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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年前,我下放到遥远的菇母山区。在那里我认识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位瑶族姑娘,名叫赵双环。她是木兰溪公社的广播员。 菇母山腹地,有一道清流,人们称它木兰溪。木兰溪象一条蓝色的丝带,挽起两岸错落的村寨,和高高低低的吊脚楼,组成了木兰溪公社。木兰溪公社有密密的杉树林,有肥沃的土地,有丰饶的山产。但使它名闻遐迩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有线广播网。家家户户都拉上了广播线.安上了喇叭。喇叭是方形的木盒子,一律漆成红色,上面有镂空的五角星。孤守僻处的木兰溪,在鸟鸣水溅中寂寞了干百年,而今有了响彻群山的广播,山里人觉得多么新鲜!由于这偏僻的山乡办了广播,木兰溪有了荣誉:报上报道,八方参观,奖状奖旗,挂满公社办公室的四壁。广播员赵双环呢,成了县里的先进人物,出席过各种会议。她的名字,有如风中的鸽哨,响遍四山。公社副书记盘金贵,亲自做她的入党介绍人。不久,她又出席了全县党代表大会。 应当指出:这些荣誉,赵双环当之无愧。想当初,她刻苦学习业务,辛苦架设线路,是在完全没有想到荣誉的情况下得到荣誉的。说明这点,对干我们了解赵双环,颇为要紧。 没有荣誉的人,渴望荣誉,得到荣誉的人,珍惜荣誉,这是常情。然而,荣誉却给赵双环带来无端的苦恼;这种苦恼,谁能体会? 让我们往下讲吧。 记得我初去木兰溪时,是一九七二年的初冬。明月初升,夜色清朗。傍山小径,浓重的暗影,刀也割不开,针也刺不透。我走着,仿佛潜游在凄森的海底;而山上人家那些疏落的灯光,就象海底的磷光。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深山中极度的幽静,使人感到恐惧。但就在这时,这边山,那边山,广播突然响了!一阵洪亮的吹奏乐,迎面扑来。霎时间驱散了黑暗、寒冷和寂静。接着就响起一个姑娘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清晰,那么圆润,那么柔美。它揉和在空气中,颤动着,流转着,无处不在,无处不有。播音员讲的是瑶话,我完全听不懂。然而恰恰是这种不懂的语言,却包含着无限的内容;正如没有歌词的乐曲,更能激起人们的想象。在那短短一瞬间,我联想到流泉和清风,蝴蝶和鲜花;联想到阳光在绿叶上波动,鱼群嬉戏在涟漪间……我知道说话的人,一定就是赵双环了。我努力想象她的模样,但想不出来。 第二天早晨,矮胖的公社副书记盘金贵,给我介绍了木兰溪公社办广播的情况;巨细无遗,如数家珍。然后领我欣赏各种奖状奖旗。这些东西,全装在镜框里,或者蒙上塑料薄膜。最后他说:“给你介绍赵双环吧!”那得意的神态,就象一个古董商请顾客观赏他轻易不拿出来的珍藏。 走进广播室,我觉得奇怪,这里比其他房间都昏暗一些。好一会,我才看清里面的陈设。一位身材修长的瑶族姑娘,从白木椅子上站起来,静静地望着我,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点头,说: “同志,你好!”那声音十分柔美。 于是,我认识了赵双环。 这时赵双环刚满二十一岁,正是姑娘家鲜花盛开般的年华。她美丽、端庄、朴实;她温柔、沉静、落落大方。她那双明媚的眼睛并不特别大,盖着长长的、微翘的睫毛;抬起来亮晶晶,低下去静幽幽。她说话慢慢的,脸上总是带着善良的微笑。她站在山岗上,就象一竿新竹;她站在小溪旁,就象一棵水柳;如果她偶尔戴起红色的盘头帕,站在公社大门口,远远望去,就是一株开花的美人蕉了。既然广播线联着所有的村寨,那么木兰溪谁不熟悉赵双环?社员们一天三遍听广播,有时甚至不在乎她说些什么,教人好受的是说话本身。那柔美动听的乡音,能使焦躁的老人恢复平静,哭泣的孩子安然入睡。青年人呢,听着那声音,就会被水一般的柔情所淹没;又仿佛有一片雪白的鹅毛,一下下撩拨着他们的心房。那滋味,在早晨和中午还可以勉强忍耐,倘若是月明的傍晚,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走下木楼,沿着木兰溪,来到公社所在地,隔着蓝蓝的溪水,向一个注满灯光的窗户凝望。有时是这个他,有时是那个他,有时是三五一群,互不相干,心照不宣。 木兰溪畔,芳草芋芋,杂树成行。春天秧鸡欢唱,夏天野花飘香,到了冬天,相思树反而显得更绿了,把俏丽的倩影,映在水面上。每晚结束广播之后,赵双环都习惯地在窗前站一会儿,吸吸新鲜空气,望望远山的轮廓。好久以来,她就发现了那些夜色中的青年人。她知道:他们为谁而来,为谁仁立,任由露水浸湿双脚。然而她不因此倨傲,也不矜持。她记住自己本是个平凡的姑娘,就象山中的一棵树,树上的一片叶子。她生长在木兰溪上游的深谷,从小死去父母。好心的邻居收留她,党和人民养育她。吃过笋子的人,忘不了竹林。赵双环热爱自己的同志,热爱全公社的男女老幼。虽然她暗笑这些青年有点傻气,自作多情,但她明白人家没有恶意;爱慕不该指责,追求不是过错。她那温柔的、善良的心,不忍把人冷落。于是每当她站在窗前时,就凭着窗台,隔着溪水,和他们讲几句话。问他们家里的喇叭声音清不清?问他们山里的果子熟了未曾?临了,就挥挥手,大姐姐般地嘱咐道:“好兄弟,夜深了,回家去吧;门没闩,莫让阿妈久等。”这些话教人感到亲切,感到慰安,但又不至于逗起胡思乱想、是的,我们的赵双环,就象一片林子,谁都可以消受她的绿荫,但不能带回家里;就象蓝天下的阳光,谁都可以得到她的温暖,却无法独个儿搂在怀里。 唉,温柔美丽的姑娘哟,木兰溪畔的明珠,到头来,谁能得到你的爱情哪!别人猜不到,赵双环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公社副书记盘金贵却看在眼里,担在心上。的确,他把赵双环视作掌上明珠。这颗明珠是他精心培育的,时时关照她,紧紧管束她,难道不是他应有的责任吗?他自认是她的保护人,兼有领导的权威和父亲的尊严。几年来,他规定她每天三次准时广播,每天学两个小时马列和毛主席著作,每星期一写一篇思想汇报和一篇学习心得。每逢年节,他就领着她吃忆苦餐;熄掉电灯,点起松明,向她重复讲述昔日瑶山的种种苦情。他说:“一个人要知足、安份,许多坏事就是从不知足、不安份开头的……”赵双环静静地听着,顺从地点头。于是她过着非常克己俭朴的生活:领了工资就存进信用社,存折锁在公社秘书的抽屉里。她从来不着汉装,永远是一身宽大的斜衿衫,衿头钉着两颗最古老的铜钮扣。她连塑料凉鞋都没穿过,脚上的带绊布鞋,是自己做的;手帕是从公社卫生院捡来的一方纱布,用薯莨的根汁染成靛蓝。但是,年复一年,粗陋的服饰,越来越掩不住她的美丽了。她那姣好的容颜,恰因粗衫陋裳的衬托,反而更引人注目了;正如一朵野百合花,插在牛蒡之中。有一次,赵双环偶然听见盘金贵和公社秘书闲谈,谈到了她。盘金贵说:“一个姑娘家,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惹是生非……” 赵双环吃惊了。回到房里,默默地照照镜子,双手蒙住脸,心想:“这是我的过错吗?” 这期间,经过观察,盘金贵觉得事实完全证实了自己的预料:没错,漂亮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止一次看见一些青年,站在溪畔的树影里,朝赵双环的窗口痴望。三次五次,忍无可忍,他亲自出面干涉了。他站在溪那边,手里拿根棍子,一边敲着地面,一边嗄着嗓子嚷嚷:“哈哈,站在这里做什么?想偷公社的东西吗?我看有点象,颈根伸得象螳螂……什么?我管不着?试试看……赵双环是谁,你们是谁?瞌睡鸟子等飞虫,野鸡求孔雀,浪想!走吧,下回再敢来招惹她,妨碍她的工作,看我不敲他的腿……”赶走那些青年,盘金贵又立即找赵双环谈话,态度很严肃。他的话,剥麻似的从头扯起。首先少不了忆苦思甜,然后提到姑娘的身世,再谈到自己怎样苦心栽培了她:当了广播员,入了党,成为全县的先进典型。“要珍惜荣誉呀!”他稍为缓和一点说,“对象总是要找的,不过你是党员呀,是先进人物呀,总要找个配得起的。莫急嘛,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介绍介绍……” 赵双环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才抬起头,红着脸,惶惑地问道:“盘书记,我有什么差错吗?” “你自己知道,我是给你打预防针。” “可我根本没想过这事呀……” “那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站在窗口?” “坐久了,到窗口吸吸新鲜空气。” “不对,你还对那些野小子招手说话。” “平平常常的话……” “哼,问人家果子熟了没有,什么意思?哼,母鸡不叫,公鸡不跳!” 赵双环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她并没有辩解,只是低声地说:“从今以后,我不到窗口去就是了。” “不行,我还得将窗口堵起来。”盘金贵决断地说。 “你堵吧。”姑娘稍稍提高声音,垂下头,美丽的脸,骤然变得苍白了。 这事发生在我认识赵双环之前不久。这就是广播室为什么显得昏暗的缘故。 临溪的窗口被堵起之后,广播室从另一边开了个小窗。小窗面对高耸的山壁,从窗格内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岩石上的青苔。常常有滑腻腻的鼻涕虫爬到窗台上;一些暗棕色的小泥蛙跳进屋里来,在姑娘的床上蹦达。赵双环依然认真工作;在人们面前,依然慢慢说话,静静微笑。然而,她的心情是忧郁的、压抑的。纵然她努力使自己相信:盘书记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自己好,教她爱惜荣誉。可是她想:荣誉是什么呢?是理想的花朵吧?是生命的花朵吧?生命有了它,不是应该更加丰满、充实,更加欢乐吗?为什么一个人有了荣誉,便要象寺庙里木偶、神像那样,冰消了理想、热情,甚至连言谈举动都要受到监视呢?那么荣誉的意义在什么地方呢?……在难眠的夜间,听溪水淙淙,树木沙沙,虫鸣唧唧,赵双环不禁深深怀恋从前的生活。那时候,她虽无父无母,贫苦而辛劳,赤着脚,举着牛鞭,涉水翻坳;但是她可以吆喝,可以唱,可以跳;如果她愿意,可以搂住任何一个男孩的腰身,一同骑在牛背上,走过一村又一寨。蓝天是她的,白云是她的,整个大自然都属于她。为什么有了荣誉,她就变得这样孤独呢?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整天生活在孤寂之中。难道一有了荣誉就非得高踞于众人之上,就非得脱离群众不可吗?她渴望生活在群众之中,也渴念有个知心的人儿说说话……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在此之前,她的确没有想到爱情,但目下,对爱情的向往却在压抑中萌发了。 蓝蓝的木兰溪照样流,盘金贵一直在关心她,管教她;四出打听,为她寻找合适的对象。蓝蓝的木兰溪照样流,只是在它岸边,再也不见了青年们的身影…… 好吧,让我们继续讲。 一九七三年冬天,更大的荣誉落到赵双环的头上,她出席了“全省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通知下来时,盘金贵比赵双环要高兴十倍。他亲自送她三十里,到双河街去搭车。一路上絮絮叨叨,新旧对比,忆苦思甜。临上车又特别告诫:荣誉更高了,应该更严格要求自己。到省城之后,不应讲的话不讲,不应笑的时候不要笑,集中思想开好会。大城市花花绿绿的,要警惕香风迷雾,不买东西,就不要上街了…… 赵双环忍耐地听着,默默地点头,上车走了。 盘金贵天天惦念她。他掐住指头计算赵双环归来的日子。 二十天之后,赵双环开会回来了。盘金贵又到双河街去接她。那天是冬至节,又恰逢双河街闹子。集市上菜担柴担,鹅群鸭阵,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盘金贵裹着崭新的青布包头,披件带毛领的灯芯绒棉袄,眯缝眼睛,抬起两肩,挺直腰板,迈着神气十足的鹅步,穿行在人丛中。遇到熟人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高声说:“咱们木兰溪的赵双环,全省学毛著积极分子,开会回来啦!”赶闹子的人,没听清他的话,以为是叫卖什么东西。 汽车是中午到达的,这时正是集市的高潮。透过车窗,盘金贵一眼就看见了赵双环。赵双环也看见了他,笑盈盈地向他招手。盘金贵原以为,她一定会消瘦些,可是她胖了;美丽的脸庞,象新鲜的果子,光彩照人。更令盘金贵不顺眼的是:赵双环的脖子上竟围着一条雪白的尼龙围巾,白得那么耀眼,盘金贵不禁皱了眉头。 “盘书记,你好呵。”赵双环下车,热情地说,声音似乎从来不曾这样高过。 “好,好,”盘金贵勉强笑着,但到底忍不住,指指姑娘脖子上的围巾,压住嗓门说:“这东西什么好看,吊孝似的,扎眼得很……唉,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 象有一阵冷风,吹散了姑娘脸上的笑容。转瞬间,她仿佛消瘦了,完全恢复去开会前的模样。她抬起手,用两只指头,慢慢地将围巾从脖子上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挎包。 “我们吃饭去吧。”盘金贵感到欣慰,声音就变得十分温和了。仿佛是解释自己刚才并不是生气,而是不能不关心她。 “我不饿,回去吧。”赵双环说。 “不忙,闹子上走走,我还要买点东西。”盘金贵说;又忽然想起,用手在胸前比划:“你的那个,那个……” “什么?”赵双环莫名其妙。 “那个代表证呢?” 赵双环把代表证拿出来,交给他。那是一条大红缎子,四指宽,一扎长,上面烫着金字。盘金贵托在手上看了半天,咂咂厚嘴唇,说:“这才是最美的东西哩,你怎么不戴?戴上,我给你戴上!” 赵双环不知他要做什么,静静地站着,任由他将代表证挂在胸前。 于是,满面春风的盘金贵,紧紧拉住赵双环,在闹市中往来;这家店铺进,那家店铺出,几乎走遍了整个双河街。盘金贵买了东西吗?连盒火柴都没买。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围拢来一堆人。 “呀,是木兰溪的赵双环!” “这女子长得好漂亮哟……” “听说她原来放过牛?” “山沟里飞出金凤凰啦!” 在一片赞美声中,也夹着一些青皮后生的调笑。盘金贵左顾右盼,时不时大声地插进一句话: “全靠毛主席领导好呵!” 人们自然接口说:“也搭帮老书记费心培养啦……” “哪里,哪里……”盘金贵摆着手,沉醉地笑了;又圆又大的面孔,象铜盆一般放光了。 这种“流动展览”几乎持续了一小时。开头,赵双环虽然感到局促,但努力忍耐着,保持恬静的面容。走走停停,渐渐,她觉着自己好象变成了一件什么展品,两盘金贵只不过是在夸耀他自己——这展品是他拿出来的呀!一种被愚弄的羞辱感,火一样灼痛了她的心;她的面容惨淡了,她的睫毛颤抖了,嘴唇咬出了白印印。 “流动展览”终于结束了。这时盘金贵才想起自己要向区委汇报工作,便对赵双环说: “我有事,今天不陪你回去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用报纸包好的米糕,塞到赵双环手里:“带着路上吃。” 赵双环接过米糕,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到盘金贵走远时,她就扔掉米糕,扯下胸前的代表证,张开双臂,象在密林中奔走一般,左推右拨,急急离开闹市。过了木桥,回头望,没有人。于是她坐在路边的树影下,双手捂住脸,无声地饮泣起来。眼泪象泉水似地溢出指缝,顺着手背,流进宽大的袖筒里。小北风吹来,冰冷冰冷的…… 回到公社,天已经断黑了。七点正,电灯亮起来,木兰溪电站,供电总是十分准时的。赵双环摸摸扩大器,觉得有点发潮,便接通电源,打开开关,让它烧一烧。今晚她很疲乏,又没准备好广播稿子,不打算向社员们说什么了。她放了几张唱片,拿起话筒,用普通话与电站联系:“肖志君同志,肖志君同志!我开会回来了。明天早上恢复广播,请你准时供电,辛苦你了,谢谢。”然后,她洗洗脸,洗洗脚,到秘书那里拿来广播搞,坐在灯下轻轻朗读。很快她就沉浸在工作中了。灯光映着她那美丽的长睫毛,好象蜜蜂的羽翅,在眼帘上一闪一动;工作使她完全恢复了素有的平静。 第二天清晨四点半钟,赵双环醒了。她习惯地捏捏床头开关,但是没有电。在赵双环的记忆中,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好在盘书记不在家,否则肖志君就要受批评了。“不过,肖志君是个踏实的人,五点之前总会来电的吧。”赵双环这样想,点起油灯,做好播放前的准备工作。然而,等到五点、五点半,电还是没有来。赵双环有点焦急了:发电机坏了吗?不会,昨天晚上电压很稳,很正常呀;那么肯定是肖志君病倒了。于是在她的眼前,立即出现一个瘦小的、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一年到头戴个大口罩,满头满脸满身都蒙着米糠和灰尘。赵双环以前常去电站,知道肖志君的工作是多么辛苦:整个白天,碾米、磨粉的社员络绎不绝,要到下午五点才能停电休息;七点又发电到深夜十二点;清晨四点刚过又得起床。电站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又从不轻易离开电机和电表;他什么时候煮饭吃呢,什么时候洗洗衣服呢?三天五天,一月两月,当然可以坚持。然而三年哪!一千个白天,一千个夜晚,是容易办到的吗?赵双环深深感到:肖志君工作比自己好,贡献比自己大得多。就单说广播吧,没有电,广播就成了哑巴!可是这个肖志君,却没有入团,入党,也从来没有受到表扬。原因呢,据说他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又很复杂。不过这些说法,赵双环听过也就忘了,给予她深刻印象的是一个瘦小的、病弱苍白的青年,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地工作……有一次,赵双环想和他说说话,但他避开了。那怯怯的、自卑的神态,使赵双环心里很难过。她想:“难道我比别人高一头吗?”于是,她每次外出回来,通知肖志君恢复清晨发电的时候,语气就特别亲切、凝重。她要在全公社人民的面前,表明她对他的感激和尊敬……现在,肖志君可能病倒了。赵双环想了想,拿起手电筒,打开公社的大门,踏着路上的浓霜,急急地、轻盈地向木兰溪的上游走去。 我们来讲讲肖志君。 肖志君是下放知识青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来到木兰溪,已经八个年头了。同来的本有十几个人,后来别人都陆续招工、升学、参军走了,或者通过别的渠道回城里去了,独独留下他一个。肖志君的父亲在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虽说早就摘了帽子,还是被人目为摘帽右派。在那时,本来是不够格到电站工作的,他能来电站完全出于机缘。三年前,木兰溪电站的老机手,不幸得急病去世,发电机停转了。恰巧两天后省里又要在木兰溪开广播现场会;把盘金贵急得直跺脚。这时有人推荐肖志君。盘金贵没把握,就去请示区委书记。区委书记问肖志君本人表现如何,盘金贵说也还老实肯干。区委书记说:“那就叫他到电站吧!”事情虽然就这样决定了,但盘金贵并不放心:这是有关阶级路线问题呀,马虎不得。所以肖志君初到电站时,盘金贵曾派民兵暗暗监视他。过了一段,看肖志君表现还好,盘金贵才把监视撤了。肖志君记得,他来公社报到时,盘金贵曾十分严肃地和他谈话:“这是党对你的信任……要知道,电站是个要害部门,木兰溪的广播响不响就靠它……这个,关系到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事……出身不好不要紧呵,好好干,加强改造,还是有你的前途……” 肖志君心头雪亮:盘金贵是拿大话压他。前途呢,他不敢有什么妄想,不过他倒愿意好好干。他觉得木兰溪的乡亲们非常需要他的工作。加上他从小喜欢机械,喜欢摆弄小马达,对于小水电站的操作管理,他在没有人指教的条件下,经过钻研,也无师自通了。总而言之,他热爱这个工作。他不怕电站工作劳累。是的,唯其劳累,才能证明自己没有白活在世上,才能减轻心头的重负,获得精神上的休息和安慰。然而这不但需要坚强的意志,而且是需要以健康为代价的。两年坚持下来,肖志君的身体拖垮了:午后低烧,夜间盗汗,咳嗽乏力,头晕目眩。谁都看得出他是得了肺病。一些好心的社员劝他休息,他摇摇头;一些社员送给他鸡蛋、红枣,他无限感激,工作更卖劲了。有一次赵双环对盘金贵说:“盘书记,电站的小肖怕是病重了,要让他休息,早广播是不是暂时停一段?”盘金贵疑惑地盯着赵双环,反驳道:“那怎么行,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头等大事!”他亲自到电站去看肖志君,对肖志君的工作表示满意,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能带病坚持工作,不错嘛,说明是有决心改造自己的。好吧,再加把劲,以后我叫他们考虑考虑你的入团问题……” 肖志君摇摇头,苦笑说:“盘书记,我已经二十七了。” 一个月前,他吐血了,伏在电站临水的窗口,把大口鲜血吐到木兰溪蓝蓝的水波里。但谁也没看见,他悄悄擦去下巴上的血迹。戴上口罩,又给社员们碾米去了。他觉得一切痛苦都可以忍受,难以克服的是渴思睡眠。每天清晨,闹钟唤醒了他的神经,可是他的肉体仍在沉睡中,拖也拖不动。这时候,他多么愿意用十年的生命,换取一刻睡眠呵。然而想到赵双环,想到不能耽误她的广播,他还是爬起来了,按时发电了……这样又坚持了十天。幸好上天垂怜他,赵双环到省里开会去了。于是他每天睡到六点以后起床;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补偿,身上添了力气。 昨晚,在喇叭里听见赵双环喊他的名字,通知他明早恢复供电,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他很想回答:请她放心……调好闹钟,放在枕边上,他想早点睡,但一时却睡不着。闭上眼,赵双环那美丽的脸影,明媚的眼睛,还有那纯净的微笑,就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了。以往也有过这种情形,但肖志君很能用理智约束自己。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对自己说:“你呀,凭什么条件去爱慕她,向往她呢?”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理智驱去的东西,感情往往又固执地带回来。在真实的生活中,谁没有过这种体会?今夜的情形有点特别,那美好的形象,牢牢地粘在脑海里,任什么理智也赶不开了。直到现在,肖志君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能把工作坚持下来,能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中起床发电,原来也是为了她、为了她能顺利地进行广播。肖志君明白自己的感情陷得有多深,就象掉进无底的深渊,再也不能自拔了。“徒然挣扎有什么用?”他激动而绝望地想,“就让你的形象藏在我的心底吧,安慰我吧,鼓舞我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吧!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保证你的工作,我就为社员们碾米、磨粉,给木兰溪送出亮光。而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决不吐露对你的爱,以免别人议论,教你感到委屈……” 这样想过之后,他心里踏实些,沉沉入睡了。 ……赵双环来到电站时,天已蒙蒙亮。她推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她走进去,闻到一股机油味和米糠的霉味。水声在机坑下汩汩作响。开敞的大木房没有任何间隔,夜风从板缝中钻进来,比外面显得更尖冷。在她的印象中,电站好象没有床铺,不知肖志君睡在哪个角落。捻亮手电筒来回照了几次,她才发现在碾米机和轧花机之间,搭着两块厚木板,肖志君就睡在上面;身子蜷曲在被子里,象一只大虾米。这景象,使赵双环产生了深深的怜惜和同情;同时也感到很惭愧,从前没有关心过他,帮助过他。 反正今天已经耽误了,所以她没立即喊醒他;搂些柴草,塞进灶膛,划根火柴点燃起来。她想烧点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但没找到锅子。 柴火的噼啪声,终于惊醒了肖志君。他睁开眼,看见灶口闪动着火光,灶旁静静地坐着一个人,背对他,好象是个女子。肖志君惊呆了,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急忙捧起闹钟:六点一刻!“糟糕!”他叫了一声,从床上弹起,赤脚跳到地上。他一边慌乱地穿棉衣,一边问道: “那是谁呀?” 赵双环这时才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他,慢慢地说:“肖志君,你醒了哇!” 赵双环此时出现在电站,对肖志君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他楞在那里,身子冷得直哆嗦,紧张得讲不出半句话。 “快过来烤烤火吧。”赵双环说。 肖志君迟疑一下,挪身到灶边,避开双方的眼睛,怯怯地低下头,嗫嚅地说:“双环同志.我……” “你病了吗?”赵双环问道。 “没有,我没病……” “闹钟坏了吗?” “钟是好的……”肖志君老老实实地说,“是我近来贪睡,起得晚,养成坏习惯了。” “不是,你是太累了。”赵双环瞧着他那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双颊,替他解释道:“好比一个人走呵走呵,走得精疲力尽,一旦坐下,再站起就难了。” 姑娘讲的是实情。多少年了,肖志君没有听到过这种体贴的话。他感动了,抬头迅速地瞥了赵双环一眼,喃喃地说: “今天我误了事,我检讨……不过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天……” “明天你安心睡觉好了,”赵双环接口说,“到时我来叫醒你。” 肖志君吓了一跳,连忙说:“不要,不要!” “万一又耽误了呢?” “不会,我有闹钟。” “闹钟今天就没起作用。” “我把弦上满些……请你相信……” “不,我不放心。”赵双环知道肖志君是不会同意的,于是就改用严肃、坚决的口吻说:“明早广播再不响,你我部要挨批评。就这么办!” 肖志君不敢坚持了:“那,随你的便吧。” 赵双环走了,并且拿走了他的闹钟。肖志君送她出门,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禁叹口气,脸上露出惯有的苦笑。 第二天清晨,赵双环果然来了,轻手轻脚地烧起火,热上水:四点四十分叫醒了肖志君之后,自己就匆匆地走了。过了十几分钟。当肖志君启动涡轮机,合上电闸时,广播立即就响了。肖志君知道,电站离公社有一里多路,中间还要过一道窄窄的木桥,显然赵双环是飞跑回去的。想起外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路上有冰,桥上有霜,尖冷的北风吹打姑娘的脸,肖志君心里很不安。他想向她要回闹钟,但又不敢说。七个早晨过去了,赵双环每次都来得那么准时,就象山里的知更鸟。第八天,是一九七四年元旦。傍晚时分,菇母山区降下第一场雪。雪很大,风卷着雪花飞场。断黑之前,白雪覆盖了四野,山路没有了,小桥模糊了,只见木兰溪的流水,变得格外幽蓝。肖志君心里很焦急,耽心天亮前赵双环冒雪来喊他。雪这么深,路这么滑,桥这么高,掉下去可不得了呵!正在这时,盘金贵派人来电站,通知说:今天是新年,通宵供电。肖志君高兴了:赵双环明早不用到电站来了。 可是到了半夜十二点,当肖志君正困倦的时候,忽然有人拍门。肖志君把门一开,赵双环涌身进来。她满身雪花,双颊冻得通红,溶化的雪水挂在长睫毛上,小珍珠般闪亮。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肖志君手忙脚乱,不知怎么招呼她才好。 “今天过新年呀,”姑娘坦然地说:“你通宵发电,我来陪你坐一会。” “这……” “瞧,我还带了吃的东西,有粽粑,有红枣,还有一块冰糖;我们来煮红枣吃好不?”赵双环把一个大纸包放到灶台上,解下头帕抖抖,一左一右挥动,掸去肩背上的雪花。今晚她的情绪有点儿兴奋,说话和动作都比平素急促一些。 她坐下来,伸出双手烤烤火,问道: “肖志君,你怎么不讲话?” “我……”肖志君挪挪身子,避开她的眼光,把头扭向一边。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停停,姑娘说,恢复了静缓的声调。“可是你不应该自卑,不应该悲观,事实上你比许多人都好,你要爱惜自己呀!” 肖志君不禁心里一酸,哽着嗓子说:“双环同志,我对不起你……” 姑娘表示惊讶:“你对不起我?哪会有这种事呢?……” “是的,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你拿走我的闹钟,每天早晨跑来喊我……我原以为你是不信任我,表现自己比别人积极,……我想:‘随她的便吧,喊三两天,等大家都知道了,好名声传出去了,她就收场了……’可是你根本没想让人知道,一连七天;今晚你又来了,这么大的风雪……呵,我错看了你的一片真诚,我真昏呀……”肖志君断断续续地说着,悔恨地绞起双手。 “这能怪你吗?”赵双环深深地叹口气,“都因为你素来得到的关心和温暖太少,所以就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了。” 沉默了一会,肖志君说: “不过,明天你还是把闹钟还我好吗?”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实在过意不去呀。” “你又搞错了。”赵双环微笑,说,“过意不去的是我。整整三年了,你比我起得早,保证供电。现在你有病,难道我不应该帮助你吗?我少睡半个小时算不了什么,你多睡半个小时好处就大了。在新的一年里,祝你健康快乐。让我们好好合作吧,继续将广播办好,不为别的,为木兰溪的全体社员!” 听那柔美的声音,浸着如此真挚的情感,肖志君舒开眉心:“你不愧是广播员,谁能讲得过你呢!” “那么,闹钟还要不要?” “唉,随你的便吧。” “怎么又是这句话?” 肖志君笑了,苍白的脸泛起了青春的红晕。 柴火烧得很旺,噼啪作响,热烘烘地烤在身上。两个年轻人的心情都很兴奋、很舒畅。真挚的友情,无私的关怀,使肖志君看到了赵双环那纯洁透明的心。如果说在此之前,他曾对她怀着深沉的痛苦的爱,那么现在反而消散了,升华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她存在,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微笑,生活就是欢愉的,工作就是更加有意义的,前途也是光明的、有希望的。至于能否获得她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粽粑在炭火上发出焦香,红枣在小锅里煮软了。可惜碗只有一只,匙子只有一把。肖志君盛满一碗红枣,端给赵双环: “你先吃。” “咱们一起吃。”赵双环折了两根柴棍子:“我用这个!” 粽粑很香,红枣很甜,他们痛痛快快地度过年夜。 夜里一点半,赵双环告辞回公社,肖志君要送她,她坚决不肯;怕他感冒咳嗽,加重病情。 雪停了,风也静息了。四周的山岭好象展平了似的,一片洁白无垠。空气呢,凛冽而清新。赵双环走在路上,体验到了自由和快乐,这对于她已经阔别多年了。此时此刻,赵双环心中想了些什么,我们无法知道。但我相信,即使她受到无辜的诬陷之后,也绝不会为今晚的行动而懊悔! 第二天一大早,赵双环就觉察气氛有点不对头。盘金贵阴沉着大脸盘,不理睬她。几个公社干部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疑惑、惋惜、鄙夷,或者是幸灾乐祸。伙房的大师傅和通讯员小安正在井边咬耳朵,看见她走过来就立即缄口了。赵双环不难估计,这不过是因为昨夜她到电站去了。她很愤慨,但也很坦然。 上午,赵双环看见盘金贵到电站去了,想到肖志君一定会遭到压力,她开始不安了。中午,她正准备进行第二次广播,突然停电了;她不禁吃了一惊。 盘金贵这时走了进来,自己先坐下,并翘翘下巴,示意赵双环也坐下。 “你昨夜干什么去了?”沉吟片刻,盘金贵开始盘问。 “到电站看肖志君去了。”赵双环坦然地答道。 “那么多人不看,为什么偏看他?哎?” “大家都热热闹闹过年,他有病,一个人很孤单,也没有人关心他,所以……” “所以你就去陪他。” 赵双环点点头。 “谁叫你去的,向我请示了吗?” “没有。我是个共产党员,应该关心同志。” “说得好听!”盘金贵恼了:“老实讲,这是第几次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双环猛地站起。 “一男一女,半夜三更关在电站里,还有别的意思吗?”盘金贵嘲弄地说。 赵双环虽然思想已有准备,但万万料不到会有这种卑劣的诬陷。她涨红着脸,大声抗议:“我是人,不是畜生!” “你还要抵赖?”盘金贵气愤地敲敲桌子:“我早就留神了,时时叫人看住你,看来看去还是没看住……你怎么就这样不成材?偏偏找个肖志君,右派崽子……你对不起党,对不起我对你的培养……”盘金贵的声音转为痛苦。 “你……”赵双环又急又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盘金贵以为她默认了一切。这时,他望望赵双环,自己更觉得痛心了,咬着牙说:“没想到,你变得这样快……唉,也怪我,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没坚持原则,用了肖志君……” 赵双环呆呆站着,心里乱成一团麻,根本没听见盘金贵在说什么。 “错误已经犯了,怎么办?”盘金贵叹口气,继续说,“你是有影响的人物,只要好好检讨,我们是会区别对待的……可是肖志君,腐蚀共产党员,拉先进人物下水,我饶不了他……” 听到这话,赵双环倒吸一口气。现在她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分辩,她急于知道的是肖志君会遭到什么样的打击。她问: “你打算怎么处理肖志君?” “叫他滚,到山里砍木头,实行群众专政!” “不能,不能,”赵双环急切地说,“他的病很重,会把他毁掉的……” “好呵,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盘金贵气得浑身发抖,吼道:“那我就把你一起送走。” “送走吧,押走吧!我早就愿意离开你!”赵双环满面流泪,长久积聚在心中的怒火爆发了,她不顾一切地喊道。 她拔脚冲出公社,沿着滚雪的溪岸,跑过木兰溪上的木桥。她跑得那样急,头帕滑下来,搭在肩膀上。她的胸膛好象就要爆炸,心中十分痛楚。天大的冤屈,她暂时都可以忍耐,使她揪心的是,肖志君怎么承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赵双环跑到电站。因为停了电,屋子里没有来碾米的社员。只见肖志君拿着一把活动扳手,在拆卸碾米机。丝帽、弹簧和半圆的筛片摆满一地。他蹲着,正专心致志地拧着一只螺帽,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赵双环喘着,喊了一声:“肖志君!” 肖志君象给火烫似的,全身抖了一下;但没抬头,也没答话。 “肖志君……”赵双环走到他的旁边,朝他俯下身子。 “你还来干什么?”他克制着,不抬头看他。 “来看看你……” “你走吧……” “我不!” “你走开,我求你!”肖志君突然痛苦地叫起来,抬手用力一挥。 “呵——”!赵双环叫了一声,扳子碰到了她的头上。她连忙用手捂住额角,鲜血立即涌了出来。 肖志君抬头一看,吓呆了。 “好吧,我走……可是你应该知道我的心……”姑娘哽咽着,转身走了。 当晚,盘金贵召集全体公社干部在办公室开会。赵双环独自待在广播室里。她觉得很疲倦,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太阳穴上的脉管跳得很急,使她头昏。于是她用手按住伤口,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也奇怪,此时她的心情反而很宁静;好象拔去一只长期疼痛的蛀牙,感到轻松了。 她听见有人轻轻推门走进来;她睁开眼,迅速坐起。肖志君就站在她面前。 “呵,你来了。”赵双环问,那口气好象是她约他来的。 “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原谅我吧。”肖志君说。 “我怪你了吗……” “让我看看伤口。” “不要紧,一只小口子。呵,有人看见你进来吗?” “不知道,现在我不管那些了。”他说着,上前一步,左手扶住她的头,右手轻轻揭开胡乱贴在伤口上的纱布,倒点开水,重新洗净伤口。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捣碎的草药,敷在伤口上,用自己带来的绷带细心裹好。她静静地坐着,象个温顺的小姑娘,任由他摆布。 后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朝她鞠个躬,直望着她的眼睛:“小赵,我记住你的话:不应该自卑,也不应该悲观。再见了,明天我就要到山里去了……” 他转身要走,她拦住他,双眼泪花闪烁,激动地表白道:“呵,莫讲再见的话,我和你一起去,你到哪,我就到哪,天上、地下………” “不,这是不可能的……”他苦笑着说:“你知道,我家里的人……” “你家里的人我不认识,我只认识你,只有你呀!” “我还要告诉你,我经常吐血,恐怕活不长了。” “你说些什么呀!”她急忙伸手用力捂住他的嘴巴。 “可是你会因此丢掉荣誉……”他把她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的手里。 “不要提它吧……”她突然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剧烈地、痛苦地抽噎起来。 “小赵,小赵……”他举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 此时,在他们心中,所有自私和贪婪都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片完美无缺的爱情;为了它,哪怕受尽磨难,也是值得的。 我们就讲到这里打住吧。 这年夏天,我最后一次去木兰溪。依然是盘金贵接待我。他比以前更胖了,又圆又大的面孔,象铜盆一般发亮。这次他不再谈办广播的情况,迈着神气十足鹅步,领我去参观公社新办的养猪场,并且给我介绍了养猪模范莫翠花,那是个娇小玲珑的瑶族姑娘,看样子顶多十九岁,爱说爱笑,一派天真。当我和盘金贵正在谈话时,莫翠花走来对盘金贵说: “盘书记,我请个假。” “干什么去呢?”盘金贵亲切地问。 “到供销社买两枚针。” “去吧。”盘金贵慈父一般,笑咪咪地说:“买了针就回来呵,不要到处乱跑。” 姑娘严肃地点点头,走了。 盘金贵钟爱地望着姑娘的背影,很有感触地说:“对先进人物,要加倍地爱护呵!对赵双环,我就没有尽到责任呵!” 我什么也没说,只觉得心头象压上磨扇一般的沉重。 蓝蓝的木兰溪照样流,水柳长在高岸上,新竹生在山岗上;芳草芊芊,野花飘香。可是,我们美丽而善良的赵双环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原载《人民文学》一九七九年六月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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