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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又变得简单了。
  计划是现存的,不用再推敲了。
  星期六上午,夫妻二人就轻装上阵,到邮局给两家寄钱,到银行存款。到医院看望已经做了手术的表叔时,隆重地买了刚刚上市的新鲜荔枝,韩子歆还别出心裁地给老头子买了一束鲜花,以至于原先看不起农村老汉的那些护士捂着嘴偷笑。
  然后,就是买沙发和书柜了。
  由于奖金比事先知道的又多出一千,同节外生枝要给表叔“补血”的一千正好抵消了,所以,当该花的花完之后,还剩下三千四百元,加上韩子歆又收到的十几笔小稿费,六七百元,现在共有四千余元。按照韩子歆的想法,四千多元买两组书柜和一套沙发,应该是比较有品位的。
  两口子便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首先赶到离家最近的大昭寺家具广场。一进大厅,果然气派,富丽堂皇的装饰看得二人眼花缭乱,心里先就有点虚了。但毕竟还有四千多元撑腰,虚得不太厉害,仍然意气风发地往里进。首先进的是欧洲厅,一看沙发,多是皮货,韩子歆拉着妻子就走。他是一个皮货抵制者,以前是理论上的,现在手里有了钱,当然得付诸实际行动了,虽然说这些皮货都是牛皮羊皮猪皮等等普通之皮而非稀有珍禽之皮,属于不受国家保护之皮,就是供人类享受之皮,但韩子歆还是不习惯把自己的愉快舒适建立在其他动物的皮肤上。舒晓雯理解这一点,自然也不会买几张皮肤回家让丈夫坐着难受,便转移到以木器为主的广东厅。
  到了广东厅,二人自然分工,韩子歆侧重于他的书柜,舒晓雯则侧重于考察沙发。这里的东西过去都是舒晓雯没有见识过的,件件都很惹眼,舒晓雯尤其相中的是一套原木色软垫沙发,做工精致,线条流畅,造型大方,便在这套沙发前流连忘返。旁边促销的小姐一看舒晓雯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动心,走过来微笑着说:“小姐好眼力,这是我们某某家具厂最近推出的款式,名牌系列,品位高雅,很吃香的,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有七个订户了。”
  舒晓雯被人称了一声“小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也是“大姐”了。不过她也没打算纠正那个伶牙俐齿的真小姐,人家称呼她“小姐”,至少也说明她从“小姐”的年纪上往前走得并不远,还可以鱼目混珠。再说,她苗条的身材和青春的丰韵依存,再当一回“小姐”也不算弄虚作假。
  舒晓雯朝推销小姐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家具的皮肤,手感果然光滑细腻,而且能够感受到质地厚重,不像有些木材一摸就能摸出轻飘飘的感觉。看得有几分动心,就注意地看了茶几上的标价牌,见标的是二千七百元,价格显然是贵了些,如果按照这个价格买了沙发,就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钱买书柜了。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舒晓雯寻思,还是可以讲价的嘛,现在的东西标价水分都很大,如果能把七百元抹去,那就比较合适了。这样想着,嘴里就开始嘀咕,说:“东西是不错,可也太贵了,也就是几根木头,能值两千七百元吗?能不能降一点?”
  促销小姐听了这话,把一双俊俏的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看着舒晓雯,看了好大一阵才说:“大姐,你是开玩笑吧?”——这回她找到年龄的感觉了,不叫舒晓雯“小姐”了,“大姐,你再看看,这后面还有一个零呢?这是两万七千呢。”
  舒晓雯顿时僵住了,像是被谁施展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盯着促销小姐举到眼前的标价牌,震惊之后良久,才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从心底沁出来,慢慢地洇红了两腮。
  这时候韩子歆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一组书柜居然要七千五,他们也真敢要。”
  舒晓雯苦笑了一下,说:“人穷志短见识少,少见多怪啊,看来我们两口子都被吓住了。看看这个。”
  韩子歆这才看清楚,妻子遇到的问题远远比他遇到的还要“匪夷所思”。韩子歆笑了笑说:“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光顾的地方。对不起了小姐。”
  促销小姐倒是保持了礼貌,仍然笑容可掬地说:“没关系,欢迎再来——欢迎有钱了再来。”
  二人出了广东厅,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信心极其不足地又走到福建大厅门口,舒晓雯却站住了,说:“算了,咱们回去吧。”
  韩子歆说:“好歹总得看看吧,就算买不起,也得了解一下行情,当土老帽儿,咱也得当个明明白白的土老帽儿。”
  舒晓雯便不再言语,跟着丈夫又进了福建厅。
  仍然是高档,价格高得令人望而却步,连继续看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个中午,夫妻二人转了六处,均因囊中羞涩而草草收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大昭寺家具广场,韩子歆说:“太过分了,什么檀木、楠木、酸枣木、花梨木,这里简直是名贵木材的集散地。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人们是越来越知道伺候自己了,你砍我也砍,你能卖高价,我比你还会把价整上去,挖空心思打高级木材就是了。可是这样大量地砍伐,会把高级树木砍绝种的。”
  舒晓雯笑笑说:“又当杞人了吧,老是弄些不着边际的大命题来折磨自己,好像忧国忧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像个党和国家领导人似的。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买不起就买不起吧。别找不满掩盖心虚。”
  韩子歆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义愤填膺地说:“什么叫买不起?能买得起就能容忍这么无休无止地砍伐了?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看起来是提高了,是富有了。说实话,我对这种富有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们的富有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连原子弹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我说这话你信不信?今天的富有有可能是以明天的贫穷作为代价的。”
  舒晓雯无精打采地说:“别高谈阔论了,想想我们的书柜和沙发怎么办吧?”
  韩子歆说:“我说不到这里来,你偏要来,好像腰缠万贯了。这回长见识了吧!这里是有钱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穷人的世界。走,找个平民家具店,我就不信,现在的北京人都是大款了,就没有咱无产阶级买得起的书柜和沙发了。”
  于是继续长征。一个中午,加上下午,终于在地安门附近一个小型家具店里相中了一套沙发,书柜的样式也确定了,价格果然是平民价格——当然也不是下岗平民能够承受得起的,两样加起来再砍下去,一共是四千八百元,价格有点超过了预算,但是样子还比较符合这对夫妇的审美趣味,于是就交了二百元定金,签订了购销合同,单等半个月后送货了。资金不足的部分,由小两口分别从各自掌握的日常开支中紧缩。
  如此,也就了了一桩心事。韩子歆一想到半个月之后就能像知识分子那样拥有两组梦寐以求的书柜,舒晓雯一想到半个月后就能像有产阶级那样拥有一套新式沙发,心里自然都很滋润,回家的路上也不怎么觉得累了。
  这天晚上,韩子歆夜不能寐,才情泉涌,又进入了“忧天”的境界,而且由原来的以动物关怀为主要思想转移到植物关怀的思路上来,奋笔疾书,写下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为了引起重视,韩子歆先引用了恩格斯的一段语录:“整个自然界,从最小的东西到最大的东西,从沙粒到太阳,从原生生物到人,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灭中,处于不断的流动中,处于无休止的运动和变化中。……这是物质运动的一个永恒的循环。”
  然后,笔锋一转,就开始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指点江山了,“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当然也可以认为物质不是凭空增生的。一种财富的出现,就是另外一种财富的转变,一批高级木制家具的出现,就是一批高级树木的消失……当今市场呈现的情况表明,越是珍贵稀有的木种,越是有人虎视眈眈,越是面临灭顶之灾。这种竞争性的砍伐带有毁灭的趋势……从一定程度上讲,人类的欲望是地球灾难的导火索,科技文明在无形中被贪婪者利用为帮凶。发现了金矿人类就去开采,发现了珍贵动物就去捕获,发现了稀有树种就去砍伐。大自然给我们每个阶段的人类的财富是有限的,容许我们阶段性动用的家底子并不多,在有限的范围内使用,可以维持生态平衡;超过了一定的限度,有些物种会因之而绝迹,就会造成严重失衡。我们得为后人想想,不要使他们只能在考古的时候才知道地球上原来还曾经有过檀木、楠木和花梨木,还曾经有过那么多精美高级的木种。那时候他们会痛恨我们的。我们把好东西拼命地挖掘出来,恨不得一次性消费殆尽,实际上就是对后人财富的透支,也是一种掠夺,而且是更残忍的掠夺……贪婪的欲望必须悬崖勒马……”
  这是韩子歆迄今为止写出的最长的一篇文章。写好之后的第二天,韩子歆不仅将其寄给一家环境保护刊物,同时,为了表达对“万物和谐俱乐部”的感谢和支持,又将复印稿寄给了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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