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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西发函后,苏南方面果然象李乔林未来的岳父再三保证的那样,进行得非常迅速,不到一个月就来函调他的档案、体检表和鉴定。霍得发亲自到工业局来通知了李乔林。李乔林摔了两个手榴弹,汪大年就让他自己起草自己的组织鉴定,看也不看,便给他盖了章。
  但是正当李乔林心焦如焚,朝思暮想地盼望着调令时,他表舅突然来信告诉他:苏南县人事局研究了他的档案、鉴定和调动登记表后,初步表示满意。但有人对调动的理由提出了疑问:既然是照顾夫妻关系,为什么不结婚?既然没有结婚,又怎能叫夫妻?表舅他和丽燕父女反复商量后,认为唯一的办法是李乔林立即回苏南登记结婚。于是,李乔林立即向陈局长请了假,在张秘书那里悄悄地开了证明,匆匆赶回去了。“这样也好”,他想,“我的炸药库早空了,趁此机会补充一下。”
  遵照表舅的嘱咐,李乔林在上海买了许多盒装和袋装的高级糖,以便分别送苏南县人事部门各有关人员。他又为表舅和岳父、岳母、妻子买了许多礼物。初夏水乡的明媚风光和久违的亲切的乡音更增添了他的兴致。当他下了车,同前来迎接的丽燕合提一个大旅行袋,在路人艳羡的目光中神气十足地走向丽燕家时,心里真是说不尽的高兴。他一连颠三倒四地说了些闲话,一边惊奇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姑娘。他发现她脱掉了臃肿的冬装,显得更年轻、更漂亮了。她的身体又丰满又匀称,迷得他心慌意乱、神不守舍。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正是你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在幻想和盼望的姑娘,今天命运终于把她慷慨地赐予你了。从今以后,她将给你带来毕生的幸福和无穷的快乐,使你永远忘记过去的梦魔般的遭遇和肮脏的交易。李乔林呀,你再不要诅咒命运了,总算快熬出头了,苦尽甜来的日子就要到了,说到底,命运总算没有亏待你啊!”
  他感到自己的脚步轻快极了,仿佛稍稍用力一蹬,就会整个地飞到天上去似的。
  李乔林在苏南只呆了三天,调令是发出了。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新婚之夜,美丽温柔的丽燕神色大变,两眼上眨,口吐白沫,软瘫在地板上,李乔林大声呼救,把丽燕的父母喊来。他们说:“不必惊慌,一会儿就会好的。”李乔林问:“她经常发这样的病吗?”“是的,有时会发作一下。”李乔林一下子冷了半截,这不是人们常说的羊痫疯吗?有些后悔。老俩口猜出女婿的心思,便冷冷地说:“你也知道,凭我女儿这样的条件,为什么要在边远地方找你呢?要是你觉得这样做不好,你也可以再回到远西去,我们不想勉强你。”李乔林哑口无言了,心里种种苦恼和委屈,经过一番斗争,权衡利害得失,觉得再回远西受牛朝杰、谢礼民之流的糟踏蹂躏那是不能想象的,她已经起了跳板的作用,过分的苛求也不必要了,还不如将就一些。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为了尽快办好调动手续,他急忙赶回远西。他想象那装有调令的邮车就拴在他坐的那列火车上,心里不禁暗暗祈祷:“老天保佑,这列火车千万不要出轨。”再一想,又暗自好笑:“如果真的出了轨,那调令是压不扁的,倒是我先被压扁了。”
  到远西的当天晚上,他就背了一大包重磅炸弹去找霍得发。
  “你的调令?还没有到啊。发出啦?那就快了。好说好说,调令一到我马上给你下文件,办手续。你我不是外人……”
  闲谈间,李乔林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韩小雯调回苏州去了!她男人在苏州一个军工厂里,因公炸掉了一只手,韩小雯跟他一结婚,那边就派了两个穿军装的人来,档案都不看,就调走了。
  李乔林明白了,韩小雯前些时候回家去,就是为的这桩事。他无法确定,对于韩小雯来说,在远西同他白头偕老和回苏州终生侍候一个临时结识的残废人,哪一样更幸福。他只是暗自庆幸,韩小雯先走了:否则,当她听到他走的消息时,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呢!
  半个月过去了,李乔林每天去霍得发家听消息,得到的回答总是“不要慌,还没来。”他以为霍得发要最后敲他一记,又摔了一大包重磅炸弹,霍得发这才低声告诉他:
  “你我不是外人,不妨直说。你的调令已经来了,可牛书记不知怎么听说了,他亲自来关照我们不准放你走。”
  “为什么?”
  “他说你的现反问题还未审查清楚,要等做了结论才能放。”
  “什么?现在他还想用这个来整我啊?”李乔林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这个,我们也没有办法,”霍得发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急,我们慢慢做工作嘛……”
  “这是没有用的!”李乔林的脸色非常可怕,说完跳起来就走,连霍得发这样老练的人都被他吓呆了。
  “哎,小李,你不要乱来啊……”
  李乔林已经什么也听不进了。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两个火炬一样的大字在熊熊燃烧:“拼了!拼了!”他象一头中了弹的野兽一样,在街上横冲直撞。血红的眼睛四下搜索着,仿佛要找一把尖刀或匕首,一下刺到牛朝杰的心窝里去。行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幸好王庆仙迎面遇到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李,你走哪里去?”
  “我去,我要……”他象傻瓜一样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走我家去坐会儿。”
  “不,不,不了,我要回去……”他说罢转身就走,直奔宿舍。
  一进屋,他就失声痛哭起来。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泪干气促,浑身瘫软,他哭自己功败垂成的调动,哭自己悲惨的命运,哭自己暗淡的前途。半年来,调动已成为他一切思想、愿望、情感、活动的出发点、归宿和轴心,成为他生活的希望、目标和动力。简直可以说,调动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信仰、他的上帝。他盼望调动,追求调动,好象乞丐盼求温饱、光棍盼求结婚、囚徒盼求自由一样。为了调动,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机,陪了多少强颜,花了多少金钱;为了调动,他不仅残害了别人的心灵,玷污了自己的身体,而且在婚姻上又作了痛苦的牵就。可如今,在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以后,一切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付之东流,就是因为牛朝杰一句话……
  仇恨在他的胸中沸腾,他的心被炙得发烫。他多么渴望手里有一颗真正的手榴弹,那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和牛朝杰同归于尽。他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远西老百姓必将把他尊为烈士。因为牛朝杰不仅是他的私仇,也是远西人民的公敌。自从一九六九年牛朝杰民一纸“讲用报告”,在林彪党徒的卵翼下上台以来,一手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整了多少人!光是他亲自抓的所谓“红旗党”集团案中就株连了几千名贫下中农、社队干部,还有本县出去的工人、军人。在他的指使、怂恿下,数百人被打成重伤,数十人被打成残废,十余人被活活打死,近百人被逼自杀。不仅如此,他还企图制造新的冤、假、错案。他的哲学向来是:不整人则已,要整就整到底,免得那些人从地下爬起来乱说乱动,戳穿他“一贯正确”的神话。一切的一切,远西老百姓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无奈天高皇帝远,敢怒而不敢言。
  “对,我写信给中央控告他,叫他身败名裂!”李乔林攥紧拳头。“可是,如果省委不管,那就完了。根据以往的先例,我的控告信将由中央转给省,省转地,地转县,最后还是落到牛朝杰手里,那我就活不成了。不,这是极端危险的。再说,即使真的引起了中央或省委的重视,也不见得能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他绝望了。有时候,他真的动了自杀的念头。但他立即想到,既要自杀,何不先杀了牛朝杰?可是,用什么办法杀呢?牛朝杰是公安局长出身,身大力强,李乔林岂是他的对手?
  为了麻醉自己,李乔林开始抽烟、喝酒。一支接一支地抽,直起脖子灌,非要弄到呛不过气来,吐得满地腥臭,才倒在床上,不知人事……
  一个赤日炎炎的下午,李乔林无精打采地去局里——近来他常常不上班,陈局长也不过问。一进门,就听到王庆仙兴奋的嗓音;
  “你看看,你看看,这种事情我们县里还怕没有?多得很!睁开眼就是……”
  李乔林夺过王庆仙手中的报纸一看,赫然入目的是河南省驻马店地委第一书记苏华等人违反财经纪律、大兴土木,受到法律制裁的消息。他顿时激动起来,一口气看完,又回过头来看了两遍。好大一阵子,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皮卜卜直跳,他的手在发颤,一个崭新的计划突然象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思想,照得他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随后几天,李乔林一直在县革委机关各个办公室、电厂各班组和街上一些熟人家里留心察访。他发现全县到处都在热烈地议论苏华事件,言谈之间都情不自禁地联系到本县,有几个最大胆的甚至公开指出牛朝杰之流的名字。李乔林的信心更加坚定了。“对!政治斗争就是要主动出击、奇兵突起、以攻为守、反败为胜。”他反复激励自己:“中央不早不迟,恰恰在这时处理和公布苏华事件,真是天助我也,千万不能坐失良机。目前我已经山穷水尽,只有拿出这记杀手锏来,才能反败为胜,绝处逢生!”
  在决定命运的那一天下午,李乔林下班后特意在局里看了半小时报纸,然后直奔牛朝杰的官邸。他在一扇簇新的朱门上敲了又敲,无人应答。他畏缩了,“也许,这是上天最后一次劝谕我止步。要知道,这可是决定命运的背水一战啊!稍有差错,就会彻底失败。”他很想转身离去,但又不甘心放过这个机会,“让我再敲一下看,如果这次再不开,就说明确实不该冒这个险。”他举起手,正要敲下去,又在半空僵住了,是敲,还是不敲?他退到旁边的操场上,团团转了几个圈。这两个念头仿佛两队实力相当的拔河队员,把他那颗悬在中间的心拉来拉去,可始终难定胜负。他全身颤得象煤筛一样,牙齿格格直响,目光迷乱,步履蹒跚,眼看就要退却、逃跑了,突然他想起了拿破仑的名言:“首先要投入真正的战斗,然后再见分晓。”于是,下了决心:“上啊,胆小鬼!宁做失败的英雄,不做后悔的懦夫!现在只有背水一战,孤注一掷。只有在‘尽其人力’之后,才能‘听其天意’。如果我现在逃跑了,那就不是天意,而是人过!”
  他勇敢地冲到朱门前,敲了几下门,然后屏息静听,还是毫无声响。“这么说,也许是他不在家。那就明天再来吧。来总是要来的,只是推迟一天而已,一天!”正要转身,忽然看见门框上有个电铃的按钮。他恍然大悟,伸手按了一下,这次果然有效,里面很快响起了脚步声。
  “你找谁?”开门的是牛朝杰的大名鼎鼎的老婆。她今年虽然只有二十七“公岁”,却已光荣退休了。
  “牛书记在家吗?”李乔林多么希望她说“不在”,这样他就可以推迟一天,明天再来,仅仅是推迟一天。
  她用那双深嵌在肥胖的圆脸上的小眼睛打量了他一会,才慢吞吞地说:
  “在的。”
  没有退路了。李乔林心一横,也不知是喜是愁,但一看到门里的景象,就立即镇静下来。
  他进去的地方是一个水泥地的天井,对面有一幢簇新的带阳台的小楼,从窗口望进去,全是明晃晃的新家具:大穿衣镜闪闪发亮,窗帘、图片,五彩缤纷。一个年轻姑娘正在里面听收音机,想必是牛千金或牛媳妇。
  从楼侧一个过道穿进去,是一个大园了,里面有花坛,有果树,有菜畦,有瓜棚。一个年青人正提着一根很长的橡皮管浇水,想必是牛公子了。园子的那一边是一幢下旧上新的楼房,牛太太刚把李乔林引进底层的一间摆满木沙发的房间里,牛朝杰就从里门出来了。
  牛朝杰有一张又黑又长的马脸,布满大粒的麻子。光秃的头顶油光闪亮,头上完全没有白发。他有一双名副其实的三角眼,目光锐利有力,象狼一样凶狠。他身材高大,肚皮微腆,精力充沛,行动敏捷,一望而知是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独断专行的土皇帝。
  “请坐,你找我有什么事?”他竭力用一种和善的声调说。
  “听说你不准我调回去?”李乔林大大方方地坐下,然后也竭力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他的两眼直视对方的眼睛,表示自己毫不示弱。
  “是的。”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们大学生是国家的宝贵财富。我们远西的工业太落后了,迫切需要你们这样的专门人才来建设。”
  “可我有具体困难,我爱人在江苏。”
  “可以把爱人调来吗,我们十分欢迎。我可以通知人事局优先接收。”
  “可是我所学的专业在这里是根本对不上口的。”
  “那不要紧,我县的工业很快会发展的。现在对不上口,将来一定能对口的。”
  “牛书记如此器重我,我很感激。不过,想必牛书记还记得,我这个‘宝贵财富’至今还挂着‘现行反革命、五一六分子’的黑牌。”
  “谁说的?”牛朝杰摆出一副“岂有此理”的样子来。
  “你。”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了。
  “什么时候?”牛朝杰的脸上出现一层愠色,声音也有点变了。
  “一年前。”
  “那是去年,”牛朝杰用和解的语渭说,“可现在我是完全把你当作革命知识分子看待的。”
  “多谢牛书记开恩,既然我现在不是‘现行反革命、五一六分子’了,请你给我下个文件平反。”
  “这有什么好平反的?我们并没有处分过你啊!”
  “可是你在公元一九七一年三月四日上午,在远西影剧院召开的全县职工大会上曾当众宣布我是‘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五一六的重要成员’,并请我吊着黑牌,坐了半天喷气式,会后又照顾我做了两年苦工。按照党的政策,这不需要说清楚吗?”
  “你的问题,”牛朝杰的声音完全变了。他恶狠狠地指了指李乔林的脸,“是你学校里来的材料,我可没有加过一个字!”略顿了一下,牛朝杰又说道:“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问题我们还要经过调查才能做结论。”
  “多谢牛书记关怀。不过,从七一年到现在已经整整七年了,粉碎‘四人帮’也快两年了,请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县委的工作忙得很,不能光围着你的问题转。”
  “不过,根据人民日报的社论和评论员文章,落实政策也是当前工作的重点之一。”
  “那也要分别轻重缓急,逐步落实。”
  “好极了。我们不妨一起来学习一下中央的精神,”李乔林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报纸,向牛朝杰扬了扬,“这是今年五月三十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有一则消息,请允许我把新华社的编者按念一念——”
  李乔林张开报纸,屏了屏气,竭力模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语调,平稳有力,抑扬顿挫、朗朗有致地读了起来:
  
  北京第二轧钢厂这条消息所揭出的事件说明,时至今日,有些地方有明显的冤案、错案还不得平反,党的政策还不能落实,这已经不是有关人员的认识问题和“心有余悸”的问题,而是有人目无法纪,利用权力,无理阻挠和对抗了。这些人往往是因为自己参与了制造冤案、错案,怕平反了否定自己;或者用资产阶级派性处理问题,无视党纪国法。对这种人,北京市冶金局党委首先耐心地进行教育和帮助,不行,就坚决采取组织措施,搬掉绊脚石,这样做好!

  当他读到重要的地方,特意加重了语气,读完,他以欣赏和嘲弄的目光看了看牛朝杰,微笑着问:
  “不知牛书记听了作何感想?”
  “你到中央去告我好啦!”牛朝杰顿时凶相毕露。
  “这是宪法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不需要任何人批准!”李乔林故意慢悠悠地说,可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地跳,他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不过,我不妨预先告诉你,我要是去告的话,那就不光是落实政策的问题了。我要把我在县里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一切违法乱纪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人干的,统统报告中央!”
  “说得对,不管是什么人的问题,你都可以去告!”牛朝杰虎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也不妨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李乔林也站起来。
  “我要控告的就是你!你看过这张报纸吗?上蔡县委修了一幢一万四千元的书记公馆,结果通报全国,我问你,你这套公馆花了多少钱啊?你自己心里明白,全县人民更清楚!”于是,李乔林历数其制造冤案、营私舞弊、大搞特权、贪赃枉法的罪行,“总之,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吸血鬼、寄生虫、新生产阶级分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杀人犯、法西斯分子!我今天只是点了几桩人所共知的事实。你等着瞧吧,人民决不会放过你!历史决不会饶恕你!”
  “你去告好啦!”牛朝杰暴跳如雷,“你明天就上北京去告!你告翻了,我给你报销路费;你要告不翻,哼!就永远不要来见我!”
  “我根本用不着亲自到北京去,”李乔林又掏出一张最近的报纸,“自有人会帮我去告的。来,我念一段新闻给你听听……”
  他又努力模仿播音员的声调朗读了新华社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某部副部长率领代表团出国访问的一则消息。
  “我很荣幸地报告你,这位副部长是我的姨父。我只消把控告信寄给我姨妈,我姨父自会在访问回来汇报工作的时候,把它当面交给中央领导……”
  李乔林停下来看了看牛朝杰,发现他瞠目结舌,便忍不住伸出手指着他的脸:
  “你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你可以随心所欲、称王称霸!你可以一手遮天,我也可以一手通天!别看你现在是什么书记、什么主任,到时候,你就会象苏华等人一样,从这所漂亮的公馆里滚出来,住进洪水农场去!”
  李乔林准备好的武器用完了,他痛苦地抑止着心的颤动,紧张地等待着战果:是胜还是败?是生还是死?就在这一瞬间揭晓!
  牛朝杰一声不响地瞪着李乔林,黑色的麻脸象铁铸一样,只有两眼不住地眨着,那目光流露出凶狠、恼怒、狐疑、惊恐,犹豫……
  死一般沉默。他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怒目而视,身腿微曲,恰如一对正在紧张地估量对手、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决斗者。这虽只有短短几分钟,可李乔林却觉得象几小时一样漫长。他的思想象旋风一样地转着,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季米特洛夫在菜比锡法庭上引用过的歌德的名诗:
  
  要及早学得聪明些。
  在命运的伟大天平上,
  天平针很少不动;
  你不得不上升或下降,
  必须统治和胜利,
  否则服役和失败,
  或者受罪,或者凯旋,
  不做铁砧,就做铁锤!

  他们俩的地位和力量,本来极其悬殊,可是此刻,天平好象倒过来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牛朝杰终于开口了。
  “我要为远西人民除害!”李乔林两眼朝天。
  “我先把你抓起来!”牛朝杰突然发狂似地嗥叫。
  “那也不要紧,”李乔林平静地回答:“这只能为你的垮台创造更多的条件。”
  “我垮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好处可大啦,第一我可以获得平反;第二我可以马上回家乡。”李乔林完全放心了。他傲慢地回顾,才发现牛朝杰的老婆、儿女都站在门口偷听,一见他的目光,他们急忙往暗里躲。
  “哼,这还不容易吗?我马上给你下文件平反,马上放你走。”牛朝杰笑了。李乔林不禁打了个寒战——那笑容简直比魔鬼还可怕!
  “那就看你的吧。”李乔林强按住心头的狂喜,依然摆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一言为定!我明天就给政治部、人事局打招呼。最晚到后天,你就可以拿到文件和调令!”
  牛朝杰伸出手来。李乔林略一犹豫,也就坦然伸出手去。他暗忖,“这也是政治。”
  牛朝杰又笑了:
  “小李啊!我预祝你今后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有什么困难随时提出来,我一定尽力帮助!”
  “谢谢牛书记对我的美好祝愿和亲切关怀。”
  牛朝杰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殷勤地将他送到门口,连声请他“慢走”。李乔林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乔林回到宿舍,久久无法入睡。他时而兴奋得手舞足蹈,津津有味地回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有声有色地背诵他那暴风雨般的台词,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胜利中;时而恐怖得手足冰凉,一听到外面的蛩吟犬吠,就以为是牛朝杰派人来抓他了,不禁追悔莫及。他甚至几次三番地想起床来,开开灯,抛钱币占个卜。“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看看究竟是祸是福。”但他终于忍住了。“管他呢,是祸是福都是命定的。明天,最迟后天就知道了。我只当明天要上刑场,临死前也要睡个好觉!”可还是睡不着,他的思想总摆不脱胜利的狂喜与失败的恐惧这两种彼此交替的念头。“不行!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他爬起来,暗中搜索抽屉,摸到了一只塑料的药瓶,就着桌上搪瓷杯里的冷开水,吞下两片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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