比较深情地望上一眼两眼,送上一个会意的微笑,然后再埋下头去念书或写字或想事。只是到了下夜自习之后,他们才并肩携手在月光下的校园花坛里,或者是校门外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走走,说说话。他们一致认为这种方式很好。说实话,马牧已经有过一些经历了,到了理智之年了,他还不至于在读书的时候心独意马的。现在,他是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对于生活——干脆说对于爱情,他是有着自己的态度的。这种同富共读的方式,倒是可以让他宁静地沉入某本书,某种思考之中,有时甚至还会搞出些小灵感来。比如今天这个晚上,他正在距离柳林不远处的一张小桌上读那本《西方二十世纪宗教哲学文选》,面对着书中多次出现的信仰信念之类的词语,冯牧忽然掩卷写下了这样一个题目:我相信你。接着,一行行文字犹如流水一样涌到了稿纸上。直到今日,马牧还时常读读那个夜晚写下的小文章。说实话,这也是来自他生命与灵魂深处的一种话语。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你……/这是我对你并经由你对整个世界要说的一种话语。“你”,当然是一个特指性的单体,也同样是一个扩展化的泛称/总以为,人的生命旅程是在这意味深长的“我相信”的端点处上路的;总以为,人与世界的联系,就是由“我相信你”这根热线抵达的;总以为,有了“我相信”,才有了“我相信你”,才相信了生活,相信了人生,相信了世界/于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如流的话语,也相信你如夜的缄默,相信你生动的面貌,也相信你不安的灵魂,相信你灿烂的微笑与辉煌的眼泪,你如诉的歌声与如练的舞蹈,你火红的花营与丰盈的果实,你的星光与大海,秘密与宣言,你彩色的梦和歌,相信你的“故事”,你的“散文”,你的“童话”……/为什么不呢?我是在相信了自己,相信了生活和世界之后、之前、之中,而相信了这一切的。是的,我相信天空与大地,相信风,云霓,雷霆,相信虫,鱼,飞鸟,相信花,草,树,相信日出,夕阳,潮汐,相信山川,河流,相信亲人邻人陌生人异乡人,相信朋友,师长,情人,相信精神,生命,灵魂,相信历史,神话,寓言,相信“神圣”,“崇高”,“神秘”,相信那所有我不知道的,看不见的,说不出的一切/又为什么不呢?/“相信”,这是一个带有亮度的“动词”,它是积极性的,及物的词语,也可以是一个不及物的“语“态”,它是一种真诚的心灵,一种温馨的善意,一种美好的情感构成,是一泓暖流,一束光亮,一朵人性的玫瑰/“相信”是一个具有无限延宕性的“元词语”,它与“憧憬”,“希望‘’,“理想”这些诱人魂魄的词汇同一个词族家宗,它又是孕育和诞生“信心”,“信念”,“信仰”这些伟岸之树的种子。难道不是这样么?……这篇约有四千字的文章差不多是他一口气写下来的。谢谢你,柳林。谢谢这个同富共谈的夜晚。难忘啊,那一个个同窗共读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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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牧心情很好地和柳林从阶梯大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小不愉快。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头发长长脸庞瘦瘦的小家伙叫住了柳林,准确地说是上前拦住了她,柳林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小声对马牧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朱超群。柳林说的这个朱超群是她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此人一次次对柳林进行围追堵截式的求爱,遭到柳林的拒绝之后仍死不改悔,并且变本加厉起来,弄得柳林十分害怕他,一看见他就躲,躲都躲不了。本来马牧就想找这个小哥们用拳头跟他谈谈心,有时候你得承认这是一种比较好的办法。在今天这种形势下,马牧当然要挺身而出了。马牧一向是个脾气很不好的人,但这次他是以温和的面目出现的。他说,喂,朋友,你找她有事么?朱瘦脸看了柳林这个温和的卫士一眼,比较嚣张地说,我找她自然有事,这不关你的事!马牧作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说,但我似乎觉得这事跟我有点关系。朱瘦脸逼上前来说,哥们儿,我看你是找不自在吧!你还是知趣点快走开!马牧微笑道,朋友,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这下子弄得对方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说,看什么看!马牧猛然扬起拳头嗵地一下扔到瘦子的那张小脸上,朱瘦脸应声倒在了地上,他倒在那里愣了一下,然后就爬起来扑向马牧,马牧又是一拳把来者打翻在地,马上就有同学围上来拉住他们并询问根由。柳林站在一旁吓得直发抖,她拉住马牧的手说,别,别这样了,我害怕。马牧安慰她说,没事儿。那个朱瘦脸再次爬将起来,嚎叫道,你要是有种,咱们到操场去练练!马牧说,好啊。他觉得这个瘦兄弟的建议比较有意思,很对他的口味。只见那个瘦脸兄弟冲出人群,嘴里喊叫道,有种的就跟我走!马牧当然很乐意跟他走啦,他解除了柳林的恳求和劝阻,陪同着瘦脸兄弟来到了宽敞明亮的操场上。两个人并不搭话。先是由朱瘦脸做出拳击的架式,并且发出那种类似电影里武打时的叫声,但却没有扑上来。马牧说,你先别忙着拉花架子,我提个建议好么?你先打我两拳,然后我还你一拳,直到你不愿打了为止,你看这样行么?朱瘦脸似乎觉得这个方法有辱他的尊严,就把那种架式拉得更大了一些,啊啊地嚎叫着扑了上来,冯牧只一个躲闪,朱瘦脸就栽倒在地,马牧也不上前生擒他,待他爬起来第二次扑过来时,马牧改用扫荡脚一下将他踢翻在地。于是,再扑,再闪,再扑,再踢,再倒,如是者再三再四,朱瘦脸这才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对手,就无心恋战了。冯牧也觉得这样下去意思不大,就先挂了停战牌,说,兄弟,今天咱们先练到这里吧,有什么事情咱们以后再说好么?今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上一课,男人之间有什么事情想不通,或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动动手脚也没大关系,但对于女孩还是别太强人所难为好。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把脸上的血洗洗,好好地睡个觉。要不然,我把你送回去?哼!朱瘦脸极其不满地说,这事咱们没完,你等着瞧吧。马牧笑道,好啊,小兄弟,你何时想练了通知我一声好了,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陪你玩的。我住在5号楼307房间。朱瘦脸又哼了一声,然后气冲冲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马牧感叹道,这小兄弟倒是挺有意思的。这时候,柳林从暗处走了出来,其实,她一直都在不远处观看着两个男人的对擂。柳林拉住马牧的胳膊,盯着他看了一眼,说,没事吧你,吓死我了。马牧笑着摇摇头。柳林依偎在他的胸脯上,喃喃道,以后,我就不用再害怕什么了。后来,他们就在宽敞而寂静的操场上转游了许久。后来,马牧再也没有接到那个瘦脸兄弟的请战通知,他也不再对柳林围追堵截了,看见柳林反而羞愧满面地溜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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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不止是一次——在伊水河漫步的时候,柳林说,马牧,讲讲你过去的情感故事好么?马牧只是淡淡一笑,转移了这个相当严重的话题。他当然知道,因为她爱他,所以她总是想知道他的许多事情。这也是柳林要求他讲讲故事时说过的话。可他也一样地知道,因为他爱她,所以有些事情不能说。其实,也不是不能说。问题是,说什么,又怎么说呢?他说,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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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们的情感故事中,时常会发生一些料想不到的事情。这些料想不到的事情,在许多时候能够影响到当事者的情感进程。比如,这一天,这件事情——马牧到女生宿舍去找柳林。他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她了,这么多天没见面,这差不多是他们相爱以来最长的周期了。这天傍晚,马牧经过相当烦人的手续才通过了那位看守很紧的女门卫的关口,登上六楼找到柳林的宿舍后,同屋的女生告诉了他一个凶信:三天前的凌晨五点,柳林家里来人把她带走了,原因是她父亲遇到了车祸,伤情不明。闻说这个不幸的消息,马牧心急如焚地赶到长途汽车站,颠簸了五个多小时来到了柳林所在的那座小城,此时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夜幕之下,马牧费尽了周折才打听到了柳林的家。他来晚了。柳林的爸爸已经永远地闭上眼睛,再也不看这个世界了。而对于柳林来说,他来的正是时候,她看到从天而降的马牧,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是扑到马牧的怀里大放悲声,她哭泣着说,爸爸死了,我的爸爸……马牧无以安慰遭受巨大伤悲的柳林。他知道,柳林的爸爸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是一棵参天大树,是一根顶梁柱,失去了他,他们这个家差不多就等于塌了天。现在,马牧只能流着眼泪,轻轻地拍着柳林瘦削的肩膀,同时想到的是比爱更多一点的责任,或者说,他把爱化作了一种责任。接下来,他陪着柳林的姐姐弟弟,在焚燃着纸灰和蜡烛的灵棚前,为她爸爸守了三天三夜的灵。追悼会上,柳林爸爸的亲人朋友和所在工厂的职工哭声不绝于耳,柳林在爸爸骨灰盒前泪流满面的哭诉,在场者无不流下同情和悲戚的泪水,马牧也一样地泪流满面。看着悲伤压倒了往常的柳林,他想,从此以后,柳林眼里的这种忧伤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跟着她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把自己真正地和她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了。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肩上有了一副担子。当然,他愿意挑起这副担子。追悼会上,他在心里默默地跟自己,跟柳林说着话。让柳林的爸爸安息之后,他把她带回到学校。我的父兄啊——柳林不止一次地在日记上,在给马牧的信上这样称呼他。的确,从此以后他就像一个父兄那样爱护着柳林,关怀着她,帮助着她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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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一些亲人,和我们有关的一些人,不在这个世界上,可我们还得活着,还得去生活,去爱。马牧和柳林还得同窗共谈,马牧还得研究他的海德格尔,还得读他所喜欢的和不那么喜欢的书,还得写他想写的文章,并且还在筹划着写小说这件事情。柳林还得去学功课,并且准备考研究生,并且也时常要写一些忧郁伤感的诗。他们还得一起在夜晚的学校里,在流经校园的伊水河畔漫步,还得一起去书店,商店,舞厅,电影院。当然,马牧还得小心翼翼地抹去柳林心灵的创伤,柳林还得尽可能不去想那么多地以泪洗面,而是把那种带着悲戚的微笑送给马牧,另外也时不时地在马牧面前哭一哭,这也是释放情感压力的一种必需。这一切,差不多构成了他们在这所大学里的情感生活的存在形式。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么过,直到他们离开这所培育了俩人爱情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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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许多植物一样,草莓对于它生长的环境条件的要求也是很多的,比如土壤,比如温度,比如水分,比如光照。草莓适宜于栽植在土壤肥沃,保水保肥能力强,透水通气良好,质地较为疏松的地方。草莓需要适宜的温度和水分。另外,草莓是一种既喜欢光照又比较耐荫的植物,要光就有光,该荫时则荫。如上这些条件具备了,草莓这种浆果就能旺盛地开花结果,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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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莓花又开了。草莓果又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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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毕业了。女孩从师范学校幼师班毕业了。女孩走出校门。女孩分配到条件很好的市直幼儿园,这与她那个在市人事局当科长的妈妈有关。对于这个工作女孩说不上多么喜欢,也说不上多么不喜欢。没过一年,女孩又调到了市文化局工作去了,当然这仍与她的妈妈有关。说实话,女孩自己也宣欢这种跟文化、跟文艺打交道的工作。女孩有个好妈妈。女孩的妈妈总是为女孩着想的。比如,女孩的妈妈根本就不同意她和男孩的关系。女孩的妈妈说那个男孩脸太黑(女孩说他心挺好的),人太瘦(女孩说他挺有劲的),个子太低(女孩说他形象还挺好的),而且又在化工厂这种听起来很不体面的单位里工作(女孩说那你把他调到一个体面的单位去工作好了),不会有太大的出息的(女孩说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而且,男孩的老家还是农村的,姊妹们又多。将来的负担是会很沉重的(女孩说现在我可没有考虑那么多),总之是门不当,户不对。女孩的妈妈说,我这都是为你好。女孩说,你要是为我好,就让我跟他好吧。为了女儿好,妈妈几次三番地将市委大院领导的孩子介绍给女儿,女儿要么是坚决不见,要么是勉强见了一面就不再见了。女孩仍是坚持不懈地到男孩所在的那个不体面的化工厂去找他,跟他约会,两个人并肩携手到铁路路基那边,到那条小河岸边去漫步,他们边走边唱,边走边说,边走边拥抱亲吻。他们仍然在那条小河坡上看那片片丛丛的草莓开花,结果,枯萎。他们在他们的这条草率河岸仍然会一次次地与那对中年男女相遇。男孩仍然在化工厂做会计凭证、财务报表,同时做着关于一个小说家的梦。当然,他们也开始矛盾,怄气,吵嘴,但又一次次地化险为夷,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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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离开小城出差走了。女孩跟随领导下到市属各县检查文化工作去了。女孩差不多每月都要出差一次的。在这种时候,男孩也一个人踏着黄昏夕阳去铁路路基那边,去小河那边漫步遐想。女孩不离开这个小城的时候,男孩在没有约会的时间也常常一个人到这一带来的。但这是不一样的。女孩在这座小城的时候,即使是他一个人来,也仿佛是和她同行一样。女孩离开了这里,他就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男孩一个人就充满了酸辣苦甜,充满了思念和想像。他想,他和她面临着的已经不仅仅是爱情的问题了,要比这个问题复杂得多,比如,婚姻。他想,这是可能的,只不过麻烦是太多了些。一想到这个,男孩就有心驰神往而又不寒而票的感觉。关于这些,他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想,那就让我想点别的事情吧。比如,就让我想想那将被她批评过的小说《我们的草莓河》吧。他想,也许她说得对,这篇小说我是没有写好。他想,我要重写一遍《我们的草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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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妙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下午。当时,男孩刚从位于广场附近的新华书店走出来,应该说,他的心情还是很灿烂的。因为他刚从书店里买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说《激流中的岛屿》,他打算今晚就让海明威的这本小说陪着他在办公室里度过了。当他骑着自行车通过十字路口时,迎面看到女孩和一个男人并排骑车过来,他就朝女孩摆了摆手,可女孩居然没有看见他,而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想在后面喊她一声,可又觉得在大街上大喊大叫的不合适,心里就陡出一种不快来,紧接着就又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要跟踪过去。于是,就掉转车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边。前面的两位显然是正说到好处,对于后面男孩的跟踪一无所知。跟在后面的男孩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与另外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地交谈,他心如刀绞。男孩敏感地意识到,险情出现了。怪不得这一段时间他们总是闹些不大不小的别扭。男孩豁然想到,这个男人一定是女孩时常有意无意地提到的她那个同事刘晓东,她说他是一个转业军人,气质很好,写过剧本,酷爱哲学,最近正在读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她还建议男孩也读读康德的这本书——谢谢女孩。男孩正是从此之后开始读起了康德、柏拉图——为此男孩和女孩还闹过些小不愉快。女孩说,你真是个小心眼,我看你可不是这种人呢。男孩酸楚地苦笑道,但愿——不是。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小心眼不小心眼的事情,倒是要应该留个心眼了。男孩望着他们左转右转的,一直并肩缓行在去女孩家的路上,直到女孩的家门口那个小卖部附近,他们才停了下来,站在那儿说了些什么,女孩回家,护送者掉转车头。愤怒的男孩迎面疾冲过去,可那人机敏地一个躲闪,一场小小的撞车事故避免了。可能那个人的心情不错,他并没有回过头来跟男孩算账。这让男孩十分遗憾,血气方刚的男孩倒是宁愿因此同那个也许已不是假想情敌的家伙干上一架的。可眼下,男孩急欲要做的是找到女孩问个究竟。到了女孩家,他将女孩叫到院子里,说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跟女孩商量,而且一脸严肃地说,要商量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应该到老地方去。于是,他们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条街道,一路无言地来到了那个小河岸边。夏日的黄昏,灿烂的晚霞给他们的草甚河涂满了美丽的颜色,可男孩无心欣赏景致,他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神情里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严峻来,终于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今天送你的那个就是刘晓东吧。女孩显然愣了一下,说,你……你怎么知道?男孩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女孩一反往日的温柔,说,你知道了也好。男孩瞪大眼睛说,难道这是真的么?女孩静默不语。这还用得着再说出来么?男孩似乎是向苍天,或者是向小河呼吁,天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女孩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看来到了如今,我是得说实话了。他比你更优秀,他真的很有魅力,我承认我是被他迷惑了,我抵挡不住,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有时候,魔鬼的笛音胜过上帝的召唤。我不知道有没有上帝,但我知道魔鬼就在我心中。你就仇恨我吧。男孩颤抖着问道,这么说,你,爱他,是么?女孩点了点头。男孩说,那么,我呢?你还爱我么?女孩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也许吧。男孩说,那么,他呢?女孩说,他很爱我。他的婚姻生活很不幸的,他说他要离婚和我在一起。男孩吼叫道,天哪!你们已经弄到了这一步!男孩说,你们……是不是……已经发生了……那种事情?女孩似乎是满怀愧疚地望着男孩。点了点头。男孩如雷灌耳,他怒目圆睁着,牙关紧咬着,扬手将一个巴掌甩到了女孩的脸上,女孩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他并没有上前将她扶起来。他感到她的脸一点也不美,而是那样地丑陋,她一向喜欢的白裙子上也满是污点了。男孩的眼睛里含着泪,嘴里妄语谵言着,是啊,你爱他,我爱你,你不爱我,他爱你,是这样的,不,不是这样的。男孩一点儿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做,但他知道,这一巴掌下去,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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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市文化局的大门口,男孩等到了女孩。男孩说,这是你送的那个草莓床罩,我想现在应该还给你了。女孩说,那是我曾经送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去的。男孩说,我是不会留着它的。女孩说,那就请你随便处置吧。于是,男孩来到了他们的草莓河边,将这个草莓床罩埋到了那棵大柳树下。他想,我这是埋葬了自己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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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女孩结婚了,但跟她结婚的并不是那个刘晓东。后来,男孩离开了那座他生活多年的小城,告别了他们的草莓河。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他也不想再见到她了。但,有时候他还会想起她来,还会想起他们的那条草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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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人的情感故事想起来是那样地复杂,可说起来却也可以是很简单的。比如,现在再简单地说一说马牧和柳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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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炎夏,马牧和柳林都从这所大学毕业了。所不同的是,马牧硕士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一所文化艺术学校教书去了,从四人一间的研究生宿舍搬到了一间租居的民房里。柳林本科毕业这一年考入了她梦寐以求的P大学外国文学硕士研究生,从八人一间的女大学生宿舍进入了四人一间的女研究生楼。柳林到P大学报到的时候,是马牧陪她坐火车同去的。之后,马牧回到了他所租居的那间民房里。他一边教书,一边开始了作为一个未来的小说家的写作生活。本来,柳林一再劝说他,凭你的功力,是应该报考博士的,这样我们就又可以在同一所大学里同窗共读了。说实话,这是一个好主意。可马牧说,凭我个人的意愿,我不想再读什么博士了,我现在只想去写小说。柳林接二连三地劝说他报考博士,可马牧一意孤行地将时间和心思放在了他所喜欢的小说上。让他欣慰的是,他几乎每天都可以接到柳林那充满忧郁和思念的来信,有时居然可以收到两封或三封。当然,马牧让柳林得到的一样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话。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在学校里教课,在租居的民房里读书,写作,读信,写信,构成了马牧个人的基本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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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放假的时候,柳林回来看望她体弱多病的妈妈,也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这个城市来看马牧。柳林读书期间,马牧也到她的学校去看望过她,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见到柳林的时候,他发现柳林的眼睛里有了更多的忧郁和忧伤,还有比这些更多的内容。他想帮她点什么,可又仿佛觉得无能为力。他只好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回到租居的民房里,上课,读书,写作,读信,写信。两个人相距千里之遥,还能怎么样呢?慢慢地,他们发现对方的信件在减少,有时候是三天一封,有时候甚至是一星期一封,后来居然节俭到半个月一封。理由都很充分的,我们都太忙了。我们要为共同的明天而努力。各人忙各人的吧。信少一点也是自然的。信少一点就少一点吧,只要我们的爱情和思念还是那样多。这样就很好了。是呀。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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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马牧在学校里分一间半小平房,惜别了他租居两年的那间民房,他又搬了过去。为了方便,他安了一部电话。这样的好处是,他和柳林可以不必那样写信了,两个人能够直接说话。于是,电话差不多取代了信件。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劲。柳林说,打电话还是不如写信的好,在电话上我听你的声音很陌生。马牧说,是么?他想说,我也是。柳林说,以后我们还是写信吧。马牧说,好啊。可时间不久,他们还是打电话联系。而且是保持在每周一次,一般时间都是在周末九点三十分左右,很少例外。电话一通,柳林那边就会这样说,你在干什么?马牧就会这样说,我正在读书。我正在写作。我什么也没有干。我这儿有朋友在。柳林还要说,你想我么?马牧必然说,那当然。柳林还要说我这一周都干了什么,干了什么。马牧说,噢,我知道了。末了,柳林总要说,让我们共同努力吧。马牧说,是的,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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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个人的努力,柳林硕士研究生还没有读完,就被学校公派到英国剑桥大学读书去了。马牧为她而高兴。柳林在来信中表示,她要在那里一口气读完博士,接下来是博士后,将来马牧也可以过去作陪读的。对此,马牧既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半推半就,他的态度是不置可否。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此后,他们的联系方式主要是一月一次的越洋电话。时间是月末那天的晚上九点三十分左右,很少例外。终于有一天,马牧将一封长信寄到了大不列颠。在这封信上,他将他们长达五年的情感关系作了细致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还是分开的好。更为严重的是,他在信上说,我已经爱上另外一个人,我们相处得很好,并且打算尽快结婚。最后,他还希望她以后不要打扰他的生活。他是这样想的:与其这样没完没了的思念,沉重不堪地相互吊着,看不到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希望,倒不如狠下心来决绝了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他当然知道,柳林看到这封信会哭的。他安慰自己说,哭一哭是自然的,哭了以后自然会不再哭了。她还会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她还会生活得很好的。果然,柳林在那边打过来了越洋电话,她哭着说,你说的是真的么?她哭着说,我,我不相信。她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马牧说,不是我要这样做,是现实,是生活要我这样做的。再见啦。你自己多保重吧。他挂断了这个电话。他结束了这个故事。他想,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故事,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的故事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安慰着遥远的从前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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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当我有可能讲一个与草莓有关的故事,写一篇与草莓有关的小说的时候,你已经听不到,看不见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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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春天,正值草莓花盛开的时节,我专程坐火车回到我曾生活多年的那座小城,去探望那条昔日的草莓河,但那一带已是风景不再了,它已经成为了一个开发区,被一家大厂占用了,四周围起了高高的围墙。那儿已没有草慧在生长。但在那条曾经存在的小河一带,我还是徘徊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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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每逢单责上市的时候,我都要挑选一包最鲜嫩的草莓带回我的房间,放上白糖,搁在我的桌子上,但我不会去吃它们半口。就那样在桌子上摆放着,直到它们腐烂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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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时间里,我专门找了一些与草莓有关的书来读。我找到的是这样三本书:舒克申的小说《红莓》,《普里什文随笔选》,《阿斯塔菲耶夫散文选》。我原以为,《红莓》这部小说一定会多次出现关于红莓这种字眼,可它只是叙述了一个劳改犯叶戈尔·普罗库金和美丽善良的寡妇柳芭的爱情,还是一个悲剧故事,而关于“红莓”,其中只有那个劳改犯唱的一支歌里出现过两次:鲜美的红莓啊/熟透了的红莓/有个不安分的人儿/他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唱这样的歌,我不明白舒克申为什么不尽情地写一写“红莓”;而在那个热爱大自然,把散文写得像诗一样美的普里什文的那本书里,只有一处写到了草莓:紫罗兰在林荫中珊珊来迟,似乎是在等待着,想看到自己的草莓妹妹。草莓匆匆赶来了。春天的姊妹,浅蓝色的紫罗兰,和五片白色花瓣,中间用一颗米黄色钮扣联结在一起的草莓……从中我没有看到它有什么特别的意味。而著有小说《鱼王》(这可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啊)的阿斯塔菲耶夫倒是曾经专门写过一篇名字就叫《草莓》的散文,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可从这篇差不多两千字的散文里,我只读到这样几句跟草莓有关的字句:我俯下身去,看到在细弱的茎上,在深红色的叶子遮蔽下开着一只小白花,它胆怯地望着秋天的世界。圆形花瓣因霜冻而萎谢,花朵中间露出一颗刚刚结出的草莓果。果实已经变黑,即将死去,最多两天……面对着这三本或多或少与草甚有关的书,我忽然发现它们的作者都是俄罗斯作家。那么就顺便再多说一句吧:我向往那辽阔的俄罗斯大地,我喜欢俄罗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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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秋天,我曾到过位于西南边陲的历史文化名城丽江。在夜晚的丽江古城四方街的一个地摊上,以5元钱的价格购得一本白话本《周公解梦》(原定价为8.88元)。我所以买下这么一本烂书,仅仅是因为我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一个关于草莓的词条,它是这样解释的:梦见草莓,能交好运。已婚者梦见吃草莓,意味着婚姻美满,夫妻生活和谐,幸福。未婚者梦见草莓,很快就要结婚。病人梦见草莓,身体会康复。梦见买草莓,不久家里要来贵宾,梦见给别人买草莓,能交上新朋友……对于这些梦话,我当然不会当真。我也从来没有梦见过草莓,但是我得实话实说,我喜欢草莓这种植物,这种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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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这个春天,我又认识了一个似乎是让我动了感情的姑娘。本来,我打算给她讲一个与草莓有关的故事,可在我还没有想好怎样讲给她听的时候,她就死去了。我是说,她在我的心里死掉了。死因不明。我是说,关于这个,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但是,说实话,我依然想给一个人,讲一个与草莓有关的故事。她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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