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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当了四年讲师的秦天白决定去打工。 用他自己的话说，去海边走走，即使发不了大财，但只要能捡些小鱼小虾什么的，亦足以度日。 早在放暑假之前，哲学系主任便已通知秦天白，由秦天白讲授的那门《基督教与西方文化》，学校决定下学期停止开设。系主任允许秦天白下一学年里都可以在家安心备课，或者泡图书馆，搜集资料，以便日后顺利地接一位老先生的班。那位老先生是讲授《中国古代思想史》的，因为体弱多病，经常对学生放羊，系主任便准备让秦天白顶替这个位子。 其实，秦天白讲授的那门《基督教与西方文化》颇受学生欢迎，系里的一些青年教师也纷纷慕名前来听课。校研究生会学术部为秦天白举办专题讲座时，那张贴在会堂门口的讲座海报上，还冠秦天白以“本校著名思想大亨”等眩目的头衔。大家对秦天白讲授的生动与治学见解的精辟独到，向来部是一致推崇并津津乐道的。因此，秦天白真不知校方为何要停开他的课。秦天白本想对系主任问个究竟，但又一想，这不过是徒劳，根本就不会得出什么结果，于是便平心静气地在家里坐了下来。秦天白那时手头上也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备课倒并不花他多少力气，更主要的是他必须集中时间完成一部书稿的修改与润色。那是一部关于中西比较美学方面的书稿，整整二十五万字，费了秦天白多年的心血。省出版社对秦天白的这部书稿很感兴趣，已将其安排上明年的出版计划。明年年底，秦天白也正好捱到能够评副教授的年限。秦天白曾想得很美妙，若自己这部著作正式出了，自己便不至于在那种僧多粥少的局面里被撕拼得鼻青脸肿。 秦天白终于有了一段闭门著书的安宁日子。但这段日子未过多久，秦天白的妻子则不太平起来，一脸鄙夷地指着秦天白说：都什么年头了，你居然那么看重自己的名份？就是给你评个副教授，又顶个屁用，口袋里还不照样穷得叮当响？如今人人都削尖脑袋往钱里钻，偏偏你还削尖脑袋朝废纸堆里拱！这一来，秦天白胃口败尽。原有的一腔写作欲望在妻子这番刺耳的声音中，统统化作了某种深受压抑的排泄物。 近两年，秦天白与妻子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妻子因为不久前调到了一家合资企业里当会计师，每月收入比秦天白高出一倍多，便常讥笑秦天白是“吃软饭”的。秦天白属于那种很要强的男人。秦天白绝不能容忍妻子对自己的讥笑与白眼，更不能容忍妻子对自己所虔诚膜拜的学问的嘲弄。于是秦天白决计走出家门去赚外快。不过，在秦天白最初那个走出家门的念头中，他只是想速战速决。迅速地下水，迅速地上岸。他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将一大把钞票神气活现地甩到妻子面前之后，自己便依然可以过上以往那种闭门著书的安宁日子了。 恰巧这时候，学校里发生的一桩爆炸性新闻，对秦天白很有刺激，并更坚定了他出门去打工的决心。那桩新闻的内容是历史系一位姓张的教授，年初才退休，因为膝下的两个儿子尚未成婚，手头确实缺钱，便索性撕下老脸，丢尽儒雅，天天黄昏时分和他的老伴推着三轮车，风雨无阻地到学校大门口摆馄饨摊。昔日埋在书堆里的张教授，如今成了一个终日与肉末和煤屑打交道的馄饨摊主。为此，市报社的一名记者特地赶来拍了照片，写了文章。文章加照片于市报发表时，还配有一行醒目的标题：教授摆摊——党的经济政策活力无穷。秦天白记得那位记者好像是专门跑高教口的。几年前，为着学校分新房，那位记者也曾特地来采访过。访问记的标题便是：教授住新楼——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日益暖人心。 当然，更重要的也恰恰是在这时候，秦天白偶然地遇到了一个很适合自己下水的机会。若不是那个偶然的机会出现，秦天白很可能还有一段日子被困在家中，继续看老婆的白眼或听老婆的讥笑。 那个偶然的机会出现在一个周末的夜晚。 秦天白那天夜晚本来是去市群艺馆讲课的。讲课归来，当自行车骑至学校附近的一条马路上时，见路旁一栋宿舍楼上的赵洪生家的窗户里正灯火辉煌，秦天白便想道，自己已有许多日子未和赵洪生见面了，不妨趁今晚有空，上楼去坐坐，看看那小子最近又在做什么营生。 秦天白原先并不认识赵洪生。赵洪生早年在一家工厂的工会当宣传干事。因为迷上了油画，赵洪生隔三岔五地往W大学教工宿舍区跑，找艺术系那两位教油画的青年教师聊天，切磋画艺。而秦天白也是那两位青年教师的好朋友，经他们介绍，便渐渐地和赵洪生有了瓜葛。赵洪生曾举办过一次个人画展。画展开幕前，赵洪生煞有介事地到秦天白府上送过一张请柬。秦天白见赵洪生的油画很有几分灵气，也颇有几番创新之意，便十分欣赏。回到家，点灯熬蜡地连开两个夜车，特意为赵洪生的作品写了一篇评论。但八个月后，当秦天白呕心沥血地为赵洪生赶写的这篇评论终于在某家艺术研究类的杂志上发表时，秦天白却听说赵洪生已弃画经商，于厂里办好留职停薪手续，去市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承包了一家专做文化生意的实业公司。 赵洪生很快便发达起来。那天，秦天白遵照妻子指示，拎着篮子去菜市买蒜头。秦天白老婆为节省就稀饭的酱菜钱，每年冬季总要自己动手腌制一小缸糖醋蒜头。突然，赵洪生风尘仆仆地骑着一辆崭新的“本田125”，从秦天白身后冲了过来。赵洪生煞住车，对秦天白寒喧几句之后，便掩饰不住得意地对秦天白说： 怎么样，你看这辆车子还风光吧？原装进口的，一万八千块一辆呢！ 秦天白说：你真打算跟你的油画告别了？ 赵洪生说：画他妈的大头鬼！再画十年，也不够我攒钱买这么一辆车子。我这是激流勇退，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明白自己当不成大画家，就趁早收摊。不像你们学校那两位教油画的老兄，才气倒挺有才气的，可才气又不能当饭吃！都画到三十出头的年纪了，还光棍一条！穷得娶不上老婆不说，穷得居然连只尿壶都买不起。夜里喝了十来罐啤酒，稀里糊涂地一觉睡到天亮，被尿憋醒了，懒得上厕所，就把那十来只空啤酒罐当尿壶。尿完尿，爬进被窝继续睡。难怪我那天早晨去他们宿舍取画时，总觉得他们房间里的气味不对劲，可又不知那股气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找了老半天，才在他们床底下发现了那十来只装满小便的啤酒罐。嘿嘿，这就叫艺术家！艺术家穷困潦倒成这般地步，也算是你们文人可以大书特书的人间奇观了！ 于是，这十来只装满小便的啤酒罐便深深地留在秦天白的记忆里。他觉得那种记忆很富有刺激性。 秦天白按响了赵洪生家的门铃。 赵洪生此时正在客厅里搓麻将。见来访者是秦天白，赵洪生忙撇下他的那伙狐朋狗友，招呼自己的新娘子代劳上阵，然后便领着秦天白走进了他过去的那间画室里。那间画室如今已被装修成会客室。沿着会客室的两堵墙，摆设了一套价值五千多元的纯羊皮沙发。铝合金门窗的正下方，一台东芝牌空调机正于这个气候宜人的季节里安然沉睡。秦天白面对这派阔绰与豪华，不免要暗暗地自惭形秽。但也是在这派阔绰与豪华里，一种典雅的气氛仍得到了生动的烘托。赵洪生毕竟不是那号目不识丁的暴发户。在会客室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由赵洪生亲笔临摹的英国著名风景画家康斯泰勃尔的油画：《乡村小径》。秦天白由此又觉得赵洪生那只日见凸起的肚子上的脂肪，尚未及将他体内所有的艺术细胞都残忍地予以扼杀。 赵洪生对待秦天白素来是很客气的，一直称秦天白为老师。尽管赵洪生如今已不打算在艺术界成名发迹，但他对秦天白当年的提携之恩，却始终铭记在心。陪着秦天白于那圈纯羊皮的沙发上坐定，赵洪生连忙又去端点心，削水果，并亲自为秦天白泡了一杯香味浓郁的雀巢咖啡。秦天白嫌赵洪生过份客套，便说：忙什么呢。赵洪生说：你难得来一回。接着两人开始聊天。聊天时，秦天白问赵洪生最近发哪方面的财？赵洪生说，最近为申办一份开业手续，为在那份手续上盖下一只只至关重要的图章，天天点头哈腰地跑政府的各种衙门，几乎跑断了腿。原来，有一位从广州来投资的做印刷生意的老板，准备扛着赵洪生总经理管辖的这家公司的牌子，与赵洪生合伙成立一个“环球文化书业开发公司彩印中心”。所谓彩印中心，仅是承接彩印业务而已。承接之后，便拿去广州进行印刷。那位姓胡的老板在广州经营一家有相当规模的彩印厂。据说内地彩色印刷的技术远不如南方，那位胡老板便想来内地发这个行当的横财。对此，赵洪生并不需要投入资金，仅需要为那位广州老板提供经营场所，为那位广州老板办理好一切允许开业的合法手续。反正赵洪生的环球公司里目前多余一间办公室，赵洪生便想用这间办公室作股份，坐收渔利。秦天白连连称赞赵洪生的这种策划很高明。但赵洪生却不经意地一笑，说：生意场嘛，人人都盼望有个赚头。那位广州来的胡老板也精明得很呢。他不过是想拉大旗作虎皮，见我的环球公司声誉好，路道粗，便急着要来和我合伙。 于是，也便在赵洪生这般不经意的一笑之中，秦天白偶然发现了这个可以使自己赚取外快的机会。 但所谓赚取外快，无非是打工，给这家即将开业的环球彩印中心当业务员。而像秦天白这样有身份和有事业成就的人，居然会对这份差使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表现出一股饿狼扑食的劲头，这不免使赵洪生感到十分惊讶。听着秦天白急切地表白，赵洪生当场便惊讶得将一截很长的烟灰不由自主地弹到了脚下的地毯上。赵洪生很为之惋惜地说：“秦老师，你万万三思而行。你不像我，这辈子没多大出息，只好混在生意场上打发日子了。可你不同，你前途无量。我相信你只要再加一把劲，日后终究会在学术界折腾出一番大名堂来的。” 秦天白却丝毫不在乎那番名堂还会有多大，满脸仅是一种非要把眼前这个肥缺抢到手的坚定和固执。他突然对赵洪生说： 你还记得那十来只装满小便的啤酒罐吗？ 赵洪生先是一愣，随即也会意地哈哈大笑。 秦天白这时又想到了学校大门口那位摆馄饨摊的张教授。秦天白想，人家张教授都那么丢得下斯文，自己还有什么好丢不下的？这本来便是个斯文倒熄的年代。更何况跑印刷业务还不同于摆馄饨摊，赚起钱来没那么辛苦，没那么费事，还需要每日收摊后点着一张张油腻腻的钞票计算支出与收入。据赵洪生对秦天白透露，跑彩印业务若真宰到一个大头，那笔业务提成的数目会兴奋得你好几夜睡不着。赵洪生又说，即使跑不到业务，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每月的基本工资照样由老板支付。那位广州来的胡老板出手体面得很，月薪标准三百，年终分红不算，还可以实报实销烟酒茶饭等各项业务应酬的费用。这对于秦天白而言，已具有足够的诱惑力。秦天白从助教到讲师，勤勤恳恳当了九年教书匠，每月所有收入加起来不过两百多元。除去穿衣吃饭，偶尔想为自己添几本做学问必备的书籍，还须看老婆的脸色行事。所以在这种诱惑面前，秦天白自然要显得踌躇满志和义无反顾了。 赵洪生见自己的恩师执意要打工，便不好多作规劝，以总经理的身份一口答应了秦天白的要求。 秦天白顿时很高兴。秦天自觉得赵洪生还是很讲交情的，发财致富后仍未忘记过去的穷朋友。但秦天白并不清楚赵洪生内心真正的盘算。其实，自接受那位广州胡老板的委托后，为招聘两名彩印中心的业务员一事，赵洪生还颇伤过一番脑筋。赵洪生曾盘算道：若找一个不贴心的人吧，经济上给你做些手脚，你根本便无从查起。若找个缺乏精明的人吧，跑业务一年跑到头，也不见得会给你网上几条肥肥实实的大鱼。而眼下倒好，秦天白竟主动撞上门来了。秦天白既忠诚可靠，又精明能干，无疑是一位最合适的人选。所以那天晚上，赵洪生为秦天白甘愿打工所发出的惋惜是真实的，但他能为自己意外地网罗到秦天白这样一位很理想的业务员而暗暗欢喜的心清，便更是真实的。 那天晚上，秦天白本还以为这个偶然发现的机会使自己收获颇大。但他绝未料到收获更大的还是赵洪生。因为在赵洪生的收获中，还多了一份顺水推舟的人情。在做出这份顺水推舟的人情的同时，使赵洪生获得了一个可以在朋友面前表现自己是如何讲交情与如何重义气的机会。 这也是个偶然的机会。 临向赵洪生告别时，秦天白按捺不住性子地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赵洪生笑着说：急什么。胡老板要过完中秋节才来呢。他一来，我马上通知你。 中秋节前后的一连几天里，秦天白都未能安心地坐在家中备课，而是夹着书本和稿纸去系资料室备课。其实那些备课要用的资料，秦天白的书橱里都有，他不过是想坐在电话机边上，便于自己时刻可以接到赵洪生打来的电话。电话机便安放在系资料室与系办公室之间那条走廊的一张旧课桌上。秦天白那几天的备课效率很差，一听到电话铃响，他总要主动离开座位去接电话，弄得资料室里其他几位正在静心看书或读报的教师很受干扰，纷纷对他投来一种异样的目光。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赵洪生总算来了电话。赵洪生在电话中对秦天白说，那位广州老板尚未驾到，大概要再过几天才有消息。赵洪生这天在电话里的意思是想让秦天白抽个空，去他们公司坐坐，与另外两名将要和秦天白共事的彩印中心的应聘人员见见面，大家在一起叙谈叙谈，彼此增进了解，日后在工作上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秦天白便按赵洪生的意思去了一趟环球公司。 那两位将要与秦天白共事的男士，一位叫杨发宝，一位叫李小初。他们能有缘成为秦天白的同事，都是赵洪生最近拍板决定的。秦天白虽然过去与赵洪生很熟，但从未在赵洪生的朋友圈子里见过这两个人，所以刚开始见面时，觉得有些生份。后经赵洪生于其间一介绍，方才热情地与他们寒喧起来。那位李小初听说秦天白是大学讲师，并且艺术评论写得很出色，便顿时秦老师长秦老师短的，叫得很亲切。原来李小初也是所谓与艺术沾点边的人。李小初很年轻，才二十三岁，从省轻工业学校装潢科毕业不久，目前正于本市一家国营印刷厂的设讨室里搞美术设计。因为那家印刷厂的经济效益不妙，他便通过自己与赵洪生是画友关系，被赵洪生借调到环球公司的彩印中心里。而那位杨发宝大概由于就要当上秦天白的顶头上司的缘故，与秦天白见面时则显得有些矜持。杨发宝本来便是环球公司的出版部主任，他不过是在本公司里挪个窝当头头而已。赵洪生当即便宣布了他们三人之间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宣布杨发宝为公司任命的彩印中心主任。秦天白这才明白自己即将受雇的这个单位中，雇员既要在经营上对老板负责，又要在其他事多方面对官办的环球公司派出的这位杨主任负责。秦天白于是便想道，自己往后千万要看杨发宝脸色行事，谨慎谦让地与杨发宝处好关系。秦天白知道自己一直有这么个毛病，跟管业务的领导往往处得比较融洽，但对搞行政的领导常常有所不买账。这自然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秦天白于学校便曾如此。秦天白想，如今可不是在工资旱涝保收的哲学系。如今自己是打工仔，若一不小心冒犯了杨发宝，那说不定便会有很大的麻烦。杨发宝与那位胡老板串通串通，自己就会有被炒鱿鱼的危险。尽管自己是赵洪生的朋友，但到了那时候，即使赵洪生的面子再大，恐怕都无济于事。因为赵洪生也不至于仗义到仅仅为着朋友交情而得罪胡老板和自己的嫡系部下。 接着，赵洪生拿出三盒印制精美的名片，分别发到他们三人的手中。杨发宝名片上的头衔自然是主任。但秦天白发现，在自己那张名片上也被冠以业务经理的头衔，便觉得好笑，自己居然还当上经理了，真是平生头一回！秦天白那时尚不懂得生意界的窍门。他直至后来才弄明白，凡是在生意场混迹的人，都要给自己戴一顶堂堂皇皇的帽子。这顶帽子有时是真的，有时便是假的。如此一举完全是为了谈生意时便于说话理直气壮，便于打肿脸充胖子，便于做江湖郎中旗幡上炫耀的妙手回春与华伦再世那类游戏。这正应验了生意界的一句经验之谈：所谓名片，便是“明骗”。因此在同样是当打工仔的李小初的名片上，也同样被冠有业务副经理的头衔。秦天白当时幼稚地以为，赵洪生让自己做经理，让李小初做副经理，这无疑说明赵洪生对自己还是要更加器重些，更加信任些。 又过了一天，秦天白于下午时分接到赵洪生的电话。赵洪生对秦天白说，那位胡老板已从广州启程，可能在傍晚抵达本市。赵洪生已派李小初专程去机场恭候。为此，赵洪生特意在神州大饭店订了一桌酒席，准备给胡老板接风，并请秦天白也去酒席上露露脸。秦天白放下电话，忙回到家中，从衣橱里取出他那套唯一还能“露露脸”的毛料西装，用电熨斗熨平整，换上，又对着镜子照了几番，估计自己这付打扮可能会给胡老板留下些不错的印象了，然后才信步走出家门。 五点半，秦天白准时迈到神州大饭店门前那几级光滑闪亮的人造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一名头戴大檐帽，身穿笔挺的红色呢制服，胸前佩有一枚饭店徽标的年轻英俊的门卫，用那只戴有白手套的手为秦天白推动了旋转玻璃门，并微笑着向秦天白做了一个欢迎光临的手势。秦天白也朝那位门卫点头微笑。秦天白昔日对这种阔佬们才享有专利的高档饭店，素来是望而却步的，但今天终于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他心头不免涌上一种未曾有过的得意。 不一刻，赵洪生与杨发宝也纷纷走进饭店的候客厅。他们便一起坐到候客厅那排豪华的沙发上，边聊天，边等待着胡老板的光临。但等到七点钟，仍未见胡老板的人影，三个人便不免有些急。着急时，赵洪生顺嘴开了句玩笑：怎么，又发生劫机事件啦？劫机者搞不好就是从黎巴嫩混入中国境内的国际恐怖组织。秦天白和杨发宝也随之开心地笑起来。又等了片刻，大概在七点半钟左右，李小初气喘吁吁地奔进饭店，对他们二位说：机场刚出通知，原定的从广州飞来的航班，因为今天南方地区多雾，大气层中能见度甚差，航班被临取消了。于是大家便有些失望，有些扫兴。赵洪生说：算了，我去跟大堂部经理打个招呼，把那桌酒席退掉。我们还是为公司节省些开支，到街上找家小饭馆，随便打发一顿吧。 那天，秦天白虽然第一次昂首挺胸地走进了盛名久负的神州大饭店，但他终未能有幸品尝到神州大饭店里那盛名久负的美味佳肴。 四个人在街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坐了下来。 吃饭时，秦天白发现杨发宝与李小初两人都互不理睬，并且轮流对赵洪生与秦天白敬酒之后，他们两人之间也互不敬酒。秦天白便有些纳闷：他们莫非是赌过气啦？可两人彼此才认识，怎么就会赌气呢？那顿饭亏得有擅长于插科打诨的人赵洪生在座，时而还来那么几句令人捧腹的笑料，不然的话，席间的气氛很可能便会显得十分沉闷。后来还是在回家的路上，秦天白才从赵洪生那里得知，原来，就于当天下午，在李小初去机场之前，李小初与杨发宝之间已爆发过一场激烈程度达到白热化的争吵，人高马大的李小初险些要给瘦小的杨发宝一顿结实的拳头。 据赵洪生透露，两人争吵的起因与过程是这样的：上午，两人都在环球公司里闲坐。突然，胡老板从广州打来长途，指名道姓地要赵洪生接电话，而那一刻里赵洪生正在向会计报账，脱不开身，杨发宝也恰巧去了厕所，赵洪生便不得不委托李小初代他接电话，并吩咐李小初将电话内容记录完整之后再向他汇报。于是这一来，去机场迎接胡老板的差使便自然要先落到李小初的肩上。但到了下午，杨发宝听说李小初已获得这份差使，便很恼火，责怪李小初为什么不将电话内容先告诉他？李小初说：反正我告诉赵总经理了。杨发宝说：赵总经理是管整个公司的，我是管彩印中心的，像去机场接胡老板这种事情本来就属于彩印中心内部的事情，你理应先告诉我这个主任才对。李小初说：可你那时候去厕所了，我找谁？杨发宝说：我从厕所回来，你怎么还不告诉我？李小初又说：反正我告诉赵总经理了。杨发宝说：你别左一口赵总经理有一口赵总经理的，你想拿赵总经理的牌子压倒我？休想！我知道你跟赵总经理关系不错，但那又能怎样？现在你毕竟归我管，你若像现在这样再不把我这个主任放在眼里的话，我可以叫你是如何走进这家公司的，再如何从这家公司滚出去！李小初顿然眼珠一瞪：你叫谁滚？杨发宝也顿然眼珠一瞪：就叫你滚！李小初立马朝杨发宝跟前逼近一步，撸起袖子，说：你再喊一个“滚”字，看我不把你……正这时，公司里诸多位已被这场争吵搅扰得无法办公的围观者，便忙不迭地纷纷抢上前去，将李小初那只已挥到半空中的青筋突暴的拳头，死拉活拽地拼命接捺了下来。 秦天白听罢赵洪生这番叙述，不免感到十分好笑，难道就为这点屁大的事情，两人居然要大动干戈？秦天白说：这杨发宝也真是的，让李小初去机场，他自己不就省了一些跑腿的力气吗？赵洪生却狡黠地一笑，说：你弄不清的。你没在生意场上混过，便弄不清这其中的奥妙。因为一般来说，从南边来的老板，初次见面时总会私下里塞给你一份见面礼。至于这份见面礼的贵重与否，那要根据不同老板的不同财力与秉性而论。杨发宝为何要对李小初恼火？李小初伤了他当主任的威严。这不假。但更主要的恐怕还是为着李小初抢了他的那份见面礼，使他眼睁睁地少捞了一次外快。当然，那份见面礼中也包含着一层塞小费的意思。胡老板毕竟是从南边来的，南边的规矩则免不了，见谁去机场接他，他便会对谁表示酬谢。不知你去过广州和深圳没有？反正我在广州和深圳的机场或宾馆里多次见到那种场面。那些阔佬们出手大方得很，只要你为他们提了一次箱子，为他们拉了一趟车门，或者将他们预定的早餐送到他们下榻的客房里，他们便毫无疑问地要给你塞小费。有时你碰上好运气，那大把大把的小费便足够你半个月的工资。秦天白听赵洪生这一说，不禁为杨发宝与李小初的争吵更感到好笑了。不但好笑，而且厌恶。秦天白也由此生出一番感慨来。秦天白对赵洪生说：如今内地的世风真是每况愈下。不少人那种见钱眼开的媚态已一扫廉耻之心。前几年，还巴望着自己能攀上一个有钱的洋人，华裔洋人，或者假洋鬼子；而近几年，索性对那些从南边来的有钱人都一窝蜂地围上去，唯恐自己不能从人家口袋里掏出几个来。可你内地人也是人，又不比别人矮一等，何必那么不自重，那么轻视自己糟踏自己呢？赵洪生对秦天白笑笑，说：你还是个书呆子。秦天白便不语，开始想自己的心事。秦天白想到将要成为自己同事的杨发宝和李小初，竟然也是这种媚态十足的“内地人”，这会给自己与他们的合作带来什么样不愉快的前景呢？但秦天白又一想：管它呢。反正自己是来打工赚钱的，并不是来搞人际关系的，只要对公司的事业负责，对自己的良心负责，等日后一旦赚够钱，或者赚到了一个像赵洪生说的那种“大头”，自己便可知足而退，与他们二位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又过了两天，胡老板乘坐的那次航班终于顺利抵达本市。但那天去机场迎接时，杨发宝和李小初都未能占到上风。那天去机场，是由赵洪生亲自率领了彩印中心的三名工作人员一同前往迎接的。赵洪生如此做法的效果很明显，一则平息了杨李两人之间的矛盾，二则使胡老板觉得赵洪生心很诚，一走下飞机，便发现赵洪生摆出的迎接场面显得很隆重。 但也可能这个场面显得过份隆重了，胡老板便无力或无心将四份见面礼都很隆重地送给这四位“内地人”。胡老板当时的见面礼仅是四盒并不贵重的广州特产：南洋墨鱼干。但那四只装墨鱼干的盒子倒是制作得非常考究，非常具有威慑“内地人”的气派。 见所收到的见面礼竟是如此地不足挂齿，杨发宝与李小初自然要有些失望。但好在胡老板很快便给予他们不同的补偿。李小初接受了去为胡老板制作广告牌的任务。杨发宝按胡老板的吩咐，去家具厂订购办公用的两套沙发与各种桌椅橱柜。李小初因为与广告公司经理的关系不错，很默契地与那位经理达成协议，将标价两千元一块的广告牌，在发票上注明是四千元，这样，多赚的两千元便由李小初与那位经理二一添作五。杨发宝也如炮制。杨发宝去的那个家具厂，厂长是杨发宝的一位表兄，表兄弟俩串通起来做手脚，胡老板怎能追究得清楚这其中的蜘丝马迹呢？他们都曾聪明地以为自己把胡老板蒙在鼓里了。但胡老板并非是一个容易被蒙倒的人。胡老板久经生意场，待人处世都自有他一套独特的办法。胡老板最初给杨发宝与李小初尝到的一些甜头里，其实还含有一种他对自己的雇员进行考验的性质。后来，他通过自己时而在各家商店中闲逛，便发现了杨发宝为他订购的那批货物，肯定是有着价格问题上的某种蹊跷。后来，他又通过自己去广告公司联系业务，便更发现自己已被李小初狠狠地宰过一刀。胡老板于是很生气，表面上并未有所流露。胡老板只是在以后再遇到这类须花费大款购买货物的事情，他仅悄悄地通知秦天白，让秦天白替他去跑腿。胡老板对秦天白还是很信任的。胡老板认为这三名雇员中，唯有秦天白人品最可靠。他曾对秦天白说：哼，那两个鬼东西，有什么本事？胡老板操着一口广东味很浓的普通话。胡老板继续说：有本事，就赚钱赚在明处，到外面多跑些业务，堂堂正正地从我手里多拿些回扣。别像这样鬼鬼祟祟地搞小动作，拿我当冤大头宰，还以为我心中一点没数！秦天白这才明白胡老板为何要生气的原委。秦天白于是也很生气。秦天白觉得，杨发宝与李小初做事做到这种份上，真是把“内地人”的脸都丢尽了。他们往后还怎么能让胡老板瞧得起，还怎么好意思跟胡老板一起共事？ 但当时，秦天白对有一个迷却一直猜不透：既然如此，赵洪生为何还要把杨发宝与李小初调到胡老板手下呢？赵洪生难道不了解这两个人的秉性么？赵洪生难道不想把彩印中心办得更红火些么？因为胡老板的效益是与环球公司密切挂钩的，唯有胡老板的生意做发达了，环球公司才能获得更多的分成。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赵洪生本人也才能得到更大的实惠。 胡老板叫胡粤鑫，今年才二十八岁。 胡粤鑫生得眉目清秀，皮肤白皙，不具备广东人特有的那种颧骨凸起嘴唇丰厚的五官特征，倒很像个本地长大的江南小生。 秦天白见胡老板居然这么年轻，便暗暗有些吃惊。因为他曾听赵洪生披露过，胡老板的个人家产目前起码在百万元以上，仅他自己厂里的那台彩色印刷机便值好几十万。那么由此推测，这位年轻的百万富翁肯定是个多年来经营成就卓越，企业管理水平高超的人了。秦天白的心情也顿然有几分黯淡，想道：人家从南边来，这么年轻，就已经拥有百万家产了，而自己虽然还比胡粤鑫年长几岁，但眼下除了两袖清风与一肚皮不值钱的学问之外，便不再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 去机场见了胡老板第一回，秦天白对胡老板的印象便很不错。他认为胡老板没有内地一般阔佬的那种势利，也没有雇主对雇员的那种傲慢与骄横。在机场时，经过赵洪生的一一介绍，胡老板热情地握着他们三位的手，所说的第一句便是：今后请大家多多关照啦。我工作中如果有什么缺点，大家尽管批评我好啦。事业是我们大家的，发财还要靠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啦。 胡老板下了飞机，去丈母娘家休整一天之后，便很讲究效率地赶到公司里，召集他的三位雇员开了个碰头会。于那个会上，胡老板自然要对他们分配工作，交待任务，并拿出各种数据与图表，详细地向他们三位介绍各种彩印业务的价格，规定，注意事项和接洽方法，等等。他们三位一时间也自然难以消化这么多新知识，都听得目瞪口呆，精神高度紧张。胡老板却笑着说：不必紧张嘛，以后在工作中慢慢学，学会了。何况我跟你们一样天天来办公室上班，你们如果遇到弄不清的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解答。特别是在与客户商谈价格方面，你们如果怕吃不准，也可以让我跟你们去参加商谈。至于这笔谈成后的业务提成，照样会算到你们的账上，我胡某绝不会揩你们一份油。三人听着胡老板说得如此坦诚，如此通情达理，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胡老板拉开他那只黑色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一叠崭新的钞票，丢到杨发宝面前，说：你这位主任立刻作一张表，让大家签个字，先把这个月的薪水领了。那天正是十月十五日，一个月已过去了一半，三位雇员才第一天上班，尚未做一点工作，尚未创造一点效益，却已经轻轻松松地领到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大家便不禁为胡老板的这般慷慨大度而受宠若惊。杨发宝在数着钞票时，还俨然以一种刚就职的主任的口吻对秦天白与李小初说：往后我们真要好好地卖力气了。既然胡老板是这样看得起我们。 秦天白当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遇到这样一位宽厚为怀的老板，自己往后说什么都不能辜负老板的期望。 也便是在那次碰头会上，秦天白算得是和老板娘林玉琴攀上了一些缘份。他觉得林玉琴与自己说话时，态度显得要比对杨发宝与李小初客气得多，并时不时地朝自己投来一种很妩媚的微笑。林玉琴原来生得很漂亮。胡老板真艳福不浅，竟娶到了这么一位美貌的内地夫人。林玉琴如今的风度和神韵也已经是非常南方化与阔绰化了的。因而在两双目光偶尔碰撞的那一瞬间里，秦天白迎着林玉琴那种很妩媚的微笑，浑身便很有些不自在。直至散会后，林玉琴对秦天白说明，她曾在三年前参加过w大学一期函授班的学习，当面聆听过秦天白的讲课时，秦天白才明白了林玉琴如何要对自己显得客气的缘故。秦天白当时难免有几分尴尬；昔日的学生今天居然做上老师的老板娘了。但尴尬之余，秦天白的心情还是比较欣慰的。他想．当老板娘的学生总不至于对当打工仔的老师会过份苛刻吧？他也很唯心地以为，这种师生关系的巧合竟出现在自己就要踏入的生意场，这说不定便是为自己日后赚钱发财预示着某种天意。 但两天之后，秦天白的这种欣慰便被他经历的现实所无情地粉碎。 那天，胡老板吩咐三名雇员一起去搬书。彩印中心将要开张用的这间办公室，本来是环球公司出版部的书库。为了将其中堆积的数千册书统统挪空挪到一个便于保管的新地方，胡老板以低廉的的租金在市郊租借了一间民房。那天数千册书仅四个人搬，从四楼搬到一楼，再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这期间的劳累与辛苦自然是不消说的，因此当第一卡车书运至市郊那间民房后，杨发宝便声称自己在四人中年纪最大，并患有腰脊椎劳损的旧疾，已不宜再返回公司去楼上楼下地疲于奔命，索性留下来清理现场算了，反正已丢到那间民房里的书总需要留一个人将其码平，堆放整齐。胡老板便答应了杨发宝的要求。但胡老板根本未料到这不过是杨发宝偷懒耍滑的伎俩。卡车又返回了公司。第二趟再楼上楼下地搬书时，李小初刚搬了几捆，便声称他口袋里的香烟已经吸完，正烟瘾难熬，需要赶快去买烟。但李小初这一溜走，好半天都不见他的影子再出现，于是只剩下胡老板和秦天白两个人搬书。两个人便愈发地气喘吁吁，愈发地大汗淋漓。秦天白尽管那一刻里反感于杨发宝与李小初的偷懒耍滑，但他见胡老板始终干得很起劲，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跟着胡老板来来回回地奔忙不停。秦天白由此意识到胡老板虽然身为百万富翁，但做起事来还是很具备吃苦精神的。胡老板对秦天白的工作劲头也表示赞许。他指着秦天白的肩膀说：秦老师，真没想到你这位知识分子还有这样好的体力。秦天白笑着回答：我过去是田径运动员出身嘛。正这时，赵洪生来通知秦天白接电话，秦天白便不得不暂且摆脱一下搬书的工作，去了一趟赵洪生的办公室。 电话是秦天白一位同事打来的。那位同事为着一部马上要试用的教学大纲中的几个疑难章节，特地找秦天白商讨。而林玉琴此时也恰巧坐在赵洪生的办公室里聊天，还不断地将她那只纤纤玉手举到嘴唇旁，姿势优雅地吸着一支细长的摩尔牌香烟。林玉琴见秦天白的这个电话接这么久，心里便有些不满。但她的不满仅是以一个美丽的微笑和一种含蓄的语气溢露出的： 秦老师，你真不愧为做大学问的人，那么多学问竟可以在电话中说得滔滔不绝呵。 秦天白当然听出了林玉琴的弦外之音。秦天白的心理顿时有些不平衡：一个学生难道可以这样挑剔自己的老师吗？我并非故意偷懒，不肯为老板出力。但秦天白很快又想开朗了；资本家夫人毕竟是资本家夫人，打工仔毕竟是打工仔。你秦天白如果还需要打工，还需要赚钱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收回你这副师道尊严的臭架子吧。 秦天白忙拖着疲惫的步履，继续去楼梯上从事搬书的体力劳动。 藏书搬尽，再经过一番高标准的装修，贴上墙纸，做好墙裙，铺起地毯，然后再搬进那些新购置的桌椅橱柜，这间彩印中心的办公室便显得十分富丽堂皇了。但胡老板说，他在广州开办的那家印刷厂的经营部，办公室要比眼前这间更为富丽堂皇。赵洪生和秦天白他们听了，都不禁暗暗咋舌。因为在他们看来，眼前这间办公室于全市所有的机关和企业中，已经算得是高标准装修的典范了。他们真不知胡老板的这番炫耀是虚是实，反正他们都未曾去广州亲眼参观过。但他们对于有一点却是坚信不疑的，即胡老板无论如何是个财大气粗的人，是个做生意讲究气派的人。大凡想赚大钱做大生意的人，大概都必须讲究这种气派在对手心理上的威慑作用。 这一切准备就绪，彩印中心便面临举办隆重的开张庆典。 开张庆典举办之前，秦天白等打工仔拿着赵洪生与胡老板写好的请柬，骑着自行车去本市各有关单位与家庭进行投送。胡老板邀请的宾客，只是胡老板在本市的几位朋友，或者胡老板丈母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而赵洪生邀请的宾客，大都是环球公司业务上的关系户，或者是政府工商税务等部门的领导人。其中两位最显赫的官员，一位是市政府秘书长，一位是主管本市经济工作的副市长。秦天白送罢请柬便暗暗感叹道：赵洪生这两年真是越混越发迹了，居然还有这么大的神通，能请出如此强硬的后台为之撑腰。 举办开张庆典的地点被择定在神州大饭店。胡老板事先便去预定了八桌规格不低的宴席。看来，为着庆典的隆重与体面，胡老板是下了决心要破费一番血本的。胡老板对赵洪生能为自己请来这般显赫的政府官员，也格外高兴。他笑嘻嘻地说：洪新（生），这回全仰仗你啦。 秦天白还是后来才从林玉琴那里得知，像胡老板这号腰缠百万的个体户，在广州简直就多如牛毛，因而胡老板以往根本便没有机缘在某种体面的场合里，有幸与政府要员们一起把盏碰杯。林玉琴当时说：人嘛，就这么回事。腰包里的收入多了，还想要有精神上的收入。比如名誉啦，社会地位啦，等等。但胡老板当时并未意识到赵洪生此举的聪明与高明。赵洪生虽然一方面想为胡老板的生意打开局面，但更主要的还是为着他自己进一步拉拢各种社会关系。横竖用胡老板的钞票铺路，赵洪生丝毫不必吝惜。 即将举行庆典的当天下午，胡老板理发归来，已将近四点钟光景，便吩咐三名雇员提前去神州大饭店，在宴会厅里做些必要的布置。另外，胡老板说那条标有“环球彩印中心开张庆典”字样的横幅也不容忽视，要尽早悬挂到宴会厅主席台的正中央，免得那些嘉宾一走进饭店，还以为是请他们来白吃白喝一顿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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