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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个身穿白衣裙的女人来到他的床前,要同他作爱。
  其实,清河监狱那扇小铁门的门框并不能碰着张三关头颅上那半寸长的头发丝,可他还是习惯性地躬了躬腰。
  深秋,晌午的阳光还是很强的,张三关迈出清河监狱的门槛时,不留意被太阳刺了一下眼。顿时,眼窝里便溢出一阵潮湿。他将腰挺利索了,一只手勾着那只不像样的土黄色帆布包,就像港台影视中那些刚出狱的人物一样,尽量弄出一种超然的稀洒来。
  田野里光秃秃的生机殆尽,一幅苍凉色调的画面向远处延伸;五寸深的稻草根齐刷刷地竖在那里,给悲冷的秋平添一种凝重。张三关不由地便想起五年前来时的那个春天,这片田野里曾长着葱绿的秧苗,心里便产生一种凄楚感。一只苍鹰在头顶上空盘旋,尔后漫上监狱的铁丝网,坠入高墙后面去了。
  张三关兀自站在那里,冰冷的脸上半晌露出一丝冷笑。五年来,他一直没有走出这所监狱大门半步,也不知道外头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这时他便想起害他受五年罪的那个女人大兰,他计划一出来便这个熊女人算账,问问她为啥子白无故地害他。虽说他们之间有了那种不清白的风流事,可毕竟那是两厢情愿的。后来不知为何却反过来告他强奸。这一告不当紧,他张三关一下子从百丈高楼摔了下去。人虽未死,却什么也没了,包括他的事业、名声和地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如果不练那个鬼日的气功,也许不会出现这种倒霉的事。那天夜晚,他正练着练着,迷迷糊糊便见一个身穿白衣裙的女人来到他身边,要同他作爱。起初,他说什么也不答应,因为家中有个新婚不久的妻子,便赶那女人走。那女人说,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朋天我就去镇里告你强奸我,那时你后悔便迟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同我做那事,什么都保全了,还落个逍遥自在,何乐而不为呢!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那个女人已经麻利地将衣服脱去了,一丝不挂地搂住了他。他实在抗拒不了女人那如玉的身子,便同她……第二日清晨醒来,想起夜间的事,他笑了笑,以为是做梦。可又觉不对,他分明闻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那女人独有的茉莉香味。再细一想,要说夜间那种男欢女爱是假的话,为何此时竟觉身子乏力腰膝发软的呢?……
  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又去办公室发功,之前,他怕那个女人再来缠他,将门反锁上后,还拉了张桌子顶牢,尔后才开始练功。当他如痴如醉不知所措时,昨夜那个女人又如期而至。说好你个张三关,你顶上门难道我就进不来吗?张三关着实被唬了一跳,心说门没响桌子也未动,她是怎么进来的呢?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是否出了毛病。他不由拧拧自个的大腿,以此来判断是不是在做梦。没等他分辨出来,那个女人便将她活活扑倒了……第三夜,那个奇怪的女人又来了,就在她要做那个事的时候,张三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说且慢,你今日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个女人用细长的指尖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兑尔一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反问道,你瞧我是人是鬼?张三关本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哪知舌头却不听使唤,说你即便是鬼,已经和你……两夜了,害怕也晚了。接着二人又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起来。当时,张三关留了个心眼,趁二人相抱之机,偷偷撕下女人身上一块白衣裙,塞在口袋里。第二天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扎花圈的白绵纸。这一下张三关害怕了,对谁也没讲,从此夜晚再也不敢去办公室练气功了。
  后来,在一次庆功会上,他因为兴奋喝多了酒。当身为厂办秘书的大兰将他扶进办公室的床上时,他闻到大兰身上竟也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皆因鬼使神差,不经意地他便将前些夜晚遇见女鬼的事抖了出来。岂料,大兰听罢,不但不害怕,反而“嘻嘻”一笑说,我就是那个风流女鬼!张三关以为大兰是在开玩笑,并没特别在意,加上平常又特别喜欢这个女秘书,便乘着酒兴,半真半假地说道,你若是个那个女鬼,我真得烧高香了,可借你不是。哪知,大兰竟认真起来,责怪他道,我真是的,你又能怎样我?!张三关说,可我没那个艳福。大兰脸上显出灿烂的笑,不声不响地俯下身,脸贴近他的脸。这一来,张三关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双手抱住大兰的脸狂吻,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大兰并不反抗,任凭他摆布。一会儿工夫,两人双双如坠入云雾之中。一夜无话。
  真的,张三关曾为这一夜后悔过,感到对不住爱妻秀娟,更对不起还是黄花闺女的大兰。可男女间有了那种事后,他想了断又实在舍不得,何况他与大兰几乎天天接触,大兰的主动令他魂不守舍,每次的欢悦使他愈陷愈深。这样偷偷摸摸地过了十几天,他万没想到,大兰会突然跑到镇法庭去告他,说他利用职权强奸了她。平心而论,他一个有妇之夫不该去惹人家大闺女,可这毕竟是两厢情愿的,她怎么能血口喷人说是强奸呢?五年来,张三关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那期间,从没得罪过大兰,还恩爱有加,可大兰毫无缘由地做出这种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其它原因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指望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大兰讨个说法弄个明白。
  一辆乳白色丰田面包车停在离张三关几十步远的路边,两个斜靠在车帮上戴墨镜的男人见到张三关,几乎是同时立起身来,摘下墨镜,异口同声地喊着“大哥”跑过来。张三关这时也认出了朝他直扑过来的两个男人,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粘,随之泪便涌上眼窝。本想迎向前去,然而双脚却挪不得半步,直瞪两眼愣在那里发呆,土黄色的帆布包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了路边的沟里。
  戴眼镜的刘信与胖乎乎的田彪二人几乎同时来到张三关面前,一个抱头一个揽腰,三人如同捆在一起,头顶着头,好一阵拗哭。
  面包车倒着缓缓驶过来,在三人跟前停住。这时从车上走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矮个儿男人,拍着巴掌,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各位还是回去叙话吧。”刘情扶了下歪在鼻梁上的眼镜,向张三关介绍说:“大哥,这是我姐夫,县粮油公司的吴经理。”吴经理说:“吴良本。”刘信说:“就是他托人给你减了两年的刑。”张三关听说过此人,但没见过面。见他生的一张四方脸,肥头大耳,肿眼泡大鼻头,嘴虽然好看些,两排狗屎牙却令人恶心。一脸横肉扑扑囊囊的,如同两天没卖出去的猪脖子肉。他急忙伸出手:“多谢吴经理,我张三关不会忘记使我早见两年天日的朋友的!”吴良本将手从风衣口袋里拔出来,握着张三关的手说:“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嘛!”
  田彪从车上拿下一盘炮,说是一千响的,给大哥冲冲晦气。他从吴经理嘴上取下小半截烟,弓睛炮捻子。
  鞭炮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子,几个人望着活蹦乱跳的烟火,许久谁也没讲一句话。等最后一个鞭炮响罢,吴良本带头鼓起掌来:“今日是三关兄弟的出头之日,我在城里香港大酒店摆了一桌,给三关兄弟接风。”张三关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逮着吴良本的手摇着:“吴经理,叫你破费,实在不好意思!”吴良本说:“我也算是三关镇的女婿,玉芝没少在我面前念叨过你。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我对你的敬重。过去你在我们县里可以说也是个名角儿呢!”张三关不好意思地笑笑:“好汉不提当年勇,吴经理,一提过去,令我更加惭愧了!”田彪打开车门,说道:“吴经理、大哥,上车说话吧,在这狗日的地方,多呆一分钟都觉得晦气!”吴良本和张三关互相谦让了一会儿,尔后二人手牵着手,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子驶出一段路后,吴良本问道:“三关兄弟今年多大了?”张三关说:“今年三十三了,属虎的。”吴良本一笑说:“老虎出山,四爪生烟。”尔后拍拍张三关肩头,“兄弟,往后就好了!”
  清河监狱离县城二十来里地,对于进口的丰田面包车来说,只不过是踏了几踏油门。张三关和吴良本在车上正啦得热乎,转眼工夫,车子已经驶进了城区。
  按理,张三关对县城是不陌生的,在镇水泥厂当厂长那会儿,几乎是每月都要在县城住上十天八天的。可毕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变化,确实让张三关始料不及。马路拓宽了,楼房一座连着一座,且都在五层以上。沿街各种店面装璜考究,色彩也都清一色的火爆明快。见张三关的两眼不离车窗外,吴良本说:“老弟,在县城玩几天再回去如何?这几年城里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顿顿,又略有所思地说:“当然,变化最大的要属人的头脑。是好人是坏人不像早先那样分辨得清。如今人的思想变了,有钱的就是大爷。比如你有了钱,就会有人替你去卖命,你的腰包鼓起来了,就有好看的闺女围着你转……要是没钱的话,你就成了龟孙子,谁也认不得你!”张三关听得新鲜,一抱拳:“吴经理,以后还得仰仗你给指引指引。”吴良本也一抱拳,说:“你我兄弟初会,日后你就会知道我吴某的为人了。”刘信从前排座回过头来,对张三关说道:“大哥,我姐夫在城里还有点根基,在县四大班子里都有人。”吴良本瞟刘信一眼:“你别替我瞎吹,不过在县里有些熟人罢了!”
  说着话,车子到了香港大酒店门口。
  下了车,吴良本揽着张三关的腰,边走边说:“这个酒店是今年初才开的,经理是我的干妹妹。酒店的档次还是可以的,有吃有喝有玩的。”两个身穿红色大花织锦缎旗袍的女服务员,各拉开半扇门,阿娜多姿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吴良本对其中一个服务小姐说:“叫你们的梁经理到312房间去一下,告诉她我的客人来了。”尔后低头附在张三关耳边低语:“老弟,看中哪一个,晚上叫我干妹妹安排一下,给你泄泄火!”张三关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偷望吴良本一眼,见他一脸色迷迷的样子,便料定玉芝在吴家日子一定过得不舒心,姓吴的也不是个本分的东西。当初,是他将玉芝从他身边夺走的,他与吴良本虽说没有深仇大恨,但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朋友。当刘信将吴良本介绍给他的时候,他心中便不由得一愣,暗想,我与姓吴的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托人给我减刑,并亲自来监狱接我,还要给我接风洗尘?难道他不知道过去我与玉芝的关系?即便不知道,他也不至于要这么热情啊?!难道玉芝背后使的劲,还是他另有什么目的?张三关立时否定了后者。现在我张三关什么也没有了,是个刚出狱的犯人,谁还会在我这种人身上打主意呢?如果真是玉芝背后起的作用,那……
  没容他想下去,一行人已进入房间。
  吴良本将风衣挂在衣帽钩上,转过身来拉着张三关坐到沙发上。这时,一位服务小姐端着茶盘进来,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轻声说道:“请几位用茶。”
  “你去吧。”吴良本对服务小姐吩咐后,从写字台上拿过一包大中华,撕开口,给屋里几个人各甩了一支,自己点燃一支烟后对张三关说道:“老弟,这房子是我干妹妹给我专留的,常年空着,日后如来城里办事,就住这里。”张三关在狱中习惯了吸快烟,刚点燃烟就去了半截,不小心竟被呛了一下,他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润润喉咙,才回答:“吴经理,你待兄弟这般客气,我不知该怎样报答你哩!”吴良本哈哈一笑道:“别这么说,大家都在一条道上混,谁都有。用得着的地方。再说,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敬重你是个人才!”说话间,门口进来一位年轻的女人。吴良本向张三关介绍道:“这是我的干妹妹,酒店经理梁丽秋。”又对那女人说:“丽秋,这就是我过去常对你说起的张三关,是我们县里很有名的人物!”张三关急忙站起来,握着梁丽秋的手说:“是坏名不是好名!”梁丽秋的手从张三关的掌心得出来,微微一笑说:“好便是坏,坏便是好,就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了!”吴良本拍掌道:“干妹妹说得好,很符合辩证法。人的一生,谁能保证一辈子都做好事呢?做好事的时候就是好人,就会留下好名,做坏事的时候,就是坏人,就会留下坏名。你说说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留下的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张三关并没有注意听吴良本的好名坏名之论,他趁这个机会将梁丽秋好好看了一回。见她身材窈窕,皮肤细嫩,脸上略施粉黛,油光永亮的黑发如爆布般按在双肩,穿一件麦亩绿闪光缎旗袍,随着说话动作,胸前那丰满的双乳便一颤一颁鲜活起来。她一开口说话满脸都是笑,听别人说话时那双丹凤眼仍露着笑。张三关不由干咽一口唾液,心说:这么娇好的女人还是头一回见,看一眼,即便有天大的困难也不值得焦虑烦心了!正思忖间,却见梁丽秋突然转过脸来,笑着对他说:“张先生,我已叫小姐给你放好了洗澡水,你现在就去卫生间冲个凉吧。换洗衣服我也准备好了,不知会不合适。晚上由我良本哥做东,在二楼恰香园餐厅为你洗尘。”
  晚间,信香园灯火优雅、富丽,香气宜人。张三关一进去便不由地嗅了廖鼻子。心说:好香!接着他便望见了摆在花架上的两盆黄菊,刚欲伸手去撩拔,被梁丽秋拦住说那不是真的菊花。张三关诧异地说,我好像闻到了一般花香味儿!梁丽秋告诉他,酒店每个餐厅都是按四季盛开的花卉摆设的,其实这些花都是塑料花,至于香味,都是根据花的香型烧的熏香,所以你才误认为那两盆菊花是真的。这时服务小姐领来一位中年男子,告知是宁县长光临。张三关浑身不由一颤,心说我是个刚出狱的阶下囚,在这种场会有县长来陪着喝酒,可见吴良本的能耐了。他暗骂道:“吴良本,我操你几辈祖奶奶,你真行!”吴良本走过来,将张三关介绍给宁县长认识。宁县长很热情地握住张三关的双手:“小张,你出名的那阵儿,我还在一个乡里当乡长呢!”张三关弄不清宁县长指他的出名,是当乡镇企业家呢,还是被捕入狱时。宾主落座,吴良本给宁县长点燃一支烟。宁县长大概是不怎么会吸,刚吸上一口,便被呛着,边咳嗽边说:“那时,想买几吨三关镇水泥,没有县长批的条子是买不到的。嘿嘿,你张三关的大名……”张三关这才弄清宁县长说的是他那段辉煌的日子,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那是老皇历了!”宁县长说:“历史存在嘛,说不定将来我们县志上还会给你抹上一笔呢!”张三关问道:“宁县长在县里分管什么?”宁县长弹弹烟灰:“我是副县长,分管文教卫。”吴良本说:“还管计划生育。老弟,今后想生第二胎的话,找我表姐夫。”吴良本见张三关用狐疑的目光望着自己,便解释道,“宁县长的爱人是我姑奶的亲表姐,堂堂正正的表姐夫哟!”
  菜上来了,梁丽秋将两个服务小姐支走后,也不让刘信和田彪插手,亲自开瓶斟酒。张三关没等她斟完酒,便端着酒杯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今天承蒙各位看得起我,给我张三关这么大的面子,我打心里感激各位。昨天这会我还是个鬼,今天便人摸狗样地坐在这里。我借花献怫,先敬各位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大家鼓掌祝贺,随后就一杯杯地互相敬起酒来。喝到酣处,恰香园响起了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

  昨日像那东流水,

  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领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随着歌声,酒席的气氛更加热烈,大伙儿情绪更高涨……
  张三关不知从信香园是怎么走出来的。当时他只觉得脚底发轻,像踩在了棉花垛上。棉花垛的周围挂满五彩缤纷的灯,他想踩灭那些灯,灯却是活动的,他怎么踩就是踩不到。他知道有人架着他,也知道一个是田彪一个是刘信。便由他们架着上楼。他一直闭着眼睛,走了许久仍觉得没到房间里。等他刚想睁开眼瞧瞧时,身体却失去了支撑,一头栽倒下去。他强睁开醉眼,发现面前好像立着个身穿三点式的女人。股俄中,他觉得这个女人就是大兰,酒精引发了久积于心中的怒火,他顿时浑身燥热起来,什么也来不及想了,只想报复,疯狂地报复。他猛地向那个女人扑去……
  张三关昏昏沉沉醒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他想抬腕看看表,脖子却被压住了。他侧头定睛一看,原来脖子被一个脱得精光的女人压在了身下。他记不起这个女人是何时钻进他的被窝的,但他能够回忆起他同这个女人已经干了那种事。不由想起家中等了他五年的妻子秀娟,他顿时有了一种负罪感。他长这么大,从未对什么事情懊悔过,包括曾经害他的大兰。现在他却对今晚这种不明不白的冲动而深感不安。他觉得对不起妻子秀娟。自己不是人,是狗屎,是音生!记得五年前,当警车到他家抓他的时候,妻子秀娟抱着三个多月的儿子小扣追到警车旁,一滴泪也没滴,只是叮嘱他,叫他保重身体,她和孩子一定等他平安回来。当时他的心便碎了。嚼着泪水,他发誓将来出狱后,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过日子二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父亲!可现在他做了什么呢?也许现在秀娟正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他呢!张三关躺不住了,急匆匆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恨不能一步跨到家。走几步,张三关又折回来,将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往那个女人身上一撒,骂了句脏话后,急不择路地往楼下跑去。
  出了酒店,便有出租车盯上来,司机说先生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送送你。张三关说去三关镇送不送?司机笑道,除出国不送,哪儿都送。张三关上了车,刚坐好,就听司机说,先生得先付钱。张三关问多少。司机说五十块。张三关伸手去掏口袋,这才想起来,钱都已给那个女人了,便说到三关镇再给。司机说不付钱不送,这是现距。张三关说老兄帮帮忙。我有急事!司机说对不起,快清下车吧,天快亮了,我得睡一会儿!张三关无可奈何地将手腕上的表摘下来,说老兄这个值不值五十块,瑞士全自动。司机接过表在耳朵上听听,换上笑脸,说先生你别怪,如今这年头都这样,认钱不认人!他装好表发动车子后,又说,我吃了几次亏,不学乖不行了!张三关不想听他穷咦叨,将头靠在后背上,闭上眼想事情去了。第二章
  他尝到了人之将死的那种滋味,便想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句老话。
  晌午过后,盛昌粮行的老板来老好刚刚忙完了一阵子,抽出烟袋按满烟,蹲下来吸烟歇歇腿儿。他见伙计大水还在忙活,就说大水,你也歇会儿吧。大水将一袋面码好后,从脖子上拿下毛巾,将周身抽打一遍,便也蹲下来,望着老好抽烟。稍时,欲说什么话,张张嘴又没说。
  老好看出大水有什么心事,主动问道:“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大叔,我娘捎信来,说她身子不舒服,我想回去看看。”
  “那你今晚就回去吧。”
  “大叔,还有件事……”
  老好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大水:“买点好吃的给你娘捎回去。”
  “钱我有,我是说……”
  “你这孩子,说话从来都只有半截,有什么话你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听说张三关要出来了。”
  老好突然愣住了:“你听谁说的?”
  “街上都这么传。”
  老好心里这才明白,大兰三天前突然失踪的原因。虽说张三关回来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可他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随即疼痛起来。
  自从五年前大兰与张三关出了那件事,老好就觉着在人面前拍不起头来。因为街上那些话太难听了,说大兰为了巴结张三关,结果跟人睡了,反过来又告人家强奸,害得张家孤儿寡母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有的小青年说,像这种不要睑的女人,应该拉到大街上示众,叫世人都看看她那个东西到底是啥玩意儿。说不定是个白虎星呢?要不她怎会害人呢?!这些话老好这个当爹的能听下去吗?他便觉得无脸再活下去,偷偷找来一碗卤水喝下去,幸亏被人救下了。有了这次尝试,他倒不想死了,他尝到了人之将死的那种滋味,便想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句老话。为什么要死呢?难道说你死了这事就能了结吗?张家就能善罢甘休吗?既然死了没用,何必要死呢?还不如好好地活着,欠人家的还人家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这才是做人的道理。反过头来,他去劝女儿,将自己的体会说给女儿听,劝她别像他那样做傻事。他了解不了解女儿呢?自己的孩子还能不知道吗?他相信他的女儿不会平白无故去害一个人的,要么这事是真的,要么她是有什么苦衷。孩子既然不愿说,他当爹的也就不便问。事情已经发生了,你问清楚又能怎样呢?他宋老好从不护短,有了短处你想护也护不住。和张家这场恩怨既然结下了,唯一的方法是尽量去解开。女儿突然出走,这对老好来说,无疑又是一种打击,他不赞成大兰这种做法。又不是过去!日社会,跑了跑了一跑拉倒。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你能一辈子不回家吗?唉,唉!老好暗叹了两声,心想,如果自己有个儿子就好了,遇事也有个商量,现在他一肚子活能补谁说去呗?
  太阳下去了,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他望一眼大水:“天到这时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你早一点回去吧。”
  大水抬眼望一下窗外:“天还早,呆会儿再走吧。”
  “还有十多里路呢,别走黑路。”
  大水点点头,起身去后院推自行车骑上走了。老好独自蹲了一会儿,觉得闷得慌,便将店门关了,晃晃悠悠往后屋走。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里屋床上生病的老伴便问道:“今天怎么关这么早的门?”老好其实听见老伴的问话,他不想说话,便没搭理。过一会老伴又问:“这么早关门哪?”老好闷头“嗯”了声,说我头有些疼。老伴说:“许是受了凉,你自个熬点姜茶喝吧,发发汗就好了。”老好胡乱应了一声,回到院里蹲着吸烟。小花狗不知从哪里跑过来,见主人脸上不高兴,便善解人意般地抬起爪子和主人戏闹。老好心中正不愉快,抬腿踢小花狗一脚。小花狗呻吟一声,愣惊惊地望着它的主人。它不明白一向疼爱它的主人为啥无缘无故地踢它?望着主人于汪两声后,便夹着尾巴快快走开了。
  小花狗一走,老好便觉得刚才不该对小花狗那样。你心中不悦,何必和畜生一般见识?它又没得罪你又没惹你,你拿它出什么气呢!想到这里,心里又懊悔了好一阵子。
  “你打听到大兰的下落了吗?”老伴大声问。
  “外死外葬吧,全当没生这个丫头!”老好不知自己为何发这么大的火,烟袋头敲在溜地石子上“叮当叮当”响。老伴不作声了,不一会便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老好本来心肠就软,一见老伴伤心,又懊悔不迭,埋怨自己不该用那样的口气探荡她。她本来就是个病身子,一年得躺在床上几个月。前几天大兰突然不见了,一急一气,病情又加重了,已是两天未动碗筷了。老好进了里屋,给老伴技掖被角,问她想吃点儿什么。老伴不说话,一个劲地拽着被头揉眼睛。老好劝道:“她走不远的,也许出去散散心就会回来的。”老伴呜咽道:“要是准备回来的话,走时怎么不说一声呢?”老好心说:“你问我这话,我去问谁呢?”本想再劝劝,又不知说什么好,便坐到床沿上叹气。
  这时,院里传来一阵“咕步咕略”脚步声,就听一个小男孩扯着脖子说:“老好爷爷,你快去看看你家的小花狗吧!”老好不知怎么回事,等他走到院里,那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他疑疑惑惑来到街上,看见一群孩子正围着他的小花狗。
  小花狗望着它的主人,无力地抬起前爪汪汪几声便一头歪倒了。当老好伸手去抱它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腹下淌了一滩殷红的鲜血。说不清是被他踢的还是被人家打的。
  小花狗死了。老好用一条床单将它裹了,埋在水泥厂后面小巴山下的一片乱石堆里。老好很伤心,在石堆旁坐到天瞎黑才回来。对于小花狗的死,老好想他应该对此负责任的。
  老好到了自家门口呆站了一刻,并未进门,他去商店称了几斤点心,又去水果摊上买了一塑料袋富士苹果和桔子,他决定去张三关家看看。路过卖豆汁田寡妇门前时,正遇上她出门拨脏水。
  田寡妇不在意地问了一句:“老好叔,干啥呢?”
  老好下意识地将手中东西放在了身后:“随便迢迢。”他猛然想起田寡妇与张三关的关系不错。那年她男人田成因石塘塌方被砸死后,张三关对田家百般照顾,还将他弟弟田彪安排进了水泥厂。打那起街上便传言,张三关与田寡妇怎么怎么的。他想,张三关如果真要出来的话,田寡妇一定知道消息,便拐弯抹角地问道:“你家兄弟这几天没来么?”田寡妇说:“你问的是田彪?他去城里了。”老好说:“去城里办事?”田寡妇说:“去接张三关。”老好不由“噢”了声,什么也没说,提着东西往张家去了。
  秀娟正在灶屋刷碗。听见有人来,便将湿手在围裙上擦擦,出来一看是老好,便一口一个叔往屋里让。
  “你娘呢?”
  “娘早上床去了。”
  老好觉得心中有愧,他知道老太太是想儿子哭坏了眼睛。之前,她的眼睛好着呢,做针线活从不戴眼镜。
  老好叹一声:“唉,都怪我那大兰……”
  秀娟忙打断老好的话:“老好叔,你可别这么说,三关也不好。”
  “是我们来家对不起你们老张家的!”
  “话说回来,也都是事情赶的。”
  老好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秀娟说:“你每次来都不空手,叫我们怪过意不去的!”
  “不值钱,给孩子的。哎,小扣呢?”
  “玩去了。”
  老好一时没有话说。秀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平坐着。稍时,秀娟站起身要给老好倒杯茶,老好按住不让,说不渴不渴。
  又坐了一会儿,秀娟忽想起什么,就问道:“大兰有没有信?”
  “当她死了!”
  “事情都过去几年了,我想她不会想不开的。”
  老好息论岔开话:“听说三关要回来了?”
  “就这一两天吧。”
  老好“唉”了一声:“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们娘儿几个了!”
  秀娟苦笑笑:“也没什么苦的。”欲说什么又没说。
  “明凤哪去了?”老好突兀问了一句。
  秀娟说:“大概去串门子了。”停停又说,“没去你家吗?她爱找你们店里大水玩的。”
  老好说大水回乡下去了。随后又说了一些闲话,便起身告辞。
  秀娟提着老好送来的东西,追至大门口,说老好叔,婶子身体不好,你将这些东西带给婶子吃吧。老好走得飞快,边走边说,你要是拿你好叔当仇人的话你就别要。秀娟一听这话,这才不追了。
  老好走到巷口的拐弯处,小扣突然从黑窟隆里窜出来,手作射末状对准老好,嘴里“嘎勾嘎勾”几声,随即恨很地说,等我爸爸出来了,把你们来家统统枪毙!老好愣愣地傻站在那里,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二兰从编织厂回家,见父亲不在。到了里屋,又看娘睡了,叫了两声没有回音,便轻轻出来,动手做饭。
  待饭做好后,父亲还没回来。二兰心想,黑灯瞎火的,他能去哪里呢?她便走上街大声喊。一个邻居告诉她,说天煞黑时看见老好叔拎着一条死狗去小巴山了。二兰顾不得细问,急忙向小巴山走去。
  在街上女孩子之中,二兰的胆子也算是够大的,在这黑古隆冬的夜晚,一个人往野外走,心里不免怵得慌。尤其想到过去在这儿打的那场恶仗,有那么多死鬼,心里就更加害怕,汗毛便直直地竖起来,边走嘴里边叨咕,没有鬼没有鬼,自个给自个壮胆。
  过了水泥厂,道路更加黑了,明知两旁菜地里那些稻草人是假的,浑身仍不由一阵阵直起鸡皮疙瘩。猛然听到一声响动,她的心便发怵,心说真的有鬼吗!脚一歪,人便顺势坐在地上。她想起娘过去告诉她的,如若夜晚遇见鬼,蹲下尿泡尿,那鬼使不敢近前了。她解开了裤子,却尿不出来,心想是吓的,用劲才挤出几滴来,跑着系好腰带,心里总算平静了许多。这时她的眼睛也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恍恍惚惚觉得后头不远的地方有个黑影,心里又不免惊慌起来,顺手在地上模块石头握着,心说不管你是人是鬼,手里有个东西总比没有的好。当她看到那个黑影向她这边移动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举起石头对准那个黑影砸了去。只听“哎哟”一声,二兰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她听清了那声叫唤是人而不是鬼,这才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谁?”那个黑影哼着走过来,边走边说:“我是孔凡冒。”二兰魂魄这才算真正归了窍。她走至孔凡冒跟前,问:“三更半夜的,你跟着我做什么?”孔凡冒说:“我看你一人出了镇子,怕你出事,就偷偷跟了来。没想到却挨了你一石头!”二兰扒着孔凡冒的头:“我看破了没有?”孔凡冒说:“黑古隆冬的怎么看?”二兰说:“用不用去医院抹点药水?”孔凡冒说:“不用,我摸着没破,只是起了大疙瘩,怪疼的!”二兰开心道:“谁叫你黑灯瞎火地盯人家的消呢,这是个教训!”孔凡冒手无意碰到了自个头顶上的那个疙瘩,“哎哟”一声:“算我倒桅算我倒霉!”稍停问二兰:“你干什么去?”二兰说:“我找我大。有人看见他往小巴山来了。”
  二人说着话往回走。
  二兰说“小孔,你在镇里当通讯员好几年了吧?”孔凡冒心里算了算,说:“还有四个多月够五年整。”二兰说:“真快。”孔凡冒说:“老同学,有件事我告诉你,你可得给我保密。”二兰说:“不相信我你就别说!”孔凡冒说:“不信你还能信谁呢?”顿顿继续说,“我所说的保密,意思是这种事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要是传出去,将来不成功,那倒有多难看啊!”二兰唤怪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看你神经兮兮的!”巩凡冒说:“黄镇长说准备提拔我当文书。”二兰“哟”了一声:“那就是做官了!”孔凡冒咂嘴道:“老同学,你别刺我了行不行!”稍时又说,“前几天我写了篇报道给黄镇长看了,他直夸我是棵好苗子!”二兰兀自笑了起来:“好苗子得用尿浇才成啊!”想起刚才在路中间解的那几滴小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孔凡冒说:“你又要笑我了二兰!”二兰说:“这不是你自个讲的吗!”
  孔凡冒不言语了,只顾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猛的“哎哟”一声蹲在地上。二兰问道咋的啦?他说头有些疼。二兰认真起来,说大概是刚才砸破了。这时正好走到水泥厂附近,二兰便抱着孔凡冒的脑袋迎着厂外水泥电线杆上的灯光看,说我看看破没破。孔凡冒心里一阵窃喜,便将头往二兰的胸前那块突出的地方赠。起初,二兰认为孔凡冒是无意的,便将身子往后挪挪。哪知孔凡冒一颗熟黄豆吃香嘴了,便将头放肆地抵着二兰胸前那块柔软的地方不离开。二兰穿得比较薄,有意无意间便明白了什么。她的脸一下臊红了,接着又变白了,她猛地将孔凡冒的头托起来.腾出一只手,上去就是一耳刮子。孔凡冒没点防备,正晕晕乎乎地恣得慌,叫这一巴掌打得头皮一麻,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二兰正色道:“孔凡冒,你少在我面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占我的便宜没门!”孔凡冒手捂着脸:“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咋呼个啥呢!”再不理孔凡冒,一个人头里走,愈走愈快。
  刚到家门口,突然见大从屋里冲出来,没等她开口,她大便说,二兰,快找车子拉你娘去医院,你娘怕是不行了!
  公鸡叫二遍的时候,张三关的车才到三关镇。车停在水泥厂的大门旁,他下了车。水泥厂还是他走之前那个老样子,几只昏黄的灯泡在黑黝黝小巴山下显得黯然无光。张三关围着院墙转悠了一圈,这才朝自家走去。
  五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张三关一时三刻都在思念这个家。数不清多少回梦中,他回家和妻子、母亲团聚,那种幸福和甜蜜是一般人所不能体会到的。在监狱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家,而现在真正来到自己所熟悉的家门口时,他却有一种陌生感。他抬了几次手,甚至不敢去碰那扇黑漆大门的铁环。如今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再也不是过去的张三关了,他是个刚刚释放的犯人,一个万人唾骂的阶下囚!一种悲哀趁着凉夜的秋风暗暗侵袭他的身心,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抱着膀子,在门口久久地徘徊。在这个寂静深夜,他实在没有勇气叩响自家的大门。但又经不住立即和家人团聚的那种亲情的诱惑。他一纵身爬上院墙头,伸手够着院中的那棵槐树,顺着树干轻轻滑到院子里。
  家中一切还是老样子,黑暗中他还能分辨出一切家什杂物还是他走之前放的那些个老地方。他深深地吸两口院中熟悉的气息,肺部便充满了醉人的温馨。他的喘息惊动了熟睡的鸡,鸡圈里一阵骚动。他不由想起秀娟每次去探监给他送鸡蛋的情景,鼻子一酸,泪水随之源上双额。他想起他给这个家所带来的痛苦与悲哀,身不由己地直直跪了下去,心里默默地说:“娘,不孝儿子回家了……秀娟,你这个不是人的男人回家了!”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了。
  房门开了,秀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正扣着扣子。
  “秀娟。”
  秀娟已认出院里跪着的男人,嘴唇蠕动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秀娟!”张三关不由又叫了一声。
  秀娟抬手拢拢头发,轻轻走过来,尔后搀着男人的胳膊:“起来吧,进屋去。”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张三关又跪了下去,接着抡起巴掌,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打着自个的脸。
  秀娟抱住男人的胳膊,满眼含泪地说:“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何必作贱自己呢!”
  张三关一把抱住女人:“秀娟,我对不起你,昨晚……我不是人!”
  秀娟愣着眼,许久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男人的身上,说:“你呀,你呀……”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止住哭声,咬住嘴唇低低地泣着。突然,她像发疯似的抱住男人,狠狠地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
  冤仇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
  吴良本早晨醒来,在床上做了一套自己设计的健身操,才起身去洗涮间刷牙洗脸。之后,他习惯地拿一张昨日的报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刚看两眼,猛想起该问问张三关的情况如何,便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通香港大酒店312房间。好长时间,才有个娇滴滴的女人接电话。吴良本往厨房瞅一眼,手捂着话筒,放低声音问道:“莉莉,我的那个客人呢?”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哈欠:“你问的是那头驴啊!早不知跑哪去局尿了!”吴良本奸笑一声:“你昨晚大概侍候人家不舒服吧!”那头尖着嗓子“哟”了一声:“那头驴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舒服,还没拉开架,枪便走火了……”吴良本看见老婆端着早点从厨房出来,便说:“不闲扯了,今晚找你擦擦枪!”玉芝一手端着一盘荷包蛋,一手端着杯牛奶,问道:“什么枪不枪的,又要打靶吗?”吴良本接过老婆手中的盘子,说:“武装部要搞冬训,通知我们提前擦枪准备着。”他喝一口奶,又说,“备战备荒为人民嘛!”
  玉芝坐在一旁看着男人吃饭,心里却在琢磨一件事。她想男人这回托人给张三关减刑,又亲自开车接他出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好心。从几年前新婚第一夜当男人知道她被张三关破了女儿身之后,她就断定男人一定不会放过张三关的,现在想起那个晚上,她就心悸。当男人发现她下身没见红时,便肯定地说她婚前曾和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她说没有。男人说你没和别人睡觉?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和你侃明点,光大闺女我玩过五六个,你是怎么回事我还能不知道吗?接着他便哄她,说人一时糊涂做错了事,那是难免的,只要你告诉我那男人是谁,今后保证不再和他来往,咱们一张白纸掀过去,好好地过日子。如果你不向我讲实话,咱们明天就去法院离婚。她当时信了男人的花言巧语,问他说的话可当真?男人说我是爱你的,要不我能连老婆孩子都不要和你结婚吗?她便信男人的话,再说自个与张三关的恋爱关系男人是晓得的,又不是和其他的男人胡搞,怕什么呢?而她与张三关正谈得好好的,是男人硬将她抢过来结婚的,之后她便将和张三关有过两次性关系的实情告诉了男人。男人问就两次吗?她说就两次。并赌了血淋淋的咒。男人说我相信,并捧着她的脸,亲了个够,发誓说绝不记前嫌,只要她从此不和那个张三关来往……后来,她听说张三关被捕入狱,也曾怀疑这事是否与男人吴良本有关,想来想去不可能,一是男人和张三关不在一处工作,离得又是那么远。二来,张三关坐牢是大兰告的,更和男人扯不到一块去。可现在男人对张三关这么热情,玉芝越想越不对劲,心说,他与张三关素不相识,他为啥要帮他呢?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良本,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想对张三关怎样?”
  “什么怎么样?”
  “你当初答应我不记仇的。”
  “现在也没食言啊!”
  “你不会平白无故替他办好事的。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吴良本掏出手绢擦擦油嘴:“我说你也许不信,我听别人讲张三关是个人才,便想叫他早一点出来帮我做事。”
  “做什么事?”
  “我想在三关镇开一家粮油贸易公司,叫张三关做经理。”
  “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啥时候和你讲过假话!”
  玉芝起身收拾碗筷:“其实你也不该怀恨人家张三关的,当初你也知道我和张三关的关系,是你将我从人家怀中抢过来的,伦理他该恨你才对。”
  吴良本肿眼泡一翻说:“所以啊,要不我无缘无故帮他做什么呢?!”
  玉芝将碗筷送进厨房,拿来抹布提着茶几,忽想起什么,对吴良本说:“我想这两天回娘家看看,你看行不行?”
  吴良本说:“怎么不行呢?我何时缚着你的手脚了?”眼珠一转,半真半假地说:“不过你回去见了张三关可不能动啥心思哦!”
  玉芝问:“张三关回去了?”顿顿才说:“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我就不回娘家了!”
  吴良本“嘿嘿”一笑:“老婆,我是与你开玩笑的,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相信吗?”他收拾提包准备上班,忽想起什么,“对了,你回三关镇,顺便找找张三关,将我的想法告诉他,看看他的态度。”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今晚我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别等我。”
  张三关在家闷了几天没出门,他本想一回来就找大兰那个女人算账的,当他知道大兰已离家出走了,不得不暂时压压心中那口恶气。他暗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信你这辈子不回三关镇来!
  仇人不能相见,犹如射箭人找不着靶子。所以张三关这几天心里不高兴。幸好,水泥厂过去的一些同事、下属、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来看他,也没个人把他当释放犯或者是阶级敌人看,相反大家却真诚关心他,并愿意再大的困难也要帮助他。他的精神上似乎得到一种安慰,心里也平添了几分踏实。
  这天头响,张三关刚刚送走几个来看他的熟人,回屋还没坐下,玉芝便一脚跨进了他家院门。
  玉芝贸然到来,张三关不由打了个愣神。他没想到工艺在这个时候能来。那天在监狱门口,当他知道吴良本帮肋他提前出狱的时候,就猜到可能是玉芝背后起的作用。依他张三关过去的脾气,事先如若知道提前放出来是吴良本使的劲,他宁愿多蹲二年,也不领他这份人情。几年前,当吴良本将他心爱的恋人夺走的时候,他曾发下毒誓,此仇不报不是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他又娶了秀娟这样贤慧的妻子,这种仇恨便一天天淡漠了。可以说,吴良本这次帮了他,也是对他张三关的一种补偿,他想不领这个情也不行了,因为这已经成了事实。
  玉芝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进了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知道张三关还记恨着她。她理解他,可他能理解她吗?当时她嫁给吴良本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她不是人所说的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她之所以离开张三关,嫁给吴良本,的确是形势所逼。那年,经人介绍她去给吴良本家当保姆。一天,吴良本趁妻子去上夜班后,将不会喝酒的她给灌醉了,并为她拍了许多张裸体照。第二天他将洗好了的探照给她看。她求他将那些照片和底片还给她。他说东西可以给你,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她问什么条件。他要她当他老婆。她问你不是有老婆吗?他说我这个老婆没有味!她说我不能答应你。他说你不答应我就将这些照片贴在你们三关镇街上展览。她没有别的选择,一狠心便嫁给了比她大七八岁的被人家称为猪头小队长的吴良本。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和她已热恋两年多的张三关,她本想有机会和张三关解释解释的,后来觉得这种事愈解释愈解释不清楚,还不如不作声算了。她唯一期盼的,就是张三关能过得好一点,她心里才好受一些。
  二人面对面呆坐着,好半天谁也没开口。
  张三关泡杯茶端给玉芝,说:“啥时候回来的?”玉兰说:“今天一早。”张三关说:“你别见怪,回来几天了,没能登门拜谢!”玉芝说:“拜谢什么?”张三关“咦”了一声,说:“谢谢你们的大思啊,要不是你们帮忙,我怎么能早二年脱离苦海呢?”玉芝听出张三关是在说风凉话,心里一阵委屈,便觉得眼里有酸不叽叽的液体在流动。她急忙扭脸抬袖口揉揉。俄顷,抖抖精神问道:“三关,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张三关冷笑一声:“我一个流氓强奸犯,一个释放犯,还能有什么打算呢!”玉芝说:“你总不能这么闲着吧?总得找个什么事做做。”没想,张三关却一连串地反问道:“你们为啥这么关心我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知道你此次来的目的,是吴良本叫你来的是不是?你们良心受到谴责,想利用你们的大慈大悲来可怜我对不对?告诉你,我张三关即便饿死,也用不着你们发善心!”
  他的话将玉芝打闷了,她干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三关,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现在说啥都晚了。随你怎么想,我都无话可说。不过,吴良本叫我带个话给你,县粮油公司想在咱们街上开个子公司,叫你任经理。你要不干就算,要干的话就去城里找他。不过,我率先给你提个醒,和他打交道,你得留个心眼。你自个考虑吧!”说罢转身走了。
  张三关没对吴良本所说的办什么子公司感兴趣,不过,玉芝后一句话却激怒了他。和吴良本打交道得留个心眼!留什么心眼?怎么,他吴良本长三头六臂吗?他能一口吞了我吗?你姥姥个鸟,我不信这个邪,我倒要看看,你吴良本狗日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时,孔凡冒骑着车子来到门口,喊着张三关,说黄镇长叫你去一下。张三关问什么事?孔凡冒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张三关站在院门口导思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镇政府一趟。他对黄镇长还是有好感的。当初逮他的时候,黄镇长为了他的事,多次往城里跑,虽说最后没跑成,人家也算是出了力的。所以张三关心里还是记着黄镇长的好处的。
  几年不见,黄镇长比早先略胖了些,将军肚也出来了,身子坐在藤椅里,胸前嘟嘟囊囊一大堆。
  张三关从身上掏出刚从商店里买来的一包红塔山香烟,拆开,给黄镇长送去一支,自己也含上一支。他晓得黄镇长吸烟挺厉害,一天得两包。
  黄镇长说:“三关,这几天会议多。县里刚刚在这儿开个水利会,所以没能抽开身去你那儿看看,你别见外哟!”
  张三关心里明白,黄镇长这不过是推脱之辞,作为一镇镇长,能不顾身分接见一个刚释放的犯人吗?他坦然一笑,说:“黄镇长这话见外了,你们领导事情多,再说你去我那儿也不方便。该避嫌的还是避点儿为好!”
  黄镇长勉强一笑,用手一指张三关:“你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刻。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谁能保证一辈子都是康庄大道呢?毛主席这么伟大的人物,还不是三七开?所以你不必考虑太多,应该重打锣鼓另开张嘛!”
  张三关说:“怕是锣敲不响了,鼓也擂不动了!”
  黄镇长说:“你这是啥话嘛,水泥厂厂长那个头衔还一直给你留着呢。你可以东山再起嘛!”
  张三关摇摇头:“起不来了!”
  黄镇长问:“此话怎讲?”
  张三关说:“古语讲,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说我也心灰意冷了。”
  黄镇长掐灭烟:“也有句古语,叫作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不信,你张三关就此完了!”
  张三关淡淡一笑:“完是完不了,只是我不准备再回水泥厂了。”
  黄镇长说:“你是镇里树的典型,当时党委认为你的案子疑点较多,还是慎重对待的嘛,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
  张三关说:“这我不会忘记的。”
  “那下一步你作何打算?”半晌黄镇长才问。
  张三关不想将吴良本所说的成立子公司的事这么早抖出来,屎没出来屁先放,到时只能使自已被动,便说:“看看再讲吧。”随后又掏出烟来。
  黄镇长说:“你那包烟是假的。”拿起桌上的一包“红塔山”,抽一支甩给张三关。
  张三关疑惑地看着自个的烟盒:“这是刚刚从国营商店买的哩!”
  黄镇长哈哈一笑,掀亮火机点着烟:“国营商店就没假的么?如今什么没有假?连人都有假的呢!好了,我的话你先考虑考虑,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讲!”
  从镇政府出来,张三关终于在街面上开始走动了。起初他和人家打招呼还有些不自然,渐渐地他便放松了神经,只要与较熟识的人碰面他都毫无顾忌地放声说笑。这天,当地转到田寡妇豆汁摊不远的时候,心想好几年没喝她挤的豆汁了,便走了过去。
  田寡妇只卖豆汁不卖油条,她见张三关来,忙用袖子振振板凳叫张三关坐下,颠颠跑到刘四油条锅里用筷子挑几根热油条,用热豆汁冲两个鸡蛋,挖了满满两勺子糖,端到张三关面前,说:“兄弟趁热吃,看你瘦的,赶明嫂子给你买只老母鸡补补。”
  一句话说得张三关心中热乎乎的,他咬一口油条,说道:“嫂子,有你这句话就知足了。听秀娟说,这几年你对我家里帮助不少,我正寻思怎么感谢你呢?”
  田寡妇说:“你不在家,大忙帮不了,做点小事还不是该的么!”
  趁人不注意,她压低声音,“大兰那个骚货跑了你晓得吧了?”
  张三关点点头,吃着喝着,眼睛却盯着盛昌粮行看。
  田寡妇便明白张三关的心思,像是自言自语:“粮行几天没开门了,听说老妈妈病得不轻呢!”
  张三关这个时候不想在人面前提盛昌粮行的事,就扯开话题:“嫂子,田彪这几天哪去了?”
  田寡妇说:“前几天我叫他瞅空给我跑安徽一趟买点黄豆的,他也答应得好好的,可两三天不见他的鬼魂了,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过去倒听话,你说什么他做什么,现在不行了,你说话等于放屁!你回来了,可得替我管管。听说他有些日子没去水泥厂上班了。他一天不成家就得问他的事。你说是不是?”
  张三关不想听田寡那些咦叨话,擦擦嘴站起身来:“嫂子,我还有点事要办,等有空我再陪你说话。”
  今天是逢集,街上已开始上人了。做生意的,肩挑的手提的,一拨一拨向街心涌来。
  夜里下了霜,将街两旁光联核枣上染得白一块青一块的。太阳刚好从屋脊上漫过来,将街心照得柔情似水般多姿多彩。
  大水的母亲去世了,他回家忙丧去了。大兰娘生病住院昨天下午才回来,所以粮行一连关了好几天的门。
  老好一手拿着帚,一手端簸箕,他想将门口的草叶子惊一惊,准备开门营业。就在他一抬头的工夫,他的目光和张三关的目光相遇了。并且从张三关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种刻骨的仇恨。老好一下子怔住了,呆愣着缩紧了脖子。本想装作看不见的,哪知张三关却上前招呼他说话。
  “老好叔,粮行的生意不错吧?”
  老好欲将脚底下那一滩乱七八糟的东西扫进簸箕里的,手却不听使唤,抖颤着怎么也扫不进去。
  “三、三关,你回来啦!”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堵着。
  “听说婶子身体不舒服,我改天过来看看。”
  老好哆啸着嘴:“哪、哪能呢,理应去看、看你的!”
  张三关微笑着:“我不耽误你了,等有空咱爷儿俩再细谈吧。”
  老好不由打了个激凌,他明白张三关这“细谈”二字的含义。他本想说几句软话赔赔张三关的,舌头却不听使唤,嘟吹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等再想说时,人家已经走远了。他望着张三关的后影,心里盘算着晚上就去张家一趟,将该说的话说了,要不睡觉都不会踏实。
  当晚,老好便去了张三关家。
  老好进门时,张家正在吃晚饭。秀娟见老好来,忙丢下碗,搬张凳子给老好坐。老太太说三关,快给你好叔拿烟。老好举着烟袋,说我吸这个。秀娟擦着火柴给老好点烟,问他吃了没有。老好说吃了吃了。站起来又说,耽误你们吃饭了,要不我呆会儿再来!老太太说你坐你的,我们都已吃好了。说着给明凤使了个眼色。明凤理解娘的意思,硬拉着小扣的胳膊,说跟姑出去玩去。小扣赖着不想走,明凤又掏了钱来,说姑给你买巧克力吃,他这才跟着明凤出去了。秀娟收抬着碗筷,尔后端到厨房刷去了,屋里只剩下老好和张三关娘儿俩。
  老好抽了一袋烟,对老太太说:“嫂子,你也累了一天了,你先回屋歇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和三关说。”
  老太太说:“这也好。”转脸对儿子说,“三关,今天你老好叔来了,你不许难为他。你和大兰的事都过去好几年了。俗话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受了点罪就算是买了教训吧。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责任也不能全往人家身上推。事情就这么算了。今后咱们还是好邻居,你要是一门心思往坏处寻思,娘绝不让你!”
  张三关说:“娘,你回屋歇去吧,娘的话当儿子的还能不听吗?!”
  老太太进屋了。张王关将里屋门带好,笑眯眯地望着老好,说:“我娘已经将话挑明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老好一听张三关这句话,心里着实很感动,地拽褂襟擦擦眼,说:“三关,我今天来你家不为别的,只想求你能放过大兰。”
  张三关将手一摊:“老好叔你实在冤枉我了,我并没说要怎么怎么大兰呀!”
  老好说:“你没说不错,可我知道我们来家欠你的。希望你大人有大量,看在老邻居份上,就别计较了!”说罢他从身上掏出一个手绢包,“大兰害你蹲了这几年,这里有三千块钱,全当给你的补偿。”他怕张三关推辞,又急忙说,“我知道这三千块钱是少了点,不过这是我一点儿心意,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张三关没想到宋老好来这么一手,一下找不到适当的话。心中暗想,我张三关在牢里受了那么多的罪,是你来老好三千块钱能补得了的吗?你也没掂量掂量,别说是三千,即使是三万,三十万,你也补偿不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老好:“咱们是几十年的邻居,再怎么讲,我也不能要你的钱呀,你不是瞧扁了我吗?”
  老好急了,将手绢包一把塞进张三关的怀里:“你要是不要,你就是嫌少了,就是不原谅我们!”
  张三关又将钱还给老好手中:“你怎么说都可以,这钱我定是不能要!”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老好再没有辙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张三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钱你如若不收的话,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张三关没想到宋老好能给他下跪,他本想去搀他起来的,想想自己在监狱里受的那些罪,手又停住了。心说你跪吧,即便你跪破了膝盖,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正在这时,大门突然被一下撞开了,一个女人闯进来,上前拉住老好的胳膊:“爸,你这是干什么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还想怎样呢?”她膘一眼张三关,“事情摊到身上了,你怕就怕得了吗?”
  张三关没看清来人的眉目,一猜便知道,这个女人是大兰的妹妹二兰无疑。
  这时,的引更望见了站在面前的血头血脸的自己。
  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纷纷扬扬下了大半夜才住。翌日陡晴,太阳极好,雪便开始融化了,各家各户的屋檐下便响起了滴滴暗暗的悦耳之声。
  早饭后,张三关正琢磨这一天怎么打发,却见刘信突然风风火火跑来,说她姐夫昨晚托人捎信来,叫他们今天一早到城里去。张三关知道吴良本叫他进城的目的,本不想去,后来一琢磨还是去了,他想看看吴良本究竟要干什么!
  到了城里,依刘信的意思,想直奔吴良本的家,张三关不想见刘玉芝,就说天还早,咱们去单位找你姐夫吧。
  经理室的大门敞着却没见人。刘信跑去问隔壁办公室的人,一个年轻的像秘书的女人告诉他,说是没走远,刚才还看见他呢。刘信想他姐夫不会到哪儿去的,也许去其它办公室转转,或许上个厕所什么的,便和张三关坐在经理室等。刘信如同主人似的,泡了两杯茶,去办公桌抽屉翻出一盒阿诗玛香烟。二人在那吸着烟喝着茶说闲话儿。刘信将张三关离厂这几年,厂里发生的一些事说给他听。
  眼看已到中午,吴良本还没有踪影。刘信坐不住了,说姐夫也可能有事出去回不来了,咱们不如去家里等他吧。张三关看看表,心想既然来了,去就去吧。
  玉芝正在做晌午饭,她知道张三关今天要来的,可见了面还不由有点儿意外。她帮张三关脱掉外面的呢大衣,尔后挂在客厅的衣帽钩上,接着又去泡茶。张三关说刚才在吴经理办公室喝过了。玉芝说那就喝杯咖啡吧。张三关不置可否,刘信接过姐手中的杯子,说姐你忙你的去吧,我来冲。又对张三关摇着手中的咖啡瓶,说大哥,这是雀巢牌的,正经的外国货!张三关笑笑,说:“我讨厌这玩意儿,苦不叽叽的!”刘信说:“不要紧,我多给你加点儿伴侣。”想起什么兀自笑了,“大哥,你看这个外国人就会掰个点子生个法子坑人,喝咖啡就喝咖啡就是了,还得加什么能伴侣。伴侣是什么?伴侣就是老婆。说明白一点儿,雀巢是男人,伴侣是女人,大哥,你说我这解释可有理?”张三关笑笑没有答话。这时玉芝端一只塑料筐进来,筐里有苹果有橘子。她瞅刘信一眼:“你胡说些什么!这么大了,还贫嘴叭舌的!”刘信做个鬼脸,说道:“姐,你晓得姐夫去哪儿吗?”玉芝说:“他刚从香港大酒店儿打来电话,问你们到了没有,如果来了,叫你们等他一会儿。”刘信晓得张三关跟姐过去那一段,想给他俩留个说话的机会,便起身说:“大哥,你坐一会儿,我去酒店找我姐夫。”张三关也站起身来:“我也同你一道去吧。”刘信一把将他按住:“我一会儿就回来。城里自行车不能带人,你打算叫我推着你啊!”说罢向玉芝要了车钥匙,“咋喀”一声按下房门暗锁,带上门出去了。
  其实,张三关并不是真想去酒店,他怕一头撞见那里的那个女人,想着那天夜里出的那个洋相,脸还不由红一阵子。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玉芝二人,张三关觉得不自然。他捧着咖啡杯子,也品不出什么滋味,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玉芝拿了把水果刀,坐在张三关对面的椅子上削苹果,她见张三关眉头一皱一皱的样子,便说:“你不喜欢喝那个就别喝算了,何必勉强自己呢!”
  张三关自认为玉芝话里有话,还是一口气将林子里的咖啡喝干了。他用手抹抹嘴:“这东西虽苦,但若细细品品,这苦中还有一种淡淡的芳香味!”
  玉芝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张三关,尔后说:“今天你既然来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吴良本是我的男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与他做什么事情,都要前思思后想想,你再经不起折腾了!”
  张三关听出工艺这话是对他的关心,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心说我张三关又不是小孩子,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望一眼玉芝:“你这话是不相信你男人呢还是不相信我?”
  玉芝心里有些不悦,却又说不出口,轻叹一声:“三关,我的话虽不是金玉良言,但不是害你,你别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站起身来,欲说什么,闻到厨房里有股潮味,便匆忙走了。
  吴良本的家离香港大酒店的路程并不多远,刘信骑着车子,三拐两拐眨眼便到了。他径直上了三楼,也没和服务小姐打招呼,见312房间的门虚掩着,也没敲,便推门进去了。猛一抬头,一眼瞅见半侧身子坐在沙发上的他的姐夫,刚想喊舌头却僵住了。他姐夫的腿上坐着个女人。女人是背着身坐的,刘信认不出这个女人是谁、只见穿了件桃红带金线的毛衣,依偎在吴良本的怀里,嘴里嗯嗯卿卿地不知胡言乱语什么。二人完全进入沉迷状态。刘信进屋来,都浑然不觉。刘信想退出去又不好退,便想将脚步放重一点,好叫这对男女知道有人来了。哪知屋里的地毯实在太厚了,一点声响也踏不出来。刘信没法,急中生智干咳一声。吴良本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转脸见是自个小舅子,不慌不忙将手从那个女人的毛衣底下抽出来。那个女人凭感觉晓得有人进屋了,站起身,对着壁上的大镜子拢拢头发,挽手身上毛衣,朝刘信一笑,坦然地出了门。
  吴良本点燃一支烟,平静地问道:“你来了,张三关呢?”
  刘信心里暗暗骂道,你这个乌龟王八蛋,避着我姐姐玩女人,还装得那么正经,要不是怕我姐姐伤心难过,面子上不好看,我非叫你出丑不可。他假装什么事情也没看见,将衣帽钩上吴良本的黑人字呢大衣拿下来,说:“张三关在家等着呢,咱们快点回去吧。”
  到了自家门口,吴良本带着钥匙却不掏出来去开,并动手去敲。他不想亲自开门原因有二:一是觉得自个开门没有风度,二来他想张三关和自个老婆如果现在抱在一起话,好给他们留个时间,不至于大家脸上难堪。
  来开门的是玉芝,吴良本心中计划着老婆自听到敲门声来开门的时间略显长了一点儿,一见面,目光迅速地在女人的头发上,嘴唇上、衣服上搜索了一遍。他见玉芝精神虽有点儿慌乱,这几处倒没有什么痕迹,料定二人在屋里并没有不规矩的行动,这才向房里走。
  见了张三关,吴良本像是多年末见面的老朋友似的,握着他的手,亲热得了不得。张三关也就装出一副很知已的样子,很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吴经理,听说你打算在我们那儿开个粮油贸易公司?”
  吴良本说:“不是打算,是事实。”
  二人坐下。稍停吴良本说:“我想叫你干经理你不会反对吧?”
  张三关微微欠欠屁股:“只要吴经理信任我,我还有啥说的呢!”
  吴良本心中暗骂:“去你姥姥个鸟!我信任你,我凭什么信任你?你知道你怎么坐的牢吗?大概你死也不会相信坐在你面前的我竟是罪魁祸首吧!我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你和我老婆睡过觉。我吴良本可以和别人的老婆睡觉,却不容忍别人和我老婆睡觉,你这五年的车狱之灾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现在之所以叫你早二年出来,叫你干什么熊经理,也不过想笼络笼络你,让你再为我出力,利用你的才能为我铺路。你没思量思量,我凭啥无缘无故帮你呢?不欠你的不该你的,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我会做那种亏本生意么。你要是服服贴贴地听我的那便了,如不然,苦有你张三关狗日的吃的了,罪有你张三关狗日的受的了……”吴良本一边想着,一边从水果筐里拉一只橘子剥开递给张三关,又拿一只橘子欲给刘信。刘信说我自己来。他剥开橘子,放一瓣在嘴里咂,鼻子一皱,说他妈的太酸了!
  张三关边吃着橘子边问道:“吴经理,我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
  吴良本说:“你在三关镇买一块地皮,有现成的房子也成。人员你自己找。名义上这家公司是我们粮油贸易公司的派驻机构,实际上是私立的,我们给你提供统购统销粮,经营方面你说了算。资金方面,我出面从你们镇银行贷款,我作担保人。一切手续也都由我来办。不过……”他略顿一下,“我先将丑话说在头里,我们公司的,你每年按规定该交多少利润就交多少。我个人方面你就看着办就是了……我之所以这么帮你,一来是为了事业,二来也的的确确感觉你是个人才。”
  张三关说:“吴经理格举我了,我若是个人才活,就不会栽那个大跟头了。纯属一个蠢才罢了!”
  玉芝进来说:“饭菜都好了,你们边吃边谈吧。”
  吴良本对刘信说:“你去酒柜里将那瓶西凤酒拿来,今天和三关老弟正儿八经地喝几杯。”
  三关镇这地方盛产紫穗槐,七八里以外的运河岸边要多少有多少。嫩叶子把下来喂牲口沤绿肥,老技子便砍下来晾干卖给编织厂编东西。编什么呢?编个箱编个包,老外特喜欢。后来镇里通过县外贸的关系,找到香港一个老板投了资,编织厂大门口便挂上了中外合资的牌子。如今不论什么厂,只要挂上中外合资的牌子,产品就明显比往日销售得快,销售得多。所以编织厂这几年销路一直很好。
  快到下班的时候,有人通知二兰,说厂长叫她去一趟。二兰不知厂长找她什么事,便换下工作服,洗洗手,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姓祈,叫祈四喜,四十七八岁,原先当过镇财政所的副所长,人很厚道,也很精明。祈厂长见二兰来了,忙招呼她坐下,又倒了杯热茶给她端着,说天冷暖暖手。
  二兰很少到厂长室来,眼睛在屋里看了几圈,便问:“厂长你找我有事吗?”
  祈厂长说:“叫你来当然是有事啦。”
  二兰见窗外的太阳已经下去了,就说:“厂长,有什么话你快点儿谈。我姐这几天身体不好,我想想早点儿回去。”
  祈厂长说:“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我想抽你到厂办工作,一则这儿需要人手,二来呢,你人长得漂亮,又能说会道的,做做接待工作还是很合适的。”
  二兰一听这话,不知怎的脸上便不高兴起来,说:“我不适合干这个,再说我也没这个才能,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站起身。
  祈厂长很感意外,说道:“你再考虑考虑,这是厂里对你的信任!”
  二兰说:“厂里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能说会道也不只我一人,我怕我当不了这个差!”
  祈厂长说:“你还没干怎么知道干不了呢?”
  二兰说:“我说干不了就干不了。”
  祈厂长说:“孬好你可以试试嘛!”
  二兰说:“不用试。试了我也不会干的。”说罢起身告辞了。
  人往高处走,鸟奔高枝飞。编织的活虽不太苦,可当工人的总不如坐科室的消闲自在。二兰也是人,她难道不想吗?她不知道穿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搽得香喷喷的,往办公桌前一坐,一杯香茶一张报纸,瞅着太阳升上来瞅着太阳落下去,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吗?她也想,她也知道,可她琢磨人的一生做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强求不来的。比如自己,整天和紫穗槐条子打交道,她觉得干得很有意思。叫她去厂办坐科室,她反倒不踏实了。厂里之所以这么决定,无非是看中她的长相而不是她的才能。女人如果靠非正常的手段去谋幸福,到头来只能自己受苦,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只有正正经经做自己应该做的事,那才会很好地保护自己。从古至今,也不论哪朝哪代,扳着手指数一数,一些女人之所以身败名裂,都是贪图一时荣华富贵,听信了甜言蜜语,受到人家的小恩小惠,才使那些小人钻了空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姐大兰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水泥厂那么多女孩子,偏偏选中她当秘书,不就是觉得她长得漂亮才让她干的吗?其实人长得漂亮一点是没有过错的,错就错在一个“贪”字上,只要不贪,也就不会生出什么是非来。自己的长相比起大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在编织厂几十个女孩之中,就是整个三关镇,比她二兰长得好看的可以说没有一个。街上有人形容她的长相还编了一套“不”字歌:说她“个子不高不矮,皮肤不黑不白,眼睛不大不小,眉毛不长不短,嘴唇不薄不厚,酒窝不深不浅……”二兰听到这套歌,只是报之一笑。她笑什么呢?她笑编这套歌的人太浅薄了,太无聊了,太没点儿意思了,太没点儿意思透了!
  二兰推着车子进院子的时候,老好正准备出门去望望她。自打大兰出了那种事情,老好对二兰格外注意,有时二兰下班晚回来一会儿,他的心里就不安宁,扑通扑通的,就好像捶鼓一般。
  二兰进屋看看娘,尔后盛一小碗小米稀饭喂了她,这才出来吃饭。
  孔凡冒来了。二兰正好刚刚刚好碗筷。
  依老好过去的脾气,只要有男的来找二兰,他便给人家脸色看。对于孔凡冒,他倒不一样,小孔在镇政府做事,也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孩子。再有,上次老伴住院,多亏人家孔凡冒里外帮忙,至今老好还觉着欠人家人情。他亲手给小孔泡一杯茶,还放了两勺糖在里面。
  二兰住东屋,见父亲招呼孔凡冒,便上自个屋里打毛衣去了。
  孔凡冒和老好说阵闲话,觉得没点儿意思,想起身走吧,又觉不妥,便呆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和老好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老好也觉得孔凡冒的心思不在这儿,便叫他去东屋找二兰玩去。孔凡冒巴不得听到这句话。临走时告诉老好,说今晚六频道有香港武打片,这会儿差不多要演了,你开电视看看。
  二兰见孔凡冒进来,给他搬了个座,仍旧低头打毛衣。闷坐了一会儿,孔凡冒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见二兰没在意,故意将纸弄得一阵哗哗啦啦地响。他见二兰还是没注意他,便说:“二兰,闲着没事我写了首诗,你给看看怎么样?”二兰笑道:“你烧香找错庙门,我又不懂得这个东西。”孔凡冒斜一眼二兰:“你的架子真大,看看难道丢你的脸啦!”二兰只好放下毛衣,将纸接过来,见上面写着:

  春妒绿茵花争红,

  改革大潮风雷动,

  万众一心奔小康,

  敢赶亚洲“四小龙”!
  没看完,二兰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你笑什么?写得不好?”
  “不错,有点儿时代精神。”她见孔凡冒用不相信的目光望着自己,又说,“真的!”
  “不瞒你说,黄镇长看了这首诗也是这么评价的。他叫我好好写,赶明有空给我推荐一下,他说他有个同学在县报任副主编。”
  老好坐在屋里看电视,还放心不下二兰,生怕她再弄出像大兰那样的事来。他将电视关了,叼着烟袋在东屋窗下来回转悠,每隔一会儿便咳嗽一声,以示屋里人听见。
  今天是阴历十三,月亮早早地上来了,将院子照得清清楚楚的。转了一会儿,老好感觉身上凉浸浸的,刚准备进屋烤烤火,就在这时,张三关进了他的院子。
  张三关说:“老好叔,我来看看婶子。”
  老好一愣征,然后一边说了三四声“谢”字。他见张三关拎着一只挺沉的圆纸盒子,就说:“哪能让你破费呢?”头前引路,让张三关进屋坐。
  进屋刚坐下,张三关将手中圆纸盒子放在桌子上,又从棉大衣的怀里掏出一条小黑狗来:“老好叔,听说你家的小花狗没了,我给你找一条来,公的。”
  老好弄不清张三关给他送狗的意思,可一眼见到这只小黑狗,就顾不得想什么了。见这条小狗不过刚满月的样子,浑身乌油油地讨人喜欢,也许刚从热怀里乍一出来的缘故,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眼睛似睁非睁地“嗯嗯”乱叫。
  老好心疼得要命,急忙将小黑狗揣进怀里,乖乖长乖乖短地喊着,又说你饿了吧,呆会儿我给你冲杯奶粉喝好不好?
  张三关扣好大衣扣子:“老好叔,天不早了,改天咱们再聊吧。婶子那里我进去也不方便,你替我问候一声。”
  送走了张三关,老好心里不由一阵释然,心想这么看来,和张家这个疙瘩算是解开了,一条街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总不能记一辈子这个仇吧。那晚去张家,钱虽说没收,效果倒是起到了。要不张三关也不会亲自登门,还带了东西。他想老伴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非常高兴,她的病也许因此而好起来。其实他知道老伴没什么大病,只不过是怕张三关来报复和思念大兰所致。他捧着张三关带来的那只花花绿绿的圆纸盒子,撩开帘子进屋,还没说话,老伴倒先开口问他了,问他刚才是谁来的。老好说你猜猜看。老伴苦笑一下,说我迷迷糊糊的,只影影绰绰听见有人说话,我怎么知道是谁呢?老好便将张三关来看望她还带了一盒点心的事叙述了一遍,老伴听了,也是很惊喜:“这么说来,咱们与张家没事了?”老好说:“没事了,没事了!这回你不要担心吧!”老伴说:“这下好了,只是不知大兰现在到哪里去了,一个女孩子在外真是叫人担心死了!”老好说:“你担心也是无用,相反加重你的病。估计她人在外,总会打听家中的消息的,一旦晓得了人家张三关这么宽宏大量,她还不星夜往家奔吗!”劝了一阵子,老好见老伴精神好多了,说:“晚上只喝了半碗稀饭,要不要煎个鸡蛋给你吃?”老伴摇摇头:“吃不下。”稍时又说:“不知张三关今晚来是真诚的还是作假!”老好说:“不要将人家想得那么坏。说句良心话,人家受了五年罪,不论从哪方面说,也都算对起我们了,我们还想要求人家怎样呢?”老伴挣扎着要坐起来。老好扶她靠在床头上,又拿过一床叠好的被子垫在了她的身后。老伴有些气喘,由于刚刚用了力,脸上便红通通的了。她叫老好将那盒点心拿给她看看,说这会儿倒想动嘴了。老好一听很高兴,急忙将纸盒上的塑料绳解开,双手递开老伴。老伴掀开盒盖,鼻子趴盒子上闻了闻,说我怎么闻着有什么气味呢?老好说大概是你生病嗅觉不灵敏吧!十冬腊月的,有啥气味也跑不出来。老伴心想也对,说,那就把盒盖掀开,拿出来看看吧!老好就把盒盖掀掉,老俩口一下子都愣住了!见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用红绒铺底,上面放一个像人一样的暗黑东西四肢叉开,顶端像人头的部分,毗牙咧嘴,又像老虎又像狼,狰狞可怖!老太婆吓得直瞪着双眼,嘴张了几张,说不出一句话,浑身便开始抽搐起来。老好将老伴揽在怀里,连连拍着喊着。半天没听见回音,只见她眼一闭,腿一伸,一点儿痛苦也没有,人便走了。
  县委机关宿舍夜半寂静得很。大兰猛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从床上一下坐起来。她回忆好半天才回忆起来,这是在宁副县长家。她用枕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在那呆呆地想着刚才这场梦。梦里,她记得她被一个龄牙咧嘴的手举鬼头刀的丑鬼追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头也不敢回。她想停下来,回头看看追赶她的究竟是谁,然而她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推操着,飘飘然像在陆地又像在半空,想停下来却怎么也停不住。眼看着前面就是悬崖,她觉得这回是没救了,大喊着救命啊救命。空荡荡的山野却没人应。她彻底绝望了,正待闭眼等死,猛然她望见了她的娘。见娘从悬崖顶伸出一条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褂襟。当时她不由想,几天不见娘,她咋瘦得那么很的呢!眼窝也陷了进去。她顾不得多想,便大喊着,叫娘救她。娘便用她那弱不禁风的身躯挡住了那个丑鬼。这时她看清楚了,追赶她的那个丑鬼却原来是她的仇家张三关。张三关手指着她,说你这个小淫妇,害得我这么惨,今天我绝放不了你!接着一脚朝她端来。她明明看到那只脚是奔她而来的,却不知娘为何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她急忙去抓,只抓到娘一只浅口布鞋。她哭诉着,说我害死了娘,是我害死了娘啊!没等她反过神来,只见张三关咬牙切齿举着鬼头大刀。对准她的面门狠狠地一劈。她“妈呀”一声叫喊,这时便望见了站在面前的血头血脸的自己。随之天地便黑了,一切声响皆无,尔后头脑便渐渐清醒起来了。
  前些时,大兰听到张三关提前出狱的消息,当时她头脑一下错了。固然这一天早晚要来的,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张三关不是被判了七年的刑吗?怎么提前出来的呢!他一出来就会上门找她算账的,想叫他饶她那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她苦思苦想好几天,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走。这一个“走”字说得轻巧,真正离开家,一个女孩子举目无亲,能够往哪儿走呢?她在城里车站码头呆了一天,这才后悔当时的决定真是大草率了。没办法,她只好求救于吴良本。固然她心中憎恶他,可这个时候也顾不了这种感受了。吴良本接到大兰的电话,真是喜不打一处来。他正打算这几天去三关镇找她呢,她却来了,这不正好吗?大兰说我是没有一点儿办法才来找你的。吴良本说这我知道。大兰说张三关最近要出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吴良本心中暗笑,心说就是我帮他办的,我不知道谁知道!脸上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是七年刑吗,怎么五年就放出来了呢?大兰说别管那些了,我现在在家也呆不下去了,你帮我想想办法暂时找个地方躲一躲。当晚,吴良本便将大兰安排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第二天一早便领她进了宁副县长家。
  自从离了家,大兰几乎是夜夜做梦。大都是杀杀砍砍死死活活的内容,都没有像今夜这场恶梦吓人。她想她那可怜的娘,为了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担了多少心,如今染了一身病。现在怎样呢?她这么一甩手走了,娘即便不伤心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想偷偷回去望望,又怕张三关真的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事来。要说他受这几年罪的确是冤枉的。当初她去勾引他,后又告他强奸,固然是吴良本指使的,但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当初如若不是贪图小思小惠听一时甜言蜜语,她怎么会落人吴良本的圈套,给他当枪使呢?
  她认识吴良本纯属偶然,也许是该栽的吧!记得那天她在办公室正忙着搞年度计划,猛然听见楼下一阵汽车喇叭响,她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望一眼。见一个矮胖子从汽车里走下来,也是工作的本能,她便主动出来招呼,一谈才知道人家是来买水泥的,还是要五百吨之大的数字。当时正值全国性楼堂馆所基建下马,又因政治原因出口水泥出不去,仓库里水泥堆积如山,这一下算是解了水泥厂的困境了,就问合同啥时签,矮胖子说现在和我进城去签。当时她想也没想,就上了人家的汽车。在车上,他告诉她的姓名,并说他是刘玉芝的丈夫。她更觉亲切了,说玉芝姐是我们镇子的人,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到了城里,他将她安排在大宾馆住下,合同签订后还安排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她。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又跳了半夜的舞。临走时,他掏出一条金手链给她,她说什么也不收,说哪有这样的呢?你帮我们水泥厂渡过难关,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他硬将手链给她扣上。这一点子礼物算得了什么呢,以后说不定还得求你帮忙呢!她如坠云雾之中,也曾想过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又觉不可能的,吴良本再怎么说还是三关镇的女婿,他怎么会这样呢?后来吴良本带车来拉水泥的时候,又偷偷塞给她一枚宝石戒,她说什么也不要,说这东西太贵重了!他说你要是不收的话,以后我就不帮你们水泥厂的忙了!她就这么半推半就将那枚钻戒接下来了。以后祸就来了,她栽进了人家挖好的陷阱。开始他叫她去和张三关做那种事,她起初说什么也不愿意做,她说我平白无故地害人家干什么呢?他威胁说你要是不按我的话去做,我便将你受贿一事宣扬出去。她害怕了,趁张三关那晚酒醉,稀里糊涂和他发生了那种关系。她心想从此这事就完了,哪知事情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么简单,他又要求她去法院告张三关强奸她。她方知这下陷得更深了。她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杀了我我也不做。他冷笑道,我不杀你,只要将你受贿一事和怎么与张三关发生关系这两件事抖出去,你一辈子在人面前也别想拾起头来了!你如果去告张三关,你还有好日子过,不然的话,你这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了!她后悔死了,如今人已经陷进去了,不做也不行了。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家不能归,这怪谁呢?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一步走错,才落得如此下场!
  到宁家虽说还不到一个月,可她觉得已经好久了。虽说宁副县长两口子对她照顾不错,从没当保姆使唤她,给她买衣裳,买鞋子,怕她闷,还给她买了个手掌游戏机叫她打着玩,可她还是度日如年。整天网在家里,除了做事就是叹气,连某市场也不敢去,怕遇见三关镇的人。
  她打了个寒颤,才想起将冰冷的身子伸进被窝。想着自己的处境,思念家中的人,泪水一次次涌上了双颊。她在心里暗骂吴良面只是点点头,可她觉得他还是有好处的,她认为自己的眼力不会错的。他就住在新盖的二楼上,早晨,她在院子里做事,听见他开窗,便不由自主地想抬头看,还又不好意思去看人家,便一边做事一边偷眼观望,哪知他也在望她呢,四目相撞,都不由慌乱躲开。虽然他们之间没打一声招呼,她的心中还很舒服的,一个上午干什么事情都有劲。
  “女老板,”他向她微微点头致意,“今天小店开业,想请您过去坐坐,不知可否赏脸。”脱罢递过来一张大红请柬。
  二兰见请柬上写着:“恭请来二兰女士光临,周南。”那行毛笔字又流畅又漂亮,二兰不由暗暗夸道:“好字好字!”
  她会上请柬,客气道:“怕是不行,粮行今天没人,大水哥回乡去了,我大的身体……”
  周南微笑道:“还是给个面子吧,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如若连你也请不到的话,怕是街上人要笑话了!”
  二兰抬眼望着父亲,那意思是问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老好立即明白女儿的意思,说:“又不远的,过去一趟吧。大家都是生意人,将来还要相互照应呢!”
  二兰说:“我怕你一人招呼不过来。”
  老好拍打拍打身上的面粉,将女儿往柜台外面推:“去吧,去吧,我的身体早好了,用不着担心。”
  一阵鞭炮响过之后,当铺算是开业了。尔后,周南带领众人去饭店吃饭。黄镇长也来了,后面跟着陈秘书。黄镇长见到二兰,主动伸出手来,说:“二兰同志,你们粮行的生意怎么样?”二兰没来及回答,黄镇长紧接着说,“我们镇委的小孔,倒是关心你们盛昌的呢!经常在我面前说粮行这个粮行那个的。”二兰一听,脸不由红了,心想这个黄镇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欲说什么,一抬头,看见黄镇长身后的张三关,心一下发了,心想,要知道他来,说什么也不会参加这个宴会的。刚转身想走,周南恰好在前边喊她,没有
  要能原谅嫂子的话,你就显显灵,在我面前旋一阵风
  张三关万万没有想到,一只奇形怪状的何首乌将大兰娘送上了西天。当时他正好在田寡妇家。田寡妇也觉得张三关这么做太有点儿过分了,埋怨他不该这么做。张三关说我也没想到送这份礼会引起这么重的后果,她是该死,碍我哪里,要是一只何首乌能将人气死的话,那些报仇的人也不需要刀枪了!田寡妇说,大兰娘是有病不错,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张三关根本听不进田寡妇的劝,他说人的生死由天定,该栽的,想逃也逃不开!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就像我,如果不是那个贱货诬告我的话,我会白白地蹲五年大狱吗!你晓得这五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有谁可怜过我呢?田寡妇不言语了,半晌才叹一口气。
  这时从街口传来话,说张三关老娘晕过去了。张三关一听,顾不得多问,撒腿便往家跑。等他进了院子,老太太已经苏醒过来了,秀娟和明凤一边一个给老娘将心捶背。
  张三关心中明白,老太太是因啥气晕了的,他还是装糊涂,趴在老娘身边,问道:“娘,你这是怎么啦?”
  老太太并不看儿子,半晌说:“你给我跪下!”
  张三关在街上也算个孝子,父亲又早死,母亲的话他怎敢违拗呢。他望秀娟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怎么不给我讲讲情呢!女人装作看不见,将一张冷脸扭向一边。他又看看妹妹明凤,希望她在娘面前说几句好话。哪知明凤更加得意,重重地控他一眼,说娘叫你跪下你听见吗?
  张三关“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下来了。
  “你是人是鬼?!”半晌老太太才问。
  张三关没吭声,心里突然想,五年前,要不是那个穿白裙的女鬼深更半夜来勾引我,也许就不会和大兰做出那种事来!他见娘两眼逼着他,便假装糊涂地说:“娘,你到底因为啥事气得这么很呢?”
  老太太手点着儿子的脑门:“你去宋家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还装什么呆!”稍时又说:“你是不是巴望我早一天死?”
  张三关说:“娘,儿还没有在你面前尽孝道呢?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呸!”老太太往地上阵了一口,“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我怎么交待你的,你怎么想起来要去来家送那种东西,就不怕雷劈吗!你说你缺德不缺德?!”
  张三关心想反正是瞒不住了,索性将心中的话抖出去:“娘,他们来家害得我白白坐了五年牢,难道就不缺德?!”
  老太太说:“你坐牢那是你咎由自取!你没反省反省,这种事难道你没有责任?你没想想,人家大兰为什么无缘无故害你?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还有脸说?”
  张三关说:“那是大兰找我的,又不是……”
  老太太抬手给儿子一个响亮的嘴巴:“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姑娘家一生都断送在你手里了,你坐五年牢那是便宜了你!”
  张三关挨了老娘一巴掌,心中憋的那口恶气被打出来了。他觉得好久没这么舒畅了。要不是在这种环境下,他真想像演员吊嗓子那样嚎几声痛快痛快。对于大兰娘的死,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儿过分了,害自己的是大兰又不是她的娘,他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将死的老人。不过,当时只想气气来家的,出出胸中那口恶气,没料到闯了这么大的祸。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做了便做了,婆婆妈妈做什么呢?该死该活鸟朝上,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老太太要去来家吊孝,张三关没敢阻拦。
  宋家灵棚搭在院子里,大门口孤零零放了只花圈,是二兰单位编织厂送的。
  老太太由秀娟和明凤搀扶着进了宋家的院子。宋老好在灵棚前接着,说老嫂子来了?眼睛里猛然一阵略的慌,连忙将脸扭一边去了。老太太欲说什么又没说,继而走到黑漆棺前,从棋桌上捏了一位香,在面门前祷告一番,上了香,尔后跪了下来。身后秀娟和明凤姑嫂俩随即跪倒。
  明凤本不想来来家吊孝的,她之所以来,主要想看看大水回来了没有。她一眼瞅见跪在棺材边披麻戴孝的大水,两眼不由愣了,心说你怎么给宋家戴这么重的孝呢?按理说,你大水不过是宋家粮行一个伙计,给你一个孝箍就不得了了,怎么能披麻戴孝呢?难道说你给宋家当了干儿子!
  明凤估计得一点不错,大水是在大兰娘死后的第二天小晌午从乡下赶来的,他刚刚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一听说来家出了这档子事,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宋老好一见大水来了,将他拉到僻静处,说:“大水,你大娘生前对你怎样?”大水说:“比亲娘还亲!”来老好说:“既然这样,我就明话明说了。你大娘生前就有个愿望,想认你作干儿。只因家中连连出事,所以一直未能提及……”大水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干爹在上,我给干爹叩头。”磕完了爬起来说道:“干爹,干娘的老盆我来摔!”老好激动得嘴唇直哆味:“大水,你干娘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明凤偷眼瞅着大水,见他没有看见她,便咳嗽一声。见大水还没反应,又接着咳嗽一声。大水的目光才注意到她。明凤用眼睛和他说话,意思在问,你怎么跪在这里呢?怎么戴这么重的孝的呢?大水的目光并没有在明凤的身上停多久便滑走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里,她感觉到大水那目光中充满一种刻骨的仇恨。她心中不由一悸,心说这是怎么啦?
  老好慌慌张张从灵棚外奔过来,伸手去拉老太太起来,拉了半天却拉不动。这时他注意到跪在她身后的明凤,心里又高兴又伤悲,暗暗对着棺材说道:“大兰娘,你睁眼看看跪在你面前那个女孩子是谁呢?她就是你十八年前叫我扔掉的那个三丫头啊!当时我没听你的话,将孩子扔掉,我实在是舍不得啊!你那时,一见生的又是个丫头,心里很烦,说又是女孩子,扔掉算了。我说当小猫小狗养着吧,不论男孩女孩都是个性命,何必害她呢!你当时气得捶床,说人家都能生个男孩,唯独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我就劝你,女孩子怎么不好,老来有人送酒喝!你说什么也不答应,硬逼我非扔掉不可,说已经有俩丫头了,再添一个要是外头晓得了,还不笑死我们,还不如扔了。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命短了……我看你哭哭啼啼的那个样子,只好抱着三丫出了门。刚到小巴山跟前,正好碰见三关娘从县城住院回来,我听说她肚里十月怀胎不是孩子而是一股水时,便决定将三丫头给她。她一听便同我订下约,到死谁也不准说破这件事。你看看,这孩子已长这么大了,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大兰娘,至今我没有告诉你实情,你不会怪我吧,啊…”
  老太太对着棺木磕了几个头,凄然下地说道:“老妹子,不孝儿张三关大逆不道,我今天特地给你赔罪来了……”
  趴在棺边的二兰,这时抬起泪脸,斜眼瞅着三关娘,心说都是你养的好儿子!我娘的死,你们张家要负一半责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笔账总有一天要和你们算的。你们假惺惺地来吊孝,不过是做给邻居看看罢了。难道你这样做,我们来家就能和你们拉倒了?
  老太太没理会二兰那仇恨的目光,一躬到底地又说道:“老妹子,要能原谅嫂子的话,你就显显灵,在我面前旋一阵风……要不你就是不原谅我们张家了!”说罢又是一躬到底。
  二兰觉得三关娘太有点儿幼稚天真了。心说你这一套不过是糊弄死人,做做戏而已,娘若真有灵的话,也不会显灵给仇家看的。她咬牙切齿想道:“娘果真显灵旋风,就旅大一点,将张家这三个女人都旅上天,尔后摔下来,像穿糖球似的穿在树权上,叫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零受!还有那个张三关,叫他刮上天,刮得远远的,摔在小巴山的石尖上,摔他个脑浆进裂!”二兰心中一气,刚刚因悲“哀而苍白的脸泛上玫瑰色。她两眼盯着棺材不瞧,生怕娘一时心肠软,真的会显灵。心说娘啊,你别听张家老妈子的甜言蜜语,她们这是在演戏呢。你千万千万别上这个当!
  老太太也提气闭息瞅着棺木,渐渐地,她的眼便有些酸了,挤出几满清泪。
  秀娟跪在那里,见婆婆那个样子,心里也很难受,她多么盼着棺前真能刮一阵旋风。她在心中默默祷告着:“宋大婶,你就发发善心吧,你就旋一阵风吧,你就原谅我们吧,我替三关给你磕头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双手扶地欲站起来,秀娟和明凤急忙伸手去搀。老太太站直身子,又对着灵柩默默地呆着了一会儿,冷不防挣脱秀娟和明凤姑嫂二人的手,猛地向棺木撞去。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的,老太太已满头满脸是血,歪在那里不省人事了。
  张三关在医院喂娘吃了晚饭,又陪老太太说会儿话。忽想起有件要去黄镇长家一趟。便和老太太说我有事出去一下。
  老太太那天在宋家撞相,被送进医院之后、几天不理儿子。三关看见娘头上撞的那个血窟隆的确也很懊悔,埋怨自己一时糊涂,做出那种傻事。如今乱子已闯下来了,后悔还有什么用呢?他昼夜寸步不离在医院守护着老太太打吊针。那天,他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又怕睡着了不能瞅滴管,便端来盆冰水,不时冰冰脸。就那还困。没办法,便学起古人用功读书那个法子,用一根纱布带子,将头发系起来,另一头系在吊瓶架子上,一打那条纱布带子就起作用,拽得头发生疼,一疼那困意就跑了,就这样连续坚持了几个晚上。老太太很感动,气也就消了。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再好再坏毕竟是自己生养的,又有啥法子呢?
  张三关出门几步又回来了,说,娘,你要觉得一人孤单的话,我回家叫秀娟来陪你说说话吧。老太太说不用不用,你要早这么孝顺,娘何至于受这个罪呢?她怕儿子听这话又想起大兰娘那码事,便挥挥手,说你快办你的事去。要孤单,我就到别的病房转转。
  黄镇长家住镇政府大院后面一排平房里。独院。院子很深,从前头向后面望很费眼。张三关在门口敲了半晌铁门,手掌部敲得有些痛了,他从门缝往里里,见窗上有灯光,便又敲。
  好大一会儿,张三关才听见有人来了开门。那人大概穿的是木头底的毛窝,“叭达队达”地响得很远。边派达边问:“难呀谁呀?”是个女人的声音。张三关估计是黄镇长的老婆,便说:“是我。”女人从门缝单眼吊线往外瞅,问道:“你是谁?”张三关说:“我是张三关。”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笑着说:“我当是牛副镇长哩。稀客稀客,屋里坐。”张三关问:“黄镇长在家吗?”女人说:“在在,正垒长城呢?”张三关一下没明白过来:“垒什么长城?”女人便笑得“勾嘎勾嘎”的,两只大乳随着笑声一阵乱颤:“就是打麻将,你连这黑话也不懂啊!”张三关心中暗骂:“骚货!老子打麻将那会儿,你不知在哪儿拾柴禾呢?”
  打麻将的除了黄镇长,还有办公室陈秘书,食堂做饭的田师傅,民政助理小余。黄镇长今晚手气不好,正输得满头冒火。见张三关来,知道一定是有啥事才来找他的,见他两手空空的,心说你也太不讲究了,想办事还该空着手吗?实际上我黄某人啥也不缺,你提不提东西都是无所谓的,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办事情,不管你交情多深,也不管你是什么关系,送礼和不送礼的就不一样。送礼照送礼的办,不送礼照不送礼的办。以往提东西来办事的,进门的时候,便将东西放在院里那间小空屋里,大家心照不宣,又少了许多尴尬。张三关晓得这个规矩吗?他是不是提什么东西放空屋里去了呢?趁洗牌的空,他朝女人瞟了一眼。女人便懂得男人的心思,轻轻摇摇头,又挤巴挤巴眼。本来黄镇长想,如果张三关带东西来的话,他便让老婆替他几圈,也就不叫张三关等了。现在他却不理那个茬了,也不问张三关有什么事,就像张三关来闲串门似的。
  田师傅站起来,叫张三关打几圈,说我这门还很兴呢,张三关也不客气,坐下来就打。
  又打了四圈,黄镇长除了捞回了本,还赢了二百多快,他数着钱,说:“其实赌博也不错,今一晚上项我一个月的工资呢!”陈秘书说:“主要是上家张三关喂牌喂得好!”深三关笑笑:“不是不是,好久不摸牌了,净出错牌。”
  人都走了,黄镇长这才坐下来问张三关找他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张三关说。
  “有话你就直说。”黄镇长打了个哈欠。
  “我想开个粮油贸易公司。”
  “哟,乖乖隆的冬,你想过过经理的痛呀!”
  “闲着也不是法。”张三关掏出烟来,给黄镇长送去一支,又亲手给点上火。
  “你说你要我做什么吧!”
  “我看中盛昌粮行对面供销社老酱园那块地方,想请你出面给说说。”
  黄镇长咂咂嘴:“供销社我们镇里不是我管,能不能说成,我没有把握。”
  “你的面子,在三关镇哪个不给!”
  “现在不一样了,人嘛也都学得滑了!”
  张三关从中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很礼貌地放在茶几上:“黄镇长,这是点小意思。”
  黄镇长瞟一眼红包,猪着里的数目,嘴上却说:“你这是干什么嘛!我给人家办事可是从不收礼的。”
  张三关说:“我这不是送礼只是请你打点打点。办事总需要花钱的,总不能叫你黄镇长贴钱为我办事吧!”
  黄镇长给张三关和自己的茶杯里兑上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什么都搞乱套了!”
  张三关笑着说:“不乱不乱。乱了敌人,纯洁了革命队伍!”
  黄镇长被这句话逗笑了,手点着张三关:“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黄镇长往外送张三关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张三关,说你老娘咋样了?张三关说现在没事了。头撞了个大口子,缝了九针。黄镇长的脸上露出些感慨的样子,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血气方刚!张三关欲说什么,听到隔壁的院里有咳嗽声,便默默地和黄镇长扬扬手,告辞出来了。
  约莫该做晌午饭了,大兰挖了两碗米在水管下淘,边淘心里便思想着家里的事。娘的病好了没有呢?父亲的粮行生意如何?二兰能不能照顾好家?张三关回去后去家里闹没闹呢?头脑里好多问号,作贱得她好半天魂不守舍。她又一想自己,在宁家也不是个长久法,吴良本叫她暂县避一避风头,之后给她找个合适的事情做,凭他这种人又能给自己找什么合适的事情呢?像自己这种情况随做什么也不行了,除非是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知道她的陌生的地方。大兰想着淘着,淘着想着,不知不觉泪又下来了。
  二兰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这天一早,骑着车子去厂里上班。路过传达室时,被看门的张师傅外号叫张快嘴的老妈妈给喊住了。说二兰你别慌走,我有话和你说。二兰见她神秘的样子,便问有什么事?张快嘴说没事就不能和你聊聊吗?二兰说等下班了我来找你。张师傅说三言两语的要不了多长时间。二兰看看手表,无可奈何地停下车子,问到底什么事?张快嘴压低嗓门说厂里马上要裁人了,你听说没?二兰说这段时间我没上班。张快嘴一拍手,说就是的呀,就因你家里有事,好多日子没来。我才向你透个消息的哩。又说听说这回裁的还不少呢,五个之中就有两个走的。二兰说你告诉我和不告诉我没多大区别,是走是留,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张快嘴说我告诉你个实底,今回我人没有你。二兰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反正有人告诉我的。二兰问是谁。她说是折厂长。
  二兰半晌无语,刚拉架子要走,张快嘴又一把拉住了她。说你别忙走啊,我的话还没讲完呢!二兰只好站住,不由抬腕看看手表。张快嘴问,你见过厂长的小儿子吗?二兰摇摇头,却不知张快嘴怎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张快嘴说就是去年秋天从部队回来探亲的那个。二兰仍旧摇摇头,说没见过。张快嘴说你没见过他,他可是见过你呢。二兰愕然了。张快嘴见二兰半晌不说话,又说那孩子叫小亮,见你一面便相中你啦。厂长托我和你说说,问问你愿不愿意,要是愿意呢,我手里有他的地址。他在部队里还是个军官呢!听说是个连长。
  二兰这才明白,祈厂长前些时要她到厂办工作的真正目的。她说我娘刚死,再说我的年龄还小,现在不谈这个事!张快嘴咂咂嘴,说二兰你憨了,早谈晚谈都是谈,又不是马上结婚。二兰说那我也不考虑。张快嘴一下被拒到南墙根,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说二兰姑娘,我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等你想通了”再告诉我不迟。二兰果断一蹬车腿儿,说谢你了张师傅!推着车子进了大门。
  二兰一进车间,刚准备换工作服,几个女孩子便用白眼白她。二兰便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果不其然,她刚动手干活,就有人说风凉话了:“二兰,你这么积极干什么呢?”一个女孩说:“想必人家知道这批载人没她的名字呗。”另一个女孩子撇撇嘴说:“那当然噗,未来的厂长儿媳妇,裁八圈人也裁不到她啊!”二兰因为母亲去世,心中很烦,要在以往她便不去计较这句话,这个当口她却忍不住了,说:“你们胡说什么,谁是厂长儿媳妇!”这个说:“哟哟哟,这么嚣张干什么,想必真的有后台呗,要不说话哪这么个气势呢?!”那个说:“有后台又怎么样?这个烂厂有什么好景?我还懒得干呢!”又一个说:“咱们没好脸盘子,人家当然相不中啦,你们说对不对?”众口说:“对对对对!”说完几个女人挤眉弄眼好一阵子,尔后放声大笑,直笑得腰弯了,眼泪也下来了。二兰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她不知她们这帮小姊妹子常关系那么好,怎么合伙嘲弄她呢!想了半晌,估计就是张快嘴讲的那个事情作的怪。她自言自语地说:“真无聊!”暗想,从古至今,一些事情都是从无聊开始的,无聊不但会生事,还会作祸!二兰心中恼得慌,穿好外衣,“咯咯咯”地上了厂长室。
  祈厂长正伏案写着什么,见二兰进来,不由问道:“来上班啦?家里事情处理完了吗?”二兰憋了一肚子气,话便没有好话:“厂长,这次载人算我一个!”祈厂长愣了:“我印象之中没有你啊?你在厂里是骨干,怎么能栽你呢!”二兰说:“反正我和你讲过了,裁与不裁是你的事。从明天起,我不再来上班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第六章
  人生在世谁没有烦恼呢?要想烦,哪天不得烦个半死不活的!
  老好一大早起来,将大门口扫得干干净净的,连片草叶都没有。粮行停了近半月的业,他想今天开门。
  炉子上熬着稀饭,几样小菜摆在小方桌上。不用问,这是大水干的。老好感觉到大水比过去懂事多了,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贴心贴肉的,也不像过去那么离皮离骨的了。他忽想起早晨没见二兰的面,便到窗下喊。半天二兰才在屋里答应一声。老好说怎么不去上班?二兰说不去。老好就随口多问了一句,是歇班还是厂里没活?二兰没好气地说我被厂里辞了!老好心里不由一愣,心说今年真是运气不好,大女儿离家出走至今没有消息,老伴儿又死了二女儿又被工厂辞退了,真是祸不单行啊!唉,人该倒相,喝口凉水都塞牙,走路,树叶落下来都打你的头!
  老好本想问问二兰到底是因为啥被辞退的,想了想没有问。心说问了还有啥意思呢?再问也被辞了。总归有理由的,即便没有理由人家也会找个理由的。人嘴两面皮,翻过来倒过去都是里(理),不过他倒是听说编织厂近来效益不好,编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紫穗槐条子又一个劲地涨价,难怪厂方要裁人了。老好叹了口粗气,知道此时此刻二兰心里一定不好受,想劝两句的,又不知怎么劝。半晌说,不上班就不上班,在家帮忙开粮行。反正我与你大水哥也忙不过来。找外人总不如渔家人在一起贴心。
  其实二兰早起床了,心里正烦得慌。想自己刚死了娘,大姐踪影皆无,自己又失去了工作,心中不由一阵酸楚,泪水便止不住落下来,将购前的衣服都打湿了。心说我的命怎么会这样苦呢?几件事都摊在一块了,想躲都躲不开。如果大兰在家就好了,总有个商量的。可她至今生死不知,想指望也指望不上。这一切都是张三关那个混蛋一手造成的,他逼走了姐,逼死了娘,这种仇恨一辈子都忘不掉。她想起平常人所说的,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此仇准报!可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报呢?再说这不是过去的年代,打打杀杀的无人管,现在是讲法制的,即使你有了报仇的时机,也不能胡来……
  二兰终于病倒了。
  年关将近,乡下人都忙着来卖粮食,卖几个钱,好置办年货,给小孩添件新衣裳。盛昌便趁机收了不少粮食,西屋放满了又难堂屋,后来堂屋也装不下了,只好朝二兰住的东屋里放,一麻袋一麻袋的,一直码到了屋梁。
  前边一忙,就顾不上照顾二兰。幸好这几天孔凡冒经常来看她。早也来,晚也来,有时一个下午都来两三趟。孔凡冒劝二兰去医院看看,二兰不去,她知道自己的病,一是前些日子赶的,二是叫一口气憋住了。说躺几天就会好的。孔凡冒便不再劝,招点好吃好喝的给她吃,说点开心的话给她听。
  人在病中,有人陪着说些宽松的话,不用吃药打针,那病就好得快,况且二兰本没什么大病,所以身体不几天便复原了。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二兰心里很感激孔凡冒,隐隐约约地不知不觉地有些喜欢他了。心想女人一生找这样的男人也不错,听你的话,任你使唤,你生气他咧着嘴笑,你哭了他便像哄孩子似的哄你,你说如今这样的男人哪去找呢?二兰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在危难之中悲伤之中,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都会永远记住的,更何况孔凡冒这么真心实意地帮助她,她怎能不为此而感动呢?
  心情舒畅,病也就好了。这天头晌,二兰梳头洗脸,便上街去转转。几天不出门,看什么什么都新鲜,感到房子高了,街道也宽了,仔细一瞧,又觉得什么都没变,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
  走到街口,迎头遇见张三关的儿子小扣。他簸着小拳头站在那里,眼里充满敌意。二兰不由得浑身一颤,心想,这么一丁点的孩子怎么知道记仇的呢?想必是他家大人教的。二兰想起那天张家三口虚请假意来吊孝,结果戏唱砸了,弄得头破血流,花钱往院找罪受。她笑张家真是太天真了,你们认为这么做,宋、张两家的恩怨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她从小扣身边走过去,本来是无事的。她犯不着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正当她即将擦过小扣的身边的时候,哪知小扣突然咳嗽一声,接着一口痰吐在了她的褂子上,嘴中骂道:“大坏蛋,大坏蛋!”二兰的火腾地一下起来了,心想,一个胎毛求退的孩子竟也这么欺负人,真恨不能过去一把掐死他。想想又忍住了,何必和一个吃屎喝尿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呢,要是叫街坊邻居听见了,还说我不知理呢!
  二兰掏出块卫生纸,一声不吭擦着衣服上的痰液,她想看看小扣那个孩子这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等抬头看时,那孩子早已不知去向了。二兰这会儿真想找个对手吵一架,不多会儿便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劝慰自己,别烦别烦,人生在世谁没有烦恼呢?要想烦,哪天不得个烦半死不活的!
  下午,大兰终于拨通了吴家的电话。哪知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大兰心中不由一阵惊喜。这几天,等宁副县长俩口子刚去上班,大兰便给吴家拨电话,真是不巧,要不占线,就是没人接,再不就是那个没人性的吴良本接的,她只好一次又一次挂上了。这次好不容易拨通了,接电话的正巧是刘玉芝,你说她心里能不高兴吗?
  大兰握话筒的那只手不停地颤,嗓音也跟着颤:“你是、是玉兰大姐吗?”
  刘玉芝猛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打来电话,心里猛地一沉,脑子里像闪电似的迅速地过滤了一下,心说这个女人是谁呢?会不会是男人的相好打来的呢?她找我做什么呢?吴良本在外拈花惹草她是知道的,即便刘信不暗示她,她也清楚得很。这种事瞒了别人瞒不了自己的妻子。
  “你是谁?”她颤颤兢兢地问。
  “我是大兰,宋家的,三关镇盛昌粮行的。”
  “哎哟!死妮子,你家都找翻天了,你现在什么地方?”
  大兰就晓得吴良本做这些事是瞒着老婆的。她又不想将住在宁家的地址告诉工艺,就说:“我住的这个地方不好说。”
  “你一个女孩子瞎跑什么呢?要是出了事咋办?”
  大兰心说我想瞎跑吗?都不是你男人害的吗?想想又不能怪玉芝,说:“我有活急着找你说。”
  “那就来我家说吧。”
  “我不能去。”
  “怎么啦?”
  “一句话也讲不清楚,反正是不能去你家。”
  玉芝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说:“再过半小时你在动物园门口等我。”稍停又说,“不见不散!”
  挂上电话,大兰心中无比激动,犹如走夜路看到灯光那样振奋。她换了件鲜亮的衣服,站在大立柜的穿衣镜前拢拢头发,刚准备想走,就听见门铃响了。她导思,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日白昼夜恨得牙根痒痒的吴良本。吴良本干什么来了?他说他给大兰送工资的。大兰说我没做什么,这钱我不能要!吴良本说你在宁县长家也是工作,这是你的报酬,你不要不行,说着便将一沓十块的钱送过来。大兰看看手表,和玉芝约的时间快要到了,她想敷衍一下好脱身,便随手接过钱,放在身边的茶几上。
  “在这儿还住得惯吗?”吴良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儿八经地说话来。
  大兰没吭声,想撵他走,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
  吴良本见大兰不语,不由咧嘴笑了:“大兰,过去我没太注意你,今天我才发现你真是怪俊的!”
  大兰脸一红。被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夸奖,她觉得很丢得慌!
  吴良本拍拍旋下的沙发:“来我这坐着说话。”
  大兰实在憋不住了,没好气地说:“一天坐够了,只想站着。”
  吴良本笑嘻嘻走过来,一把拉起大兰的手:“你这只小手还是蛮柔软的嘛!只是凉一些。”
  大兰挣脱了手:“宁县长两口子快回来了,你快点儿走吧!”
  吴良本阴阴一笑:“茗帚疙瘩进城也能蹦三蹦,这么老实的女孩子也学会哄人了。要知道,生姜哪有老的辣呢?我是摸了底才来的。这会宁县长正在会堂作计划生育报告呢,晚饭在县政府一招吃。我的表姐呢,我安排她下班后去一个地方打麻将了。你说说,这个家还会有谁来呢!”
  大兰一听这话,顿时全身汗毛竖起来了,本能地往后退。
  吴良本一阵冷笑之后,冷不防从身后像是黄鼠狼抓小鸡似的便将大兰扑倒了,将青根根的下巴往大兰腮帮上蹭。尔后手从她的棉袄底下伸进去。天凉手冷,大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嗓子里带着哭腔:“吴经理,我求求你,别这样,别这样……”吴良本嘿嘿一笑:“你又不是头一回干这事,有什么好羞的呢!你和我好,还有你的亏吃吗!”这时他的手便摸着了大兰胸前那对鼓膨膨的乳,又说,“到底是大闺女,这奶子硬撅撅的!”说罢便揉起来。大兰只觉得满脸往外出火:“你再不丢手,我就喊人了!”这句话不但没吓着吴良本,相反他更加得意了,两只手都伸进去,一只抓一只乳,放纵地揉着,边揉边说:“你喊吧,要不要麦克风呢?你若能把张三关喊来,你才算有本事哩!”大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跌坐在沙发里,张了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三关买了供销社酱园那片房子,将老房子改造一番,门面装演一新,取名为泰发粮油贸易公司。开业这天,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宁副县长从县里专程赶来,参加开业典礼。县政府来了领导,镇里不能没有招呼,也要派相应人参加。黄镇长带着管计划生育的副镇长先到公司门前等候,还买了块匾叫孔凡冒抱着。
  吴良本和宁副县长坐的是一辆车,车到街口,吴良本和老婆刘玉芝坚持下车步行。夫妻俩各有各的想法。刘玉芝想,自己是三关镇的人,回家开小轿车本来就很惹眼,再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屁股坐到家门口,邻居百舍不骂她狂吗?吴良本怎么想的呢?他听到风声,传闻他与老婆的感情不太好。他今天要让三关镇的人看看,他和老婆的的关系很正常。你看他是怎么做的,纯粹是西方的派头,将风衣搭在膀弯里,一只手揽住妻子的腰,昂首阔步,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不时同熟人点头致意。刘玉芝感到很别扭,她很少同男人并肩而行,特别是这种甜甜蜜蜜的样子,又在她的老家,感到很难为情,便不时将身子往外挪挪。她不管男人是何居心,或者有什么目的,说句内心话,平常她还真不愿意和男人靠得这么近走路。男人的个子只到她的耳根,又矮又胖又黑,她呢,又高又瘦又日,这么两人走在一起,不论生人熟人都像看老外似的瞅他们俩,你说滑稽不滑稽!老远地,街两旁便有人捂着嘴笑,笑够了便窃窃私语。这个说,“哎,我瞧人家玉芝两口子很好的嘛!哪个嚼舌根儿的说人家感情怎么怎么的呢!”那个也“哎”了一声,说十里之外无真情,赶明叫这些讲唁话的人生个儿子没有屁眼儿!
  泰发粮油贸易公司这几个字是宁副县长题的,所以他今天来剪彩就更加有意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扯着红绸花的带子,笑嘻嘻地向宁副县长望,直望得宁副县长浑身一阵又一阵麻酥酥的。他拿着剪刀并不剪,等面前那个照相的小伙子一按快门,他这才“咋呼”一剪子剪下去,随即鞭炮“僻僻叭叭”响了起来。
  讲话的当然还是宁副县长。他讲成立粮油贸易公司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活跃农村市场经济的迫切性,足足讲了十多分钟。本来他想讲讲春季计划生育突击活动,觉得两者不搭茬,这个气氛也不便于讲便没讲。
  晌午饭,张三关在饭店安排了好几桌。黄镇长陪着宁副县长坐在雅座那一桌,等酒过了三巡,菜上了五味,宁副县长猛然想起有件事得和黄镇长说说。他说老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黄镇长正用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卑躬一笑,说你当领导的,该批评的还得批评,别留情面!宁副县长咬着黄镇长的耳边,说前些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写准的?黄镇长不在意问了一句,宁副县长说人家反映你偷生了三胎!黄镇长嘴含一口茶“噗”的一声吐出来,说这是哪个龟孙造的谣呢?我老婆早结扎好几年了,镇大院哪个不清楚!吴良本开玩笑道,黄镇长,你老婆结扎别人怎会知道的呢!宁副县长说良本别瞎捣,又说你老婆装生病去娘家几个月,回来又白又胖的,还说你们第三胎生的那个丫头藏在谁谁那里,信上都说得明明白白的!宁副县长见黄镇长脸黄了,不知怎的想起智取威虎山里“怎么又黄啦”那句台词。
  黄镇长掏出手绢擦着脑门和脖子,说宁县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他们讲他们的我听我的,脚正不怕鞋歪,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宁副县长暗自冷笑一声,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明白人一看就晓得,那封匿名信反映的情况是真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好过于顶真,便关切地说:“老黄啊,没这个事则罢,人们说塌了天你也别理,如果有这事的话,抓紧想个法子搞彻底些,免得夜长梦多。再说,现在计划生育可是实行一票否决权,这事万一闹出来,你我脸上都无光不说,弄不好,你我乌纱帽还能戴这都难说。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老黄?”
  黄镇长额头汗津津的,嘴中支吾着,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半晌,手抓着宁副县长的手握着,感谢领导的关心,我心中有数,有数!
  这时,有人过来敬酒,趁这空,黄镇长谁说镇里有个会,叫大家慢慢喝,双手抱拳一溜烟跑了。刚出门,迎面碰见张三关。张三关拉着黄镇长的胳膊,说我还没敬你的酒呢,你咋走了呢?黄镇长说我身上有些不舒服。张三关见黄镇长的脸色的确不好看,就说你回去躺一会儿吧,大概是酒喝急了。反正咱们离得近,机会多的是……
  黄镇长不想听张三关阳噱,急忙转身走了。走出老远,又想起起什么,招手叫张三关过来,告诉他见着孔凡冒叫他去我的办公室,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张三关到几张桌上寻觅一遍,也没见到孔凡冒,正好有几个拉着他喝几杯,他便坐下来和人家喝酒,把找孔凡冒的事给忘了。
  孔凡冒哪去了呢?他此刻在宋家的东屋里,正伸着挨二兰的训:“你真有本事,抱着那块匾,像抱个祖先牌位似的,哪儿不好去,偏到人多的地方现眼!”
  孔凡冒也一肚子委屈,站了大半天,到吃饭喝酒的时候却没人招呼他。他说:“你当我想去啊!黄镇长喊我去我能说不去吗?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嘛!”
  二兰说:“你看不出张三关那个得意忘形的样子吗?有县里头头和镇里头头给他装门面,烧得他都不知姓什么了,放那么多鞭炮作什么,那是给我们家示威的。小孔你说是不是呢?”
  孔凡冒“喊”了一声:“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小人得志的样子。张三关硬拉着我去喝酒,我就是不去!怎么啦,没喝过酒咋的!”
  二兰见孔凡冒这么有骨气,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激动,眼里莫名其妙地闪着泪花:“你饿不饿?我给你下一碗挂面去。”
  孔凡冒也不客气:“我肚里早咕咕叫了,早饭我都没吃呢/
  二兰出去下面条了,屋里只剩下孔凡冒一个。他想起饭店刚才那个场面,气又不打一处来。安排吃饭的时候,从领导到司机,上坐的上坐,偏坐的偏坐,他被人家用手拔拉来拔拉去,最后成了多余的了,你说叫人懊不懊啦!他不恨张三关,他倒恨这个狗眼看人低的风气,你想想,他孔凡冒若是个镇长副镇长的,哪怕是个助理什么的,他会被人拔拉来拔拉去的安不上座位吗?他琢磨着,瞅空他还得去找黄镇长,他答应提他做文书的。还有首先得入上党,有了这个阶梯,尔后才能一步步往上爬。他奶奶的,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这个日子没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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