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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过年


  换车后,火车行驶黑夜,车厢空荡荡,美人入梦,广播播着春节晚会相声。
  前面何方?
  生死场。
  那就简单了。

  二月五日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水墨寒凉的下午,小西又回到了故乡小镇,冷风浸浸。
  他在笔直的街道上走着,终于回到家,父亲正好站门口,偏下头,就看见他回来。
  个杂回了。
  嗯。
  怎么,工作找到了?
  没有。
  那怎么办?唉。
  父亲发出重重一声叹息,撞在小西心上,似乎比小西还疼痛,小西没回答。母亲从后门走进堂屋,小西脸上生出哂然一笑,将包搁地,自己随便在椅子上坐了,母亲立即把包捡过去,翻出里面衣物清理。
  今年过年准备不少年货,我带你上楼看看,会让你过好年的,放心,过完年再走,好吗?
  是的。
  三楼挂着不少的猪肉薰腊,看完,父子俩下楼到后院站着,父亲笑嘻嘻地问。
  怎么样?过完年再出去,上哪儿?告诉我。
  我现在处境很难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告诉你,我已经退了。
  父亲迅速打断他,小西更加烦恼,默然无语,父亲也不吭声,各自想着自己的,各自向一边走了。
  傍晚时分,小冬回来,将手重重地按在他哥哥的肩上。
  怎么样,哥,如何?
  没什么。
  小冬随口问,他也就随口答,隔壁春妮和她爱人下班回来,看见后院孤站着小西,升意打趣问。
  又游什么地方了?
  没什么。
  他困窘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那两人把他望着,显得奇怪,不好再问。

  二月七日

  功功放假,小华将她送这边来,让小西帮她辅导一下,小西就帮功功做寒假作业。他发现功功学业太差,不耐烦了,忍不住叱责几句,只见几大颗晶莹的泪水就挂在了功功胖胖的脸颊上。小西大为惊愕,一时停下,走到一边去谴责自己,也不想再辅导功功作业了,她乐得没人管,自己在那里把电视频道扭得叭叭直响。小西坐回桌前,想静心来写点东西也不能够,便离开家门,慢慢散步到江边上去。
  江水很少了,很少的水面显得很平静。移动着清波,将来有一天会干涸?沿着长堤向北走,北方的天空上铺满淡青色和珠灰色的云,云层下的江面波光潋滟,沿堤的芦苇个个金黄,风吹动发出金属的声响。藜首北望,那里令人响往,因为那里人气浓郁,宜昌繁华,美丽三峡,听说三峡工程就要开工了,将来想必会更上层次吧。在东南方,是烟雨迷蒙的江河湖海,辽阔的江汉平原躺在那边。
  从长堤跑下去,在护堤石缝间藏一卷手稿,用胶纸捆好的。到河心洲上,细腻洁白的沙滩,象女孩儿的爱情。水鸟飞来,走在上面是多么柔软新意。水波薄薄地铺展沙滩,留下道道波纹,高低起伏,比任何一个女孩都要温柔。静静的河面上没有一点声音,接着一首朦胧的白色巨船就出现在下游远方,正朝这边驶来,发出悠长的汽笛。小西好想创造点什么来打破天地间的岑寂与平和,于是弯腰拾起一枚石子,奋力朝江中投去,这是一枚薄园浅蓝的石子,它划过一条漂亮的抛物线,闪耀着光辉而又自由的形象,呼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水急逝,从北方日夜不停南下,又投进二三块,江水依然不停地急逝。捡起一根树枝,在平整光洁的沙滩上写起字来,向前走一截,有几个农民在沙滩上筛选沙石,拖拉机也开到江心洲来了。绕过他们,继续向北,一直到江心洲的尽头,站那里,清风飒飒,不觉伤感起来,又想起远方人。然后折转身,爬上长堤,慢慢朝回,只觉得身上半凉半热,寂寞惆怅,殊自飘零。

  二月十日

  他终于坐下,一时想别样心思,一枚成熟的果实,渐渐甜熟,缠密无尽,好象鱼儿从水面吐出一串串水泡,清查过来。他想坐下来好好写点东西,又想自己在家不稳,随时有可能走,写什么好呢?只好拿出毛笔,练写毛笔字,父亲推门进来,鼓励他。
  我做个镜框,你写东西我框起来,做个纪念。
  我字不行,再说,写什么呢?
  不怕,随你,最好是自己想的,不要总写毛主席诗词。
  好,让我想想。
  他找来一张纸,依样裁好,又画格子,然后乱翻宋词,依样画芦写一首歪词。
  一丛花登高怀远几时穷?漂泊又重逢。浪花翻卷梦成空,正早晨,薄雾朦胧。南燕北归,清江苇岸,何处识萍踪?宋山巍巍入眼瞳,长灯伴青松。小楼昨夜风雨重,应沉醉,窗前葡萄香浓,面目点赧容。水田无语,更有长江,回首看东风。
  用毛笔填写到白纸上,唤来父亲看,父亲高声吟诵,摇头晃脑,似乎古板。然后装在镜框,倒是一点没有失言。小西多少感到羞耻,却也没出声反对。
  今年春联也归你写,早点想。
  父亲兴致很高地说,小西马上接口回答。
  想不好,还是由您来,我发现您水平蛮高。
  笑话,读大学的人连个春联也拟不好?理所当然归你,顺理成章归你。
  他不愿多费口舌,便把这事放一边去了。心理上只等着春节的来临,闲得有些无聊。

  二月十一日

  父亲问他想好没有?他说没想,父亲就嗔怪地望他一眼,强调非要他作不可。小西很快顺从了。他振作精神,开始思考,有心表演,不计影响,屋里转圈,步子大大,敲打半天,拟就一联。
  四十年奋斗,踏破春秋染华发,今日得宽馀。笑谈人生,平平常常才是真。
  三千里风云,历尽沧桑几多愁,曾经反复问,拍遍拦杆,风风雨雨一样人。
  夕阳无限好拿给父亲看,父亲笑问他什么意思?他脸红了,低头喃喃说,就是这意思。
  好好,你动手写。
  我写不行,还是您来。
  那么,就须得用正楷,写两行。
  父亲一边沉吟计算,下楼去了。等小西下楼,看见父亲已裁好红纸,伏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十分用心,将他全部家底都拿出来了。小西背手在旁边看,总觉得口气大了点,但见父亲没在意,他也就不再放心上,转身又上楼去了。

  二月十四日

  春节,早晨,父亲吩咐小西和小冬把对联贴好。他和母亲在厨房忙碌,准备团年饭,拆猪头烧热水。小西和小冬换上新衣,站在门口观看风景,姐姐姐夫功功都骑车来了,也是一身新衣,却只两手两面黑皮纵横。功功捎开众人,噔噔噔上楼,扭开电视看起来。
  年青人聊天打牌,实在热闹。等父母把团年饭做好,拾桌摆椅,端菜上酒,烧纸浇奠。
  小冬就在外面放响了万字鞭,鞭炮猛烈,红屑入尘,一条街的鞭炮都炸响,好象他们带头似的,家家都在团圆。还有一盒礼花,小冬也捧出去放,都是别人送的,放起来也不心疼,在浓烈的硝烟味中,大家举杯喝酒喝饮料,吃起团年饭,父母还当回事,年青人却不在乎,早就没了当年团年的那种气氛。吃完又打会儿牌,姐姐他们一家三口就骑车回去。新屋不能少人,况且初一姐夫他们要回老家。
  晚上灯时,大家也没做饭,早早围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朱时茂与陈佩斯,还有冯巩和牛群。春分零时,鞭炮猛烈炸响,打开二楼窗玻璃向外观看,整条街电光闪闪,硝烟滚滚,倒好象着火一般。七彩礼花不断升向天空,尖叫着欢腾,炸出流萤般星火。一家人都出去放鞭去了,只有小西站在二楼窗玻璃后,没下去。小冬放完鞭,又抬出两盒礼花放了,每盒一百个,只见华光四溢,悠悠而灭。
  一家人回到楼上,兴犹未尽,兴奋地谈论着,母亲沉思的表情严肃地说。
  看来明年就要增加到三盒礼花了,都比着呢。
  小西听见这话,心中自有一种郁闷落寞,和他们一起登上三楼,遥见高坝洲工地,大烟花不停开放,照耀万方,夜空全被染得血红,人人都为钱心疼,嘴里却大声叫好。没看完烟花,大家就先后回屋里睡了。

  二月十五日

  早上起来,寒春的阳光明媚,照得向阳的屋里通亮。母亲做好汤圆,楼上的二兄弟下来,吃了饭正在议论。
  要回去给婆婆上坟吧?
  小西和小冬骑车回去。国泰民安,一路祥和,清风徐徐。在村前小店里,小冬停下来买了一小挂鞭,几只炮竹,一盒烟,陈姑妈和陈姑爹都已经去世了。两人一起到二爹那里拜年,年前二爹感冒,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这会儿起来,模样有些清减。
  小妹小光也起床了,都从楼上下来,四子妹一齐到山上去。走进山里,长满树木灌林,荒草深深,几乎已无法走进。青翠群山,环绕蓝色玉带;浅白沙滩,映衬着明光高远的天空;斜坡上,柑林成阵,这比小时更加的荒凉冷落。大家相继钻进密林,终于来到了婆婆坟前,坟还新,红色山土,顶心枯枝败叶。坟前围一个胶纸做成的灯笼,里面灯火早已经熄灭。小冬把鞭挂在树枝上点响,燃炮,好玩,把一支炮竹放进坟前的灯笼里,轰一声将它炸飞。大家顿时大笑起来,平添一种愉快。沿那边的山岗走下去,先到姑妈那里,然后到吉大爹那里拜年。前不久吉大爹跟儿子打一架,这时便拿出他的伤给大家看。
  到晚间,在二爹那里吃饭,酒足饭饱,四子妹到姐姐的新屋去,这是一栋三层建筑,建得很牢固。屋里没什么家俱,显得空荡荡。可是透着新鲜的和春天的气息,冷风从未钉严的窗户吹进来,冷浸浸如下起雨。五人站在空空的屋里,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只是有些发抖。小冬手握嘴前,微合眼轻唱。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大家跟唱和,到高音部分,都唱不下去,只有小冬还能唱出来,他脖子上的青筋也冒出来,一时酒精发作,小西也跟着吼一句。
  我曾经问个不休大家停下来正要听小西唱,小西却唱不下去了。他假意在那咳嗽,又笑着,小冬继续唱下去,气氛一时又活路起来。终于你一首我一首唱个没完没了。小西和小冬又在堂屋里操起正步,一二三四地喊着,闹到夜深终于睡下。
  你在这里住几天?
  姑妈问。看见姑妈厚密头发,他只好点点头。
  英姐让你到她那里歇一夜呢。
  好,我去。
  既答应了,他也就只好作这种打算。

  二月十六日

  小西到英姐那去,姑妈也一起,大家一起去看高坝洲水电工程。
  小西坐在英姐屋里和他们打牌的时候,母亲忽然大笑着进来了,老面兴奋,和英姐他们打招呼,对小西说。
  小西,有你一封信。
  您又拆开看了吧?
  哈,让你又猜中了,我拆了。
  小西以为母亲说笑,接过来一看,信果然已被拆了,小西勃然大怒,看也没看,便把信装进口袋,脸色阴沉沉,牙骨错动,一声不吭。母亲就和别人说笑起来,加入到牌圈中去。不久,英姐做好饭开饭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英姐不断为小西挟菜,母亲坐在桌边边吃边笑,似乎极为兴奋。
  吃完,有姑妈,母亲,英姐,英姐女儿,小西,一起去观看高坝洲工程。巨大的工地却相对平静,自动沙石料系统正在运转,载重车不断从河床拉起沙石。河水犹如一块块破碎的翡翠。连接着河两岸的大桥已经修好,细长优美,两岸山壁被炸得刀削斧劈一般,整整齐齐,无人的山岗上,密密麻麻长满松柏。小西不经意地回转头,就看见水晶从远远的那边走过来,他心一阵兴奋,便独自站在路边等待。果然是水晶,长发梳得整齐,低着头,偶尔抬起来,脸庞真年轻。小西心里就不由一阵高兴,想说什么,却没什么可说。水晶却显得相当稳重,在人中不张扬。这群人在栅栏外看见里面漂亮的建筑群,草坪银杏,小桥新亭,新奇着另一种生活样式,姑妈说。
  唉唉,我想去给他们草皮上扯草,莫非比那些小姑娘差?他们偏不要老婆子,哈,能挣两个钱花花也可以。
  偷东西有多少?经常被抓,还有人偷。没办法,工地上也大方随便,那些妇女呀,不偷才怪。
  多大的工程呀,人却这么少。车轮子簸箕大个个,特别是晚上,车来车往真吵得睡不成觉。眼看着这地方整个都变了,就这一转眼。以前多少年就是那个老样子。搬家的时候,那些老头子老婆子就是不愿走,不死了好几个呢。现在全变了,连我们住在门面的都适应不来。
  这时有一股微微的春风从河道东方吹来,卷起沿河尘土,好象纱巾围在脖子,挡得人睁不开眼,大家都掩面低头,只小西没有,悄悄把水晶望着。等风过去,站在刚建成的桥上,风寒冷,车驶过,桥身竟些微摇晃,好象站在波涛之上。折回来,到别处看了,只有母亲迟迟不肯离开,大家只好把她等。小西一直把心事寄在水晶身上,觉得安慰,想去牵水晶的手,却又不敢。英姐姑妈回那边的家,母亲坐车回去,小西和水晶到他姐姐家去,楼房空洞寒冷,可没什么。他想起姐姐那台老收录机,几盒旧磁带,拿来一盘卡进去,按下键,是朱晓琳《童年的小摇车》。青春时听它睡床上颤悚,伤感那时同学离别。现在是找不到那种感觉,却依然能寻到往日旧址。虽只一片废墟,早春不太明亮的天色从未装玻璃的阳台上吹进来,只觉手脚冰寒。水晶跟进来,穿一件红方花格大衣,一头浓发,几乎已完全遮住她脸,却用小手指按住一边额角。
  我头又开始疼了,疼好久。
  是吗?
  他随口问,似乎没放心上,不经意走开,从柜顶拿来他那一捆大著作,打开来,一本本检视,可没什么可看,逐渐陷入沉思。心中稍有悸动,呼吸一时急促。水晶看在眼里,没说什么,悄悄走开,让他独自一人沉思。
  真不知这些努力会是何下场,等我死了,谁还记得?管它呢,只要我曾努力过,有什么可怕的?
  想会儿,不想了,收好捆紧,扔到柜顶。回到客厅,空荡荡的冷风过来又过去,一个年青的女声唱起《爱拼才会赢》,从阳台向外望,清江河清清楚楚的横在眼前,麦子青青,河滩依旧,孟庭苇唱起了《如梦如烟的往事》。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水晶偏头站那儿问一句,看他一眼。小西没敢真看,低头一笑回避。同时脑际掠过一阵凄凉的风,上升到遥远的星际,想到了命运的终结。老去的青春,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纠缠住小西。功功从楼下爬上来,打乱了两人宁静,她一个劲地缠小西,令小西不胜其烦,大家下楼,看姐姐在厨房做饭,聊一些无聊无趣的话题。无非是他何时才能取得成功,从后面阳台朝山上望,群山被松林覆盖,无人砍柴,林深草密,不是他小时在山上打松果烧的时代了,现在家家都用沼气。水晶在这里跟着吃饭,自回去睡觉去了,她父母都去了三峡工地,只剩她一人在屋里,东吃一家西吃一家。

  二月十八日

  早上他到二爹屋里吃饭,外面有人敲门,小西把门打开,水晶猛然一笑出现在他面前,她真年轻,象个熟白的苹果。小西哈着白汽把她领进屋里,小光小妹他们一起打牌,打会儿,外面有人喊,小西觉得是喊自己。他便走出来,果然看见父亲正从一辆吉普车跳下,招招手要他回。小西未理睬,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走了。

  二月十九日

  开动双脚,慢慢步行。
  小红。
  小西。
  对方脸色红得发黑,说他在用大棚种水晶萝卜。小西仿佛看见了一畦畦碧绿的萝卜,在大棚里整齐地生长,那个种萝卜的人不是老同学而是他自己。小红牵个孩子瑟瑟地站在寒风里,相别多年,认不来了。
  这是你儿子?
  是呀,你现在在哪?
  没有地方。
  他简单地回答,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渐渐茫然起来,明显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究竟该怎么办。空无的渺茫,无话可说。小西便急着告辞走了。他重新抬起头来,大路两边勤勤恳恳早就不同。移民户大批搬来落脚,尽是不认识的人,全部楼房,好象城市。平坦的道路滟滟如水直到天际。过了桥,看见一块块蓝色护栏,旁边就是新建不久的小学。上午阳光白亮,照见公路两旁细长无边的榆杨和柳林,水田水闲置,池塘水静列着几根荷叶枯茎。
  不大风,不大雨,不大热,眯眼看路面,慢慢向前走。想些从前事情,都远了,一切都远了,包括那时志向,都模糊,对生命的向往也不再象青春那般强烈。从前是焦虑惶惑和破碎,而今重又拼起来,可有什么用?眼前出现两条道,他选择沿河边的一条,因为可看见河水。过往高坝洲的工程车辆来来往往如雷鸣。沙滩依旧,柳林依旧,只是那些大帆影不再有。他思考着远离现实的巨大问题,内心渐渐出现巨大空洞,脸上却浮起笑容,因为见到家门了。
  回来了?还以为你要老玩呢。
  有什么好玩。
  母亲笑嘻嘻,一直对他笑嘻嘻,似乎感到对他不起,却又从不承认。小西懒得理她,板着个脸自顾上楼。想着口袋里还装着一封信,到现在才掏出来看了,心中并无喜悦,到是得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么,还得打工去了。可上哪儿啊,心中真的没有一丝把握。世态炎凉,人海茫茫,真的又要经历一番体力的考验么?不如此又如何呢?那么还是得走。
  他站在窗前,心中不停地翻腾,脚步犹显沉重。干脆,我还是先写几首诗吧,也许能有点突破,这般想着,顿时振着起来,选几首满意的,写好投出去了。剩下日子,他想法凑了几十首写成一本诗集,取名《爱情集》。

  二月二十二日

  早晨,小西爬起来到外面跑步,雾气浓重。跑一程,小冬上班骑车从后面跟上来,陪他在旁边。跑到长江边上,小冬骑车自去,小西开始往回跑,他一直跑,可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头,跑步的信心慢慢散失,气喘吁吁,回来洗澡擦汗。
  早餐吃面条。吃完上楼,关门写诗,似乎苦想,其实未想出几句,尽在想别的。这一天他一共也就做了一首,感觉也算对得起自己了。吃过饭就到外面转圈,象一名老干部。

  二月二十五日

  正月十五,来了许多年青人拜年。一排摩托停门口,看上去闪闪发光,扶老携幼倒也热闹。小西装笑脸陪他们,孩子们个个厉害,他心中着实不快。小妹和小薄来这里学习,小孩子在外面猛烈敲门,他只好把门打开,他们挤进来,在屋里嬉闹撩拔,钻上钻下,冲小西做鬼脸,逗女孩说话,实忍无可忍,这便站起来,说道。
  你们出去,我们做事。
  不。
  两个小孩摆出无赖架势,一个在地上打滚,一个朝小西猛吐唾沫。小西脸变成铁青,握紧拳头,一声不吭,站那里好久一动不动。两个少女坐在床上看着。他面前的小孩忽然嘻嘻笑将起来,小西回头一看,凤姐正半推门悄悄观望。他熄了怒气走一边,胸口剧烈起伏,到夜降,吃过晚饭,摩托车载着一家三口,一辆接一辆离开了。

  三月一日

  早晨,照例睡个懒觉爬起来,小冬早已上班。热剩饭菜吃了,天光明亮,道路渐少人行。小西出门,慢慢走着他的固有步伐,不觉又走到长江边上,沿着江堤走一程,下到江心洲上,江水很远,可又近在脚下,太阳下的河面似乎唱着歌子。沙中常埋着些有趣物。
  比如猪鱼遗骸,一只胶鞋,汽水瓶子,白色泡沫沿着水线漫迁,让人烦恼。踢着水行走,水花溅溅。对岸青山遥遥在望。工厂一线开出烟花。囊括四海的欲望早经洗却,而今只是依稀记得。忽然,他脑子里想起了冬游,现在冬泳,最好不过。可惜不敢,取几颗小石子玩着,不远处有几个取沙人,拖拉机正从江堤上突突开下来。河边的柳树,垂下的枝条上已长成了新叶,又一个春天来了,昨天下过雨,油菜花也开出几朵。
  光在屋里看电视,怎么办哟。
  父亲在门口叹口气,转身走开,小西也不吭声,把刚涌起的一种厌恶从心底里压下去。
  费莫大精力,想写几首诗却又写不出来了。况且电视剧也实在好看,浙江台在放《英雄无悔》,把他吸引住了。偶尔一两声鞭炮在窗外炸响,新春的余庆还在耳边,跑过去望,大街却一如往常。人们都忙自己的事,他站在玻璃窗前,照例涌起一阵焦虑。春光的世界与他无关,他是坟墓里人。

  三月三日

  扭开电视,满屋哀乐。一代伟人逝去,一个时代悄然终结,剩下他该怎么办呢?外面闹哄哄响起来。传递这个惊人消息,小西一人空站客厅,无处可去,只觉寒冷,机械地听着电视里面声音,太快了,没有什么可评价了,不值得。
  一种黯然神伤的感觉弥漫心头。自己是多么想成为一个人啊。现在有这可能吗?没有。
  内心的创伤始终没有愈和,旧有的出身永远不会消失。走投无路,怎么回来?这便是罪恶么?自己是犯罪者了。
  晚上一家人议论着这件事,都觉得是一件大事,可也没什么可说,还是各自生活要紧。

  三月六日

  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完追悼会。
  他练习了一会儿毛笔字,这是星期天,小冬同事要来这里吃饭,他心情也惴惴不安,字也写不好,便不写了,无聊地在楼上走来走去。小冬的同事们终于来了,有男的也有女的,推着自行车进来,他干笑着和他打招呼,陪他们打牌,然后吃饭。

  三月七日

  上午,小西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母亲爬上楼,有点艰难。她在小西身旁坐下,看会儿电视,咳嗽两声,说。
  小西,昨天他们在席上说的话听见了吗?不好听呢。
  小西一听,两条眉毛竖起来,脱口而出。
  算了,好好相处几天就行了,还要多说什么?我看见您就烦。
  几句说完,站起身便走。等他在下面无聊地转了一圈儿,重新上楼,这才发现母亲还坐在那里,脸却已经变成了黑色,寒如铁,很有点想发作的样子。小西赶紧缓和语气,说几句别的,看见母亲似乎不太计较了,他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写字。
  是的,该要走了,不走是要死人的,不论我死抑或父母。

  三月九日

  父母商议,要把老房子拆除,把现在的厨房翻盖。小西听着他们议论,自己便走出去了,很不想参与其中,他知道,父母是在暗示他走。
  一个人又来到江边,看着蓝蓝的天上浮几朵白云。春天把河岸两旁变成了花园一般。
  河中分成不同的青绿,淡黄,各色的石子在浅水处闪闪发光。江水哗哗奔涌起来,原来的江心洲已缩小一半。深青的柑桔林,第一只燕子,第二只燕子,相继飞回来了。看不见它们,只看见高高的树枝间,鸟声清脆,竹子也似乎日亮,成片地在那里摇着。江水打着涡漩向南流。小西在江边锻炼了一会儿,肺部感觉沉重,起身爬上江堤,一只狗忽然吠起来,阵阵退缩。心头幻想着异性世界的美妙,体内生长着悲伤的丛林。
  回到小屋里消磨时间,翻出从前的英语课本,想着考研的无法实现,只好又罢了。整理了一会儿别的,没什么可理的了,就在那里呆站。

  三月十一日

  大家都回老家去,然后就爬上山岗上的老屋,重门紧锁,悄怆幽寒。母亲打开锈锁推门,里面空荡黑暗透出一股薄湿的霉味。这里的时代也结束了,我的故事也该结束。只墙上贴着一排奖状至今犹在,记录童年少年欢乐旧时光,也将被尘土掩埋。从今往后,不会再构造一份独特氛围,高耸骄傲与希望的光辉。他站在人群边上,听人议论,脸色木然,内心实在虚弱。大家打量几遭,走出屋,搭梯子爬屋顶,有人已开始揭瓦了。小西站在梯上传递,好象机械人,暗中检索他人信息。小冬上班,帮忙的有二爹和庆哥。一串人干起来很快,母亲和姑妈在姐姐屋里做饭,到中午吃过饭,下午接着干。二爹看见小西文绉绉懒洋洋,戏谑他几句,他也不答理。眉间凝聚忧愁,好象天要塌下来。随后老屋只剩下几面土墙在寒风中矗立,象一副动物的骨头架子,丑陋得很。
  人们开始朝山下扛木料,小西也跟着扛几趟,全身沾满尘土,加之神情萎顿,模样有点狼狈,扛一根木料下山,走过池塘边,母亲迎面过来,看见他低头扛木的尴尬模样,忍不住嘻嘻笑着说。
  看你这个怪可怜的样子,心里把妈恨得要死吧?我知道。
  这话就象一根钢丝从他耳朵穿过。小西也没把头抬起来,只是嘴角抽搐,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一霎时恨不能把母亲踢下水塘。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已经生成,因此拼命克制。
  问题是,逃往哪儿去呢?到处都一样,所以我要有自己一块洁净的地方,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求水国诞生。
  只觉得心中又流下泪水,将要满溢。两腿竟相颤抖,作出一副无力的样子,扛着木料无声地从母亲身旁过去了,扛完这一根,又不好久站,怕别人议论偷懒,只好继续扛。
  母亲正在姐姐屋发脾气,满脸怒气,一时紫色。原来她要好的车子没来,她去喊,人家根本不理她。姐夫重新找到一辆车,直到夜深,把木料拉下来了。

  三月十二日

  他们商议盖厨房的事,他却在心中大面积地否定自己的写作,否定从前的一切努力。
  无疑的,人世的羁绊使我无法成行。
  硬着头皮再写一会儿,一种悲壮的心情在他心中生成了,找一个悄悄时光,将从前所写小说和哲学著作烧成一大堆灰烬。
  春妮在隔壁出现了,笑问他是否到学校看看,小西摇摇头,心中水茫茫,春妮不能知他心情,看他样子有点奇怪,也不好再问什么。
  生死场已经做成,无论什么人都是要死的。那么,就不要悲伤,为自己,为别人。
  不安的梦境,柳林上生成的浓白的雾,春天到来的早晨,白雾悄悄放开,一切又有希望,河岸金黄的油菜花又开放,蝴蝶和蜜蜂在花间成群飞舞。山岗上崎岖的小道,从前人们依靠它到远方,现在却少有人行。

  三月十五日

  早给老同学写几封信,也有人回,却没多少高兴。下午的时候,职哥骑车从门口经过,看见小西正站在门口,他便折了过来,摩托直进门前,给人一种昂然气势。摩托熄火,职哥跳下,父亲招呼他坐,小西在他对面不自然地坐下相陪。
  水晶上学了?
  没,你去找她玩呗,她一个人在屋里,也没有伴。
  不行,年龄大了。
  你才多大?我今年四十,再过几年,没戏了。
  四十正好,正做事的时候,我二十七了。
  父亲泡茶过来,陪职哥说些话,他正好摆脱尴尬局面,一个人走到外面,职哥坐一会儿便也走了。
  又只剩下小西一人在房间,写会儿诗,想放松一下自己,精疲力尽躺床上,重新搜索一点精力出来,可不能够,真不年青了。干脆把自己摊床上,思想破碎,全无尊严。就在半睡半醒之间,汽车奔驰如雷,天象就要下雨,重新爬起,伏在桌上睡眠。九十九里都走过了,剩下一里不应当报废,我要到城里去,在那里才有机会。
  这次你打算上哪儿呢?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上哪儿还一样?
  父亲见小西在收东西,便追着问他,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小西沉着个脸,不耐烦地回答父亲这问题。这一刻父子间是紧张沉默。不久父亲叹口气,走开了,他也自收拾。

  三月十六日

  早晨,二爹和庆哥来了,翻盖厨房的工程已经启动。下面开工干活了,他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母亲笑嘻嘻地看着他,想要吩咐他做事情,小西理都不理,只是伸手要钱。母亲急忙翻出二十元给他,他拿在手,换衣换鞋,一件黄布夹克,一条发白牛仔裤,乘辆中巴,没回望一眼,向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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