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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死了就没什么好模样。山阳县县令王伸汉背着手看青差役们七手八脚地把吊在屋梁上的查赈大员李毓昌放下来。他想人死了就肯定没什么好模样不管你活着的时候多么人模狗样可是你死了之后就肯定是这副鸟样。他看见在差役们的搬弄下的李毓昌,他的舌头可笑地伸了出来,生前一副小白脸模样的李毓昌在死后脸色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粉红,像女人的脸。王伸汉皱皱眉头,他闻到李毓昌的官服里有一种尿屎臭味。
  “叭叽”一声,站在一旁的仵作甩了下鼻涕,说:“闻不惯这味吧,吊死的人都这样。”
  仵作走过去在差役堆里拨拉拨拉,让开让开,都滚一边去,别在这儿凑热闹,没见过死人吗。他拉着死人舌头瞧了瞧,又东掏西摸了几下。
  “我瞧你这小子不怀好意,光天化日之下,东摸西摸,你想盗尸不成?”一个差役说。
  “盗你娘个尸啊。”仵作懒洋洋地说。
  王伸汉想我得管管这群蠢货了。他走过去在仵作的瘦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说你给我留点神,仔细查查,堂堂查赈大员自缢身亡,你给报一张详细的单子,这是大事,我可不想脑袋搬家你小子想脑袋搬家吗。
  仵作说,瞧你说的,人哪儿愿意自个儿的脑袋搬家,小人还要留着它吃饭看戏呢。王伸汉说那就好,说着他看了一眼仵作,我刚才说的话你真的都听清楚了?仵作说,都听清楚了,大人你说的活我还能不记住吗?王伸汉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着他就走到太阳底下去。
  “那就好。”他喃喃地说。
  王伸汉听见差役们在他身后稀里哗啦地笑开了。差役们在搬动尸首的时候一失手,李毓昌的脑袋“嘭”地一下撞在床板上,吓了大伙儿一跳。吓了一吓之后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为情,不就是个死人吗,活人难道还让个死人吓着了不成。这家伙活着的时候是个官,死了还怕他个鸟。大伙儿互相瞧瞧,然后一齐瞧着那个失手的差役。那个差役羞涩地说,李大人活着的时候看着挺小样的,没想到这么沉。大伙听他这么说也就算了,大伙儿谅解地说,算了算了,也不是你的错,死了就是沉,不是有句话叫死沉死沉的吗。说着就说说笑笑地把死沉死沉的李大人抬到了床上。
  “哎哟”,一个差役又叫了起来,“哪来的臭狗屎啊,糊了我一手。”他扎煞着黄呼呼的手。
  大伙儿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笑,一只黑猫嗖一下从蚊帐底下窜出来,差役们瞧着它窜上对面的屋。是猫屎是猫屎,有人说。粘了一手的差役顺手就在蚊帐上擦了一把。擦干净了就没事了,猫屎啊狗屎啊都不脏,就他娘的人屎脏。王伸汉听见有人顺口安慰那个差役。王伸汉笑了一笑,他忽然想起什么,可就在这时他看见捕快蔡老七一晃一晃地来了。他一看见蔡老七就想不起来刚才想起什么来了。现在他一看见蔡老七一晃一晃的样子也憋气。
  王伸汉很想朝蔡老七的屁股上也来这么一脚,他想说你他娘的死了亲爹啦死到这会儿才来。这么一想的时候他觉得脚上真的痒了起来。他使劲忍着。可是蔡老七一到跟前他的话就转了样儿。
  “你可来了,李大人的坟头上都长出草来了。”王伸汉不动声色地说,他的眼睛盯着蔡老七,他想换个方法试试,有时候换个方法试试说不定就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不能对什么人的屁股上都来上一脚,做官也挺难的,不能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哪能呢。王大人。”蔡老七说。他就这样佝着腰可你总不能往他脸上甩上一巴掌。王伸汉不由得有些泄气,他想我再说几句给他听。
  “兄弟们都等你半天了。”
  “噢。”
  “又喝了不少酒吧?”
  “哪能呢。”
  蔡老七忸怩地笑着。王伸汉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谁叫他死去的前妻是这个老酒鬼的女儿呢。
  “省里的李毓昌李大人昨儿个夜里上吊死了。”王伸汉说。
  “噢。”
  王伸汉说,李大人是两江总督铁保铁大人的心腹,铁大人派他来监督九万两赈银的发放和视察咱们山阳县的灾情。李大人自己上吊死了,这个死法虽说不好,可谁都没法子。咱们没办法,就是李大人自己也没办法。人要是有办法谁愿意死呀何况是这么个死法。这死法不好。可是这不懂事的李大人都把事情给做了。李大人要是现在没死他知道自己这般在人前丢人现眼他肯定后悔死了,李大人现在在阴间后悔也没用死人怎么能帮自己的忙,没办法,只好咱们活人帮帮死人的忙了没办法谁叫咱们是活人呢活人总要比死人吃亏点。王伸汉说,我说了半天这个道理你总懂了吧。
  “噢,”蔡老七使劲眨巴眨巴眼睛,盯着王伸汉上下滚动的喉结,费劲地咽着唾沫,点点头又摇摇头。
  王伸汉使劲盯着他。
  蔡老七犹豫了半天,热心地说,这道理我都懂,可是咱们活人究竟怎么帮死鬼李大人的忙,
  王伸汉盯了他一会儿,盯得蔡老七不由得慌了神。王伸汉半天才开了口。
  “李大人这样好看吗?”
  蔡老七向床上瞟了一眼,仵作正掰开不懂事的李大人的嘴巴往里瞧。他顺手一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了一根什么东西往死人嘴巴里塞。蔡老七把视线收回来笑了一笑:“哪能好看呢。”
  王伸汉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就对了,堂堂查赈大员就这么一副吊死鬼的模样死在咱们山阳县总不大象话罢,按说人都死了,有些话咱们不说也罢。可你知道苍蝇不抱无缝的蛋,人死了总有他的道理。无缘无故谁愿意死。特别是像李大人这样少年有为前途远大的好端端的自杀干嘛呢。
  蔡老七说:“难不成……”
  王伸汉说,我的意思你总算明白了。李大人究竟为什么死,你我都不会明白,他要活着也不会告诉别人,你想他要是能告诉别人他还能死了吗。既然是些不能告诉别人的事儿咱们也别费心了。
  “咯吱咯吱”他们听见一种细细的声音。王伸汉一听见这种声音牙齿就酸了起来。他们同时回头看了一下。仵作正在用一根针在死人的嘴巴里试探着,那种声音又起来了。他们同时觉得那根细细的针正在自己的牙齿上孜孜不倦地刮着。他们同时觉得口水在各自的嘴巴里充溢起来。可是他们谁都没出声阻止那个声音。他们有了他们正在互相较着劲的错觉。
  他们过了好一会儿不说话。后来蔡老七说,说的也是,人无完人,谁能没点错呢。
  王伸汉截住他的话,咱们别往下说了,再说多了是对李大人不敬。如今咱们赶紧把这件事给了了。
  他看了一下四周,乱哄哄的。驿馆的矮墙上边探出几颗脑袋,不出他的所料才这一会儿功夫,这个消息已传开了,已经有几个胆大的百姓来看热闹了。他没看蔡老七,可他知道,这时酒鬼老头一定是眨巴着他那双糊满眼眵的漏风眼瞧着自己。他忽然觉得不愿意再看那双眼睛了,这样他就把日光对准了天空。
  天上有两只鸟儿,太远,看不清什么鸟儿。他看了一会儿。他想他不能不说。他刚想说,仵作就过来了。
  “大人”。他听见仵作的声音。
  “唔。”他还不舍得把目光从天空的那两只鸟儿上收回来。他觉得他被那两只小东西给迷住了。
  “大人。”仵作又叫了一声。他这才发觉仵作的声音与往常不一样。
  他回过头,看见仵作犹犹豫豫的神情。他看着仵作不作声。仵作在两人的目光下有点慌张。王伸汉看了一眼蔡老七。他对仵作说,你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你不会被那个死鬼吓昏头了吧。王伸汉笑了一声。仵作觉得县官大人的笑声有点刺耳。他想这下可坏了。我肯定惹烦了他。我还是不说算了。可是他又觉得他不能不说。
  仵作的嘴唇很薄,灵巧得像女人的嘴皮子。可是现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灵巧。王伸汉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他的嘴皮子看。看得专心致志。
  仵作一边说话一边在心里直打鼓。他的嘴皮子一边在机械地翻动一边在心里绝望地想。他不知道县官老爷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县官王大人的眼光在他说话的时候又回到了天上去。他不懂那两只该死的鸟儿用什么钩掉了县官大人的魂。他好容易说完了的时候,王大人的眼睛总算回到了他的嘴皮子上。这使他一阵高兴。他不由自主地把他的高兴显露出来。直到王大人忽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他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王大人的神色,可王大人又“唔”了一声。这一声有着明显的含意。这一声“唔”马上又使他浑身冰凉。他这才明白他娘的王大人刚才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当然了,即使人家听懂了,可人家说没听懂,那就是没听懂。
  第二遍述说顺溜多了。开头有点结巴,但很快就口若悬河了。他对自己挺满意。看得出王大人也挺满意。看得出王大人一边听一边在琢磨着,仵作忙里偷闲向天上瞅了一眼。只有一只鸟儿了。他想,他一想就有点儿走神,可这不碍事。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
  仵作说,死者面色发紫,舌头外吐,脖颈下有明显的布带勒痕,经查对,与从房梁解下的布带痕迹相同,可以确定是生前缢死。仵作说可是细验死者口鼻,都有出血的症状,指甲颜色发紫,却好像是中毒身死的迹象。因而究竟死于何因,一时难以断定。
  仵作在等着王大人开口的时候想,怪不得王大人半天不言语,碰上这等心烦事谁都会发火。
  可是王大人没有发火。王大人琢磨完了,抬起头。王大人叹了气说,你瞧这事情闹得,他瞧着蔡老七,刚才他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蔡老七说。
  “听清了?”王大人说。
  “听清了。”蔡老七说。
  “真听清了?”王大人说。
  “真听清了。”蔡老七有点发火了。他想王大人今天真是啰嗦。看上去他真的被这件事弄昏了头。
  王大人又叹了口气,他说,听清了就好。我就怕你们听不清。要知道人有时候千万不能听错话。我就怕你们听不清。
  蔡老七和仵作相互看了一眼,听王大人这么一说他们倒真觉得有点听不清了。
  王大人向他们看了一眼,对蔡老七说“听清了就好,你是咱们山阳的捕快,你理理这事吧。”
  “噢。”蔡老七说。
  王大人点点头,想一想又说,“刚才小侯去叫你,你怎么半天才来。”
  “噢,我估摸着没什么事。李大人不是自杀吗。自杀的就没咱们什么事。”蔡老七说。
  王大人在他的脸上没瞧出别的什么来。
  王大人说,是啊,自杀就没咱们什么事。可你瞧,麻烦来了不是。
  仵作说,是啊真麻烦。
  王大人忽然对床上的李大人说,李大人你瞧瞧,你给我弄的麻烦事儿。
  王大人自言自语地说,李大人你这是何苦呢。又上吊又服毒的,有八条命都给你折腾光了。你们想想,一个人又上吊又服毒的,那他还有得活吗。李大人你这是何苦呢。不管你生前有什么想不开的,如今你都安心地带到地下去吧。
  王大人对仵作说,你看李大人口鼻中的血迹是怎么回事呢?
  仵作好像在想什么事。仵作说,小人再去查查吧。
  王大人说,是要好好查查,查好了你再仔细填一张单子给我。可不能填错了。
  仵作进去了。王大人和蔡老七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看天,过了一会儿仵作出来了。
  仵作这回口齿很灵巧。他发觉这回不仅王大人在看着天,连蔡老七也在看着天了。
  王大人对蔡老七说,这件事总算有个了结了。他看着蔡老七的眼睛说,要是李大人地下有知,你猜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情是什么?
  什么?
  王大人说我想李大人现在最想的事就是早日入土为安。谁愿意成了个死人还被人谈论不休,好光彩吗。以下的事你们去办吧。我只想舒舒服服做两年官。他娘的偏偏碰上这种倒霉事。
  王大人走了,蔡老七和仵作站在院子中间。他们谁也不想说话。
  他们看见王大人的背影,他们看着王大人一边走一边看天上,天上光秃秃的。看着看着,他们忽然觉得王大人其实也挺不容易。
  小侯过来了,怀里抱着黑猫,“蔡老头,你老婆从乡下来了。”
  蔡老七却发火了。“来了就来了。你高兴啥,又不是你老婆。”一甩手就进了屋子。
  小侯愣了,随即笑了起来:“这老酒鬼。”
  小侯用手一下一下揪着黑猫的毛,冷不丁痛得黑猫大叫一声,嗖一声从他怀里窜了出去。小侯举着鲜血淋漓的左手直哈气。
  仵作在一旁看了好笑,他说,刚才还有人在床上糊了一手猫屎呢。
  小侯说该死的猫。哪天被我逮着我剥它的皮。
  仵作笑了笑,他说要是剥皮那你就不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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