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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最后的泥巴


  上帝造人,总是出双入对的,因此所有的人生下来,都会自然而然地去寻找“另一半”,有的甚至为此终其一生,于是世人呼之为“情种”。
  而我,却好像是上帝用最后剩下的一点泥巴造的,注定一世孤独。孤独这个字眼儿,如今已经被用滥了。好像成了一枚廉价的标签,贴在哪儿都可以。孤独本身的那种痛苦的高贵,残酷的美丽,全都消失殆尽。
  最怕的是感情丰富的孤独者,他(她)注定要在尘世中忍受炼狱之苦。一个孩子来到世上,从心灵铁窗中越狱潜逃,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的空气,直到彻悟这个无爱无恨无生无死的世界,这是个多么漫长的经历啊!
  小时候有一天,久雨初晴的日子,独自在家。清澈的阳光从窗帘一侧倾泻进来,好像经过了一道神妙的滗析,过滤后的阳光洒满光亮的四壁之间,使整个空间清新明快,犹如杯中盈满的清水。天空中的行云流影映入房间,变幻无穷,叠印出各种色彩,像是教堂里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无比巨大,而我自己,却变得异常的小。周围那巨大无边的东西,名字就叫做孤独。“孤独”叩响了一个孩子的门,那个女孩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就认识了孤独。
  孤独是很静的,但是有时也很喧嚣。它裹胁在人群里,被各种标签和看上去不可一世的东西遮挡着,令怯懦者臣服。但是孩子的眼睛很厉害,那个被孤独拜访过的女孩,摘掉了各种遮挡的东西,认出了“孤独”。于是,在那个时代众声喧哗的旋律中,女孩保留了一支美丽的歌。孤独穿着猩红色的华贵的大氅,如同夜行使者一般在这个城市的夜晚游走。女孩多次在无星无月的夜晚,追随着他,哪怕最终被世界放逐。
  多年之后,女孩变成了女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样,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但即便是沉浸在爱与友情的幻梦中,束缚在幸福家庭的罗网内,堕入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她也不曾有过一时一刻与孤独告别,孤独牢牢驻扎在她的心里,让她在最快乐的时刻,突然感到一把剑戟,就在她心脏的横隔处,坚硬冰凉,独处一隅。就像河床里埋藏的越沉越深的黄金,偶尔发出昂贵的声音,声音里装满了关于预感与应验,隐喻与象征的神话。
  世纪末的黄昏,终于来临了。暗淡的河床笼罩着银灰色的雾气,孤独飘浮在闪烁的烛光与紫色的涟漪中,连她巨大的羽翼也如同玫瑰色的空气在慢慢消融。无疑这是孤独幻化成鸟群在黄昏中出现。当她向藏匿着死神的幽暗湖水走去的时候,带着无限的眷恋回眸。那一双冰冷凄惶的眸子使人感到她正在田世纪末的黄昏走向死亡之梦,末日的太阳正在她的羽翼上发出玫瑰的反光。
  孤独真的弃我们而去?
  不,这不过是个信号,是个提示。当世纪末的洪水真的再度降临的时候,孤独会引领我们登上诺亚方舟,把我们引渡到彼岸,孤独会帮助我们自我救赎,无论这种救赎对于人类多么艰难。
  但是方舟太窄小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得救的。
  于是上帝最后的泥巴,将重新回到滔滔洪水中,与那些眼睛生在背上、嘴巴长在肚子上的三叶虫,那些腕足类、腹足类的动物,那些珊瑚、海百合与鹦鹉螺,那些奥陶纪的鱼、侏罗纪的恐龙、白垩纪的两栖动物……一起,接受末日审判。
  那将是巨大的幸福。那是孤独带来的痛苦的高贵,残酷的美丽。那是一个人可以得到的独一无二的馈赠。那种昂贵需要用一生的代价来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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