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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朝总


  十二月十八日

  看电影去吧?
  不行的,人太多了。
  过了一会儿,见小西没说话,柳枝倒说了。
  朝总要调走了。
  小西一听,心就酸痛起来,感到脸面发麻,迟迟没有说话。
  你也可以调走呀。
  把我赶走,你不寂寞?
  柳枝白了他一眼,把书拿手里拍了一下,嚷道。
  我说正经的。
  我不正经吗?
  柳枝直直望了小西一会儿,手一挥,把书朝小西砸了过来。小西心中一震,在一瞬间,他又冷静下来了。于是他把接到手的书放到一边,脸色平静地。
  小西找帜科长谈了一会儿工作,科长忽然说。
  小西呀,做事要认真仔细,不要马马虎虎。我爱人做事就是经常马虎,这次出门前我还跟他说,要小心
  科长的眼圈忽然红起来,小西只好把眼皮垂下,表示同情,其实他也不知该 表示什么。隔了一会儿,小西说。
  科长,我走了。
  科长点点头,小西就出去了。

  十二月二十日

  科里给朝总开了送别会,科长先讲。
  朝总就要离开了,她与我们科是很相熟的,科里的工作也多靠她的支持。现在她要调走了,大家心里和我一样,都有点舍不得,希望朝总到了那边不定期记得我们,也希望朝总工作顺利,一帆风顺。
  朝总轻轻地开口说。
  我是六九年建厂初从学校毕业来这里的。刚来时候的艰苦那也就不多说了。后来厂里要建一个丝相室,那时候还不是什么也不懂?又朝学校跑,又出差买仪器。那时候有小计,还有文科长,都是从丝相出来的。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我们厂工作,亲眼看到我们厂从一条荒山沟变成这个样子,真不容易啊!我们这些老同志真是把汗水,泪水都流在这里了,说实话要调走,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朝总的泪水溢出来了,她擦了一下,接着说,
  我走之后,希望大家在老同志的带领下,继续发扬我们厂艰苦创业的精神,这是我们所能留下的最宝贵的一笔财富呵。年青人不要贪图享乐,当然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现在的生活条件跟过去不能比。但是大家还是要发扬艰苦创业的作风,为厂里的发展作贡献。我们厂是很有希望的,特别是老同志,象马师傅,宋师傅,你们的帜科长,惠科长,小计这些人,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应当是你们年青人学习的榜样呢。这次我调到武汉去,估计还要经常与厂里打交道,时常还要见面的,所以也不要过于伤感。人要乐观一点,我这人一回忆往事就容易动感情,眼泪就出来了,哈哈。希望大家努力工作,做出成绩,也希望 大家在生活上称心如意,这是我对大家的一片心意。好了,东扯西拉的,我就说这么多,不耽误大家时间。
  大家鼓掌,停了一会儿,下面开始发言。
  我就说一点朝总对我们丝相室的关心吧。
  小沁说起朝总对她的关心竟哭了起来。几乎每个人都发了言。小西可没有话说,朝总坐在他的身边,忽然转向小西说。
  还有我们这位新来的小伙,大家要多给他一点关心,让小伙子能够安心工作,找女朋友没?
  小西摇摇头,不禁有些扭怩,朝总说。
  大家应当关心给小西找个女朋友,多好的小伙呀,堂堂正正的。
  小西脸红了,朝总转向他说。
  你呢,就不要急,要安心呢,个人的事不用愁,总是会解决的。
  小西听话地点点头,朝总说。
  好了,就开到这里吧,耽误了大家不少时间,大家回去上班吧。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回去了。九四年元月一日

  小西借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和小遍地开花,小邹,小焦一起去接小春的新娘,车队披红挂彩,颇为壮观。
  到了新娘家,嫁妆都已搬下楼。小伙子们三下五除二,将东西搬上车去,足足一车。新娘化好妆,将要下楼,鞭炮开始响起来。新娘的父母都哭泣了。车队在鞭炮声中开走了。小西他们在后车厢站着,车队在市区绕了个8字,然后开到了老单身前。小春打扮崭新,这时过来开车门迎接新娘。
  小西看见几个姑娘在走廊前看热闹,今夏也在里面。她穿一件白色斜纹大衣,系条浅色纱巾。看去已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小西由不得叫了她一声,把手里的一床被子塞给她手里,她噘起嘴接了过去,似乎大不情愿。晚间上酒楼吃饭时,人太多,小西没吃上,独自走回来了。

  元月二日

  他独自上街走一圈。遍地落叶,沿河细街长长,天气实冷。干巴枯燥,倒也没多大起色。令人烦恼的风好象梳子,一遍遍从街上梳过,试图把那些泥土扫干净。小西皱着眉,仰望着城市的旧楼居,那种冷寂的感觉,又在心头出现了。令他忍不住想要颤抖。他控制着身体的平衡,走过河上的桥,冬日的阳光照在哗哗流动的河上,就象一道低低的火焰。青山依旧绿,一面面巨型的阴影形成了它的立体感。城市依托着山峦,满带苍白的脸色。光长长的柳树,弯曲而又情人般的街道,谁说不是一种凄凉的美。山沟中盛开的文明花,会否前程消亡呢?洒下的汗水,会否白流呢?一种强力在这片荒山野岭开凿出的这片奇迹。一旦这种强力消失,这样的奇迹是否会没落,被人抛弃,遭人遗忘呢?
  山岗上的天空静静的,飞鸟都飞走了么?

  元月三日

  小岁从深圳,珠海回来了。手里只拿个小收音机,其它的东西,据说在火车站被人偷走了。
  幸亏火车票还在身上,要不然就回不来了,哈哈。
  怎么会丢呢?
  在火车站候车,正调收音机呢,一回头,包不见了。
  王爱武搬来了,他犯错误去了。
  夜的幽灵抹合了人的脸,只有呼吸和鼾声此起彼伏。

  元月四日

  小西坐在桌前的时候,柳枝走了过来,丢给他一包糖。
  谁的喜糖?
  小西笑吟吟地问。
  我的。
  我结婚了。
  小西一下沉默了,并没再说什么。柳枝低下头,轻轻地说。
  没请客,只在旋转餐厅吃了一桌,本来我是打算请你的,后来又没请。
  柳枝说完,出去发糖去了。
  小西一人坐在屋里。一会儿,冰冰欣然开门进来了。现在她已开始讲究起来,一举一动更有光彩了。动不动就笑,开出细密的牙齿花。
  柳枝呢?
  刚出去。
  你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
  好久没到这里来了。
  教课好教吗?
  有什么好不好教的,反正一课讲下来,听不懂就叫他们去看书,提问题,他们也不提。告诉你吧,职高的学习空气一点儿也不浓。
  两人在说着话儿,柳枝回来了。她的声线显得特别细。
  醉吧?
  你才醉呢。
  那天军军是喝醉了。
  兵兵还不是喝醉了。还说是那么的爱你。
  都是假的。
  冰冰轻轻一句把三个人都说得一怔。柳枝转了个话题,掩过去了。

  元月八日

  小西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就到工装组去。今夏正在屋里和他们聊天,他晃了一下,转身走了。
  来到去年接受腊梅的地方,腊梅已开,小径上却冷冷清清,似湿非干,怅然若失。小波闪到他的眼前。
  我调到冷挤了。
  锻炼如何?
  我在家自制了一套器械,好得很,想不想去看看?
  一个人练习易受伤,没有共勉,效果也不好。你要小心呀。
  窗外飘起白色的雪花,一层一层地落下来,轻轻柔柔的,无声又无息。
  雪持续下了几天,越积越厚,世界丰盈富足,诗意纯洁。

  元月十四日

  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感觉是她的脸仰起来,象孩子一样天真和坦然,盛满取之不尽之泉水。只要一伸手他就能够把她接入怀中,她不是不知道这种可能的,可她还似乎稍稍迎过来,带点挑逗意味。他血管一膨,差点冲出去。这短暂一刻,非常短暂,它转眼是过去了,小西如同走入梦中,还没有明白过自己,柳枝已跳到一边跺脚去了。
  好冷呵。她继续笑着,又把头发扬起来,不时把眼睛看小西一眼。
  小西有点无所适从。他的精神是分裂了。他离开窗子,把门打开,看见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雪一层一层地下着,形成花的世界。群山的鼻尖落上了雪,柳枝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旁,她是存心看他的悲哀。她身上淡淡的傲气,传到小西的心中,使他生成了强力。小西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宁静,多么遥远,甚至,也有邪恶。
  你怎么有那么多的心思呵,快乐点,不好么?
  小西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柳枝伸出一双手掌去接雪。明白如玉,似乎比雪还要透明。小西见了,也伸出自己的手去接,这只手掌却大得多了。
  都化了,接不着。
  看,我接一个!
  柳枝惊喜地把自己的手掌伸到小西的面前。他低头一看,果然,在她的手指肚上,有一枚小小的雪花,那种雪花特有的六角形显露了出来,又似乎只是一朵细小的水珠。
  不错,可惜化了。
  柳枝拿回去一看,抹一下手,又去接。
  不要接了,会冻手的。小西说完进屋了。一会儿柳枝进来,走过他的身边,把一颗雪团丢在他的脖子里。小西扭动起来,抖动不已,象患了癫痫。柳枝只在窗边笑着,拍两只手。小西走过去,柳枝笑得蜷起来,把两只手掌屈肘夹胸向外伸挡,表示害怕。小西走到她面前,举起一只手,才知没下手地方。只将她头发攫一下,说。
  再闹,我不客气了。
  怕你呢。
  小西转过身来,血性忽起,朝柳枝做一个鬼脸。小西看书,一会儿,柳枝也在座位上坐下了。

  元月十五日

  早上来,柳枝说。
  我东西被偷了。
  不会吧?
  真的,你看,我抽屉都被撬了。丢了四百块钱。
  小西打开自己的抽屉,他的抽屉没有锁,里面放的几部小说也不见了。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小西去开门,进来一位干净的中年人,神色平静,衣饰整洁。柳枝迎上去把情况讲了,保卫科长东瞧西看,打开工具箱,刷上灰粉,贴上透明胶,制出来一个个指纹。保卫科长把小西的手拿起来看了看,说。
  你刚才动过抽屉吗?
  小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有些抖起来,只好含混地回答说。
  好象动过。
  保卫科长没说什么,临走时,让大家把锁加固一下。屋里只剩下柳枝和小西两人。
  我怀疑就是我们厂的大学生偷的。而且是家在外地的大学生。
  小西有些愕然地望着柳枝,深深受到了伤害。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而后他的脸色慢慢地开始变了。
  感觉,我凭感觉,而且几乎可以肯定。
  柳枝大声地说。小西本来想争辨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内心伤心到极点。他起身出来,到别处去了。
  雪已消融大半,道路上是一滩滩的积水。驻足在车间之间的花坛,小西傍着雪枝慢慢走着,爬上楼梯,只觉得头上有一阵轻微的晕眩。他走到工装组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又退回去了,这一退使他的头脑几乎焚毁。

  元月十七日

  小岁对小西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在襄樊基地。年龄有些偏大了。
  那有什么,去看看呗。

  元月十八日

  这是下午的时候,大家把办公桌腾出来,开始学扭秧歌。差不多都是老手,只有小西跟在后面,扭手扭脚的。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惹得大部分女同志笑得东倒西歪,小西却还一本正经。几个女的都笑倒了。工会主席没有办法,只好把他请出了秧歌队。小西就去舞龙灯去了。

  元月十九日

  小岁回来了,问起襄樊之行,说感觉还可以。
  在技术科的走廊里遇见今夏,他惊喜地说。
  今夏,到楼上去坐吧。我那里没人。
  不了,我有事。
  说完,她跑走了。不知什么时候,电话响起来,小西不耐烦电话声,这一回却是找他的。原来是千喜。
  今儿晚上我们去吃汤锅吧?
  小西也不问为什么,答应得爽快。
  好吧,下班我去找你。
  下了班,他随着人流涌出厂门,暮色苍黄如玉。骑上自行车向柿林厂去。他骑车的技术不大高明,小心翼翼。当他终于骑到了千喜的宿舍楼前,她果然已在那里等。见小西来了,她走下楼来,骑了她的自行车,两人一起出厂。
  似乎有很多话说,却又什么也没说。小西时时要看看周围,怕自己出事。两人有时并排骑一起。冬天,寒冷的冬天,风从他们脸上吹过,扶着自行车的手也冻麻木了。夜幕是这样的沉重,以至于象一床大被。无法挺胸呼吸,只好抵头缩脖,穿孔过桥,让人觉得压抑。千喜说。
  我们应当高高兴兴的呀,对不对?
  对呀。
  小西回答一句,也努力想变得高兴一些。把头向四外扬了扬,眼睛也睁大了,可并没有看到多少高兴的东西。有多少快乐的情绪曾从心底旋流,现在都干涸了。
  我们吃很多的汤锅,我们还要喝白酒,快不快乐?
  真快乐。他应声附和,终于被鼓动起来,喝白酒对他是个挑战,他不能不迎接这个挑战。骑到六岗,看见一家汤锅店,两人锁好自行车,进去了。他们先点了三个,一个羊肉,一个鱼,一个鸡,加上配菜,倒也着实不少。他们要了一瓶梅窑,这就开始喝起来。各喝各的,能喝多少喝多少。
  小西放开肚皮大吃,千喜吃了一会儿,很快不吃了。小西实在吃不完,他脸通红,打着嗝儿。结了帐,两人出去。小西要骑自行车,被千喜拉住。
  不行,你不得骑车。
  我觉得还可以,试试。
  下来吧,你。
  千喜一把就把他拉下来了。两人推车自走,千喜把那半瓶梅窑也带着,放在小西的筐子里。小西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大地变得柔软了,桔黄色的路灯,好象一条金龙,飞腾到远方。
  还行吧?
  千喜在清清夜色中顺着他,头发在她脑后飘扬,小西眼皮有些沉重地回答说。
  还行,没问题。
  感觉风从脚下起跑了,渐渐加速,向山尖奔去,甩下了身后的城市。往事不再,只是今夜。可是眼前似乎有些看不清,不知从何处起头,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慢慢地向前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到了分手的地方,千喜又送他一程,似乎不放心他的安全。直送上桥,然后,她转身回去。小西在桥上慢慢地转过身来,显得迟钝,只觉得头上的灯光放出一圈一圈七彩的礼花,照耀夜空,灿烂至极。大学同学,现今同事,今夜相聚,这一切偶然么?想起高中那次万米跑,赛前他送她几颗糖,她曾那么惊喜,可是,那以后……也曾和她交往……晚来的寒风却把这一切全都给吹散了,空落得人也不见。
  小西呆呆站会儿,只觉得心里热烘烘的,有什么事情搞错了?脑子却缀连不清,外面却又寒冷。想回那毫无生趣的宿舍,不禁感到一种大厌恶和大恐惧。他回过头去,但身后没有什么人了,甚至也没有灯光,只剩下街道象黑水一样漫延过来,包围他脚踝,爬上他身体,于是他把一只脚提上来看了看,发现还在,这才推车朝回走。

  元月二十二日

  小岁说,今天又同她通了电话,她可真能讲,两人讲了一个多小时。
  你也可以给她信,写信可以谈有深度的东西,你的字写得好么。
  好主意,每天都见你写呀写的,现在我也要来写一写了。
  小岁伏案构思,小西则到健身房去了。

  元月二十三日

  小西把一叠复印纸理了理,交到柳枝手里,说。
  还是当我的第一个读者吧。
  又是诗呀。
  她接过来,似乎已有些麻木了。小西张起紧张的笑容,等到她看完。
  怎么样?
  他随口问,心翅嘣嘣地扇起来。
  柳枝张了下嘴,把两只胳膊交在一起伸了个懒腰,轻松地说。
  你好象特别喜欢写诗。
  这一段还行吧。是我曾将你背弃星星一样的眼睛掺进了忧郁当你决然而走的时刻是你绝对的天与地
  小西,怎么不投稿呀?
  哪敢。
  你啊,许是会有很大前途,许是默默无闻,因为你内心特别固执。
  各行其道,各奔前程呗。
  什么意思?
  柳枝警惕起来,他闪笑了一下。

  元月二十五日

  出示证件,进了新俱乐部,立刻全身感觉温暖。大理石的地面光平如镜,小心滑倒。他先到图书室,看一会儿杂志,一位年青少妇,已有身孕,脸色苍白,管理这里。他走进宽荡荡的健身房,空无一人,组合器械闪闪发光,哑铃架灿烂辉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练习飞鸟动作,练得专心致志,有人在远处悄悄议论。
  折起身来,练了六种不同力量的卧推,然后伏在地毯上做三组俯卧撑。胸大肌鼓起,皮肤绷紧,闪动一种健康的光泽。那名少妇坐进按摩椅上,静静地看着。
  每星期三四个晚上,他总要到健身房来练习。沉默讷言,举止沉着。有面对宇宙思考的诗人气质,掩藏在那张略显倦怠忧伤的脸皮下。时间一长,来这的人就很少了。只有小西还来这里有规律地练习着,练完后,往往全身酸胀难忍,不自觉地渴望碰撞与摩擦,一种强烈的男性感觉来到他心里。神色拘谨地走进棋牌室,那里人多极了,他站边上看了一会儿关三家,便转身回去,心里却时常想着哭泣。

  二月五日

  晴朗干冷的黄昏,他一个人步行往山里去,转过山口,远远地看见千喜的工厂,灯火辉煌。走进深山峡谷,夕阳刚刚落去,傍晚的天空挂着紫红色的云朵。两边危立的,深青色的山峰逐渐阴沉,夜色就不由来临。冷风吹着,冷得有些不自在起来。身上穿得少,他耸着个身体,一点不自信。陌生地穿过街道,机器忙碌,办公楼上亮着灯火,千喜还未下班。
  小西站在街口路旁。这条路不太宽,一边是斜斜的山岗,煤气暖气水管排列;一边是小河,小河对面是车间。他干巴巴地站在那里,一点不自然,半点没经验,一看就是那种青涩的青年。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尽量往路边靠,低头不引人注意。夜色苍茫,雾气霭霭。远处看不清了,路灯却次第地亮起来。这时厂区广播响了,人们纷纷走出车间和办公楼,下班了。
  他取出眼镜戴脸上,这副眼镜掉一只脚,只好用手扶着。人流滚滚,脚步铮铮。他努力在人群中细细分辨,似乎一条眼镜蛇。终于,他看见她,不由咧开干裂的大嘴,在路边扬起一只胳膊。
  千喜,千喜。
  哑嗓子连喊两声,有人回头,她终于听见。人群中愣一下,横穿人流,向他走来。他摘下眼镜,真是高兴,又加惭愧。
  你来了?
  她似乎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化。两人站一起,一高一低。她用柔细的嗓音淡淡招呼一句,他点点头却又说不出话来。在这短暂的一刻,他仿制记得了很久以前,一个女孩沿着公路向他跑来的火热情怀。眼前的她却毫无光泽,脸色黎黑,瘦而发干,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透出一点深邃和神秘,依稀往日纯真,被岁月掩埋的记忆。在暮色里,眼圈下有一大片阴影,她把目光转向别处,小西就莫名地涌出一片酸楚。
  你们下班好晚。
  这几天都在加班。累得很,吃过饭陪我到办公室加班,好吗?
  好的。
  他跟她来到宿舍,饭依旧是他们四人做,似乎更热闹了。只小西却更拘谨。吃过饭收拾了,她从楼下推出一辆自行车,他带她风一般向前飞去,两人一齐爬上办公楼,走进黑暗的过道,来到一扇门前。她摇出钥匙,打开门,随手拉亮灯光。这是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小西跟她走了进去,屋里真安静,只有灯管发出咝咝声。
  随便坐。
  千喜懒懒地招呼一声便没话了。小西干巴巴地站在白白的灯光中,确实不知该怎么办。有几句话打个转儿又转回去了。千喜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继续编写自己的管理程序。他在旁边俯看几眼,她也不加理睬。她是文武双全的,自己的新宇宙又没有建立,在她面前怎么抬得起来呢?
  小西深为自己忧郁,在宽宽的办公室里转一圈儿,终于在一只沙发上坐下来,歪躺着,不久,竟茫茫然地睡着了。
  寒夜炎火的宇宙啊,几多璀灿,几多时空,只剩一张面孔,原来是千喜,她把他推醒了。
  起来,我们走吧。
  她温柔地说,象个母亲,带点沙哑的嗓音。他象个未大的孩子,从沙发上爬起来,揉揉眼,迷迷糊糊跟在她后头,差点撞她身上。两人关上门,走在黑暗的过道里,摸摸索索,相互照应着,下了漆黑的楼梯,出了办公楼。在楼前的台阶上,小西忽然转过身来,仰头说。
  明年我来请你跳舞,好吗?
  好的。
  不过,你得教我。
  可以。
  说好的!
  他兴奋地转夺身,走进夜空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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