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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朋友


  十月三十日

  早上,锁门,整理一下衣服,发觉天真的有点冷了,冬天就要来,可怎么办?自己去乞食呀?冬天刚来的时候,雾气还没从小河上散失,从山谷里稀稀冉冉飞出几只小鸟,也飞不甚高,象几片树叶又落下去了。瞳孔的褐色比皮肤更为阴暗,阳光如水泼地,湿得不敢停脚,汽车不时鸣着喇叭跑过。小西走到市场上,等上公交车,六岗下了。
  在公用电话亭捡起电话,掏出小本子按电话键,心猛烈地跳,把他脸也映染红了。
  喂,模具科工艺组吗?找小月。
  小月不在,他刚出去,等会儿你再打吧。
  他只好放下电话,在六岗广场转圈子。一个小偷被警察拷在站牌下,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牌子,表明他是小偷,那小偷低着头象个被吊死的人。小西转够了,又打了个电话,这回是小月声音。
  你现在在哪儿?
  六岗。
  怎么样?刚回来?
  回来几天了。
  怎么,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
  从话音里可听出小月的不快,小西已成惊弓之鸟,这时强笑着说。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打电话吗?
  那你什么时候过来?
  嗯,中午吧。
  那好,中午你来食堂吃饭,我在这等你。
  好,就这么办,再见。
  放下电话,心里泛起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好象他们已经知道他回来。小西心情显得沉重,不知该怎么办。为了继续活下去,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慢慢沿公路向厂里走,希望尽量不要遇上旧人。阳光依然是旧时的阳光,身心却是疲倦和忧愁,还有满身沧桑。
  小西不时偷偷地抬起头,看见了几个熟识的人,他心一阵紧似一阵,还好别人并没认出是他,暗暗地过去了。拐进小街,一直朝宿舍走去。刚刚爬上山坡,正好小生推车从山坡上下来,看见他,小西无法躲避,立马停住,僵卷笑容。
  怎么,是小西,你回来了?今天刚到?
  小生显得非常真诚随和,好象昨天还见面来着。
  是的。
  我马上要结婚了,忙得很。你回来,是休假吗?在外面混得怎样?
  不行,在南方打工两年,做的都是下苦力的活儿,没意思,便回了。想先来这里看看,反正我的关系户口还在这里,总要来的。
  没关系,直接从那边回来的吗?
  不是,五月初就回来了,一直呆在家里,总呆家里也不行,便想先来这里看看。
  回就回,不要紧,怕什么?想不想再回厂里?如果想,那就加紧活动活动,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不想。
  那,到燕市其它单位找找?也行。你先到我屋里坐一会儿,这是钥匙,我有事,先走了。
  谢谢。
  小西接过钥匙,站路旁,看见小生骑上自行车,从坡上折划而下,如鸟急逝,转眼不见。他心慢慢有种感动,增加一点勇气,却复又涌上悲愁。再向前走,向门卫老头解释一会儿,这才进了。爬进宿舍楼,楼里没人,都上班去了。在三楼,用小生钥匙打开一扇房门,里面真乱,没吃完的碗筷搁桌上,锅碗瓢盆堆墙角,几棵白菜到处放,两张床上被子乱卷。小西一人在屋里坐一会儿,找不到一本书读。小朱打开门走进来。
  咦,小西,你回来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用小生的钥匙。
  吃过中午饭了吗?
  没。
  那好,等会儿我们一块儿吃,好不好?
  行。
  刚回来吗?刚从那边回来?这几年过得怎样?
  不行。
  我早说了,象你这种性格根本不适合出去在外面闯,回来也好。
  是啊。
  小朱是小西所喜爱的,对他说话小西也不在意,反而在心里泛起一朵朵喜悦之花,体验重回。一会儿小孙也回来了,照例也惊喜一番,又和他说话。小朱把饭做好,给小西盛一碗,不断为他夹菜,小西也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很快吃完,回宿舍的人越来越多,楼道响起杂杂的脚步声,有打招呼的,小西周身燥热起来,心水反旋,坐不安稳,却硬生生坐住,没任何举动,有人推开门。
  小月低头捂鼻一笑,进来了,小西就不由站起来。
  小月,你头发怎么了?这么短?
  夏天剃光头,轰动全厂。
  好啊,我本也打算理光头,可是没敢。
  你回来多久了?从家里来吗?
  有几天了。
  嘁,怎么不来找我们。
  现在不来了吗?
  我以为咱们小西早进温柔乡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我只是这样子,还能变成什么样子呢?
  哪里,你小西还是有水平的,至少你敢而我们就不敢。
  敢走并不意味什么,这不又回来了吗?你们不是不敢,而是考虑比我多,不象我这么随便。我是很随便的人。
  吃饭了吗?在食堂还等了你一会儿。
  吃了,在小朱这里吃的。
  小月眨巴眨巴眼睛,象以前那个习惯动作,两人对望一会儿,一时都没话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到我屋里坐会儿吗?
  行。
  小西跟小月进他房间,里面收拾整齐一些,象小月人一样,可也没什么东西,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散,带有女性余韵。小西随手坐床上,拿起一本杂志翻起来。
  最近谈女朋友,晚上一直没睡好。
  上床没?
  这个,没有。咱们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这有什么?现在都这样,不操练一下,不生锈呀?她不要求你吗?
  好象没有过,不过她有时在这里坐到很晚才走,我也不好留她。你呢,小西,你和女人上床了吗?
  没有。
  小西不知怎么脸色竟然红了。
  不会吧,我相信小西在这方面是个不露相的老手,对女人有一套。
  小西甚至有些尴尬起来,连忙转个话题。
  还学法律吗?参加考试没?我听说这里规矩是法律大专以上才能报考。
  哪里,本科都可以。我已经参加过一次了,不管考怎样,我是决心继续考下去了,一次不行考二次,反正我就是要考,我已经下很多功夫了,你看,好多地方我都背熟了。
  真好,学法律挺好的,考律师也很有前途,我是不能考了。
  我建议你考研,真的,现在考研也很容易。
  考研吗?我不想,觉得没意思,老了。
  想怎么办呢?回厂里来?我想你是不会的。
  先看看再说,反正关系还在厂里,户口也在这里。
  这几天你住哪里?住旅馆吗?
  我在轮胎厂那边租一间房子,一月六十。
  那吃呢?
  自己做。
  怎么行?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吃至少可以少花钱嘛。
  怕麻烦你们。
  小月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一时没说什么,低头沉思一下,小无气宇轩昂地走进来,依然摆八字步,头发刚硬。
  哈,小西,你回了?怎么样?
  小无,你好。
  还是那样子,一点没变,哈哈。
  变还是变了,不可能不变,只是你看不出来而已。
  确实变一些,比从前沉着多了。
  怎么样,在外面?
  不行,没混出名堂。
  工资多少?
  二三百块,有时还没有,全做下苦力活。
  怎么会这样?我听他们说那边工作很好找嘛,你那个校友小壮也回了,别人都说他变得如何如何,我一看就还是老样子,怎么变得了呢?见人也不会说话,据说现在回沙市找工作去了。
  不知道,反正我是不好找。
  那你出去究竟干什么?你出去两年,又跑回来,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向来就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做我事,与别人何相干?管别人怎么说。
  是啊,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不知道。
  你跟我们说实话,你现在后悔不后悔?
  不后悔。
  那好,那你现在吃住怎么解决?
  在那边租房子,自己做吃。
  你先到这里来住吧,就在食堂吃,能省则省。
  好是好,就怕你们不方便。
  谁让我们同一年来到燕市的呢?大家都是同路人,我们会尽一切可能帮你,但主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好好想想吧,我休息去了。
  小无说完昂首自去,剩下小西和小月在屋里,一时找不到话说。上班时间到了,小月将小西留在房间里,他上班去了。
  小西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会儿,看会儿书,解个小便,一时找不到事做,实在有些无聊,出来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朦胧山谷,青色松林,风吹动大地上金黄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带来阵阵萧瑟。冬天的雾似乎还残留在明亮的阳光里,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悚然自危。
  我做什么了?我将怎样继续生活?我害怕他们拷问。
  风压低树枝,天空又使它们扬起来,仰过去,看去就好象一个个巨大的波涛在缓缓移动,拍找屋檐的声响,风起风落。阳台上,阳光渐渐照不到,可思绪还显得很活,小西在那里又呆会儿,发觉两腿有些酸麻,知道这是意志在撒娇。
  回到屋里,屋里通了暖气,热烘烘。一时热得不行,整栋大楼却安然得很,什么都能听见,什么看不见。坐会儿,实在坐不下去,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便带上门,走出宿舍大楼,刚到坡上,遇到小孙买菜回来,袋里还游动几条小鲫鱼。
  怎么要走?回去,吃饭再走,我正有几名同学到这边来,大家一起聊聊。
  那好。
  小西没法拒绝,折转身,跟随小孙走一程,这才发现有不妥。回到宿舍,小西越坐越是不安,帮他们择了一会儿菜,他同学也就陆陆续续来了。小西坐到他们中间,想到要跟他们一起吃饭,接受他们盘问,越想越恐惧,便趁个机会,悄悄溜走。沿街道一直走,回到黑暗的小屋,顿时筋疲力尽,什么也不想做了。
  静下心思考,想写点什么,写什么呢?坐起来想很久,一个字也没想起来。大姐过来弯腰笑他。
  怎么,又熄了?
  是啊,又熄了。
  要不要发燃?我帮你发。
  不用了,嫌麻烦。
  大姐依旧动手帮他发煤。做完这事,她见小西坐小凳上也不知在想什么,真是对这个年青人感到不可理解,便悄悄走了。小西好象没看见一样,连句感谢话也没有,他只是透过窗口看着外面天色,看见黄昏又来,菜园黑得看不清,想起当年屋檐下坐着的少年,心中不由感到一阵阵伤感,煮一点稀饭吃进肚子,胀得稀里胡涂。他依旧出门散步,人也黑暗,控制内心,渐渐走到精神的深处,感到无比的寒冷。高墙深院,冷火秋烟,不知又是何方?小西很想去问一问别人,聊解内中孤苦,却不敢。
  闲人渐渐散去,显出偌大一方天地,没有人来往。现实中小西慢慢朝里走,经过电影院,仿佛那里还在上演旧时电影,他成一个旧人。无病呻吟的墙体被雨水冲刷出条条黑迹,爬山虎高高上了墙。在草地上站会儿,天就黑得看不见了。
  必须面对现实,躲避不是办法;必须混进人堆里,装成人一样生活。下了这样决心,精神却并未振作,转回屋中,简单洗了,爬床睡下,脑子里还在不断地想着。
  去不去?莫名去了,莫名回来,究竟什么意思?睡梦中不得安宁。黑暗有一种张力,它不断地绷紧思绪,小西不得不放弃,转到一方美好的天地徘徊。

  十一月一日

  早上爬起,忽然想清这问题。
  我是无路可走才去找他们,不是无所谓,不找他们又能如何呢?无论如何我要找他们,不找没有办法。
  这样一斩断,心情就放松,想到自己还是要去,不免要把自己打扮一番,洗脸漱口,又用水打湿头发梳一下,将皮鞋擦干净,出门坐车雄起。
  上了宿舍楼,他们中午还未下班。他只好站在空旷肮脏的楼道里等待,观察别人最终落到观察自己,呼吸不来。心情焦灼,冒缕缕黑烟,长且空的坡道,从高楼朝下望,竟没半点眩晕。
  我好象面对死亡没感觉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应当经常思考死亡,因为它就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那意味什么呢?想不起来,我脑子不好使了,它自认为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小西一动不动站很久,终于下班,坡道上单身们陆续上来,他心交织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紧张得嘣嘣直跳,无法离去的感伤,盯在那里僵硬。人们沿楼道涌上来,小西站在楼梯转折处窗子边,看着人们向自己走来,象恋人等待黄昏。最初上来的人并不认识,随后小见上来了,微笑着打招呼,让他上他那儿坐会儿。估计小月也该回了,小西就告辞小见,去找小月。
  敲敲门,没人开,小月还没回,他只好折转身去找小无,小无刚脱了衣服躺下睡午觉,这时起来开门。
  是你,进来吧。
  小无平淡,小西也只好无语,小无钻进被窝里睡会儿,这才开口问。
  前天晚上你上哪去了?走也不打声招呼。
  上那边。
  小西轻描淡写地说,细声细气。
  昨晚宋师傅来了。
  是吧?
  小西暗自一惊,可没再问什么。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跑回来做什么?
  小西紧低头,没吭声,觉得受了压力,思想很乱。小无见他紧张起来,就把语气放松了。他似乎有一种藏在心里面的同情,只没表露而已。小痕也进来了,找本杂志躺床上,随便问几句,这时,小怀兴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眼看见小西,立即高声大嗓地说。
  你回来了,小西?
  伸出手紧紧握手,小西也自感动,觉得有那么一点意思,小怀对别人开口说。
  小西回来了,晚上我请客,上馆子吃一顿,就我们那年一起来的几个人。我有事,先走了。
  小怀一走,小西也就告辞,说要到小月那里去。小无低头一挠,烦起来,说算了你走吧,小西尴尬了一下,便走了。
  小西走进小月房间,小月正坐床边,支额思考,屋里安静,只有暖气的滋滋声,小月头也不抬地问。
  昨天你怎么走了?宋师傅来过了。
  没事就走了,嘻。
  你究竟在外面做些什么?
  没什么,苦力,做的都是一般人能做的活,讲起来没意思。
  我好象不大相信,你肯定在做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其实我不理解你。
  我,我是一个做了选择的人,只有朝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除此没别的选择,我写了不少东西,我打算继续写。
  有成功希望吗?问题是你这样写下去会不会有一个结果?因为你得生活,你并不是神。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无。
  难道你父母不为你担心着急?
  走到这一步,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丢失太多,还能有什么呢?老实说,我只在想今天该怎么过,至于明天以后,我是从不想的,轮不到想,想不通,也想不了。
  说真的,我们也想帮你,只不知怎么帮,我有时不太理解你的想法。
  我也不理解我自己,就让我这么下去吧,你也不要多管。
  我也忙,谈了女朋友,不到一个月时间,花一千多块钱,都不知怎么花出去的。
  漂亮吗?
  不漂亮,不过聪明,懂事,和她在一起,觉得愉快。
  那好,真好。
  晚上她常常来这里坐到十点,我没问过她想法,她总坚持要回去,我也不强留。
  男的还是要采取一点主动精神,一锤定音,把她搞掂。
  这事不急,不急。问题是,现在人的欲望不象以前那般强了,说难听一点,现在鸡巴不常竖了。
  老了,我也同感。
  小月说了这话,继续他的思考,小西嘴角含笑,心头同样溅起一点悲哀。拿起床头一本《读者》装模作样地看,小月不知不觉翻到床上睡着,小西走到阳台上,看外面风景,直到上班铃响。小月去上班,小西躺到床上拉过一床被子,模模糊糊睡起来。
  一觉醒来,狭小温馨,不似梦中空旷凄凉。他心里十分诧异,翻身爬起,渐渐想清楚这是哪儿。整床叠被,洗脸梳头,打扮一番,重出阳台。
  秋风广阔,天宇轻松,鸟儿没了消息,寒意浸透皮肤。
  心里满盈光和热,可只把自己燃烧,并没照亮别人,因此我可以有自己的事业。
  他心这样想,顿时又兴奋起来,想着自己将要成就一番事业,可以达到什么样的前景呢?那真是不可预测呀。脑子把自己所能干好的事情搜索了一遍,最后归结为写作。也许真能在这上面做出一点什么来,真的,得把写作完成,因为我不是已完成很多了么?伟大已经归结为我了,很好,这就去罢。
  想着想着,最终结束了自己的宏伟理想,因为时间太久,他迷醉的心情开始游动,太阳偏西,照耀这片城市,与两年前相比,还是那样子,那生活,那节奏,没理由改变。
  城里人青春长久,我则老了。若相逢,我就说,‘你还是那样子,我则老了’。她会怎么说呢?
  小西脸上漾出一种幸福神采,也不知胡想什么,眼水沉落,手扶拦墙发白。
  太阳落山,下班铃响,广播响起,树叶下冒出人之身影。期待无久,小月急急进屋,小无小痕跟进来,并没特别的消息。小西一一看着他们的脸,显得有些失望,又感受到拷问之压力。小无张张嘴,小痕咳嗽,小月走动,还是小无先说。
  我们现在都无所事事,你回来干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你就算拐卖妇女,我们也支持。
  我怎么会拐卖妇女?
  小西诧异地问。小无顿时更加不耐烦。
  你现在这样子比拐卖妇女还要糟,指望我们?我们能帮你什么忙?我们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我,我就坚决不回来。
  没想指望谁。我也不是回来,我有我的想法。我并不认为这样回来就是一种羞耻。人有各样的自由,我有我的自由,没必要限制自己,我也没觉得对不起谁,也不要别人对我说对不起,大家各走各路吧。
  当然,当然,回来也没什么。都只想怎样把事情办好,既然回来了,总要找份工作吧?
  是回厂,还是做别的?回厂就分头找人。
  厂是不回的,没意思,在别单位找工作恐怕也不容易,先看吧,不强求。
  几人闷头无语,都不大舒服。小怀咧大嘴走过来,带来一股风。
  我还在路口等,等不见人,原来还在这里。
  那好,走吧。
  他们抖动衣服,依次起身,小月关门,小西落后。下了长坡,渐渐拉开距离,小痕在后面低头对小无笑起来。
  你看,小西走路还是那样子,嘻嘻。
  什么样子?
  小西笑着转过身来,夕阳照在他脸上,一时有些睁不开,那几人哈哈大笑,卷走了黄昏的寂寞。
  没变,一点没变。
  揭去一层刚强,风沙变得脆弱,他躲在别人身后朝外走,害怕又暴露出当年自己,即使暴露出来了,他也不会承认的。眯着眼睛望着小河对岸的厂房,树丛里静白,默然忧伤。
  过桥下坡,在路边一家小餐馆进了,各自点菜拿洒,小西未曾放松微笑,小痕不动声色为小西斟杯酒,小怀起身发话说。
  来厂几年,一点成绩没有,真是惭愧。
  谁又有成绩了?在座谁有?都没成绩。
  我们这班人牌子最硬,但也最没起色。不知是怎么回事?难道大家都谦虚?
  我想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骄傲,紧迫感不够吧。
  究竟该怎么做,做哪样,其实谁心中也没底。包括小西,他虽然出去了,其实在心里也是一片茫然,迷迷糊糊,糊里糊涂,不然就不会回来,对不对,小西?
  这件事,大家得好好讨论讨论。
  内心都傲,不愿低头,加上家在外地,无人肯理,胆小怕事,不求成功,但求自己,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成绩。有时候我都觉得小西做的是对的,却没勇气步他后尘。算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
  问题就怕平静不下来,我曾想到这点才走。现在社会变化多快,不好松懈呀,否则真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把自己推向绝境,也是从这一点考虑。因为人往往自己做不了主,命运操纵在别人手里。到底何人,我也说不上来。环境会改变一个人,不论多厉害,在一定的环境中他迟早要改变。把自己环境搞乱一点,使自己能够保持进取精神,有什么不好呢?
  你这种想法离奇。现在社会不断进步,总不能老保留过去习惯,一个人要站在时代前列,领略时代风采,驾驭时代潮流,而不是去做相反的事。逃避不是办法,因此不同意你的观点。
  一个人只能服从自己的想法,哪怕自己想法是错的。处在我这样的环境和现实里,我没有别的想法,也没有别的选择。
  狗屁。
  小无怒发张目,驳斥道。
  人之习惯是可以改变的,象我们,在外面呆了这些年,不是一些习惯已经改变过来了吗?你为什么说人是不可改变的呢?那还要我们学习干什么?象你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形而上学,悲观消极,停滞不前,坠落荒唐的观点,应当彻底加以改变。
  小西声音也大起来,大概啤酒喝多了,脸孔红红的。
  我是说,象我们这些出身在农村,走到哪儿都带有一种农民气质,从田野出来的人,有相对于城里人所不同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无法改变的,因此就有区别与距离。从社会来说,社会存在阶级,现在虽然不讲阶级斗争了,可依然存在阶级,认识到这一点,自觉把自己归属于某一阶级,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人,这就是我所说的一个人不可能改变的地方。当然,他也可以通过他的怒力,爬到另一个阶级里去,或者他自己就完成一个世界。
  那你当然是自己完成一个世界罗?那我们又属于哪一个阶级呢?我看你完全是在胡扯。
  只有创新才是我们唯一出路,没有创新我们都要归属于古代去,回到古代。
  看你这样子!象你这种划分纯属荒廖。现在中国哪有阶级?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什么两个阶级,什么完成世界,你有病。
  毁灭是存在的,如同战争存在一样。阶级是存在的,阶级就是战争的起源。只有新世界才能超越这些战争,完成我们心愿。
  人小西和小无越争越激烈,倒也没打架,大家劝开,两人一时都意识到失态,各自平静下来,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小怀平静地转了个话题,说。
  小西,现在有两条路可供你选择,要么回厂,要么考研,其它路没有。我建议你考研,缺钱我借你。
  回厂不行,考研不考,何况还有关系问题。
  没问题,好考得很,我建议你考,这是最好的出路,一年考不上再考,总会考上的。
  对考试已经厌倦,没那耐心。再说考上研究生又能怎样呢?我没有想好这个答案。
  只要考上研究生,就有办法,否则你又能怎样?不过你关系确实难办,你先去找找组干科,他不同意就同他吵,不过你终究得找人事部,这事不好办的。
  关键是他想不想考,想考总是有办法。
  小西一直不说话。大家吃饱喝足,擦嘴起步,小怀掏钱付帐,小西已经撑得走不动了。
  夜色中朝山上走去,灯火辉煌,头顶一轮明月,人人都没话说,似乎都只在默默消化食物。
  回到楼上,小西到了小月那里,在卫生间洗个澡,周身舒服,洗完躺下,继续消化食物。
  小月洗过澡,也躺下,一时都睡不着。
  我婆婆死了。
  小西终于搬出一个无聊的话题。
  是吗?
  前些日子死的,我当时也在场,可不知她什么时候死的,她两条腿都烂了。
  怎么回事?
  她,有一次摔断腿,没办法,只好躺床上。在老家,他们把原先门堵了,在后墙挖个洞,把婆婆安置在屋里,父亲二爹各养半年。我回去看见后,提出要把婆婆接到家中来养,母亲不同意,没两月,婆婆死了,虽然不关我什么事,可心里总觉得凄凉。
  现在都这样,我家也有矛盾,谁做好人也不行,其实也没什么。
  在家住一段日子,总是不舒服,左胸也疼得很,亲情不可靠呢。
  在我们家,有一次妈妈为我倒洗澡水,我说,您这是何必呢,象服侍少爷。妈妈一言不发,走了,我洗完澡走到外面,才看见妈妈在悄悄抹眼泪,当时我就慌了,心里惊讶极了。家里人想的和我们不一样。
  是的,所以我出来,彼此早冷漠,但出来做什么,心中真的没一点底。回到这里,也不知东西,小怀劝我考研,我真不想考,我对学习已无兴趣,只想毁灭。回厂吧,不愿意。
  再下南方,年龄大了,真不知自己能否再经历一番折腾?原是孤身远引,至死不回,现在好象都没了。要坚持的东西没一样能保住,自己成了自己的否定,真悲哀呀。
  小西发出了一声叹息,真的象是从心底里发出来似的。小月轻描淡写地说。
  我反正上下班,学法律,别的不管,也管不了。我想你在心中一定还有自己打算,你决不会毫无打算,你跟一般人不大一样。
  是的,我打算写作。在家里我已写了一百万字,还写了不少诗集,可没水平。我打算继续写,争取能写出一个名堂。
  你太自信,想劝你也没用,可生活太现实。我希望你能成功,可我帮不了你什么忙,我们在厂里也没多大出路,要做点事情还真得出去。
  这两年在外面,接受了锻炼,进步不小。但还不够,离我理想还差得远。真羡慕从前那时代,一颗子弹可以教育一个人一生。现在我们还有谁来教育?只好自己走自己的路去了。能成立一个什么样的水国呢?它应当是完全的,美好的,脱离战争的,把人类带向进步的。
  我没你那么大雄心,我学法律,社会在进步,法制在健全,我能够因此而在社会中有一席之地。你脑中那些想法,难道不会过时吗?不要生气,我觉得社会是否在我们面前根本就还未完全打开呢?所以不该早下结论,自己把路堵死。
  是的,但我心中有一些想法,我非把它们表达出来不可,否则死不瞑目。
  小月见小西说到死,也不吭声,到后来,两人不知怎么睡着了。

  十一月二日

  睁开眼,阳光充满室内,小月还在沉睡。
  九点了,你迟到了,我说怎么大楼静悄悄的呢。
  不急,我上班常迟到,无所谓,你早饭怎么办?
  你快去吧,不要管我,我睡会儿再起来。
  中午到食堂吃吧,如果我没来,你先等等我。
  行。快走吧。
  小月离去。整栋大楼彻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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