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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出门


  鞭放过,帮忙人陆续都来,都是村子里的,大家很自觉,做这种事情自有一套程序,倒也不用如何分派,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好象早等着这天一样。杀猪搭棚,穿衣设灵,父亲腰里系根草绳只管磕头,他认为做这事很有效,所以也做得十分认真。小西两眼发直,也没有人来问他什么。主管祥哥,分派任务,又和母亲一起商量酒席。
  我已经替您算好了,起码三十桌。
  不,只按二十五桌办。
  母亲很沉着地说,小冬接过局长师傅的打采单去了,炳大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爬上山来,他耳朵聋,听不大清楚,可是对事情的把握,他似乎还是清楚的。
  我来看一下水妈。
  有人放鞭,父亲迎上前去照例是跪一记,炳大爹走到那屋里坐下,原来堵上的门现在早已被拆开,有人在床头放把椅子,大爹坐下,有人递烟递茶,大爹对周围人缓缓说。
  你们尽孝心了,这是喜事呀。
  尽孝心,那就没有哟,水家没大起色。
  听见山上放鞭,我想这就是水妈走了,她也算是这山岗上的天牌了,我想来看看她呀,爬到半山腰,也爬不动了。
  姑妈在旁边解释说。
  她死的时候,小华小西都在屋里,就在她旁边,都是最亲的人呀,他们都不知道,大约是六七点钟的时候走的,身上都烂出几个大洞,腿上只一层皮,里面都是水,一碰就流,流不停,刚开始穿衣都穿不过,这会儿水已流尽,肿也消下去了。
  小西在门口闪一下,看见婆婆躺在红木床上,单衫薄裤,脸上盖张纸片,躺着象个乖孩子。八大金刚布置好棺材,抬到堂屋里,在那边,姑妈就开始痛哭起来。
  我的可怜的妈哟,您怎么就走了哟每次我来看你呀,您总是答应我哟今天我来看你呀,您怎么就不答应我哟我一跨进门呀,我就喊你妈哟我喊你妈三声呀,你怎么就不开口哟我可怜的妈呀,你怎么就那么心狠哟你亲人就在你旁边呀,你走也不打声招呼哟你这么无声地走呀,你是不是就想通了哟哭声十分好听,不过听来听去也就是这几句话,婆婆躺在床上细细听着,有两名妇女在旁边劝慰,慢慢也就没哭了。婆婆被抬出来时,天色已黑,屋里屋外站满了孝子,她先是被放在棺材盖上,孝子贤孙跪满一屋,然后站起来轮流给她梳头,轮到小西时,他看见婆婆的白发还很整齐,很清洁,宽整光滑,小西轻轻给她梳了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梳子交给下一位,梳完,婆婆被装进棺材,合上了。
  道士先生也来了,姓王。傍晚时,打山鼓,吹乐器,都来了,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有人来帮忙,加上亲戚,寂静的平日不沾一人的山岗上顿时站满了人,挤都快挤不下了。小西夹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也不知在做什么,闲那里没事。在若明若暗的天色里,他看见水晶随着职哥来了,不知是否刚从学校回来,穿一件白色衬衣,稳重矜持,一头光滑的披肩发,长成大姑娘了。小西心中一震,又看见一个少女最美丽时,他的震惊还未消除,水晶已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小西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水晶也没有说话,两人就在黄昏里静静地坐着。人群都很自在,一点悲伤的感觉也没有。
  吃过晚饭,二妈安排小西和小光睡觉去,好象生怕他们劳累似的。

  九月十四日

  又过一天,好象节日。

  九月十五日

  出殡的早晨,很早,就有人把小西和小光喊醒。两人起来爬上山岗,棺材已被抬了出来,放在屋前,正要出殡了。有人把两根孝子棒接在一起,笑嘻嘻象开玩笑,二爹怒喝一声。
  快给我分开。
  他的身体绷得标枪一般笔直,早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虎虎一种威严,那人退开,二爹不再说什么。
  小冬拿像框吧?
  还是小西吧。
  小西端着像框站在前面,后面逐渐形成队伍。端花圈执白幡吹唢呐的,迎着东方,早晨的阳光有些耀眼,唢呐声声,好象红黄的柿子成熟枝头,小西的心中没有一点悲伤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一声吆喝,一锤山鼓,棺材被抬到八大金刚身上,千百万鞭同时炸响,又一声吆喝震了山岗,队伍前行,姑妈的哭声也就响起来,象执行程序一样。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后山走去。太阳真好,既不冷也不热,队伍在途中照例要折腾一阵,最后终于来到事先选好的墓地。有人挥舞锄头挖起山来,小西在山坡上站了会儿,发现只剩下八大金刚在这里挖地,其余人全走了,他便也走下山去。
  一家人围坐在核桃树下的桌子边吃饭,有父母,二爹二妈,小华,小西,小冬,小光,吃两口,母亲转头对二妈说。
  我两夜未睡,加上流汗多,我喜欢流汗,动不动就流汗,我身上都已经臭了,所以我要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这事我只对你一人说。我不对任何人说。
  你回去嘛,剩下的让我们来收拾,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又不累。
  母亲不计较这句话里意思,立即站起身来,匆匆溜掉了。职哥正从对边走来,父亲在劝小西喝杯酒,小西摇头拒绝。职哥在旁边坐下,穿白衬衣,端正雄伟。
  你也来喝一杯吧。
  好,大家一起,喝个宽松杯。
  职哥落好座,有人摆杯碗筷,职哥眼锋扫一眼小西后,微微笑一下。
  小西,婆婆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死了还好些。
  安逸些吧?
  职哥轻轻反问了一下,不想与小西多说,接着转身他人,开口说话了。
  这次你们大概花了四千,一人二千,不算多。事情就这样完了,人也上了山,不过道理还没完,我们还要讲一讲。我爹不会说,我让他坐我身后,我代他说。看有些事情该不该这么做。
  他爹,你大哥说老婆子由他一人埋,我不同意呢。我们要分担一半费用呢,埋也得有我们的份,不能让你大哥一人埋,养我们也是养了的,孝我们也是尽了的,我们不承你大哥的情。
  对,这话正确。应当你们两人分,一人一半,于情于理,都是合理。大叔原话应当收回。
  父亲脸色阴暗下来,低头喃喃说。
  好象不大好吧,说过的话又收回?我确实讲过这话,婆婆由我埋,但是我是根据眼下的实际情况说的,不是想取什么虚名。老二二个孩子读书,都在花钱,所以我这么说。
  小西在旁边插嘴说。
  不该说,怎么能这么说呢?
  如果这样,那我要踩两位叔叔了,那有得说呢,首先要搞清楚,到底谁埋的呢?
  嘁,我的鼻子还不是捏紧紧,从前天到现在我作声了?做到我这样也就不容易了。我反正怎么说怎么做,装木人,埋上山我们再说。
  二爹笑嘻嘻地说,不太认真。父亲却嗖地一声站起来,离开桌子,好象不打算吃饭了,两只嘴角向下弯瘪,神情极为严厉。
  老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也来欺负我,我把心都可以掏出来。我是说过要埋,那是顾及到你们有困难,我是好心。到今天这地步,我又还能怎样?马上就要退休了,有什么意思呢?我求什么?图什么?要什么名?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哟,好心不得好报哟,对人对己,我都可以把心掏出来!
  这是我的家事,谁也管不着,哪个外人敢管,谁也不能管!
  父亲他手挥了两下,白发披乱,转身朝屋里走去,痛哭了。
  我心可以掏出来哟。
  小西急忙跟过去,看见父亲哭着走进屋,找来找去找不到睡觉的地方,显得有点茫然,原来每间屋里都有人在打麻将,村里的男人们把这一次当作了打麻将的一次盛会,如往常的红白喜事一样。小西扶着父亲穿过人群,硬挤到一张床上躺下,半蜷着,父亲渐渐地睡着了。小西走出去,一时也没人说话,屋外平静下来,只二爹笑着打破这种沉静。
  叫你不要说你要说,看看现在?
  我觉得我并没有错。
  你还说,我叫你不要说,说以后有机会说,说什么说?
  下午三点,圆坟时刻到了,大家吹吹打打重又上山,到山上,父亲边走边流泪,一边还喃喃地说。
  我老婆也厉害,她也会说两句的。
  小华忽然坐倒在草丛中哭起来。
  好象是我们对不起她似的,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
  刚哭起来,就被小西拦住了。
  哭什么呢?又不关你的事。谁说你了?再说你眼睛不好,哭对你没好处,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吧,反正也没什么。
  坟圆上了,一切都安安静静,婆婆终于被埋进山里,该考虑自己的事了。帮忙的人也各自离去,二妈申辨了几句她正确的话,人忽然不见了,小西担心起来,带着小光四处找一番,一直找到河边,河水清蓝湍急,河岸空空,却没有一个人。
  夜十点。父亲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说要回去。小西送他上公路,父亲拍着口袋,忽然停住。
  我把钥匙忘上面了。
  我去拿。
  小西折转身把钥匙拿回来交给在路旁等待的父亲,父亲沙哑着嗓子说。
  放心,一切都有我顶,你还是奔你前途。
  小西只默然不语,转身回姐姐屋去了,姐姐屋里只剩下姐姐姐夫,他和小冬,功功已经睡了,姐夫忽然说。
  小西,昨夜里喊山鼓打摆场,你不在吧?热闹极了。
  我不在,我睡觉去了。
  有陈姑爹,古大妈,还有那帮打乐器的老头,一个个唱得青筋横暴,脖子梗起。我的瞌睡一下子不翼而飞,平生还没这般兴奋过,唱得都是从前老歌。

  七月里江水涨解放军过长江还有好多,每两句都押韵,好听极了,可惜他们都年纪大了,唱不久,一个个直喘气,没法再往下唱,有一个八十了呢。
  是吗?只可惜我已经睡了,不知道。
  小西叹息向往,眼睛亮起。几个人洗过澡,夜太深,又疲倦,各自睡了。

  九月十六日

  早晨起来做早饭吃,一切象没事一样,他们开始收拾屋里屋外,将那张旧红木床拆出去烧掉,连同旧衣破褥,一把火燃得猛烈。然后家俱碗碟,彻底清洗,四个年青人在一起干得十分麻利。堪堪收拾完,母亲忽然回了,她一进来就到厨房主动做饭,显得十分勤快。
  吃过午饭,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
  怎么样呀,一切都在我算计之中,我们这做大人的还算能干吧?昨晚打摆场多热闹,乡里书记和小冬单位的人全来了,还没有别处比我们做得更好的,你们的妈还是不错吧?
  四个年青人默默无言。小西忍不住,开口说道。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至少我心里就不舒服。
  最后帮忙的人都没意思,一个个都不愿意做。
  将来您死的时候看吧,我是一定要火化的。
  那能行呢,都由得你,我许你们吃不成。小西,你还敢反对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一个什么处境?
  我什么处境?我怕您了?
  母亲和小西对望起来,其他人觉得没意思,转了个话题。小冬上班去了,英姐邀请小西到她那里去玩,小西便去了,吃过晚饭,英姐家住了一位女大学生,是高坝洲工地上的,听说小西也是大学生,便问了他一句,小西含糊答了,只和英姐说着话儿。
  那年你和水晶来到我家,我身上正长疮,差点过不去,这是命坎,过了这一坎就好了。
  珍子死之前也常做恶梦。有一次她对我说,‘姐,我梦见小鬼来拉我走,我就一边挣扎一边喊太太帮忙,可是太太不理我’。没多久,珍子就吐血死了。太太一直不喜欢珍子,她更喜欢男孩。
  琳琳是怎么回事?
  她死之前还不是有预兆。在后山割柴,她说她怕,她硬说她怕,其实有什么好怕的?
  她非要人陪她。结果她还是没有能跨过这道命坎,她死了。这都是命。

  九月十七日

  小西在英姐这里歇过一夜,早晨他到姑妈那里,正遇上母亲在那里高谈阔论。
  小西曾提议把婆婆接过去住呢您还说什么!
  小西断喝一声,其实他也不知道母亲在说些什么,只是一提出他的名字他就非常反感,一张脸甚至涨成猪肝色,一双手也在不停地发抖,周围人在做什么他看不清楚了,甚至母亲的脸色他也没有看清楚,只以为他们已经被他吓住了,停下怒气,自己找张椅子坐下。
  母亲仍然一脸微笑地问。
  跟我一起回去吧?
  小西两道眉毛竖起了,只把母亲吓人地看着。看了一会儿,母亲一脸怜悯地看着他,似乎没把他放眼里。小西知道事情远没有了局,便自己站起身,走出去,和其余人一声招呼也不打。

  九月二十日

  在姐姐家里住几天,终归要回去,便辞别姐姐姐夫,慢慢步行。
  来到中学山脚,想去看看梦萦魂牵的校园,举步朝山上爬,坡两边种满了高大茂密的柑桔树,金黄的果实点缀其间,叶子更加深绿。上山的路已被野草芭网占据,难以行走,甚至难以看到头顶的天空,他流汗喘气,渐渐爬到山顶,眼前这边厚墙青瓦,周围柏树环绕,原是他度过的小学,父亲在这里当校长时修建,而今寂静无声,环绕走廊是一片厚重的阴凉,乒乓球台已经破碎,篮球架只剩骨头。小西从空荡荡的小学校园穿过,那边就是中学的校园。一色红墙绿窗,操场阔大,荒草萋萋,花开花落,却不见了从前少年。小西慢慢走过去,忍住心中激动,忘了身前处境,好象又听见当年校铃清脆,同学欢笑,如今这一切只残留一些碎片在他记忆里,回想起当年那热情奋发的老师,最美丽的女孩,都不见了,只剩下伤感依然,好象还是心不如愿的少年,两手空空放学回家,暗暗想着要把青春写下。小学搬到山脚去了,中学合并镇上去了,这里村里规划作敬老院,可是这会儿,一切都没开始,没一个人。只有秋天的阳光,强盛而温柔。
  小西在校园转足,转到后面,看见水台水池水塘,田地菜园,都已荒废。只剩下黄角树的叶子在空中依旧茂盛不已,树下阴影婆娑,照着一地湿阴。他心中忍不住又一次波涛起伏,从学校后面的小路下山,荒草长过头顶。
  下得山,山脚下是中南光学仪器厂,背靠巍峨的宋山,藏在深山峡谷,只外面露一小片生活区。红砖楼房,参差不齐。一说要迁到武汉,终究没迁,梧桐叶开始飘零,陈旧的街道已经破碎,惨白地剩在那里,一如孩子时代来到这里的景象,一点没变,只有年青人都已经远去,剩下这里伤感冷清的老人。下午的阳光照在楼房之间的马路上,几片黄黄的树叶飘落下来,稀稀几个蹲在路边卖菜的人,人气已经散尽,剩下退休金的岁月,还有什么可留恋?小西坐在一辆麻木上,不久便回了镇上的家。

  九月二十三日

  该走了,该做的事已经做完,还留着干什么?可是,上哪儿去呢?
  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去哪儿?
  小西一时涌起气愤,反而不决定马上走了。趁无事,他又写一本诗集,取名《重回》。

  九月二十七日

  写完,收拾一个小包,接过母亲递来的八百元钱,装进衣服里,离开家,上宜昌去了。
  小西来到宜昌,径直去了火车站,将包寄存,站在售票厅里,仰头看着那排火车到站价目表,那上面有一个个的地名,一一进入他脑海,使他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上哪儿去呢?那么?
  几个城市名在他脑海盘旋,使他一阵晕眩,陷入忧郁。上哪儿去呢?他把目光转向窗外,窗那边就是站台,一列红色的火车停在那儿,那是空调车,比一般车好。
  北京。
  一个亮词主导了他,使他不能自主,驱使他行动,于是他掏钱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
  然后空手离开车站,走下高高的石级。脚下人流依旧,无人理睬,他也不想理别人。到商场转一圈,浪漫飘逸,几乎不是现实的世界。好好人们休闲梦想的去处。外面正在修绿色广场,城市的气派越来越大了。小西在街上无聊地转一圈,又去找莫华。在莫华的宿舍,他见到了他,他和他女友正在屋里休息。
  这些天你都在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
  现在想出来看看吗?
  我,我想出门,买了去北京的票了。
  怎么,给我看看。
  你包呢?
  存放在火车站了。
  瞎搞,为什么不放我这里呢?等会儿取回来。
  没必要。
  不行,一定要取回来,晚上就歇我这里。
  小西在莫华这里吃过午饭,莫华动身陪小西一起到火车站去,明亮的阳光没有一丝杂质,尘土升起又落下,不长的路,莫华看上去疲倦忧郁。
  到北京去了,怎么办呢?
  不知道。去碰碰呗。
  小西轻描淡写地说,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
  北京很多的同学,知道他们的电话和地址吗?
  不知。
  我给你一些吧,就我所知的。
  那好。
  将包取出,两人一起拎着走回宿舍。莫华始终显得疲倦,没有多说什么,竟爬上床睡了。小西心中不安,取出他一本书静静看着。时间漫漫漂过,外面天黑了。小西又渐渐感到寒冷,他很坚强,装成很平静的样子,当莫华终于揉揉眼,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他看见他还在小凳上看书,便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从床上下来。小西的心头就不由涌起一阵的酸苦。
  两人一起吃过晚饭,找些话聊,聊起新中国的革命前辈,他们的革命业绩,一直聊到很晚,这才筋疲力尽地睡了。

  九月二十八日

  中午,来了许多的年青人到这里吃饭,有米米的同学带一家三口,也有小西和莫华在高中的同学,小西和他们一起吃过,心想要走了,别人也没多说什么,各自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他坐了会儿,这才提上包,向莫华告辞,一直向火车站走去,天已黄昏。小西买了一点吃的在手里,进站的时刻到了,他跟在人群中排上队伍,仰起头,一天的星星,聚在广场上的人是越来越多,离别的情绪在小西心中生长起来,也不知这一去是死是活。难道这一生寻求还不够么?究竟还要怎样呢?他只是在寻求活着。
  人生的悲愁和旅行的欢喜交相映在小西的心中,使他难受得很。有人在小西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满身警惕,全身绷紧,却见灯火辉煌的夜晚,星光无限,莫华温和的笑容,也是湖水般沉静喜悦,他手里提一个大袋子,米米笑眯眯地站在他旁边。
  你们怎么来了?
  小西惊奇,说不出更多的话。本来的伤感又慢慢升温,好象要在亲人的面前诉说一样。
  他只把眼光平直,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
  不要急,慢慢来,北京是个有很多机会的地方,对你也有好处。
  小西忍不住,终于说出来。
  不知怎么,我心中只觉凄凉,离别的情绪对我不好,我喜欢一个人来去自由。
  万一呆不住,回来就是了,有什么呢?
  我也这样想。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有所发展。只是在那个地方,我也自卑。
  胆子大点,要学会推销自己,你肚子有货,但胆子太小,在外面怎么行?
  我走了。
  这给你,这是她送你的礼物。
  莫华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小西,小西说声谢谢,也不知道打开,只是夹在长长的队伍中向进站口走去,再不回头,消失在灰色的大铁门里,莫华和他的女友便走了。

  九月二十九日

  小西终于又来到北京,不知道这地方的吸引力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之大?列车穿行在城市中的时候,看见外面的广阔,他却一时在车厢里发起抖来,好象不是他自愿来这儿的。
  一时觉得自己简直有点莫名其妙,莫华他们岂不会笑自己呢?想想究竟想干什么?不就是觉得有干一番大事的希望吗?究竟该怎么办呢?却并没有好好地想过这问题,他真的有点随意草率,那么,又该往何处去呢?好罢,反正已经来了。

  十月三日

  背着包整日在城市中转来转去,实在觉得疲倦忧伤,没人理他,不知腹有多饿,也不知脚有多疼。有一天走到偏远的地方,在傍晚的时候,看见头尾不见的车河,非常壮观。
  心中却只一片茫然沉寂。
  首先要找个住的地方,总不能老住在旅馆里,然后事业才能有所发展。
  心中这样想着,便打一个电话。
  最低要多少呢?
  四百元,不能再低了。
  小西连忙放下电话,情绪一直低落到极点。

  十月五日

  早晨,小西从床上起来,发现自己有点感冒,他也没放心上,依然每天毫无目的地转圈,毫无收获地回来,终于觉得有点严重了。
  怎么办呢?写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通不过。
  想破脑袋,也找不到生存之路,想到不能再想的时候,也只好不想了。买了药吃。一时只好到北京图书馆来,在那里看书,忽然他看不下去了。
  这里太安静,这里太舒适,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西马上站起来,归还了书,走出图书馆。向南又走一程,看见落日在大路的尽头,非常明亮,照着下班的人流滚滚向前,犹如大河之波,闪闪发光。小西步行在人行道上,沐浴着温暖的夕阳,全身的温度升高了,感觉非常好,觉得他们还没有他幸运呢,不知道人生还有这一步的。可是在这竹林边,大树下的霞光终于渐渐冷却,以至于熄灭,他的心情也就不可抵挡地默然了,竟变得非常之沉重,好象沾湿水的衣服,以至于走不动了。
  在这个地方,连个歇息的椅子也没有。
  他疲备至极地想,心中充满了怨恨,转身朝熟悉的地段走去,也不乘车,去找自己投宿的旅馆。

  十月七日

  一个平静的秋日的下午,走过海淀区火车站售票点,进去买一张去燕市的车票。

  十月九日

  小西走进北京西站,乘上火车,火车开出车站,向南方驶去,渐渐驶入黑夜,对面坐一位年青的女孩,大的眼睛,长的头发,小西把鞋脱掉放在对方身上,也没遭到反对。

  十月十日

  天亮时,那女孩下车了。车轮滚滚,小西无聊地扶着车沿,看着眼前他好象曾经熟悉的东西,窗外的原野,生机勃勃,车轮声哐啷咔嚓的,回响在山间峡谷。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到燕市来了。
  我回来做什么呢?
  一阵雄心的痛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呼吸急迫,心跳狂烈,有一刻他不得不拼命挣扎,脑子里几乎想不起任何东西。在这种极痛苦的窒息里,火车终于驶进燕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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