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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土匪李燕牵着一匹马在鬼门关附近的一条小河边,马是好马。旁边散坐着几个土匪,他们搂着酒坛子喝烧刀子酒,还吃大块野猪肉。他们很自在,可比山阳好多了。马叫了一声,咴咴儿的,马叫的声音很嘹亮,往云里钻。
  太阳很亮,亮得晃眼。天高处有只鸟儿叫了一声。李燕在一块大青石上躺下了,他打了个哈欠。
  “睡会儿。”他说。
  土匪中有人向他看了一眼。
  李燕眯着眼睛,他的耳朵贴在石头上。
  “有人来了。”他说。他没有睁开眼睛。
  他觉得他快睡着了,他很快睁了睁眼。
  “是个女人。”他又说。他又把眼睛闭上了,眼皮沉得像有座大山压着。
  那人出现的时候土匪们静了静,但很快又吵闹起来。这有点奇怪,不像他们平常的性子。李燕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想叫马连升,马连升你这小子去看看山下有什么事没有。
  那人在土匪们中间穿过,脚步到这里来了,没人说话。
  李燕又把眼睛睁了睁,这次他没有再闭上。
  银子站在他面前。银子看上去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真不知道银子是怎么支撑住的。他望了望山下,山下一条道闪着白光在河边拐了个弯又向东去了,路的尽头是山阳。
  李燕东看西看了一会儿,他就是不看银子。
  “我爹死了。”银子说。
  “我来替我爹押马连升回去。”
  李燕不再东张西望了。现在他看着银子,他还躺在青石上,他用眼角向四周瞟了一眼,没人在看他们。
  “这么说马连升说的全是真的?”
  银子快要倒下来了,她用力睁着眼睛。
  “他早就跟我说了,他们杀了李毓昌,他,李祥,顾祥。”李燕说。
  “这死东西。”他说,“怪。”他拍拍大青石:“银子,坐下歇会儿。”
  银子看看他,她看不清楚。她想说我不坐,可是她还是坐下了。他一直看着她。
  “马连升。”他忽然昂头叫了一声。
  从岩石后探出一个人头来。马连升搂着裤子出来了。马连升还是老样子,马连升还是爱扔骰子。他探头看了看土匪们,他们中间摆着一个碗,碗里有骰子。
  “狗屎。”马连升说,“一会儿瞧我的。”
  这时候他听见李燕又叫了一声,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瘦女人,捕快蔡老七的女儿银子。
  银子在跟李燕说她到即墨去押李祥的事,李祥和李毓昌的妻子在私奔途中给李氏家族抓了回来。
  “我到的那天他们已沉潭五天了。”
  银子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快给吹起来了,什么都记不住。
  她还给李燕讲了喝药的事,她说娘天天给她熬药喝。
  “她想毒死我,她说我疯了。”
  “她才疯了。”她说。银子说得很平静。她没看见土匪李燕的神色有了一点变化,又有了一点变化。她什么都不想想了,只觉得太阳真好。她觉得被风吹起来了,她看见一个面无人色的瘦女人和李燕并排坐在大青石上拉家常。
  马连升看见银子缓缓地向后跌倒在青石上。
  李燕抬头看看马连升。
  “她真的死了。”李燕说。
  “买粮的队伍怎么还没来。”马连升说。
  后来他们都没有说话,土匪们在喝烧刀子酒,在吃大碗野猪肉。他们中间有碗,有骰子,就缺几个小红灯里的女人了。
  这一天太阳很好,站在山上可以看得很远。他们看见远处有一个黑点,他们还以为看见了一棵树。等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会发现这树会走。他们会发现这树其实是一支戏班子的车队。水灾过去了,瘟疫过去了,戏班子又要红火起来了。
  戏班子有一个新的红角儿,是喜哥儿。
  喜哥儿坐在大车上,觉得太阳太刺眼,一闭眼,就全黑了。
  真的黑了。
  19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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