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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恶心


  六月一日

为了更长久的未来,必须坚持。胡青站在柜台后打菜,看见小西过来,便说。
  小西,有你信。小西接过信来一看信皮,就知道是母亲写的,他拆开稍稍看一眼,写了回信。上班前,祝荣华抢了一大堆好挂放他面前,每挂只上一排铁线先占着。他把他表弟也搬来了,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子,其实他上挂速度很有限,祝小良也上不快,结果人家都无挂可上,他却还有一大堆挂空着。胥武走过去拿一个送给其南,祝荣华看一眼,没敢吭声。
  哎,你把上好的挂拿上来吧。
  祝荣华不理。别人都等在那里。小西心中烦躁起来。眼镜下去把上好的一挂拎上来。小西开始逐挂清洗,入槽。祝荣华这才把挂拎上来。他托地跳上台子,自己给自己记挂,把小西气个半死。
  你干嘛自己记挂呀,都象你这样那还要我记挂干什么?
  祝荣华不理他,小西气红了脸,他爬上台子重新换一张纸,开始提挂,人人纷纷抢挂,秩序大乱。眼镜好不容易让他们稳定下来,祝荣华上完一挂,又托地跳上来,自己记。小西看见他那副凶相毕露的样子,不禁也来气。
  我已经给你记了,你没看见啊?
  祝荣华停一下,弯腰看小西是否给他记了,又去看别人,小西趁机放缓语气说。
  放心,我不会给你少记的,都是打工仔,给你少记,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自己记,不要你记。
  那你给眼镜说说,看他同意不同意?
  我管他同意不同意?
  我这张纸上不允许你记。
  祝荣华不发一言。转身走掉。小西心中一跳,全身紧张起来,眼镜从旁边经过,小西告诉了他,眼镜走过去。祝荣华没有再说,其实他早就厌恶上挂了,小西早已对他颇为警惕,这也使他紧张得难受,背心感到一阵阵发凉,呼吸急促。这种紧张有紧张的好处,当下一挂送上来时,祝荣华就再没爬上来。
  波西跳上台来,小西心情开朗,有心开开玩笑。他故意不给她看,结果她只把眼一瞪,小西就把手松了。
  你少记我一挂。
  怎么会呢?
  眼镜,他少记我一挂。
  是嘛。
  眼镜要走过来,小西急忙把故意漏下的一挂给她记上。眼镜在旁边微笑,波西啐了他一口,说他贱。跳下去了。波西刚走,祝荣华也跳上台来,他弯腰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叫起来。
  你少记我两挂。
  小西心中一跳,血液慢慢地涌上了头部。
  你有没有搞错?这一挂我不是已给你记了么?
  眼镜,你过来。
  祝荣华招了招手,严重地说。
  小西给我少记两挂,你看怎么办?
  小西呀,别人怎么都说你少记挂呢?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容易忘记呀?
  也许吧。
  小西缓缓地说,同时低下了头。
  他肯定是给我少记了两挂,我敢用我人格担保。
  怎么样,小西?
  眼镜望他微笑,一副怜悯他的样子。小西勃然大怒,嘴里却只淡淡地说。
  你看着办吧。
  眼镜坐下来,拿起笔,给祝荣华添了两挂。小西两眼冒火,颤抖着大声说。
  眼镜,这样就没意思了。我还不如去上挂呢。
  眼镜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小西哪肯相信,只是气得手脚发抖。午夜休息时,何焕发过来拉起他手说。
  算了,和这种人有什么可计较的。
  只是眼镜的做法实在令我失望。
  眼镜算个屁。
  继续上班,有一会儿,祝荣华又跳上台来,顾自看一下挂数,随后盯着小西道。
  你怎么又少记我两挂?
  小西受到打击,脸顿时白了,一点招法没有,头脑中倒惶惑起来,怀疑自己是否真不正常。他只用一种细小的声音问道。
  怎么又给你少记了?祝荣华此时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那神气活象一只公鸡。理都不理,只自己往纸上记挂。小西把纸抢过来,颤抖着声音说。
  如果我记错了,我去上挂,你来记挂好了,但不能由你自己往上面添挂,何况我也有尊严。眼镜,你到底怎么说?
  眼镜听了祝荣华的陈诉,把眼睛眯望过来,显对小西大是怀疑。小西一见他这样子,气得几乎死去,这时大声说。
  我不知道你眼镜心中到底想什么?即使我真给他少记两挂,你也不能给他加挂。否则人人加挂,我还怎么记得下去?你可以让我上挂,让他来记挂,但不能在我纸上加挂。
  眼镜也急了,转身对祝荣华说。
  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你能保证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吗?他给你少记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你何必这样苦苦相逼呢?换个位置,别人这样对你,你怎么想?明天你来记挂,让小西去上挂。
  眼镜给祝荣华记上两挂,扔笔就走,小西气得眼鼓发黑,想要做点什么,转念一想。
  如果呆不下去离开公司就是,有什么好气?
  这样一来倒变得心境开阔,竟有点无可不可的感觉,贺生源过来给小西撑腰了。
  想打就打,我帮你。
  都是打工仔,何必,
  贺生源帮他记挂,随后变得十分平静,这一夜就这么过去。

  六月二日

  傍晚上班时,小西伸手准备去拿挂,顺便问一句。
  眼镜,我是否去上挂?
  上什么挂?你还是提你的挂,反正今天又不归你记挂。
  行,我先在一边等着,什么时候上挂都可以。
  祝荣华王爱武杨庆兵三个很晚才下楼。别人已上了好几挂了,他们也不急,谈笑风生的,向四周望一望,发现小西和贺生源在墙边说话,不由得颇有些意外,互相看一眼,王爱武和杨庆兵各自拖了几个挂,笑嘻嘻上挂去了。
  祝荣华此时颇有此迟缓。他飞快地瞟小西一眼,又去看眼镜。眼镜正蹲在地上呼烟,小西也没望他,这天祝荣华穿一身整齐衣服,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在面临抉择的一霎那,他不是没有思考过。好象经过亿万年,不能再过多地思考了,他的手终于向挂伸出去,一旦把挂拿在手上,想甩也甩不掉,他顿时害羞起来,露出常人本色,看是否有人看他,直到发现无人,这才长出一口气,拖着一个挂走过去了。
  贺生源笑起来,小西脸上也露出冷笑。

  六月五日

  傍晚小西起床有些迟,排队打饭时,站他前面的是沈秀。小西不常见到她,因她调到包装车间了,她大概是使用潘婷刚洗头,头发丝根根亮,飘着香味。她眼神向着眼皮,带有一种轻微的暇思,不知那脑袋想什么。穿件淡黄色圆领短袖衫,一条绿色弹力裤子,脚套在拖鞋里,脚指甲都涂了颜色,整个人有种娇慵丰满。川妹比她要妖娆,却没她温厚圆润。小西不免流口水,想入非非。渐到他打菜,只剩些剩汤剩菜,胡青还在不耐烦地喊。
  快点。
  小西打菜打饭,找地方开始吃,低头好象在想什么别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原来他是想着孟良崮。闷头吃一会儿,长木桌上只剩下他一人。桌上倒着别人吃剩的饭菜,看去让人恶心。突然,有人走到他对面,把饭盆嘭一放,跨进长木条凳内坐下。小西这才抬起一双似醒非睡如梦眼,看见祝荣华,仿佛没看见,一点反应没。却见祝荣华也把小西看一眼,然后低头吃饭,饭吃得有点夸张。
  王爱武杨庆兵这时也来了,在祝荣华旁边一左一右地坐下,增加了一些气势,却并不望小西一眼,也不说话,假装低头吃饭。看见他们这样子,小西觉得有些好笑。虽然如此,他还是感觉有些胃疼。整个人已迅速收紧,如箭在弦,张力极大。明白了自己底牌,他反而坦然下来,心说。
  好,我也吓唬吓唬你们。
  于是他不象那三人那么急急吃。这在开始虽有点气势,却注定不能长久,何况小西也知道,碗里饭菜也并不怎么好吃,于是他就极慢极慢地吃起来,显得自己很有把握,更加沉着。拿钢勺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沉稳有力,好象千斤吊一般。他咀嚼的样了也十分讲究,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这使对面三人马上意识到已处于被动。小西根本就不再看他们。可他们却已在小西的严密监视之下,这几乎是毫无疑问。一时四人间空气显得非常紧张,几乎冻成冰块,饭菜嚼在嘴里,一点感觉没有。
  小西还在用钢勺将饭粒一颗颗地送进嘴。表面看,他低眉顺眼,而对面那三人,却隐隐看到了决心和力量。首先是王爱武,他觉得自己已支撑不下去了,祝荣华既不动手也不动口,这样无声无息地僵持实在毫无意趣,无论如何,王爱武都觉得没意思,还有一个原因在他心里,小西请他吃过饭,他还欠小西十块钱呢。于是王爱武迅速起身走了。王爱武一走,杨庆兵也呆不下去,小西也帮他上过挂,于是杨庆兵也起身走了,如此只剩下祝荣华一人。他难以为继,小西也不看他,只有一缕难以觉察的笑意从他的嘴角浮现出来。
  祝荣华吃一会儿,似乎感觉不妙,他左右望望,整个食堂里只剩下他和小西两人面对面。这明显是一场较量,而饭厅空荡荡的,支持他的理由是什么呢?他突然有些心慌起来,拿起饭碗匆匆离去。
  小西继续冷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相信这较场量已完全成功,并十分精采。他现在需要一个女孩子来体验他的成功。夕阳的余晕从窗子外照射进来,好象旦古以前刚刚诞生的新宇宙,小西不由从心底里叹息了一声,想起波西,觉得这一切与她相比是多么无味而荒唐。然后他才觉得胃有些疼,想把碗里饭吃完,饭菜都冰凉。他不由顾自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把饭倒掉。这在他是少有,他很节约粮食的。然而他现在确实被一股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什么也吃不下。他终于露出锋芒了,他的水国显露出了某种强大威力。人生要战胜自己是多么的难啊,他如何不喜悦呢?他如何不张狂呢?他面对倒剩饭菜的脏桶,一个人发出了从内心底浮起来的无声笑容。

  六月七日

  何焕发躺在帐子里,穿一条红裤钗。小西揭开帐子,探进头。
  你怎么。
  他这才看见何焕发眼里满是泪水。
  真不好意思,我又在想我老婆和我女儿。
  小西真不好说什么,退出来,回到床上,继续写自己。他想起自己刚刚成功的事例,一时也写不出来,倒是开始反思自己这个人,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些很不好的东西。水国是要建立,但自己就不经受拷问了?
  看来人是受了委屈才想起写作的。
  随手将笔记本放在一边,头靠在墙上,眼睛微闭,血液在周身不知寒冷地奔流起来,一会儿来到了宇宙的边缘。
  回不去了,看来宇宙是有界限的。
  我们也许能开创自己的新宇宙。
  真的吗,那唯一的一击在哪儿?恐怕没那么简单,自己的真本事在哪儿呢?
  恍恍惚惚坐一会儿,眼镜在屋里喊起来。
  伙计们,走,上班去。
  小西第一个跳下床,无精打采去上班。波西的情绪几乎很好,也学小西他们跳上台子提挂。扬起两根兰花指,模样十分俊俏。眼镜在旁冷冷地说。
  川妹,你要是不想干了,也可以走。
  波西停在那儿,一向聪明活泼的她竟陷入尴尬之境。小西看见了真觉得恶心,波西怏怏地下去。眼镜过会儿又去给她上挂,使她的脸色重新活跃起来,小西的脸色却更难看。整个晚上都板着个脸,好象铁板浇铸。波西送挂上来,忍不住嚷道。
  小西,你的脸就象个死人脸,做给谁看呢?
  她不知为什么也十分气愤,小西好象没听到一样,永芳闻言走过来。
  老乡,怎么回事呀,好象别人欠你三百块似的。
  她活泼地做了个鬼脸先笑起来,小西感谢她好意,终于也笑起,波西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转身从胥武那里借来三十元,递给小西,气冲冲地说。
  小西,把钱还你,免得看你脸色。
  小西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那眼里深藏着忧伤,好象看见了自己和自己告别。波西扬起下巴望别处笑一下,得意洋洋地走了。其南也过来,温柔地一笑,说。
  小西,我现在没钱,等发了工资还你。
  小西总没听见这些,在那呆脸出神,全身又寒冷起来。头痛使他麻木,脸发白,心沮丧。该怎么办?面对自己的时候,自己绝对是孤独。

  六月十日

  小西觉得非常的孤独和苍白。好几天,头痛困扰着他,使他懒怠起床。尤其吃饭时候,困倦一次次向他袭击,使他直想打瞌睡,使他恶心呕吐,可他还是拼命往嘴里塞。
  你怎么啦?我看你是病了?脸色很不好呢。
  没有。
  小西矢口否认,何焕发走了,小西装出笑脸来,拉贺生源出去上街。刚好在厂门遇见波西其南。
  两位,我请你们吃雪糕。去不去?
  吃酸奶吧?
  行。
  波西一低头跟上来,其南却留在原地没动。走了一程,波西转身回去了。
  我回去罗,不吃啦。
  波西说完,扬长而去。剩下两人走到工业区门口,在这里遇见永芳。
  老乡,我请你吃雪糕。
  永芳十分干脆,转身就跟小西走,在小店门口,小西去掏口袋,脸色尴尬起来,原来口袋里没钱。贺生源,借点钱我。不借。永芳看两人表演,转身走了,贺生源掏出一叠钱来。
  我还有一百多。川妹我借,她我不借。
  小小年纪还是个风流人物。
  晚上发工资,小西领到了四百多块钱。

  六月十五日

  换过班后,铁线班又开始上白班了,贺生源和眼镜闹起来,眼镜要赶他走。老板娘忽然少有地走进来,看见眼镜躲在桌后看小说,她勃然大怒,把眼镜叫出去大骂一通,让眼镜自己辞去了线长之职。接下来是胥武的线长,永芳十分失望,张主管也离开了公司,临走说要找老板谈谈,老板也没理他。

  六月十八日

  早晨,天亮了,小西急急爬起来,跑出去买早餐吃。上班前不吃早餐是绝对不行的。他买了两个鸡蛋,十个煎饺。当他边吃边往回走时,还有清凉的风吹动池水的波纹,他看见山茶花旁胡青和大个子相依在一起,他不禁暗暗有些佩服。
  在梦里,他又不知自己走到哪儿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到处白茫茫一片。星辰如带,宇宙辽阔,好象有凉水冲洗自己就已满足,玉兰花开的校园。没有思虑,也没有痛苦。
  忽然,水瓶摇动,瓶水荡漾,他醒过来,睁开眼,千百种斑斓的色彩进入他脑球,梦似乎在延长,走进一条长廊,一个个叩门,到底哪一个才是我所要到达的房间?
  猛然他意识起来,这里谁也不是我所要的,因为这就是归宿,是坟墓,是自己对自己判决。他决不能留在这里,于是他逃出了。
  我是谁?
  贺生源站在床下,笑嘻嘻地望他。
  小西,我走了,我先到开发区那里去找我老乡,若那里没什么好工作,我就回去。
  小心点。
  嗯。小家伙嘻笑一声,轻松地背起包出了门,好象一个小小的玩笑。自己的写作计划没有完成,空手回去,怎么办呢?铁线班又来一个叫朱松明的员工,他自称在西藏当过兵,他哥是那里一个团长,一次和他嫂子吵架,用剌刀捅了他嫂子。在开发区遇到一个打工妹骑辆自行车,被一辆小车撞了,小车的人下来反而说把他们撞了,结果把女孩拉进车开走了。我在山西打过工,曾经挖过一个姑娘的坟,有人买她的尸体,六千块钱。大家听他奇谈怪论,也没说什么。

  六月二十五日

  热得不得了,干活之余,小西抚着胸大口大口喘气。王爱武偷人家的方便面,被开除了。祝荣华与别人打架,也被开除。据他表弟说是上深圳去了。眼镜正和宛草打得火热,常常眠在女生宿舍里。他把小西的表拿去戴了几天,也不还了。川妹的神色疲倦而忧愁,原来她屁股上长了一个大疮,流浓挂水,怎么也不见好。她终于哭着请假了,在宿舍里躺着。
  小西一只手藏在裤袋里,把一百元钱握了很久,湿了。下午的时光,他终于走进了女生宿舍。
  川妹在吗?
  不在。
  小西四面望望,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甚至连和他说话的女生也没见着,他怀疑是否自己脑子有了毛病,只好悄悄地退出去了。

  六月二十七日

  看见波西的时候,她脸上笑吟吟,情绪似乎很好。不过是对着李定清笑的,两人相互笑着,好象忘记了还有别人。哭后的清新如雨后的梨花。小西不知已哭过多少回,可他裤袋里的一百元钱,终究没能送出去。
  昨晚我一直哭到十二点钟,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想哭。
  其南在轻轻和波西说话。小西从她们身后经过,没吭声。胥武当了线长,她们的处境应该好多了,其实不是这样。

  七月一日

  永芳告诉男生,其南病了。
  她中午在宿舍好好站着,突然直挺挺仰面倒在水泥地上,把我们都吓坏了。送她到医院,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和贫血。
  小西有空问胥武,胥武说。
  我在宿舍陪她坐了会儿,她看着我只是哭,也不说话,始终都不说一句话。我也没办法。

  七月三日

  其南辞工,回河南老家去了,独自一人。

  七月五日

  饿饭的感觉,好象宇宙眨眼间要从眼前消失。小西挣扎着看定眼前的世界,努力不让他们消失掉。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食堂,打了饭,然后想到这就是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自己攀登高峰的道,无论如何也得吃下去,于是他就毫无感觉地吃下去。然后直接朝车间走。车间乱糟糟的,也有人打架。

  七月八日

  波西的疮终于好了,精神也渐渐地好起来,脸色也红润光滑,衣服也新鲜整齐。李定清却陷入了苦恼中,穿好衣服,出厂找工作去了。
  上挂时,小西走到挂架旁,看他们上挂。波西忽然转过身来,用眼睛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好象把他的心给挖去一样。小西顿时木立。
  小西,帮我上挂!
  她跺着脚嚷道,烦燥不安的样子,声音也嘶哑起来。捡起一个空挂转身走了。小西在原地独自激动了一会儿,手脚都有些冰凉,体力实在有点经不起折腾。不过他还是鼓起最大的勇气在她身边蹲下来,感觉不到一点幸福,倒象是在拼力完成一件差事。两人合在一起上了一会儿,李定清忽然回来了,当他看见这副场景,就凄苦地笑了。
  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我总算懂了。
  小西羞愧无地,站起身来躲到一边去。波西却不动声色,只在那里上她的挂,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七月十日

  李定清辞职离开了公司,临走前,波西买两件衬衣送他。李定清还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小西笑嘻嘻的,好象一切跟他无关。可是等到李定清走后的下午,他就有些忍不住,他把自己的脏衣服脱下来,卷成一团,拿到女生宿舍,刚好波西正坐床上。
  川妹,帮我洗衣服吧,你不是答应过帮我洗衣服么?现在我拿来了。
  滚开,谁帮你洗?快滚。
  波西尖锐的声音既高亢又愤怒。小西看着她的脸色吓得手足无措,几乎尿湿裤子,他灰白了脸,只好转身狼狈地从宿舍里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班的。不过这一切都做了,也并没有怎么样。奇怪的是,此后并没有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七月十三日

  重又开始上夜班,铁线班又招来三女孩,一看便知是从农村来的。一个胖圆姑娘叫钟玉娇,一个瘦白的叫李芳,一个黝黑的叫童玲,穿得简单落后,勉强能够遮体。小西就下去帮李芳上挂。

  七月十五日

  黄昏,小西,胥武,何焕发三人又到工业区外面散步。周围荒废了不少土地,所以他们很容易找到一处又宽又平的草地坐下来聊天。仰望苍穹,看着流金溢彩的天幕慢慢坠落,露出满天无数璀烂的星星。象一盘樱桃。有一缕风从头上落旋,一架闪着灯光的飞机从头顶飞越。
  川妹真有意思。
  何焕发轻轻笑着。二个同伴问怎么有意思。
  那次镀一部分短铁线,我说,川妹呀,所有人就数你上挂最快,你有何秘诀呀?她说她喜欢上短铁线,不喜欢上长铁线。我就开了个玩笑,我说。
  怎么,原来你喜欢短的,不喜欢长的?
  她真聪明,她马上就听出来了,她捡起一根铁线就朝我扔过来。唉呀,我觉得她真的是有趣极了,聪明极了。
  何焕发轻轻笑着,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剩下两个不好破坏他的感觉,都没怎么吭声。尤其小西,觉得到手的好东西又落到别人手里去,真使他痛彻心肺,更加说不出话来。胥武只在谈马上就要实行滚镀,车间将大批裁人的事,也没人听进去。

  七月十七日

  川妹真有点过分,上班时间也和何焕发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我们跟她说,何焕发早就结婚了,他妹妹就在这里可以作证的,可她就是不听。
  宛草在那里议论着波西。眼镜埋在她身旁帮她上挂。小西转了一圈,看波西正和何焕发有说有笑,他心中酸不可当,便又去帮李芳上挂。这回,他发现身旁李芳那张瘦白发干的脸有了点红晕,举止也变得轻柔起来,甚至一种暇思和娇羞。小西心中大吃一惊,急忙起身离开。

  七月十八日

  他想不帮人上挂,可是不行,精神可怕极了。尤其看到波西兴奋奋和何焕发来来往往时,他便下去帮钟玉娇上挂。小姑娘身上有点狐臭,他也只好忍着。
  挂架前,李芳把挂停了下来,将头埋在臂弯里,久久不动,谁劝不理。钟玉娇披了一下嘴,也没当回事。小西却上不下去了,他抽身回到台子上,终于无处可去了。

  七月二十日

  波西依旧和何焕发在上班时间嬉闹着。说嬉闹,其实也就是互相说几句话儿,扔扔铁线,或者其他的。小西就是觉得受不了,波西似乎也有问题,她独自在那里笑着,也不管别人是什么惊讶脸色,面容却日渐憔悴,小西似图和她说上话,她连理都不理,看也不看,这使小西很伤自尊。
  他立在墙边的时候,看见老板进来了。这天产量很不行,镀出来的铁线也不理想。老板在槽边观察一会儿,命令仓务部来人加进氯化钾,他对二十分钟提一槽的速度很不满意,要求大家不间断提挂,刚好小西在前面记挂,他这时的工序就最多,要完成记挂,进槽,出槽,洗挂,进槽,出槽六次操作,眼镜站在后面,也不过来帮一下,只求自保。这就激发了小西的傲气。加上老板在旁边,他就专心致志地干起来,光着上身,动作干净到位,连老板也不禁暗暗点头。半小时后,他越干越快,铜挂拿在他手中好象一截草根一样舞来舞去,发出光来,汗水从背心无知地流淌。
  十万马力,拿出我十万马力。
  他这样催自己,全身郁气终于散发出来,车间人都被他这样干法惊呆了。老板检查了铁线质量,十分满意,转身上楼。
  再这样干下去,你非活活累死不可。
  眼镜过来笑着说,小西跟着笑一下,觉得全身好过多了,他倒没什么后悔。

  七月二十一日

  老板一上班就来了,他在周围观察着,要求小西他们把铜板擦干净。老板亲自给小西当下手,很久没有离去。小西觉得得说点什么。
  有必要天天擦吗?
  那人为什么要天天吃饭呢?
  老板马上接口反驳一句。小西脸红起来,吐吐舌,闭嘴不说了。老板再呆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下午,乐经理少有地下到车间来,她说。
  吃过晚饭,铁线班的人到办公室开会。
  这是没听说过的事情。吃过晚饭,铁线班的人打扮整齐,上楼到行政中心去开会。只小西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的样子,办公室挂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一会儿,乐经理和老板走进来,大家坐了。经理说。
  大家有什么要求,请谈一谈,这次是老板特意,你们想一想再说。
  一时谁也没有开口,随后朱松明说甩干太累,要求增加甩干的工资,永芳说一百元的质检费至今也没有发过,小西想说宿舍最好装一台电扇,否则实在睡不着觉,想了想竟没敢说。老板坐在那里似乎望别处,等好久,他终于失望起来,就宣布散会了。以后再也没到车间去过。

  七月二十四日

  永芳另外找到一份工作,离开光荣公司。何焕发去当质检。

  七月二十八日

  波西也到开发区找到一份电子厂工作,离开了光荣公司。这样一来,车间就几乎没有生气。小西每到提挂的间隙就睡觉,抓紧一切时间睡觉,想要紧紧保住一点什么。除此之外什么也没了。

  八月一日

  接连几天,没多少生产任务,大家围在一起擦铁条。为破愁解闷,有人要小西唱支歌儿。小西便张开喉咙唱了。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我说一句话放这里,小西将来一定会得神经病,你们看吧。
  朱松明忽然说一句。四周寂静下来,静得可怕极了,谁也没吭声。小西张嘴停住,想说什么却又想不起什么好说。他又想敲敲脑袋,他或想假装平静,可后脑骨却似乎发生雪崩,无数的碎冰滚落下来,连颈椎一起僵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是有神经衰弱症,但不是有神经病。决不是,可万一是呢?万一是呢?他想开口说说话,就是说不出来,头上象被人浇了一盆冰水,可怕极了。这一刻他最清醒不过地认识到自己,他是有弱点的,他确确实实是有弱点的,他真的直想哭,所有的事业化为梦呓,他真的直想哭。

  八月三日

  午夜休息时,小西上楼爬床上躺一会儿,他自觉疲倦极了,一躺下就睡着。不知怎么,脑子却又十分清明,将自己一生的意义和价值看得清清楚楚,好象是作最后的论定似的。在无光的黑夜,看得见帐幔垂在四周,轻轻晃动,全身好象处在失重的状态,上升到充满斜阳的空间里。他又在寻找房间,一间一间寻找,白白的四壁,破碎的房门,绝对不是水国。这是哪儿呢?
  不,我不能留下,留下就回不去了。清醒过来,他下决心,挣扎着想脱出身来,可没成功。有一点点意识在脑中作最后的挣扎,象夕阳最后的一条光线,这是临睡的征兆罢,他想。洪水涌将过来,淹没他,这才使他觉得问题严重,这是人生最后一搏了。我与你势不两立!他对另一个洋洋得意的他说,掏出枪来,烤蓝的游光令人目眩,握它手中。对方痛泣,好象知道这一刻是永别,理想将被牺牲,青春将被埋葬,小西心中居然也伤痛无比。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好活着。他终于开枪了,那枪发出一团耀眼火光,对方应声倒地,痛苦地死去。剩下一半的小西抚着被割裂的尸体,想着悲不欲生的离别,甚至也想就这样死去。
  不,我不能就这样糊里胡涂地死去,我已死去一半了,这一半要留下,无论如何,要完成我事业,要作见证。我要举杠铃,我这就开始举杠铃。
  想象中他卧推一百二十斤杠铃,情况慢慢地好转起来,全身淋湿,翻身下床,看见走廊上白白的灯光,庆幸此刻生命重生。
  看来我有一个秘密坟墓了,好呵,对得起这块生育我的土地。
  他主动提前上班,镀槽旁的台子上,眼镜忽然扑下来,搂住小西,用嘴唇在小西的嘴唇上狠狠地吻一下,小西气得全身哆嗦,可是他全身无力,竟没反抗,只好苦笑一下,眼镜非常得意。

  八月四日

  小西,你鼻子在流血。
  开玩笑吧?小西不经意用手一抹,灯光下,手上红红的果然是血,鲜红的血。他急忙走到清水池旁清洗一番,回过身来,胥武望他微微一笑,笑容非常高深,小西自感十分狼狈,退到一边去。袁龙走过来将他扳倒在地,想强奸他一样,小西只是挣扎着爬起来,也没反抗。

  八月七日

  流鼻血的人越来越多,车间个个开始流鼻血,原来镀铬线好几天缺止雾剂。大家知道这一情况非常气愤,二老板娘特意下楼和大家干几天,以平息工人怒气。
  深夜老板娘忽然来了,见小西独立在台子上,她走过来神情亲切地问。
  是否还有鼻子破掉?
  什么破掉?
  她说的标准国语,小西竟然始终听不懂。他尴尬,老板娘更尴尬,只好自己怏怏转身走掉。

  八月十日

  小西在提挂间隙,总是铺块塑料纸在地上睡觉,别人怎么劝也不听,成了一个塑料人。他神情疲倦,似乎始终没有睡醒。因为天热,穿着一条短裤上班,一时神清气朗,和钟玉娇调笑一会儿,看见她手腕上都是肉,顿时冲动勃发,锐不可挡,这使他十分尴尬,急忙走到外面,再不敢穿短裤上班。
  在大楼外的原料堆上躺着,看暗红色天宇,好象无数的血,无数低低的黑色云层飞速向北移动,他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剧烈变动的天象,不禁震惊。四楼厨房的灯光亮了又熄,有人在那里搞什么名堂?很想悄悄去看究竟,毕竟还是忍住。

  八月十日

  整流器永不停歇的嗡嗡声使小西越来越感到难以忍受。只好在耳朵里塞棉花,可这非但没有减低噪音,反而使他越加的痛苦,脸色也越来越虚弱和苍白。他怕是坚持不到水国完成了。
  我必须坚持下去,我不能走。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胥武安排轮休,小西被轮上,他就回到宿舍上床躺下。正睡着,胥武却又把他推醒。
  怎么回事?
  小西严重地问,上月的全勤奖,胥武只给了何焕发,小西在心中十分不满。此时胥武笑将起来。
  朱松明他们吵着也要休息,你就先下去干一干吧。
  不,我现在就要休息。
  今晚不行,今晚你必须干,不干就记你旷工。
  我走,总行了吧?
  小西说完这一句,转身又睡,不管其他人反应。继续在床上躺下,也没有人来叫他,可他内心激动,根本睡不着,也不知想什么。

  八月十一日

  上午,胥武来到小西床前,笑嘻嘻问。
  昨天你说要走,是开玩笑的吧?我想你不会走的,对不对呀小西?我们依然还是好朋友,对不对呀?
  是呀。
  小西裹在被套里,懒洋洋地答了一句。胥武走后,何焕发又来了。
  小西,真要走?
  是的,早就想走了,必须走,不走不行呢,何况,对自己也是一个考验。
  说到这里,小西的眼睛亮起来。仿佛看到还有很大前途在等着他似的。
  等年底咱们一起走,好吗?
  不好,我是真要走,再留这里也没意思,手套给你吧,再见。
  何焕发把他家址留下。眼镜赶过来假腥腥为他送行。几人走到厂门前,乐经理匆匆下了楼。
  再干一段时间好吗?再干一段时间。
  不想干了。
  小西心想免得你们到时赶我走。乐经理眼睛一转,看见了放在地上的包,勃然大怒,说。
  谁同意你走了,把包都放在这里?太狂妄。我不同意你走,简直一点礼貌也没有。
  小西呆一下,只好收起包回宿舍。吃过晚饭,小西独坐在楼顶沉思,看晚霞慢慢地消失,胥武忽然爬上来。
  小西,你走吧,经理已经同意。
  办手续,开包检查,走出大门,正好看见波西,穿着她们厂的制服,不知又在这里窥见谁。
  小西,你也走了?
  你能走,我为什么不能?
  小西淡淡地说一句,再也不看她一眼,迈开大步,朝工业区外面走去。看见他走,她终于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无人安慰时。向晚的余晖从高高的椰林上照射下来,微风轻轻地吹动飘垂墙头的大红花,还有很多日子,也许再会相遇一个心爱,愁什么呢?很快小西就独自走出工业区,一点没停留,径直向外街走去,穿过曲折幽深的小道,来到烟尘弥漫的大路,选择一下方向,毅然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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