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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0年初,秀水婆婆晨起担水,院门外站着一个青年,怀抱幼儿,眉目从容深邃且有一种气度。他向她打听小镇的情况,两天后便在秀水婆婆的隔壁住下。未几,他又在镇中心买下李三的店铺。据说李三那年突然接到南洋儿子的来信,举家迁居。幼儿是青年的弟弟,秀水婆婆在隔壁时时听见哥哥叹息,他害怕他的小弟无法健康存活。于是有一晚秀水婆婆登门把小孩子接过来照应。当她抱着小孩转身出门时,青年抢在前面深深地向她行礼。
  青年为人极为谦和。然秀水婆婆冷眼相看,总觉他眉宇间有隐隐的锋芒透露,有时他一个人在院子里静立,清凉透明的月光下,平白地便凝一身冷傲杀气,年长日久,些些蛛丝马迹便无意间落在她的眼里。
  第二年的盛夏,五十王声名大噪。青年深夜里叩响了秀水婆婆的门,他说,我即是五十王,她说,“你又何必泄露秘密。”语调甚是温和。“官家正侦骑四出。”他忽然噙泪,“阿明实是太小,如我死,委实放心不下。”她说,“自有手下人照顾。”他摇头,“草莽而已。”“可是肝胆相照。”她紧钉一句。他默默不语,不令人觉察地摇头。她问,“有什么不可靠。”他仍久久不语。或许他已经预见了那未知的命运,然而他只担忧幼弟失去他在这世上如何存活。这一种焦的令他深夜求助于一个孤独无依的女人。他说,“求你照看他,让他安全长大。如我死。”
  秀水婆婆颔首答应,远处洁白的花香阵起阵歇。青年开门走进深深的夜色中,也悠然走进那个下雪的午后,走进所有纷扬的传说中去。
  秀水婆婆在他身后怔立许久。她俯视青年递在她手中的一枚手镯,侧里清晰地刻着“秀水”二字。
  青年即是我的大哥,那年他25岁,正是盛年。可他已考虑过死这个沉重的问题,据秀水婆婆说,很久以来他已学会不再锋芒毕露,从他设计成为五十王这一事件便可看出他的智谋深沉。
  那个沈姓富商被劫的事传遍山乡,未几富翁见杀,女儿失踪,秀水婆婆已隐隐有所猜测,待到见到手镯,秀水婆婆心中一片冰凉。12年来,她从未向任何人谈起当年她为何抛下夫女,远远地从广东来到安华小镇居住。她更没想到终于追随她来的丈夫与女儿竟遭致如此命运,奇怪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秀水婆婆在叙述丈夫被杀一事始终表现得相当冷淡,似乎已无半分恩情。但我猜想她一定为女儿的自堕风尘而自责不已。
  沈姓客商死后一月,吴水集新来一位风尘女子小林,据说来自南京,色艺俱佳。秀水婆婆一日来到吴水集,从她不远处擦身而过的小林的身影面容使她刹那间如受重击。“如花。”她在心里唤这个名字。她急急赶往“艳春居”,她略略迟疑然而流泪唤她女儿的小名,如花,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会这样。人人称之为小林的如花睁眼问她:怎样?你不知这种日子我已过了多年?她哑然。12年前她离开女儿时是那样断然绝然。那边如花又说,其实爹也是多余,千里迢迢把我从南京领出来,想和你一起相守余年,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救活,其实一开始他就注定不会成功,他已输定。我早已死掉。如花如是说,神色凄然,正午的“艳春居”艳丽而慵懒。淡金色的阳光如同一把失了锋的长剑斜斜地劈在空中,一切尘世的纠葛和烟云在这无年岁的永远的笙歌夜夜中似乎都无足轻重,都失了面目重量。如花倚在木楼的窗口前,伸出纤长的食指调嫣红的胭脂。突然她问,那你呢,12年前你来到这里又为什么?秀水婆婆凝视着,目光迟迟。她打量着她的女儿如花,她有着瘦削的轮廓鲜明的脸颊,浓烈的眉目,一转眼间有灿烂的光彩。额头光洁骄傲,像她的父亲,然而岁月无情,一双半睁的眼睛里已有沉沉的倦意——分明是一副大家闺秀的长相,然而……她不禁心中一寒,眼前的如花不就是12年前的自己。尘世无情。当年自己便也是如此,寂寞的人生却总是有一颗不肯甘心的心——那又怎样。自己还好些,如今女儿却是比她更沉沦,更没有求生的希望,她恐惧地张了张嘴:如花。如花的手心里满是粉红莹白的胭脂,她伸手去抹脸颊,水色的肌肤上渐渐出现了一朵渐红渐淡的海棠。她斜视了母亲一眼,笑笑说,如花死了。叫我小林。男人们都这么叫我。当年你的情人叫你什么?秀水婆婆不能作声。金色的阳光里飘着细细的尘埃,她觉得自己正走进一个挣脱不掉的噩梦之中。12年前的旧事又回来了。她面对着年轻的自己。丈夫才高志满,长袖善舞,日日周旋于上流的名士淑女间。而出身书香门第的她冷眼相看这一切。骨子里与其说是清高,莫如说是交际的无能:她分不清任何一种场合似真似假的感情流露与勾心斗角。她站在楼梯口,看着丈夫送往迎来,她会暗暗地惊奇,结婚多年,她才发觉丈夫和她根本是两路人,像两路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初时是纠集并肩着一路前行,尽管时合时分。然而到后来,她的风慢慢地消磨在黯淡的沙尘之中,而他却始终进趋自如,世界是他的。她已30出头,她将缓缓老去,而他仍然非常年轻——慢慢地他将借口不回家,在外结识年轻的女孩子,或者是少不更事纯纯的女学生,或者是家贫的小家碧玉,抑或是举手投足间皆不同凡响的风尘女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分别?她懂得她丈夫的脾性,多半是在外置了房子藏娇,然后是十天半月回来一趟,这还是好的。彼此客客气气相敬如宾。骨子里谁都明镜般雪亮伶俐……她蓦地打了一个寒噤。窗外春意浓浓,而生命又何其短暂。不,她不能这么就此甘心。她仍站在楼梯口,扶手上的一抹流光孤注一掷地一路倾泻下去,管不住地倾泻下去,通向灯火辉煌的滚滚尘世。她微笑了,恰恰此时灯光跳了跳,在她的脸庞上一掠而过,再亮时,她已举步走下楼梯。仿佛又没笑。
  35岁时过生日,丈夫从京城请了最有名的昆戏班子,台上杜丽娘睁着满是沧桑的眼睛叫一声,“呀,原来似这般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如何付与了断壁残垣……”丝竹声里,在台下的她无意间觉得怅怅的失神。手里握的花不觉中散落一地。夜来,她去院中,月色有着冰一般的光泽却无半分寒气。她觉是不耐烦。路的尽头有一个白色的背影在黑暗里看月。他转头,年轻的脸上是方才台上杜丽娘的眼睛。他无所谓,20岁即名满天下的红伶,有着太多的无所谓。眼前这个苍白无言女人在黑夜里魅力非凡……只是,不要有麻烦,她的丈夫沈双木在广东是炙手可热的军界实权派人士,希望她只是那种逢场作戏的女人。他隐隐觉得危险。
  他在广东呆了两个月。她始终是淡淡的,他犹疑不定之际忽然心热起来,甚至策划要带她走。她想这不过是玩笑罢了——不可能的,谁都犯不着。然而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便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她不动声色。她不提,她丈夫也不提。有时夜里醒来,睡眼蒙胧地看着天空:也许是逃了,也许是死了,谁知道呢——什么都是可能的。35年来,她觉得厌倦同时又似乎有一种了悟:一切都是过眼烟云。35年的年华如是,一夜恩情如是。
  她给丈夫留下一封信,细细说明缘由。她不能给他留下一个未解的谜。她来到了安华:
  12年的幽居生活,悠悠而无人过问地度过。她以为此生就此了结。然而,12年后丈夫终于携女一路赶来寻她。她猛然间觉到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如今女儿又在步她的后尘,并且采取的是这样一种残酷而绝望的方式。
  丈夫两个月前曾来找过她,他已经孤身一人。12年的光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是一双眼睛老了,她不由得暗生怜惜。丈夫絮絮地告诉她,如花性格全然不像她,15岁便出走,不久前才派人找到,在南京。丈夫眼里的难堪使她顿时知晓了女儿的命运。她觉得沉重的刺痛。她不肯离开安华,如丈夫所说的另择地方安居。丈夫空白地失着神。他失了妻子,又失了女儿。但他至今也弄不明白妻子、女儿怎样会舍弃安逸的生活离他而去。他枉自聪明一世,独独参不透这一点。
  当我终于有机会细听秀水婆婆的一切恩怨时,正是那天在大哥的坟前。她道尽一切恩怨,然而十分平静。
  我又一次想起国文老师的名言。每个良家女子都有出逃的潜意识。我说过他的话不尽全对。然而千百年来我们一直恪守着一种安稳平和的处世原则,但是这其中总有不安份的伺机反抗。命运使人们相信偶然,造成秀水婆婆出逃的契机是一个夜晚偶然的一句若有若无的唱词,而如花的出走无疑源自于秀水婆婆遥远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留书告别——不管如何,留给女儿的难堪总是一样的。细细推断起来,我大哥的死竟也与秀水婆婆出走的那个月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不是那一句唱词,如果秀水不曾出走,如果小林和沈双木不曾来到安华……如果。
  秀水不知道丈夫是用尽了什么办法把女儿千里迢迢从南京带来,宛如倦游的云彩归于天空一样,来苦苦寻求与她共度残生的机会。她想,他真的是老了。也许是这几年官场混得不如意,她不愿作太多猜测,但是从他的神色间觉察到这一点。不管怎样,丈夫来找她,并且死了,女儿又重堕风尘。她难以维持一如既往的平静。她有时也会觉得自己真是个淡薄的女人。对丈夫的感情算是完了。而女儿呢,她出走时女儿才10岁,瘦弱而受惊的神态有时会令她在午夜惊醒。她自小倔强,简直不像她的女儿,自小跟着奶妈长大,与自己本来就淡薄得很,慢慢地她几乎在安华的生活里忘记了她的容貌——只是此时,女儿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她震撼地惊见12年前的自己。她感到清醒的悲哀:命运是如此可怕地重蹈覆辙。
  没人知道秀水婆婆究竟是如何在心里千回百转,总之她失败地离开了“艳春居”。然而正如她在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对阿宁吐露真情:我从未为我所做的事后悔。阿宁望着她心里的惊骇难以形容。秀水婆婆是如此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甚而不近人情,阿宁从未见过她掉泪。
  我执意不相信大哥死于手枪走火这种简单并且近乎荒谬的说法,于是在秀水婆婆之后,我去找小林。大哥杀了小林的父亲沈双木,就凭这一点便足以使小林暗地隐藏杀机多年。而吴槐可能做了她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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