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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又渐渐地紧起来了。 田野里,遍地都是人群,互相往来地奔跑着,谈论着,溜着各种各色的眼光。老年的,在怀疑,在惊恐!年轻人,都浮上了历年来的印象;老是那么喜欢的,象安排着迎神集会一般。 王伯伯斜着眼睛瞅着,口里咬着根旱烟管儿,心里在辘辘地打转: “这些不知死活的年轻人啊!” 想着,大儿子福佑又从他的身边擦过来。他叫住了: “你们忙些什么呢?妈妈的!” “来了呀!爹,我们应当早些准备一下子。” “鬼东西!” 花白的胡须一战,连脸儿都气红了。他,王伯伯,是最恨那班人的。他听见过许多城里的老爷们说过:那班人都不是东西,而且,上一次,除了惊恐和忙乱,人们谣传的好处,他也是连影子都没见到的,他可真不相信那班人还会来。他深深地想: “年轻人啊!到底是不懂什么事的!为什么老欢喜那班人来呢?那班人是真的成不了气候的呀。同长毛一样,造反哪,又没有个真命天子。而且上次进城,又都是那么个巧样儿,瘦得同鬼一样,没有福气,只占了十来天就站不住了,真的成不了气候啊!” 他再急急地叫着儿子们问: “这消息是谁告诉你们的呢?” “大家都是这么说。”小儿子吉安告诉他。 “放屁!这一定是谣言,那些好吃懒做的人造的。你们都相信了吗?猪!你不要想昏了脑筋啊!那班人已经去远了。并且,那班人都是成不了气候的。他们,还敢来吗?城里听说又到了许多兵。” 儿子们都闷笑着,没有理会他。 老远地,又一个人跑来了,喘着气,对准王伯伯的头门。 这是谁呀?王伯伯的心儿怔了一下。 看看:是蔡师公的儿子。 “什么事情,小吉子?” 小吉子吃吃地老喘着气: “我爹爹说:上次围城的那班人,已经,已经,又,又……” “真的吗?到了哪儿?” “差,差,……”小吉子越急越口吃着说不出话来,“差,差,……” “你说呀!” “差,差不多已经到到南,南,南陵市了。” “糟糕!” 王伯伯的眼前一黑,昏过去啦!小吉子也巴巴地溜跑了。 儿子们将他扶着,轻轻地捶着他的胸口儿。媳妇也出来了。两个孙儿,七岁一个十岁一个,围着他叫着: “公公呀!” 清醒了,看看自家是躺在一条板凳上,眼睛里象要流出泪来: “怎么办呢?福儿!那班人真的要来了,田里的谷子已经熟得黄黄的;那班人一来,不都糟了吗?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呀!” “不要紧的哟!爹。谷子我们可不要管它了,来不及的!那班人来了蛮好啊!我们不如同他们一道去!” “放屁!”王伯伯爬起来了,气得浑身发战:“你们,你们是要寻死了啊!跟那班人去!入伙?妈妈的,你们都要寻死了啊? “不去,挨在这儿等死吗?爹,还是跟他们去的好啊!同十五六年,同上一次来围城一样。挨在这儿准得饿死,炮子儿打死!谷子仍旧还是不能捞到手的。而且,那班人又都是那么好的一个……” “混账东西!你们不要吃饭了吗?你们是真的要寻死了啊!入伙,造反,做乱党哪!连祖宗,连基业都不要了,妈妈的,你们都活久了年数啊!” “不去有什么办法呢?爹,他们已经快要到南陵市了,这儿不久就要打仗的!” “不好躲到城里去吗?” “城打破了呢?” “妈妈的!……” 王伯伯没有理会他们了。他反复地想着。他又和儿子们闹了起来。他不能走,他到底不相信那班人还会来。他知道,城里的老爷们也告诉了他,那班人是终究成不了气候的,同长毛一样。他不怕,他要挨在这儿等着。这儿他有急待收获的黄黄的谷子,这儿他有用毕生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有家具,有鸡,有猫,还有狗,牛,……他不能走哪。 终于,儿子们都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全不把他的话儿放在心上。他气得满屋子乱转。孙儿们都望着他笑着: “公公兜圈子给我们玩哩!” 回头来,他朝孙儿们瞅了一眼,心里咕噜着: “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啊!” 夜深了,儿子们都不声不响地跑回来,风声似乎又平静了一些。王伯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盖天古佛啊!你老人家救救苦难吧!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 大清早爬起来,儿子们又在那里窃窃地议论着。王伯伯有心不睬他们,独自儿掉头望望外面: 外面仍旧同昨天一样。 “该不会来了吧!” 他想。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他打算自家儿进城去探听探听消息。 叫媳妇给他拿出来一个篮子,孙儿便向他围着: “公公啦,给我买个菩萨。” “给我买五个粑粑!” “好啊!” 漫声地答应着,又斜瞅了儿子们一眼。走出来,心里老大不高兴。 到了摆渡亭。渡船上的客人今朝特别多;有些还背着行李,慌慌张张地,象逃难一样。 王伯伯的心里又怔了一下: “怎么!逃难吗?” 可是,他不敢向同船的人问。他怕他们回答他的是:——那班人还会来。 闷着,渡过了小新河,上了岸。突然地,又有一大堆人摆在他的面前,拦住着出路,只剩了一条小小的口儿给往来的人们过身。而且每人的身上都须搜查一遍。在人们的旁边:木头,铅丝钮钮,铁铲,锄锹;锥着,钉着,挖着!……还有背着长枪的兵啦。 什么玩意儿?王伯伯不懂。 他想问。可是,他不认识人。渡客们又都从小口儿钻过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瞧着:看看铅丝儿钮在木头上,沿着河边,很长很长的一线,不知道拖延到什么地方去了。靠铅丝的里面,还正挖着一条很深很深的沟。 这是干什么的呢? 王伯伯今年五十五岁了,他可从没有看见过这玩意儿。他想再开口问一问,嘴巴边刚颤了一颤,忽然地: “滚开!” 一个背枪的兵士恶意地向他挥了一挥手。他只好很小心地退了一步。 “再滚开些!” 再退一步下来。王伯伯的心儿忍不住跳起来了。他掉头向两边望了一望,在那一群挖泥的兵士里,他发现了一个熟人:张得胜,是从前做过他的邻合的一个小家伙。 他喜极了,他连忙叫道: 得胜哥!你们这些东西钉着做什么用啊?” “谁呀?”张得胜抬头看着。“啊!王伯伯!这是电网呀!” “电网?” 王伯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个怪名儿。他进一步地问着: “做什么用的呀,得哥?” “拦匪兵的。上面有电,一触着,就升天。” “啊!那条沟沟呢?” “躲着,放枪哪!” 糟糕!王伯伯的心里真的急起来了。他想:照这个样子看来,上次围城的那班人又到了南陵市的话儿,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了。他心里急的一阵阵地跳着。可是,他不能不镇静下来,因为他还要问: “得哥,你们的枪口儿对哪边放呢?” “对河,电网外啦!因为匪兵都是由那边来的。” 两边的兵士都笑着,看看这老头儿怪好玩的。可是,王伯伯的心儿乱了,因为他估计着:自家的屋子正在对河的电网外边,正挡着炮子儿的路道。他再急急地问: “得哥!那,那,那边,我们的几间小屋子该不要紧吧!” “你老人家那间屋吗?正当冲呀!” 王伯伯的腿儿渐渐地发抖了。得胜哥连忙接着说: “伯伯,你老人家还得赶快回去搬东西呀!那班人说不定今天就要到的。” 王伯伯的腿儿越发象棉花絮似地拖不动了。他火速地回转身来,爬着,跌着,昏昏沉沉地渡过了小新河。刚爬上自家边的河岸,他便发疯似地叫了起来: “不得了呀!我们都围在电网外呀!炮子儿对着冲呀!……” 家中,儿子们又一个都看不见,野猫似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急的满屋子乱窜。叫着媳妇,又喊了孙儿。猪,牛,猫,狗,家具,锄,锹,风车子,……每一样东西他都摸到了。他却始终想不出一点儿办法,他不知道应该先搬哪一件东西的好。 媳妇孙儿们都朝着他怔着! 习惯地,他又想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他知道:到了紧急关口,唯有神明能够救他,能够保佑他渡过一切的灾难。他连忙跑到神龛上拿下一只大木鱼来,下死劲地敲着: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 停停。 儿子们都回来了,他恨得跳了起来: “你们这两个东西,你们收尸!你们收到哪里去了?现在,现在,……我们都围在电网外面,炮子儿冲啦!……” 儿子们仍旧是那么冷然地,全不把他的话儿放在心上: “爹爹啊!这儿实在不能再挨了。还是跟我们走吧!到那班人那儿一起去。新河镇上的人,大半都是这么办。挨在这儿终究是没用的。家财什物反正什么都保不牢了。” “放狗屁!” 王伯伯又和儿子们闹了起来。他觉得儿子们全变坏了,都象吃了迷魂汤似的,全没有些儿准定。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那样胡闹。他要他们尽全力来帮他保家。连媳妇、孙儿们都不许走。要死,大家得死在一道。 可是,儿子们终究不能安心地听信王伯伯的教言,带着媳妇和孙儿们跑出去了,同附近,同新河镇的一群年轻人混在一道。 王伯伯气得要哭起来了。不过,他又觉得有几分安了心。这些不孝的东西走开也好,因为不走也仍旧是没有办法的,挨在这儿说不定都要遭危险。他自己虽然痛恨那班人,不甘心儿子们跟那班人一道,但是,王伯伯疼孙儿,假如能够好好地保住着他的两个孙儿无恙,他也是非常安心的。反正。儿子们的心都死了。 “去吗?畜生!你们要自家小心些啊!” 这是他最后的吩咐。老远地望着儿孙们的背影,心儿就象刀割一般。跨进门来,连忙将头门关上。他独自儿死心塌地地坐在堂屋中,在安排着怎样地来保守自家的门庭牲畜。 他重新地决定着:他无论如何不能走,炮子儿多少总有些眼睛的。并且,他家中还有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 下午,新河镇上已经很少有人们往来了,炊烟也没有从人们的屋顶上冒出来。世界整个儿静极板地,象快将沉下去一样。 天色乌黑,也不象要下雨。气候热闷得使人发昏,小新河里的水呆呆地,连一点儿皱纹似的波浪都没有了。 王伯伯苦闷的非常难过,他勉强打开着头门走了出来,伤心地步着小路儿向河边悄悄地移动。他的眼睛向四方张望着,他满想能探听出一点儿什么好的消息出来。 四面全没个人影儿了。 只有摆渡亭那儿还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他走将过去; 十来个兵,二三十个伕子。 王伯伯站得老远老远地,瞅着他们。 一个兵,先捧着一盆白水灰在摆渡亭基石上,写着四个方桌儿样大的字: “四百米达!” 然后二三十个伕子一齐动起手来,将一座小小的渡船亭子撤倒。王伯伯心里非常惋惜: “为什么一定要撤倒它呢?费了多少力量才造成这么一个小亭子,不料今朝……” 突然地,有一个兵士向王伯伯吆喝起来了: “什么东西站在那里?滚开!” 王伯伯连忙走开来,再由原路退回去。在他的惨痛心情中,立刻波动着无数层懊丧的圈浪: “黄黄的谷子不能收回来,摆渡亭子撤去了,儿孙们不知去向!……” 信步又退回了家门,猛然地,他看见自家堂屋中站住着四个兵和一个刘保甲。 他不敢进去。可是刘保甲向他招呼了: “来呀!王国六。” “刘爷,有什么事情吩咐呀?” “这几位老总爷爷是奉了命令来的。说你这个屋子阻碍了对河电网里的射线,开火时会给敌人当作掩护的。限你在两个钟头之内将它撤下来。赶快!撤!” “撤!” 王伯伯象给迅雷击了一下,浑身麻木下来。心肝儿痛得象挖去了似的,半晌还不能回话。 “赶快动手呀!”一个老总补上了一句。 王伯伯可清醒过来了,心儿一酸,双腿连忙跪了下去: “老总爷爷呀!请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吧!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屋子了。撤,撤,撤不得啦。” “放屁!谁管你的!” “刘爷爷呀!” “更不关我的事。” 王伯伯一面叩着响头,一面从怀中拿出自家藏了三四年的那一个小纸包儿来,塞到刘保甲的手里。 “刘爷爷呀!请你老人家帮帮忙吧!陪陪老总爷们去喝杯水酒,我这个小屋子实在撤不得啦。” 刘保甲顺手解开来一看,十多层纸头包着四块银洋。 “哈哈,谁要你的钱,这是上面的命令呀。” 他将四元钱交给了那四个兵士。 “老总爷爷呀!” “你还有吗?统统拿出来,我们给你设法说句方便话。” “唔,有的!” 王伯伯的心儿一喜,连忙跑进去将神龛里收藏着的十余元钱也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老总们的手上: “统统在这儿。千万求爷爷们说句方便话。” “那么,你这几只鸡儿我也替你拿去吧!” “好的!好的!” 王伯伯感激到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再蹲下去叩了三五个响头,跪着送到大门外面,眼巴巴地又望着他们匆匆地走进了另一个人家。 心儿似乎比较安静了一点。虽然损失了一二十元和几只老鸡,可还并不算大。屋子总算还保留在这儿。反正等到事情平静下来,还可以图其他的发展。 重新关起门儿来跪着求菩萨。 天色更加阴暗了,光景是快要天黑了吧。外面的人声又频频地沸腾起来,庞杂地,渐渐象山崩土裂一样。 王伯伯的心又给拉紧了。可是,他不敢出来,他知道,一定是那话儿到了,他怕瞎眼睛的炮子儿穿中了他的心窝。 木鱼更加下死劲地敲着。然而,他还没有听见炮子儿响。小窗孔里无缘无故地钻进了一些红光来,他举着怀疑的眼光望着。 突然地—— “砰!砰!” “开门呀!里面有人没有?” 王伯伯吓的发战,他不敢答应。随即又: “砰!砰!” “操你妈妈!人都走光了吗?放火!” “放火!” 王伯伯的灵魂儿飞上了半天空中。他爬起来拼命地叫着: “有人呀!我出来了。” 开开门—— 一大堆老总爷涌了进来,每一个的手中都拿着一枝巨大的火把。有一个便顺手给王伯伯一个耳光: “你妈勒个巴子!躲着寻死呀!” 王伯伯可全没有灵魂了。 “搜搜看!小心有匪徒。” “大概是没有的。” “那么,烧!” 老总爷都涌了出来,将火把在屋子的周围点着。 “老总爷爷呀!”王伯伯突然地记起来了。他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一个高个子的兵:“刚刚我已经拿出了二十块钱,你们都答应了不撤我的屋子啦!你,你,……” “老猪!”高个儿兵顺手一掌!——“你发疯了啦!” 王伯伯老远老远地倒着,呆着眼珠子儿瞧着自家的屋子冒烟。 “天!……” 他可没有叫得出来。 四面镇上的火光照澈了天地。老远地: 拍拍拍拍!……轰!……格格格格!…… 王伯伯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他展开眼睛一看,他的前面正闪烁着千万团火花,那个高个儿兵也正在那里点火烧着他的屋子。他大声地喊道: “你们这些狼心的东西呀!老子总有一天要你们的命的!……老子一定和你们拚!……你们吃人不吐骨了啦!……二十块钱啦!……放火啊!……啊啊!老总爷爷救救命啊!……” 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 “老伯伯!” “唔!” “老伯伯!” “……” “他又睡着了呢。你出去吧,暂时不要来惊他。” 一个穿着旧白衣的老人,对着一个临时的看护妇说。 “是的。”那个看护妇答应了一声。“我仍旧到那边去招呼受伤的人去吗?” “唔!” 这个小禅房中,立刻又清静下来了。王伯伯,他是好好地躺在那儿,没有作声。 远远地,枪声仍旧还很斑密。可是并不曾惊吓着这儿的病人,因为隔离远,不静着心儿还听不出来呢。 一小时之后,穿旧白衣的老人和那临时的看护妇又走进到这小禅房中来了。老人替王伯伯看了一回脉,点了一点头儿,似乎说:病已经轻松了许多了。 王伯伯再次的苏醒。 “天啊!……” 他微微地叫着。看护妇也细声地呼叫他: “老伯伯呀!” “唔!……” “醒来哟!” “唔!我,我,我死了吧?……” “没有呢!这是大佛寺啦。伯伯,你觉得好些吗?” “唔!你,谁呀?我怎么来的呢?我的房子呀!……” “我们今早在前线上抬你回来的。老伯伯,安心一些吧!你惊的很啊!” “唔!……” 看护妇又轻轻地替他复上一条被单,然后,才走到旁的病人的房间。 一天过去,王伯伯自家渐渐地感到清醒些了。他知道,他还并没有死去,他是被人家营救到这古庙里来的。这老人和那看护妇都能特别细心地替他调治,温和地慰问他,给他滋养。 三天,王伯伯很快地便恢复了原状。但是,他还是不能回想。他那些黄黄的谷子,他那费了几十年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畜生,家具,二十块钱,火!……一想,他就要疯狂。 “……我,我,我几十年的精力!……” 他真的不能想啊!老人和看护妇也常常关照他: “老伯伯,你才复原啦!你是什么都不能想的。静心些吧!闲着,到大殿上去玩玩,那儿弟兄们多着哩。” 他虔诚地听信了老人的吩咐,他把心事儿横下来。 拐着,一跛一跛地,两个腿儿都酸软。他挣到了大殿的门边。 里面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这庙里有一个从前线上救回来的老头儿。 “老伯伯,到这儿来玩玩吧。”一个快眼的士兵说。接着,又有人: “到这儿来,老伯伯!” “老伯伯!” 亲热的呼声,撩乱了王伯伯的视听。他望着:大殿上横横直直地摆着无数只小竹床,床上全是人。有的包着头,有的裹着腿,有的用白布条将手儿吊着。他顺次地看过去,那些人的脸上全没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全是喜欢地亲热地在瞧他,要他进去。 他本能地踏进了殿门。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样的话儿。他的嘴巴战了一下,内心里不觉得迸出了一个热烈的呼声来: “弟兄们,好哇!” “好!老伯伯,你好呀!” “……” 他没有答。他的头本能地点了下来。他的心儿象给无数热情包围了似的,频频地跳着。他实在是塞得说不出话来了。泪珠儿,热烫热烫地滚将下来。 “坐坐,老伯伯!你老人家怎么到这儿来的呀?” “我,我,唉!妈妈的!……” “怎么?伯伯,你老人家不要伤心啊!” “你们,你们,唉!弟兄们,你们不知道啦!……”他尽量地抽噎着,全殿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们这一次的事件:“……我不能走啦!……我的屋子,……我给了他们二十块钱!……鸡,……后来,他妈的,放火啦!……我,……啊!弟兄们啊!我,我真的不能再活哟!……” 听着,全殿的弟兄们都立时变了一个模样儿了。脸子都显得非常可怕,都随着王伯伯的话儿逐步地紧张下来,他们都象要爬起来,都象要再跑到前线去和敌人拼命,替王伯伯复仇。可是,他们一转眼看见王伯伯更加伤心地在抽噎,他们便一齐都和缓下来了。他们都用着温和而又激荡的话儿来给王伯伯宽慰: “你老人家不要再伤心哟!老伯伯,那班东西全不是人呀!比豺狼比虎豹还要贪残呢。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们正在那儿要他们的命!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那里给你老人家复仇。老伯伯啊!安心些吧!反正,这个世界有了他们就没有我们,我们一天不将他们打下来,我们便一天不想在人间过活。你老人家放心吧!将来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的啊!……” “唔!……” 王伯伯深深地感动着。他今朝才明白过来。 他放心了。他知道儿孙们并没有和坏人一伙儿。 王伯伯每天都要到弟兄们这儿来玩,弟兄们也都能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爷爷看待。他安心极了。虽然,他还有可能纪念的田园,值得凭吊的被焚烧的屋子,然而,现在他还不能够回去,因为那斑密的枪声还可以听得出来 拍拍拍!……格格格格格!…… 他只能耐心地和弟兄们厮混着。 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雨声刚刚停住着,前线的枪声又突然地加急起来。机关枪声,夹着新奇的大炮声,象巨雷一样—— 轰!轰!…… 伤着的弟兄们都爬起来了,关心着前线。他们猜疑着:在雨后,忽然会有这许多连珠似的大炮声音,多少是总有些蹊跷的。电网里面的人们决没有这么多,这么大的炮弹,自家这边弟兄们更加没有。这一定是…… 轰!轰!轰!…… 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猜得着。每个人的心儿都吊起来了。这大炮,这大炮…… 猛然地—— 有一个骑马的弟兄,从前面敲门进来了。他大声叫道: “受伤的弟兄们,你们都赶快收拾。英日帝国主义的兵舰都赶着参加进来了!我们今晚怕要退,退……退回浏阳!” “入你的妈呀!……” 每一个受伤的弟兄都不顾苦痛地爬将起来。咬紧着牙齿,恨恨地都想将帝国主义者的兵舰爬来摔个粉碎! 可是,他妈的!大家都不能动弹。 炮声又继续地轰了千百下。二三百个人伕跑了进来,两个两个地将弟兄们的竹床抬起了。 王伯伯夹在他们中间辘辘地打转。 “老伯伯!现在敌人请了外国人的兵船大炮来打我们了!我们不幸败了下来,我们就要走啦!你老人家同不同我们去呢?” 王伯伯没有回答。他实在是有些舍不下他的那些田园,和那烧焚得不知道成了一个什么样儿了屋子。他站着。他的心儿不能决定下来。 停停一会儿,弟兄们终于开口了: “那么你老人家不去也得。不过,我们可不能留着久陪你老人家,再会吧!老伯伯哟!再会!再会!……” 外面差不多天亮了。王伯伯望着百十个弟兄们的竹床和那个仁慈的老人的背影,他扑扑地不觉得吊下了两行眼泪来。 他又连忙地赶了几步。可是,地上非常湿滑,走一步几乎要跌一交,等他用力地站定了脚跟之后,巴巴地已经赶不及了。 他想: “也罢!我反正不能放心我的田园和屋子,不如回家中看看再说吧!” 禁锢了三天,经过无数次的盘问和拷打,王伯伯才被认为“并非乱党”,从一个叫做什么部的“行辕”中赶将出来。 他一步一拖地,牙齿儿咬得铁紧。他忍着痛,手里牢牢捻着那张叫做“良民证”的纸头。 路上还遗落着一些不曾埋没的尸首,和无涯的血迹。王伯伯也没有功夫去多看,就急速地奔回来。 屋子呢? 他瞧,全部都塌了,烟黄的只剩了一堆瓦砾。他又连忙跑到田中去一看,谷子也全数倒翻下来,大半都浸在水里,上面还长出着一些些黄绿色的嫩芽。 “什么都完了啦!……” 他叫着。他再用手儿捧上了一些来看,没一颗谷子没有长芽的。他又急的要发疯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挨着不和儿子们一道去,又留着不和那班弟兄们一块儿走,都是为的不能丢下这些黄黄的谷子和那所小的瓦房。现在,什么都完了啦!他吃着惊恐和禁锢,他受着拷打,结果他还是什么都落了空,他怎么不该发疯呢? 他蹲着,伤心地瞧着焚余的瓦砾和田中的谷芽。他真的再想放声痛哭一阵,可是,他不能哭呀!仅仅干号了几声,因为他的眼泪已经干了。 再爬起来看着,远远地,新河镇上已经没有了半家人家。他有心地走到撤了的摆渡亭那边去望一望。四个“四百米达”的灰白的字儿仍旧还在那里。 瞧将过去: 是河。是洋鬼子的兵船。 再瞧过去: 天哪!那个横拖着象一条蛇的东西,不就是叫做什么“电网”的吗?王伯伯转着愤怒的眼光瞧着它。他想跑过去用个什么东西将它捣碎!真的呀!假使这回没有这个叫做什么“电网”的捞什子东西,他全家决不会弄成这个样子。那班弟兄们也会平平安安地进了城,同上一回一样,那多么好啊!现在,他妈的,一切都完了啦。一切都毁在这个鬼东西的身上。他再回头来瞧瞧洋鬼子的兵船,他的心里又记起了那晚上的大炮,他恨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连忙跳下码头来,他想到河中去和这鬼东西拼命。可是,渡船儿不知道被人家摇到哪里去了。 无意识地,他又折回上来。 “今晚上到哪儿去落脚呢?” 一下子,他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因为天气已经渐渐地黑将下来了。他再回头向新河镇上一望,那儿好象还有人们蠕动似的。 他走过去。那儿的人们也在走将过来。 “哎呀!蔡三爹,你还在这儿吗?”王伯伯喜的怪叫起来。 “王国爹,你也回来了呀?” 蔡师公也很惊喜的。他们立时亲近着。还有张三爹,李五伯伯,…… “你躲在哪儿呀!”蔡师公说。 “说不得啊!妈妈的,这回真是……唉!三爹,你呢?” “也危险啦!一气儿真说不了。我现在还住在张三哥那儿。” “那么张三爹呢?” “我们可幸亏天保佑,打仗时还在木排上,还在湘潭。” “现在呢?你的排停在哪儿?” “刚刚才流到猴子石口。” “他们打得利害吗?”张三爹问。 “那才真正伤心啊!……” 散乱的谈着,每个人都怀抱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渐渐地走,渐渐地谈,他们不知不觉地谈到谷芽子上面去了。 “那怎么办呢?三爹,通通长了芽啦!” “是呀!我也是为这个来的。张哥排上的客人想要,割下来熬酒。” “谷芽酒好呀!那么,我的这些也给他买去吧!” 王伯伯听到有人肯出钱买发了芽的谷子,他立时欢喜起来,他和蔡师公恳切地商量着。他决计将自家田中的谷芽统统卖了,只要多少能有几个钱儿好捞。 蔡师公点头答应着。他们一同回来到木排上。又和排客们商量了一回,结果排客们都答应了。一元钱一亩的田,由排客们自家去割。 王伯伯的心中觉得宽松了一些。夜晚他和蔡师公互相交谈着各自逃难的情形。 “多勇啊!那班人。”蔡师公说,“他们简直不要命啦!我躲在那山坡边瞧着。那边没有河,他们便一层一层爬过来对电网冲啦!机关枪格格格格格的!他们冲死的多啊!都钉在电网上……后来,又用篙子跳,跳,跳!……” 蔡师公吞了一口气,接着说: “后来,我又到银盆山这边来了。那班人请我,是请呀!他们真客气!请我替他们抬伤兵送到线莲寺,我抬了几十个,后来,他们请我吃饭,后来,又给我一些钱……后来打得更利害!后来又用牛冲!……后来又落雨,响大炮!……后来他们退了。……后来我被抓到一个叫做舒适部!……后来要打我的屁股!后来又给我一张什么‘良民证’,后来放了,后来,……真是凶啊!后来,狗季子他们几个年轻的还关在那里!……” “那么你领了‘良民证’回来,就到了他们这木排上吗?” “还早呢!我还到了姑姑儿庙,那里都是团防局的人。天哪!他们抓得多哩。听说有几百,统统是那班人。而且都是女的,小孩子也有。……他妈的!后来,我才到这木排上。后来,又到镇上来,后来,我见了你了。……你躲在哪儿呀?” 蔡师公说了一大串,有时候还手舞足蹈地做着一些模样儿。王伯伯听得痴了。 “喂!你躲在哪儿呀?” “我吗?唔!我是……唉!二十块钱啦!……火啦!……关了三天啦!……他妈的!唉!……” 王伯伯也简单地告诉了蔡师公一些大概。他们又互相地太息了一回,才疲倦地躺在木排上的小棚子旁边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晨,王伯伯再三地和排客们交涉,水谷芽居然还卖到了十来元钱,他喜极了。他带着排客们到田中来交割。自家又去木排上花六七元钱买来一个现成的小棚子。也是由排客们替他抬着,由小排船送到这新河镇来的。棚子是架在离原来被焚毁的瓦屋地基足有十来文远。棚子门朝北。因为他想到:那块烧掉了屋子的地基,真是十分不吉利,再将棚子架在原地方一定更加不吉利。棚子们呢?他不能再朝南呀!那儿,……那儿他一开门就会看见那个叫做什么鬼名儿的电,电,电…… 他真的不想在记起那个鬼东西的名字啊! 一切都安排好了。锅儿,小火炉儿,小木板床,……蔡师公也跑来替他道过贺。 他又重新地安心下来。 他想着: “假如媳妇儿孙们都还能回来,假如自家还能拼命地干一下子,假如现在还赶忙种些养麦”假如明年的秋天能够丰收!……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棚子里的生活又将王伯伯拖回到无涯的幻想中。他自烧自煮地过着。他悬望着儿媳们还能回来,他布置着冬天来如何收养麦。……他打听到那班弟兄们退得非常远了,今后也再没有什么乱子来扰他了。 他是如何地安心啊! 过着。没事将门儿关起来。一天,两天,…… 一个阴凉的下午,小棚子外有一点儿“橐橐”的敲门声。 “这一定又是蔡师公。” 王伯伯的心里想。他轻悄地打开小门儿准备吓蔡师公一跳。 “王国爹好呀?” 王伯伯一看:—— 刘保甲! 他的心儿便立刻慌张起来。这个家伙一来,王伯伯就明白:必无什么好事情商量。本能地,他也回了一句: “好呀!” “你这回真正吃亏不小啦!” “唉!……” “现在镇上已经来了一班赈灾的老爷,他们叫你去说给他们听,你一共损失了多大一个数目儿。他们可以给你一些赈灾钱。” “赈灾钱?” 王伯伯的心儿又是一怔。这个名目儿好象听得非常纯熟似的。他慢些儿记着:有一年天干,又有一年涨大水,好象都曾闹过那么些玩意儿。有一年他还请过那些委员老爷们吃过一碗面,他也向那些委员老爷们叩过头。结果,名字造上册子了,手印儿也打了,而“赈灾钱”始终没有看见老爷们发下来。现在,又要来叫他去打手印,上册子,他可不甘心了。然而,他还是非常低声地对刘保甲爷说: “刘爷,请你对老爷们去说一声,我这儿不要赈灾钱。我现在还生毛病,不能够出去。” “那不行呀!老爷们等着哩!要不然,他们就派兵来抓!” 王伯伯的心里一惊: “那么我同你去一回吧!不过,‘赈灾钱’我是没有福气消受的。” 刘保甲斜瞅了他一眼: “那么,走呀!” 王伯伯的脚重了三十三斤,他一步一拖着。 看看,那儿还站了很多很多的人,蔡师公,王定七,杨六老倌,…… “你叫什么名字?” “王国六。” “几十岁呢?” “今年五十五。” “住在哪儿?” “前面!” “匪徒们烧了你多少房子?” “……” “怎么?说呀!” “他,他,他们没有烧,烧我的房子呀!” “那么,你的房子是什么人烧的呢?” “……” “说呀!” 王伯伯的嘴巴战了一下: “是官,官,官兵呀!” “混账!”老爷们跳将起来,“你这个老东西胡说八道!你,你,你发疯!” 王伯伯吓的两个腿子打战。老爷们立刻回转头来,向另外一个写字的先生说: “老李!你记着:王国六,瓦屋三间,全数烧毁。损失约二百元上下!……” 随即便回转头来; “王国六!你自家去写个名儿。” “我,老爷!不会写字的。” “打个手印。” 王伯伯很熟习地打了一个手印。 “还有,王国六,你家里被匪徒杀死几多人?” “人,人,没有。” 老爷们又回转头来: “老李,你再记:王国六家,杀死三人,一子,一孙,一媳。” “老爷,没有呀!我的儿子,媳妇,孙儿都没有死呀!” “混账!不许你说话!” “老爷啊!……” 王伯伯再想分辩,可是,老远地:—— 大大帝!大大帝!…… 大家都回过头来一看: 一大队团防兵押解着无数妇女和孩子们冲来了。在残砖破瓦边,一群一群地叫她们跪着。 大家都痴了!王伯伯惊心地一看,媳妇和两个孙儿好象都跪在里面似的。他发狂地怪叫起来: “哎呀!……” 可是,机关枪已经格格格地扫射了! 尸身一群一群地倒将下来。王伯伯不顾性命地冲过去,双手拖住两个血糊的小尸身打滚! 停停。 委员者爷们都从容地站起来,当中的一个眉头一皱,便立刻吩咐那个携着照相机的伙计,赶快将照相机架起。 “拍呀!拍呀!多拍两三张,明儿好呈报出去。” 那个写字的李先生也站将起来了。他象有些不懂似的。他吃吃地问: “这照拍下来有什么用呀?……” “傻子!” 委员老爷回头来一笑,嘴巴向李先生努了一下。李先生也就豁然明白过来。 委员老爷便吩咐着刘保甲说: “你赶快去!叫两个人伕来,将那个昏在死尸中的老头儿抬起,送回他自家的茅棚子里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伯伯苏醒过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回到这棚子里来的。他记着,……他哇的一声叫起来,口里的鲜血直淌。 又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些时候,他才真正地清醒了。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呀!……” 他可没有再喊天。他想着:他还有什么希望呢?谷子,房子,畜牲,家具,而且还有:——人! 他觉得他已经全没有一点儿希望了,连菩萨也都不肯保他了。尤其痛心的是那被野兽吞噬去的两个孙儿。 一切都完了! 他勉强地爬起了,解下自家床角上的一根麻绳来,挽个圈圈,拴在棚子的顶上。 他把一条小凳子踏住脚,又将自家的头颈骨摸了两摸,他想钻进那个圈子中间去。 “钻呀!” 他已经把头儿伸过去了。可是,突然地,他又连忙将它缩回来。他想: “这真是不值得啊!他妈的,我今年五十五岁了,还能做枉死鬼吗?我还有两个儿子呀,我不能死!我是不能死的!” 他立刻跳下了小凳子。将心儿定了一定,他完全明白过来了。 “是的,我不能死。我还有两个那样大的孩儿,我还有一群亲热的兄弟!……” 于是,第二天,王伯伯背起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他的小茅棚子,放开着大步,朝著有太阳的那边走去了! 1933年9月1日上午11时,脱稿于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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