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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雨,紧锣密鼓地下着,雾,浓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就连平日昂首挺胸与蓝天白云亲吻的大山,也彻底失去了往日那股男子汉的潇洒气,一头扎进雾里抬不起头来。惟有瀑布湾的水,依旧欢快地唱着,依旧无忧无虑地往外流。
  人们都说瀑布湾的水跑进了大海,但谁都没有亲眼见它去了大海,不过湾外方园百里的乡亲们都崇拜瀑布湾的水,瀑布湾的娘儿们尽生好看的丫头,都是用瀑布湾的水洗身子洗出来的。瀑布湾的水出湾就变,湾外的娘儿们洗了身子尽生些不好看的秃小子和丑丫头。事实不假,历来是瀑布湾的丫头多且好看,湾外山溪两边的小子多且丑。
  汪家台的王三保明日该结婚了。结婚是喜事,风雨无阻,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谓的东风就是差一缸瀑布湾的水,这是传统。王三保准备挑满一缸瀑布湾的水,让新过门的堂客当茶喝,洗身子,有孕就是儿。生一个好看的儿,将来好配瀑布湾的丫头。
  王三保天不亮就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腰里别着两把砍刀,肩挑水桶,哼着小曲,翻山越岭,八九里路一路小跑。
  往日的早晨,瀑布潭上总有两座拱桥一样的彩虹,今天湾里湾外全让雾给一口吞了,瀑布潭被雾蒙上了什么都看不清。王三保越走近瀑布潭心里就越发毛,瀑布潭有鬼的传说就越在他脑海里翻腾。王三保真想就在河里挑一担算了,反正河里的水也都是潭里流出来的。他站在河边准备打水,心里又想:“这可不是为别人挑水,这可是我自己的事,糊弄不得,自己不能糊弄自己,这可是有关接香火的大事。”于是决定还是去潭里挑水。他干咳两声,从腰里抽出砍刀,敲得肩上的扁担和水桶吮当吮当地直响,接着又哼起了随口编的情歌壮胆子。
  “好马配好鞍哩,好女配好男罗,我挑潭水让妹洗哟洗胸前哟嘿!”王三保唱完了,又用砍刀使劲敲扁担和水桶。
  又唱:“好马配好鞍……”王三保没上过学,自己编不出新词儿来,他就翻来覆去炒剩饭,唱那几句。离潭近了,王三保用刀背使劲儿敲路边的一块石头,敲得石头火花直飞,王三保的胆子的确壮了许多。
  田纳并没有走到潭的深处,而是只走到半人深处,刚淹到胸口时她往深处纵身一扑……
  在瀑布湾,任何物体都不可能到潭水的最深处,那是因为瀑布湾的水离开瀑布湾时是以万马奔腾之势一头栽下来的,跃进去的水立刻往上翻而向四周产生巨大的推浪。田纳呛水失去知觉后并没有按常规沉到水底,而是被浪推到潭边的浅水处,而且尸体随着水浪不断地起伏着……
  王三保自我感觉他的歌声和砍刀有极强的威慑力,他心中的那个“怕”字几乎不存在了。他想干脆走到水深一点的地方去挑,那样不用一只桶一只桶的打水,只需挑着桶一弯腰,双手分别将两只桶一摁,一直腰就满满一担省事。王三保弯腰的时候还在唱他那自编的情歌,他刚唱到:“我挑潭水让妹洗哟洗……”就觉得视线的余光里有个什么很白的东西在晃动,王三保浑身打了个冷颤,被那白色的东西吓得目瞪口呆。他停住了歌声,按原样弯着腰,张着嘴,两手仍然将桶摁在水里没动。
  王三保想着,不害怕,他首先把眼珠子转过去,再慢慢地轻轻地装作不在意似的使劲一看,他全身一紧,汗毛发直,心里想:“像个人,那个人躺在水里还在动!”王三保打不住了,失魂落魄地喊:“鬼!有鬼!有鬼……”王三保丢下一切连头都不敢再回地逃命。
  王三保跑回汪家台已口吐白沫,上气不接下气,但嘴里仍然含混不清地在喊:“有鬼,有鬼!”当乡亲们拦住他问他鬼在哪儿,王三保设做出任何表示和表情来,就瘫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王三保终于醒了,醒过来的第一句话还是惊恐万状地喊:“有鬼!”大家问他鬼在哪儿?鬼是什么样子?王三保结结巴巴地说:“瀑布潭,白衣服,长头发……”
  有人相信王三保真的是遇到鬼了,王三保没说谎,好些年前瀑布湾有女人为男人跳过潭!还有世界上最坏的日本鬼子兵也在潭边粉身碎骨过。
  汪家台的青年人谁都没见过鬼。王三保说瀑布潭有鬼,大家还真想见见,其中有个小伙子说:“走,我们大家一块儿去看看鬼!”
  汪家台男男女女十多个人每人带一把砍刀,一路小跑赶到瀑布潭,当离瀑布潭还有二百米的时候,十多个人一齐站住,谁都不敢再往前走,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最后有人出主意,大家排着横队一齐朝前走,走到潭边果然看见潭中有~白物,其中有个小伙子抽出腰里的砍刀砍来一根长长的木棍,大着胆子动了动那白色的东西,说:“是尸体,不是鬼,是鬼早就没了,是有人跳瀑布潭了!走,我们把她抬到岸上去广大家壮着胆子走到水中,将尸体抬上来平平地摆在河滩的草地上。这些青年人三个~堆,两个一伙,在死人旁坐着议论,议论完了有人建议赶紧派人去瀑布湾报信儿,”看样子准是瀑布湾人。“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瀑布湾哪有那么好的衣服穿?“主张把尸体抬上来的青年人说:“我们分两路去报信,一路去瀑布湾,一路去乡里,是与不是都不会误事。”
  瀑布湾人是十点半得到信儿的,瀑布湾人不相信湾里有人会跳潭,湾里也没有人穿白的衣服,突然人群中有妹子说:“二腊姐会不会有那么好的衣服?”
  操场上几十个人刚才还热烈讨论,突然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整个操场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学校马老师领着孩子们在读课文。王小妹猛地转身回来,冲刺般地向田纳的屋子跑,她使劲儿拍打田纳的门:“二腊姐,二腊姐……”小妹重新回到操场上,哭着说:“腊姐根本不在家。”
  “腊姐进城了吧?”另外一个妹子说。
  “不可能,前两天她刚从县里回来。”
  “是不是跟村长陪记者上顶天庙了?”
  张小水听到有人说她可能上了顶天庙,他就使劲儿朝湾里跑,去迎村长他们,看腊姐是否真去了顶天庙,ha边跑连喊着:“村长——”
  刘洋陈凯已下山。顶天庙昨夜雨一直未停,本该口出的时候,雨和雾却大了起来,刘洋冒雨爬到如蒙古包般的大石头上望着东方,也是一层厚厚的雾,没有一点杂质,环顾四周,视线还是穿不透。刘洋彻底失望了,还真的以为自己落入了乳浆之中。陈凯对他说:“刘记者,我们赶紧下山吧,山下一定是晴天。”
  平日,顶天庙大雨,湾里晴,湾里大雨,顶天庙晴,除非霉雨季节,但今天特别,山上山下都下雨,都有雾,刘洋一看无望地说:“走吧,王小姐也该回来了。”
  刘洋和陈凯到中午才空着肚子走到山下,除去刘祥用塑料袋装的笔记本是干的外,两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儿是干的了。
  “我们去马大伯家烤烤火,弄点吃的。”陈凯说。
  “好吧。”刘洋早已浑身发冷,冷与饿铰在一起早已有点顶不住。
  他俩刚进马大伯的屋,火还没烧着,就听到有人喊村长,陈凯赶紧走到门外,“有事吗?我在这儿——”
  “腊姐,跟你们出去了吗?”张小水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没,没有——啊,她不是去县城了吗?哪个找她?
  “没,没人找——瀑布潭有死——人!”
  陈凯听到瀑布潭死人了,他心里一紧,头发全都竖起来了,说:“记者,咱们走吧,可能出事了!”
  “走!”刘洋也感觉浑身一紧。
  “你们怎么知道的?”陈凯边跑边喊着问。
  “汪家台来人报的信。”
  “死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户陈凯问。
  “汪家台的人说是女的,穿套白的衣服,长胡特好看,像大城市的人。”
  陈凯的心猛往嗓子眼儿窜,整个脑袋一阵阵发麻,问:“死人在哪儿?”
  “报信的说在瀑布潭的河滩上。”
  陈凯加快了步伐,他从操场直接向外跑去,刚跑几步陈凯被什么绊倒了,胳膊也被弄出了血。他爬起来又跑,边跑边喊:“小水,你领记者去学校吃饭,他还没吃早饭。”陈凯的声音夹杂着哭腔。
  “陈凯,你慢点跑,我跟你一起去——”刘洋心里也特着急,不想一个人在湾里吃饭,他边喊边跟在陈凯后边跑。
  瀑布湾的人在操场上议论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去瀑布潭看看究竟是不是田纳,现在刘洋与陈凯一前一后朝湾外跑,那些人也紧紧地在后边跟着。
  “有多久了?你们抢救过吗?”陈凯在坡上看见河滩围了好些人,他喊,问完了他双手捂住肚子喘不过气来,弯着腰继续往下跑。
  “怎么抢救啊,我们——”汪家台的一位青年没说出来,接着他又说,“没有,我们不会!”
  汪家台不像瀑布湾,只有山没有瀑布,也没有溪。只要连出三天太阳,山间那眼泉水就不够人喝的了。平日他们很少来瀑布潭,也很少到瀑布潭来洗澡。汪家台的人都是山螃蟹,旱鸭子,他们没见淹死过人,更不懂如何抢救淹死的人。他们一直围坐在周围,守着这陌生的死者。
  田纳是呛死的,因为她下水时正在伤心地抽泣,因此她肚子里基本没喝进去多少水,在水里泡的时间也不算太长,身子没变形。陈凯离尸体还有五六米一眼就认出来了,躺在那里的是王二腊,脸色有些发青,有点儿浮肿,好像劳累,缺血,缺少睡眠的样子。他疯了似的一下扑向躺在地上的田纳哭喊着:“二腊——二腊,你怎么啦?二腊——”
  跟在后边的几十个人听到村长哭的声音,大家立马意识到那死者是谁了,后边的人立即也是一片哭声。
  陈凯一条腿跪在地上,用手在死者的鼻子和嘴上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知道晚了,但陈凯仍然迅速地将田纳的尸体轻轻地移到旁边有一定坡度的地方,让尸体脚朝上,头往下仰面朝天。陈凯将田纳的外衣解开,并把胸罩向上推了推,紧接着双手压她的胸腔。陈凯边压胸腔边设法将田纳的舌头弄出来,但田纳的尸体明显有了一定的僵硬感,嘴巴已经弄不开了。他将尸体轻轻地翻成俯卧的姿势开始控水,但她是哈死的,喝进的水并不多,嘴角只流出一点点带血的水。
  “怎么样,有希望吗?”刘洋也赶到了,离十多米远就急着问陈凯。
  “难说。”陈凯知道不可能救过来了,但他不愿说无望。
  刘洋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眼前在陈凯的对面也一条腿跪在死者身边,突然,浑身感觉一股冷流一闪,刘洋心里想:“这个人我好像哪里见过?”他说:“陈凯我来!”他又将死者翻过来重新压胸腔,看到姿势就知道他是内行,好像比陈凯这个侦察兵还有经验。他压了一阵死者的胸腔后,准备用自己的嘴对着死者的嘴去做人工呼吸时又说:“陈凯,你来,就像刚才我那样。”说完了陈凯还没开始压,刘洋首先把脸贴到死者的胸口,接着他又把脸移到死者的嘴和鼻子边,他全身心地感觉,近一分钟后刘洋慢慢地抬头直起腰来,又摸了摸死者的手和腿,站起来说:“时间太长了,可能没希望了。”他俩同一种心情,犯了同样的错误,一心一意为了救人,却都忘了死者的身子已开始有僵硬感了。
  突然刘洋向右边跨了两步,他看见石头上死者换下的衣服,手表,鞋及手电和一个小坤包。他问:“这东西是死者的吗?”
  “不知道,我们先来的时候就在这里的。”汪家台的人说。
  “你们动过没有?”
  “没动,原先就放在石头上。”
  刘洋反复看了那些遗物,他说:“陈凯,你来看,她是自杀,有准备的,而且是很从容地自杀!”
  陈凯原先根本没看见那边还有东西,他起身一步跨过去抓石头上的东西哭着说:“这是她平常穿的那件衣服,这是她的手电,书包,前些时候我们一起去县里她还背过……”
  陈凯一下子跪在地上双手捏成拳头,使劲儿打自己的头说,“天啦!都怨我!怨我粗心,那天她在纸条子上说去县里……其实她刚从县里回来,都怪我,都怪我啊!”他边哭边说,又使劲锤打自己的胸口。
  刘洋也十分悲痛,他还从来没有遇上死人的场面,他隐隐约约感到死者跟村长的关系不一般,刘洋弯下腰去问陈凯:“她是谁?”
  “她就是从南方回来建设瀑布湾的王二腊。”
  刘洋凝视着这位赚了大钱不挥霍,不出国定居,而将全部奉献给家乡的死者。他心里十分敬佩,他这两天来始终盼望和她见面,和她交谈。突然,刘洋向前大跨一步,他看见了死者眉毛上的那颗清,田纳的眉毛里就有颗那样的病,刘洋曾和她开玩笑:“田纳你以后一定要自己开公司,你若自己当老板不用一年就是百万富翁,不出三年准是亿万富翁。”
  田纳不信,问:“你怎么知道?”刘洋说:“你的眉里有颗藏而不露的痣,那颗病就是富翁的标志。”刘洋看着死者的面容,心陡然猛跳,他觉得死者像田纳,刘洋扭过头来再一次问陈凯:“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叫王二腊,乡亲们都叫她腊妹子。”陈凯心里想,她叫王二腊我不是告诉过你几遍了吗!
  “她确实是从南方回来的?”
  “绝对没错,她是从南方回来的。”陈凯站起来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刘洋问:“怎么,你认识她?”
  刘洋没有回答,他又将身子转过去望着死者的面孔辨认,心里想:“她真的会是田纳吗?田纳当初明明告诉我她是湖北五峰河水多湾人,当时我还和她认了半个老乡,一个湖南,一个湖北,中国的一个省比外国的一个国家都大,不可能……”
  “是你认识的人吗?”陈凯发现了刘洋的神态有些不对问。
  “不,我不认识,但似乎哪儿又有一点像我采访时认识的一位小姐。”
  “那位小姐你在哪儿认识的?”
  “何洲,后来她去了深圳、珠海。”
  陈凯说:“你再好好认认。”
  “不,我认识的小姐是湖北人,她认我哥。”说着刘洋为死者将外衣扣好,转身坐在一块石头上。
  陈凯给死者整理头发和项链,发现项链有个拇指大小的小金盒。陈凯把那个跟鸡心一样的金盒移到胸前,说:“刘记者,她的金项链上还有个金盒盒。”
  “能打开吗?打开看里面有东西没有?”
  陈凯四周抠了几遍,打不开那金盒盒。刘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个捏的动作,说:“会不会哪儿有机关。”陈凯学着刘洋的动作持着四周的边儿捏了两圈也没有弄开,便说:“好像没有。”刘洋说:“不会的,你再试一次。”果然,陈凯弄开了,里面真的有东西,不是立体的,是平面的,是有两个人头像的照片,一张是田纳,一张是刘洋,分别贴在盒子的两边。把金盒盖打开,能看到两个人面对面的笑;把金盒盖关上,就是两个人脸贴脸笑。可见田纳和刘洋不是一般的关系,陈凯断定田纳的死一定和刘洋有关。陈凯开始恨刘洋,恨那些吃皇粮的伪君子。刘洋看起来人摸狗样,其实心里尽是男盗女娼!但陈凯毕竟当过兵,受过部队教育,他读过高中,也是党员,一村之长,他还是有一定的修养。陈凯没有贸然行事,他觉得刘洋不管做过什么缺德的事,但毕竟他是北京来的人,我不能对他过于无礼。陈凯又一想:人看三分相,通过两天与他的接触,刘洋倒也不像太坏的人。陈凯肚子里的火消了一部分,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刘记者,请你过来看看,看这金盒盒里的两个人的照片都是谁?也许你能认识?”
  “是吗?有照片?”刘洋立马站起来去看。
  陈凯将小盒盒关上了,他双手拦住了刘洋,站起来扫了一眼在场的人,说:“乡亲们,二腊救不活了,我知道大家很悲痛,大家都这么伤心地守着也不是个事,我看——”陈凯的声音哽咽,他的话止住了,他抬手抹了抹眼泪接着说,“男人们去砍十二根竹子来,妇女去找葛藤,我们好把二腊抬回湾里去,大家都去吧!”陈凯突然想起来还有汪家台的人,他又说,“汪家台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就都回去吧,你们辛苦了!”陈凯深深地一鞠躬又说,“谢谢你们!瀑布湾的全体乡亲们感谢你们了!”
  瀑布湾人都起身按村长的吩咐去做了,但汪家台的人不走,他们都说:“村长,我们先不走,也帮助你们一起去砍竹子,找葛藤吧!”
  陈凯和刘洋都看着汪家台的人,又看了一眼田纳,转过身来面对汪家台的人说:“谢谢!谢谢你们!”
  人都走了,陈凯过去重新打开田纳的金盒盒,用比刀子还狠的口气说:“你认识这照片上的男人吗?”
  “还有个男人的照片?”
  刘洋过去一低头,他惊恐了!“是田纳?!”刘洋一下抱起田纳的头,把脸贴在她的身上。
  刘洋没敢再看,他紧紧抓住田纳的手哭喊:“田纳,田纳,田纳——”刘洋拼命呼喊摇晃着田纳的身子,又低声哭着说,“田纳,你过去有什么事都跟我说,这次你有事为什么不跟你刘洋哥讲?啊?田纳!你醒醒!你醒醒啊!你刘洋哥就在你的身边!啊?田纳——”。,他抱起田纳的尸体一步一晃地边走边哭……但刘洋仍然没看见小金盒里还有他自己的照片。
  “你为什么叫她田纳?”陈凯问。
  “她就叫田纳。”
  “‘你真的不知道她是瀑布湾人?”陈凯看着刘洋过于悲伤和吃力的样子,他从刘洋手中接过田纳的尸体重新轻轻地放在草地上,又问,“这么说你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的人介”不,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只告诉我她是湖北五峰县水多湾人,我也不知道她叫王二腊。”
  “你没来她什么事都没有,成天往县里跑,争取瀑布湾的工程早日动工。自从你来的那天夜里,她就没再露面,说明她是看见你了的,肯定是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对不起她!否则她不会走绝路!”陈凯吼着。
  “没有,没有,我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我——”刘洋哭得很伤心。
  陈凯的怒气又来了,吼道:“你没对她做伤天害理的事,她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见你?”
  “不,真的,我真的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我……”
  “你爱过她吗?”
  “我——”刘洋不好回答,他们是深深地爱过,但他逃避了。
  “你还是人吗?!一个大男人——”陈凯哭出声了,他又说,“你抛弃了一个好人,人家至死都爱着你!”
  刘洋很惊讶:“你,你怎么知道她爱我?”
  “她不爱你为什么要把你的照片跟她的照片放在一起?!”
  陈凯哭着说。
  “什么?什么?还有我的照片?”
  “你装什么!难道你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吗?!”
  也许刘洋刚才看的角度不对,他真的没看到金企盒里还会有他自己的照片。此时,他更加悲伤了,悲伤得两眼发直,几分钟没讲出话来。刘洋一下扑过去,双手托起项链上的金坠,但他的手发抖,抖得他双手怎么都没托住金坠,几次掉下去,最后他终于捧住了,但他怎么也打不开。陈凯过去帮他打开了,还使劲瞪了他一眼,特意把他照片的那一面对着他,说:“你看好了,看那个男人是谁!”
  刘洋的视线刚甩过去,他马上就如五雷轰顶,手中的金盒又从手中滑落,但他没有再用手去拿,而是用手不断地击打自己的头,“田纳,田——纳!你为什么信不过我?当初根本不能怨你,那是人家逼的!田纳,你哥不是那种人!你为什么不相信你刘洋哥?”刘洋哭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很久,他才站起来,痴呆呆地望着田纳自言自语说:“我是对不起田纳,我不该来瀑布湾,我害了她,我……”
  田纳的尸体被抬回瀑布湾,乡亲们建议将田纳的尸体放在她自己的屋里,但陈凯不同意,他坚持要把田纳的尸体放在村里开会学习的那间大屋里。他对乡亲们说:“够亲们,王二腊虽姓王,是王家人,可是她王家根本就没别的人了。
  过去她在瀑布湾的时候,湾里好些人对她不好,她完全可以不回来,但她还是不忘乡亲们,她回来帮我们来了!她是我们瀑布湾的王二腊。”
  “乡亲们,村长说得对,二腊是无私的。她把我们大家当成她的亲人,她才回来的,那么我们就是她的亲人。”马老师说。
  年纪大的乡亲们不再坚持了,尤其是年轻人拥护村长的决定。马老师让文水生从学校搬来~块新门板,陈凯用自己洗脸用的毛巾将门板擦了又擦,张明堂让人把他准备染了做寿衣的白布撕下六尺当差尸布,马老师递给小妹一个新碗,让她去学校倒一碗桐油来……
  陈凯和刘洋将田纳的尸体平平地放在门板上,头朝里脚朝外紧靠大门,将白布展开盖在田纳的身上,脚头点燃碗做成的照脚灯。这是乡村的习俗,照亮死者在阴间的前程。一切都安排好了,陈凯说:“刘记者,我们去她屋里看看吧!”
  “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她。”刘洋坐在地上,看着田纳的脸说。
  “我们等会儿再来守灵,先让文水生、大妹他们青年人在这里,我们走吧。”
  刘洋慢慢地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一眼田纳说:“嗯。”
  田纳屋里前门锁着,后门从里边闩着,陈凯瑞开前门,他和刘洋都进去后又重新把门上好,陈凯点燃煤油灯。屋里很整洁,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刘洋和陈凯打亮电筒进到里屋,陈凯见床上有张纸条,说:“刘记者,你看这纸条是写给你的吗?”
  “什么?是写给我的?”刘洋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刘洋哥,我知道你爱闻夏耐尔五号,我也特喜欢这种香型,这里还有半瓶就留给你吧,这香水还是我在贵宾楼用过的那瓶。”
  刘洋掀开被子果真枕头上有半瓶夏耐尔香水,刘洋将香水紧紧地贴在胸口上,紧闭住双眼,低着头,泪珠滚落在地上……
  “切记者,箱子里还有三封信,其中一封是写给你的,还有一封是给张敏,张敏是谁?你认识吗?“陈凯问。
  刘洋急忙接过信,说:“张敏是曾经帮助过田纳的一位老板的女儿,听说她现在是田纳公司的代理总经理。”刘洋刚要看信,马老师在外面喊:“村长,你赶紧落实棺木的事吧,明天……”
  “知道了——”
  陈凯和刘洋急忙放好信,关好箱子刘洋说:“等棺木的事落实了再看吧。”他们离开了田纳的屋,陈凯说:“刘记者,你到大屋那边去吧,我借棺木去。”
  “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到大屋去照看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刘洋进了大屋,屋里挤满了人,乡亲们说怕二腊一个人孤独,他们来陪陪她。尤其是老人和青年人全都守在田纳的尸体旁伤心地落泪。刘洋劝大家都回去吃饭,乡亲们都不愿走,刘洋说:“小妹,你送张大爷回去。”张明堂老泪纵横哭着说:“老天爷,你怎么不长眼睛啊?H腊是个好姑娘,天底下最好的人,你怎么让年轻轻的好人死呀。我老了,我一辈子没做过多少好事,害过二腊他们家,你该让我死。二腊姑娘还要帮湾里乡亲们做好多事呢,老天爷,你把二腊的魂送回来,让我这瞎子替她去死吧,我求求你了——”
  刘洋把乡亲们劝走了,现在他一个人静静地守着田纳。
  刘洋与田纳相识数年,开始见面刘洋是怀着万分惋惜的心情与她相对而坐;她在潘总公司时,刘洋是与她高兴相见;后来每次见面两个人的心都如开了锅似的激动万分;这次相见,田纳的心却停止了跳动。刘洋真想跟田纳一起走,他将盖在田纳身上的白布掀开一截,让田纳的脸露在外面。重新打开田纳项链上的小金盘时,刘洋哭了……
  “刘记者,去吃点饭吧。”马老师批改完了孩子们的作业,突然想起来记者和村长还没吃饭,他来喊他。
  “我不饿。”刘洋抹了抹眼泪低声说。
  “不吃饭怎么行!走,饭热好了。”马老师要去拉他。
  “不,等陈凯回来我们一起吃,马老师,您先回去吧。
  让我在这里单独坐一会儿。”
  马老师刚走,小妹用篮子提着饭送来了,她知道记者被雨淋湿衣服又饿了一天。她送来一碗姜汤,三个荷包蛋,一碗白米饭,一大碗黄豆炖腊肉。
  刘洋仍然没吃,他把整个饭篮放在田纳的头边,将灯芯往上挑了一下,让油灯亮一点,心里说:“田纳,你一定饿了,小妹送来的饭菜都是你爱吃的,你吃吧。”他转过脸来对小妹说:“小妹,谢谢你和你的家人,回去吧,让我一个人为她守灵。”
  小妹走了,刘洋将灯芯又往上挑了挑,灯更加亮了,但外面刮起了风,脚灯差点儿熄灭,刘洋起身往油里加了点什么东西,油灯的火苗窜了起来,也许是要照亮她去天国的路吧。
  田纳身上的白布也被风掀起来了,刘洋盖好了布,把椅子移过来,背对着门,面对田纳,用身子为田纳挡风。刘洋看着田纳,又哭了。他后悔自己来瀑布湾,他认为自己在瀑布湾出现是田纳跳瀑布潭的直接原因。刘洋有点哭出声了,他已里说:“田纳,当初有些事你为什么不对我讲实话?我当初要是知道你是瀑布湾的,你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田纳,毛主席讲过,一个人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改正错误。田纳你不是早就已经重新做人了吗?我跟你做过保证,保证不会讲你的过去,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没把我当你亲哥,没把我当你的心上人……贵宾楼的事是我不对,是我伤害了你,是我……”想到这里,刘洋一下跪在田纳的尸体旁,双手使劲打自己的头部,“田纳,那次是我不好,我刘洋不是男人,我自私……”
  刘洋确实也有说不出的难处,他生在山沟,长在山沟,从小就养成了大山的性格,不善吹牛,不会拍马,不会跑关系,因此至今还是助理记者。那次刘洋不愿与田纳在一起,也就是因为刘洋不愿意失去他在群众心目中的那个“正高”。
  刘洋是助理记者,但群众都为他抱不平,说他比那些正高的水平都高,当然也有人说刘洋清高,劝他低低头,送点礼,赶紧评个记者就能长工资、分房。关系弄顺了,什么到高。
  正高领导一句话,就是正高了,住房一百五十平米,出差都能坐飞机,坐软卧。
  但刘洋还是我行我素,除了清高真的是一无所有,仍然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的人生哲学,坚持自己的活法和原则。
  人们都说刘洋的心胸开阔,活得洒脱,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不潇洒又能怎么样呢?刘洋的不在乎都是装出来的,但他坚信一条:身正不怕影子歪。
  刘洋越想越伤心,越觉得对不起田纳,政治的高峰是用战争解决,那么爱情的高峰呢?爱情到了疯狂的地步,不就是上床做爱了吗?他深深地后悔自己在贵宾楼的表现,伤了田纳的自尊。
  刘洋一天没吃没喝,他和陈凯从顶天庙下来,又从湾外一起抬田纳回来,衣服被雨淋湿又干了,他已感觉疲乏得要救下去了。他起身看陈凯回来没有,可是外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刘洋真的顶不住了,他闭目养神,好明日最后始田纳一次。他刚闭上眼,陈凯回来了,他问:“借到了吗?”
  “晦,借是借到了,是白的。我跑了十多家,家家都是白的,有做了都快十年的也没刷漆。瀑布湾的姑娘全嫁到外面了,瀑布湾的女婿们有权有势的多得很,可他妈的没一个想着瀑布湾的!”
  “是啊,穷在城里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一点不假,但湾里谁家的妹子快十八了,多远的人都会知道。”
  刘洋有意转移话题说:“一天了,你还没吃饭吧对”我在张大伯家吃了个傍白薯。“陈凯反问刘洋,”你还没吃吧。”
  “我不想吃。”
  “那怎么行,我那儿还有冷饭,吃一碗吧。”
  陈凯让几个青年人守在田纳身边,他拉刘洋去吃饭。
  刘洋吃了一碗凉饭,陈凯说:“你在我床上躺一会儿,我在椅子上靠会儿。”
  “还是你在床上吧,你可不能垮,瀑布湾的担子全落在你一个人肩上了。我也睡不惯别人的床,我去给田纳的脚灯加油去。”刘洋说着起身就走。
  “我加过了,还是你在床上。你是客人,在床上睡不着总比坐在椅子上舒服。”
  “不,我算什么客人,我虽四十多年没来,但总归我还算是瀑布湾人。说实在的,我对不起瀑布湾,对不起田纳。”
  陈凯说:“我总觉得对不起王二腊同志,她对湾里做出那么大的贡献和牺牲,让她睡一副白水棺木走,我他妈算个什么村长?”
  刘洋不再接他的话,内心感到无比惭愧。陈凯一个外乡人,自己家住平原,却来到瀑布湾带领乡亲们致富。田纳一个姑娘,为了改变家乡的穷面貌,她……刘洋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是个忘了自己故乡的人。刘洋推开门站在屋外。将手伸出去,说:“陈凯,雨停了。”陈凯说:“我回来时,就见小了。”
  “明日是个好天气!”刘洋说完朝村里大屋那边望,田纳的尸体就放在大屋,大屋原先是生产队的仓库,叫仓库其实还没放过粮食。据说刘洋的父亲刘革命当年养伤就住在那里,他还在那屋开过好几次党的会议,刘洋也是在那屋里出生的,他们一家最后离开瀑布湾也是从这间大屋走的。这间大屋是陈凯来湾里后收抬出来当会议室的,但很少开会,很多时间是在这里读报。陈凯读,大家听。自田纳回来后干脆叫学习室,学知识、学文化。她和陈凯当老师,一周学六个晚上,并规定,不管多忙不能间断,实在有事间断了也要想法补上。
  大屋离陈凯的屋相隔虽说不足一百米,但大屋和陈凯的屋不是门对门。在陈凯这边只能看见大屋的背面,大屋全部融在黑暗里了。刘洋用手电照,但什么也看不见,他说:“陈凯,现在有风,田纳的脚灯会不会吹灭了?我去看着。”
  “走,我也去。”
  脚灯果然灭了,刘洋急忙划火柴重新点上,说:“田纳,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么大的风。”刘洋将风掀开的白布重新盖好,见到田纳那张苍白的脸,看到她装着两张照片的小金盒,内心感到惭愧,他又一次双腿跪地,想起了田纳在贵宾楼时对他讲过的话:“你是我的恩人,现在我发了财,可给你什么你都不要。作为女人我只有把我的身子奉献给你,也许这能算得上一个女人对一个高尚男人的一点点感激吧。”刘洋也想起了当时对田纳说过的爱她的话,他又一次偷偷地落泪。
  陈凯过来扶起刘洋说:“人已经死了,伤心也活不过来了。记者,回去睡一会儿吧。”
  刘洋到了陈凯的屋,刚躺下一会儿,马副乡长就来了。
  马副乡长问陈凯丧事的安排情况,听了介绍,他对陈凯的安排不大满意。他说现在天气不是太热,晚一天出葬关系不大,一定要想办法弄到好棺材。这时,陈凯派到城里买鞭炮和纸钱的回来了,做寿衣的布也买回来了。马乡长让陈凯派两个小伙连夜去请裁缝,他自己带两个小伙子出湾弄棺木去了。马乡长临走前,对刘洋说:“等葬事办完了,我要给你汇报一些关于西乡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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