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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自从那回事后,他妹子绣襦对他更无好感,冷不防掐他一把,害怕少芳责骂又一溜烟地跑了。家里的佣人也不敢和他玩闹。邯郸到底是个小孩子,受了冷落,越发孤僻,常常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张妈是在小阁楼里找到他的。小阁楼里堆满了杂物,像原先老太太房里的香炉、红漆八仙桌、几只紫砂茶壶,还有一大堆金漆箱笼。张妈狠狠地用手指戳他,邯郸你又躲在这儿,你妈找你不见一会儿又要骂我,你怎么就不争口气呢,连绣襦都比你活相。你怎么就不能振作点,你妈看见你这副样子最恨了,将来你怎么斗得过那个日本小子一夫?这是邯郸第一次听见一夫的名字,邯郸把眼睛向张妈一看,甩掉她的手,就忽然向前走了。张妈向秋儿嘀咕,邯郸的脾气怪着呢。说他小孩子吧,可那眼神不像,没点活气,挺瘆人的。说他长大了吧,又分明是六岁的小孩子。
  少芳一方面不得不承认她的失败,一方面又暗暗抱着希望,谁知道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呢,兴许就变了也说不定。
  这天邯郸也跟了来兰馨戏院。他自己知道不讨人喜欢,也不拣热闹的地方去,躲着张妈,只拣没人的地方走,一走走到戏院后台左侧拐弯处的一个狭小的黑房间里。因为许久没人进去打扫,空气里依旧留着相隔日子已远的脂粉香气与霉味儿,墙角胡乱堆着些用坏了的刀枪棍棒和一些看不出颜色的戏服,还有一只粉盒打开来散落在地上,里面凝固着暗红得发黑的一块,大概是胭脂。邯郸立在门口,光线从他身边斜斜地打入,他也像站在舞台上。蓬松的光晕使他的身影模糊起来,像太阳底下的雪人慢慢地化了一层,最外面的一层,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在地上蔓延成他的影子。远的地方流得多些,近的地方流得少些,于是黑地里就有了一个长着大脑袋小身子的影子,细细的身子仿佛不堪负担,使人不禁向往:长大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邯郸定定地盯着地上的影子。张妈告诉过他,将来陈家迟早是你的,他掩藏不住兴奋地迟疑地问,包括那层阁楼,包括绣襦和玩具吗。张妈诧异地笑,咦,什么阁楼,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别说那只破阁楼;绣襦是个丫头,迟早要嫁了出去的。他不说话了,心里莫名地兴奋,他对那个黑暗的灰尘遍布的小阁楼怀着神秘的幻想,直到他成年之后才忽然明白那个童年时如此吸引他的地方原来藏着他的一段情缘。这是后话。
  七岁的邯郸此时只想躲了在这黑暗的小房间里。他蹲下去,地上的影子倏地变矮变胖了,仿佛一下子从少年跨到了垂暮之年。邯郸这时候听见了高逸梅的笛子。悠长的、紧一声慢一声在戏院的喧闹中撕裂出来,像一支亭亭的荷花在黑沉沉的污泥里笔直地升起。戏院像一只放着巨大噪声的大嗓门,而高逸梅的笛子仿佛是谁用一把细长的刀割开了这个大嗓门,箭一般宣泄出来的悲哀的情绪,人世的大悲大痛莫不尽包于此。邯郸听来分外惊心动魄。
  同来给少芳助威的包括李小姐等几个牌友。少芳这一阵子跟高逸梅学戏,于麻将倒渐渐地荒疏了,陈家的佣人不大看见李小姐来了,少芳本来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不来,落得清静,免得她们在这儿看见了什么多嘴多舌起来。她虽然不怕,到底不好。
  几个人同时围上来给少芳道贺。少芳得意至极,不免略略谦逊几句。只听一人说,二少奶奶,咱们平日里听说你理家是没说的,想不到戏也唱得这么好。另一人笑道,二少奶奶虽说是玩票的,竟比那些正宗下海的还要唱得好。又有说,那不亏得有个好师父,江南一支笛嘛,二少奶奶您说是不是。话是奉承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少芳虽在兴头上,到底心虚,不免暗生恼意,当下不动声色,只把眼睛向人群中看。说笑了几句,一个人忽然问起,咦,高逸梅呢,快叫他出来,我们几个在家闲着也是没事。今天看见二少奶奶一派风光的样子,也羡慕呢,横竖他己教了一个好徒弟出来,我们几个沾沾光,跟着他学一二出戏,明年这时候也凑了钱像二少奶奶这样风光一番。众人哄地一下拥着少芳四下里寻高逸梅却人影也不见,都叫,咦,到哪里去了呀。又说,二少奶奶,是不是你怕我们为难他,把他藏起来了,说完又笑。少芳也笑;说,他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关我什么事,难道我还要看着他不成,左右是一个教戏的罢,你要跟着学戏我可管不着,你们稀罕,我不稀罕。少芳反正是拿定了主意,对她们话里有话装糊涂。几个太太都抿住了嘴暗笑,偷偷地说,都说二少奶奶是精明人,偏偏在这件事上糊涂了不成,高逸梅那混蛋呀。大家说笑一阵,也就完了。
  少芳站了一会儿才独自回过身去卸妆。刚走至门口,就和正从里面出来的李小姐打个照面。她注意到李小姐神情有些不自然,勉强笑了笑说,二少奶奶,我正找你呢。少芳看看屋内,高逸梅正坐着低头揩笛子,这时站起来笑道,李小姐说你的戏真是不得了,特地找了你来道贺呢。少芳略一思忖,满脸堆笑,拉着李小姐的手说,我也正找你呢,李小姐好久没上我们家来了,我才和人说,怕是……说到这里,少芳故意瞟一眼高逸梅,压低了声音说,李小姐怕是有大喜事,找到如意郎君了吧。李小姐红了脸待要走,双手却被少芳紧紧捏住了挣脱不得。少芳撇撇嘴,讥笑道,臊什么呀,高先生又不是外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早就等着喝李小姐的喜酒呢。她转头又向着高逸梅说,你看你看,李小姐真是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心计有心计,真不懂竟没有男人要她。高逸梅,你也是个孤家寡人,我看你们倒真是天生的一对……说到这里,少芳收敛了笑容,停了一停,轻轻吐出两字来,贱货。高李二人先前勉强装着笑脸,这时全愣住了。高逸梅脸陡地青一阵白一阵,正待说什么,少芳一扭身就走了。
  次日高逸梅便不到陈家来。少芳估计他是心虚,倒不是为了那天当面给他难堪,他是那种死皮赖脸的男人。他与李小姐的风流韵事前几天早有人传到了她耳里,其实不过是有人曾见了他们两人一起在茶馆喝茶吃点心,看了一两回电影,李小姐的舅母还漏出来说李小姐要跟高逸梅结婚呢,还有人看见李小姐半夜三更从高逸梅的房间里出来……种种添油加醋的说法把少芳气了个半死,越想越懊恼,高逸梅这个男人她是从来就看不上眼,而李小姐呢,这个比狗还要下贱的女人竟敢来抢属于她章少芳的东西。他们两个以后自是再不许踏进她家大门一步,但这还远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现在声张起来找姓高的算帐是不行的,一方面自己还要多少仰仗着他安排自己在兰馨登台的一大堆事,帖子都发出去了,在这节骨眼儿,他若使个坏,自己怕不要大大地丢了脸。另一方面亲戚里头倒有大半知晓她与高逸梅的事,现今若抖漏出来姓高的背着她在外风流,她们不定幸灾乐祸成什么样呢,倒趁了这帮狗东西的心,另外也显得自己手腕太不高明,她打定主意先不声张,忍了这口气,等她登台的事结束了,到时再乘机把姓高的一脚踢了。当下不动声色,重新物色了一个在兰馨戏院的竞争对手鸿庆戏班里吹笛的年轻人俞翠亭作高逸梅的替身,姓俞的这一两年是梨园的红人,隐隐有取代高逸梅的声势。只是有一宗:缺钱、缺强有力的后台,因此发达无门,少芳正好利用他这一点,两人暗暗达成协议,只把高梅逸蒙在鼓里。一切布置停当,只待伺机而动。也是姓高的倒霉,那一天可巧就给少芳抓住把柄,发作起来。他知道少芳的脾气,火头上去求和,只会碰钉子,只怕当场就给赶了出来,她做得出的。只好慢慢地捱着,想过了这一段时间再来疏通,给少芳赔不是,好歹要使点手段哄了她回头。高逸梅原以为自己这一盘打算稳操胜券,殊不知一棋错着,全盘皆失。没几天少芳就派人关照他不用再到陈家教戏了,他打听出来是那个俞翠亭顶了他的位置,大势已去,徒然气忿也无法可想。
  李小姐和高逸梅最后到底没有好结局。说穿了,露水姻缘都谈不上,双方都没有太多让对方图的本钱,都是怀了鬼胎想利用对方来击败少芳,不料却两败俱伤。高逸梅有苦说不出,他被陈二少奶奶一脚踢了的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一些平日与他有隙的见他没了后台,哪有不乘机来踹他几脚的。再加上俞翠亭少年得志,锋芒毕露,他更觉得自惭形秽,自忖以后在上海滩上难以见人,灰心之下,一跺脚便卷铺盖回扬州老家去了。
  李小姐后来倒是觅了一房夫婿,是做一家小工厂主的填房。少芳略施手腕,稍稍把李小姐的这段情缘给小工厂主透露一二,李小姐便三天二头地挨打,不上两年,便害肺病死了。病中少芳几次三番打发秋儿去探视。李小姐与众人见少芳如此不计前嫌,莫不称赞她量大能干。于是陈二少奶奶贤能的名儿便一发传开了,这是本知道底细的。与少芳相熟的见了她如此手腕,不免心惊,把觊觎陈家财产的气焰收了大半。少芳自己也未曾料到有此一石数鸟的意外效果,得意非凡。
  光阴易过。这一年邯郸九岁,少芳和张妈商量了要叫邯郸回上海念书。其时邯郸已在乡下念了三年私塾,识得不少字,比以前懂事,惟不爱说话的本性还在,在少芳看来他的脾气更见乖僻。
  以前少芳也几次三番要邯郸回来——她现在不是怕他在陈家学坏,而是怕自己最终失去儿子——邯郸不作声,抵死也不肯回来。少芳恼他与自己不亲近,有时恨起来打他一顿,他不哭也不叫,只是瞪着眼看少芳,少芳打打就觉得心慌,手软,便把鸡毛掸子一丢,没奈何放了他回乡下去,心想他反正还小。
  这一日祭祖,陈家主仆都集聚在正厅,秋儿把一枝枝香点燃了递给少芳,她面向里沉沉地叩首,石榴红百褶裙底下两瓣尖翘的绣鞋和一张淡黄的蒲团像是连在了一起。她这一叩首分明是天长地久的事,中间有着多少岁月……做新娘时戴了眼镜与望庭一起照相,月光里望庭腾云驾雾般走到床边来,那是个虚虚实实、云里雾里的男人,再接着就出了问题,仿佛是唱片不慎放在发热的电唱机上给烤热了,冷了以后上面纹路是看不出有任何扭曲的,可是打开以后,才发觉一段音乐之后忽然走音了,周期性的。她觉得唱片走音就像是人的走神,那些走失的音乐,走失的情感都到哪里去了呢。她与望庭似乎没有多少好日子,再后来便是滚落在榻榻米上的雪白底绘淡红缨花的茶杯,流了一地的茶水静静地淌着、淌着……少芳蓦然记起,一夫该已经十五岁了。这几年忙忙乱乱的都把这件正经大事给忘了。她原意让邯郸在外面长大、读书,可是许多事不能不使她改变主意,邯郸与她日见生疏,她不能放由他在外面不管,连得亲娘也不认了。
  接邯郸回来颇费了一番周折。少芳料到邯郸不那么容易屈服,暗暗逼住了邯郸的奶妈,说,你用什么手段让邯郸回心转意跟我我不管,我不信他竟不回来。你再唆使他不回家,跟我作对,我打断你的腿,明年你们也不用种我们家的地了。你们还不是想拉拢住了他将来骗我们家的钱!邯郸小孩子不懂,你们打的如意算盘可糊弄不了我。
  后来,邯郸便回来了。
  一日,俞翠亭打后花园经过,忽然听见一两声笛子,单调的音符,接着是一声长音,显然是吹笛的还不入门,对准了一个口不松口地吹,一口气呼得太长收不回来似的在空气中拉直了飞,飞了一阵,又猛然断了。俞翠亭听了,不知为何心里有点空空的放不下,一时好奇心起,便循着声音去,一寻就寻到阁楼上。邯郸面向着窗背对着门,阁楼里黑黑的,只有窗口一方光亮,仿佛世界是一块黑的幕布被剪开了一方口子透气。隐在黑暗里的杂物是看不见的道具,光线是聚光灯,持笛而吹的邯郸的背影被灯光一打,越发单薄,不像真人,也像是定住了的道具,只有一支笛子是活的,流出一两声生命的梦想来。俞翠亭手驻在阁楼边的木柱旁,静静听了半晌,心下替他凄伤。
  这天起邯郸算是跟着俞翠亭学起笛子来了。
  转眼已是第二年冬天,邯郸学笛也有小成。这一天傍晚时分忽然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邯郸半夜时分醒来,只见窗外映着淡淡的雪光。冷月当空,遍地皎洁,空气都是冷的。邯郸在床上冻得浑身冰冷酸疼,不由伸手摸了枕下的笛子出来,就着月光按在嘴边虚拟手势,一按一放不出声地吹将起来。他看见窗外人影一晃,便拿了笛子下床。开门出去便看见沐慧赤了身子在雪地里跑。邯郸看见月光下满院纵横交错的脚印,遍地狼藉。邯郸看见沐慧的脸在月光、雪光交映下是青紫色的,她闭了眼跑跑跑,满脸是痴迷的神色。
  邯郸跟了沐慧到她的窗下。沐慧在屋里背靠着门,邯郸这一角度只看见她半个后背。邯郸听见屋里有轻轻的“嗞嗞”声,给梨庭煎药的小火炉是终年不熄的。静夜之中沐慧粗重的呼吸声诡谲可怖。整个世界是一个大的心脏,可现在只剩了这点呼吸和搏动。邯郸忽然不想看了,扭头要走,却听见他大伯父暗哑的一声嘶叫,却是梨庭狠命一挣,整个身子全落在地上,又挣扎不起,眼神十分痛苦。沐慧看看他,起先不动,紧接着邯郸意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
  那夜他看见沐慧取了鸡毛掸子就往梨庭身上抽。她是半蹲着,梨庭是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蹲着躺着的两个人都面无表情,一个狠命地用尽生命一般地抽,一个平淡从容地死挨着。沐慧是打麻木了没有表情而不像梨庭无法有表情,所以看起来自有一番可怖处。淡淡的雪光里沐慧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在白墙上,乱发舞得像蛇一般,冰冷里有着滑腻闪闪的鳞光。
  邯郸忽然转了身舍命地跑,无尽的恐怖扩大了像蝙蝠的黑翼悄没声地袭来,跑了两步,觉得不对,毛骨悚然地回头,便见墙角一双眼睛炯炯地注视着他。邯郸吓得魂飞天外,想象中自己是闭了眼气咻咻地逃回屋里,实际是半步也动不得。那双眼睛消失了他仍怔怔的,不能想起是不是做了个恶梦。他知道那是赵敏。赵敏自韶庭死后便常常的不见人影,隔个十天半月回来,人是一次比一次苍老,一双眼睛却是闪着炽光,犹如目光炯炯的困兽,轻易不让人近身,照样涂脂抹粉了出来,可是不对劲,到后来索性做了幽灵,只在晚上出没。少芳一下子倒了两个对手,却也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对家里的种种异常只作不见。只要别太过分,碍了她的事。后来赵敏失踪是两年后的事。
  邯郸回屋后,少芳从黑暗的长廊里走出来,望着邯郸的屋子只是出神。跟在她身后的俞翠亭猛然打了个寒颤道,都是疯子。少芳回头刷地一个耳光,厉声道,你少管闲事。俞翠亭用手抚了脸颊,笑了笑说,邯郸迟早也会疯的。少芳低声喝道,你敢咒他。俞翠亭不作声,也不睬她便进去了。少芳双手抱臂兀自立在廊下,上身在黑影里,下身沐在水银样的月光里,整个人被切成了斜斜的两半,衣衫飘飘,像一只羽毛黑白分明的巨大的怪鸟,在梦与醒的边缘警觉着伺机而动。
  半个月后陈家给大少爷梨庭办了丧事。少芳安慰沐慧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少爷好歹也熬过了这么多年,前几天还好好的,谁承想就忽然去了呢。大少奶奶您放心虽说我现在当家——我什么都不懂的,这点良心还是有的。你是陈家大少奶奶,陈家怎么也不能亏待了你。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唉,我们三个怎么都这么倒霉呢,都上了陈家的当啦。陈家的男人没有用,我们三个更没用,连个男人都拉不回来呀。一语勾起往事,少芳流了半天眼泪,沐慧倒是木木的没反应,半晌直直地走开了去,拿起鸡毛掸子笔直地空劈下去,一下又一下,空气中呼呼作响。少芳坐在屋角看着她,眼里渐浮笑意。
  沐慧没疯。不上二年就改嫁,婚后不久又突然自杀。到底还是死了,赵敏神出鬼没,似疯非疯已不足为念。
  邯郸笛子一学就学了十年。虽有俞翠亭这样的名师指点,但奇怪的是他的笛子始终未入佳境,到某一程度便上不去了。他自己也知道是天赋所限,灰心之后也舍不得放弃,一支笛子不离身的。他时常出去到一些地方听曲,起初是跟了俞翠亭,慢慢地就一个人出入。少芳察言观色,暗暗嘱咐俞翠亭随他去。她这儿子始终不是她的,渐渐地她有点怕他。
  邯郸自己是从不在那些地方吹笛的,因此他的笛子反而是陈家的佣人们听得多。没个知音,又等于没人听,邯郸在自己的世界里吹笛。他多年来不曾荒废了学业,可也并不如何出色。少芳看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再加之一夫久无音讯,慢慢地便有点放纵他,把原先与一夫争强斗胜的心思淡了。
  邯郸从学校毕业后便谋了一个药剂师的位置,这工作并不十分重要,可有可无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很高的学历,那点背景也是有限的,因此这份工作做得很安心。只是少芳不免失望,虽说现在上海的几户旧人家不再有那么些讲究,放了自己的子弟自由发展,可那都是些破落户。怎么说陈家还是有点家底的,邯郸犯不着去谋这个破职位呀。
  邯郸无所谓做什么职业。他其实是喜欢医科的,觉得那多少有点悬壶济世的味道。他总觉得人世间是那么的可怜,他觉得自己也可怜。医生在一定程度上操纵生杀大权,这一层使他在向往之际又隐隐觉得害怕。说是喜欢医科,他情愿帮人家看一点不痛不痒的毛病,譬如咳嗽啦、伤风感冒啦,无关大事,比较慈眉善目,不像内外科,目睹生死往来仍然谈笑风生地如常做人,他做不到这一点。少芳也说学医好,可他又不喜欢了,隐隐含了和他母亲作对的意思。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学医太吃力,要想在这一行出人头地还非得出外放洋,外头得了博士头衔回来牌子才做得响,他没那魄力,也没那精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用功的人,不能用功读书,也不能用功做人。他怨恨他母亲,他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她也喜欢,他偏不。这个“不”又是不彻底的,他无力反抗他的母亲。为安慰自己也在少芳面前交待得过去,他最终觅了药剂师这一行。做久了,又觉得这比医生更好,不和人打交道,至少不直接和人打交道,每日里照着药方,拉开一格格抽屉和涂着白漆的玻璃橱门,从一个个棕黄色或透明的小玻璃瓶里倒了一粒粒小白药丸出来,挨个装进小纸口袋,上面用自来水笔仔细地写一日二次、每次一片半的字样,安全又稳妥。这才叫人生。
  这一天邯郸在药房里拿了一本专业书看,不知不觉已过了下班时分。待醒觉时屋里已晴了大半,阴阴的,凉凉的药房的气息,其余什么都看不见。邯郸自己的面目也是影影绰绰的。放下书,坐了一会儿,起身便关了抽屉拿了帽子走。关上门,出去一拐弯即是一条长廊,无光线的,灰暗的。脚步声空空落落,起起错错,永远是这样的长廊。邯郸的生命里总有这些长而又长的道路,他都走得灰心。正在疑惑这段长廊似乎是永远也没有走完的时候,却又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部楼梯,向下的,出了这一幢房子便到了弄堂口。楼梯太短,转得太匆促,走过之后更觉得走廊的长。
  这天是他十九岁的生日。他在路口停了停,很有点茫然四顾的样子。一个拉车的过来,他不置可否,自顾自向另一条路走了。
  他常去的地方叫做留园,是一个北平人来开的茶馆,房子一共三进,靠街面的是茶馆,一个小小舞台上有说书的、唱评弹的、变魔术的。他是从来都没正眼瞧过这些。穿过茶馆进去是老板李鹤田的住所。再进去隔了一个院子的便是第三进“留园”了。
  进留园的人大都有点身份。笛子、二胡、唱一两折戏都属玩票性质,不靠它吃饭,像邯郸这种。据李鹤田说他早先在北平也是一个京昆票友,不久前顶了这茶馆到上海来,可几十年的兴趣一时改不了。李鹤田虽是生意人,但凡事讲究个“雅”,故而见识他的都说他不俗。
  邯郸与他人交往甚少。天长日久,与那些人相熟了,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不是做,只是心里总觉得有许多未解的事,怕跟人交谈,来了就听,自己不大会吹,完了就走。他在家里也呆不大住,陈家始终不是他的,他在心理上就不知不觉地早已把自己排斥在陈家之外。平常交往不多,亲戚好友没有——他怕别人知道他家的底细,连朋友都不敢交。那种买笑追欢的事情又不屑做,闲来无事,只好一个人在街上走,又不能走得太快或大慢,怕别人看了说不正常,一个青年男子就这样一家一家的逛商店。走进一条小街道,两旁店铺里斜挑出旗来,新式点的商店已有了霓虹灯,那多半是卖舶来品的。一个瘦瘦黑黑的三十几岁的男子,身上披了彩绸,上面写的什么字邯郸无心去看,只听他站在一只倒扣的大木箱上提着一个喇叭哇啦哇啦叫。寒冬天气,路人皆瑟瑟地赶路,一脸的麻木与苍老。吹喇叭的人却只穿了单布长衫,黑黑的脖颈从磨破了边的长衫领子里伸出来,汗珠滚落下来,不像是肌肤里沁出来的,像雨,连出汗都像是假的,做广告的怎么样也看上去都像是假的,这些声嘶力竭、汗如雨下都是廉价出卖的。邯郸这样想来,心中总是郁郁的,一转身走进一家珠宝行。
  他看中了一只耳坠子,色彩是很特别的桃红,他头一回看到。店家说,是一年前有人送了来寄卖的,只有一只,东西倒是好的,听说是从印度来的宝石。一只怎么能卖呢,可人家说是祖传的,真只有一只了,另一只不定是哪个朝代兵荒马乱地丢了。那人家等着钱用,好说歹说,又是平素有点相熟的,这才收了下来放在这儿寄卖。这不,一搁就是一年多了,没人买。
  邯郸想问那人家后来怎么没来要回去,不是等钱用吗。终于没说,想来总是有原因的。他很爽快地买了。拿了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冰凉滑爽,心里有点异样,也说不清为什么。走出门才想起,买给谁呢。母亲和绣襦他想也没想到过。这样没头没脑地买了一个耳坠子,他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一时间心里怅怅的。他仰头看看,两边的店铺斜斜直直地在他头顶上遥遥搭成“人”字,又不是“人”,因为两边始终是交不着边,搭不着界的,他看了心里涌起一点冲动,恨不得跳跃上去把这两边都往中间扯,两边搭成了人字屋顶,好歹为他遮一点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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