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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安慰


  通讯员张少军见县委书记周明真的睡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向外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光怕弄出一点响动把周明惊醒了。刚走到外屋门口,县委敌工部长兼公安科长王少华急速地向屋里走来,迎面冲张少军问道:“老周同志在屋里吗?”
  张少军不答话,急忙摇手挡着不叫他进去。王少华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下,轻轻地跟他一起走到院里来。张少军这才小声地说:“好家伙,真不易呀,有三十个晚上了,周政委老是失眠,简直快折磨死了。他通夜地找人谈话,看书写东西,白天可又睡不着。躺下数数,一直数到几百也没有用,就是不能睡觉。睡不着他就想事,越想事就越睡不着。叫他这么休养简直是活受罪呢。今黑夜我给他着实地按摩了一会,这才睡着了。”张少军像是埋怨又像是夸耀地说了一大套。王少华听了直是笑,轻轻拍了张少军脊梁一下说:“好啦,好啦,我不去打搅他就是啦,一会他醒了,你去叫我一声。”
  说着回头就走了。
  张少军在院里歇了好长时间,又悄悄地回来,坐在一头炕沿边上,身子伏着炕桌,下巴颏放在手背上,眯着眼睛,瞅着周明睡觉。见他这些日子第一次睡的这么熟,心里真是高兴。静悄悄地听着他那呼吸声,有时侧起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用手抚摩着驳壳枪把。灯光跳动着。周明忽然身上颤抖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翻了个身。张少军忙起来探头望着他,见他痛苦地呻吟着,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呼叫着他牺牲了的爱人蕙英的名字。他是陷入了可怕的梦境了。张少军搓着手,没法,只好小声地唤醒他。
  周明机灵一下坐起来,揉着眼睛说:“怎么的,唔,我一定说梦话了吧?”
  张少军笑笑,叹口气说:“真是,你就不会别做梦吗!”
  周明伸胳膊打着舒展说:“可惜,我真没有这个本事。好啦,我不睡啦,看它可还做梦!”
  张少军不答应,扶着周明硬叫他躺下,一面劝他:“不管怎么样,再睡一会,一定要再睡一会,这一觉算是给党睡的,不然可……”
  周明只好笑着躺下,使劲闭上眼睛,竭力不去想事。可是心又像一匹脱了缰的马,又任性奔驰起来了。他的心又回到大扫荡那天王庄战斗的情景里去了。
  月光下,军区机关和部队几千人马正在渡过滹沱河北上,哗哗的趟水声,悄悄的人语声,噗噗的战马喷鼻声……他奉命带着县游击大队先涉过河来,正要走下高高的北堤,突然,响起了撕裂空气的吱吱声,一连串的炮弹,在堤岸、水中落下爆炸起来,机枪也跟着咆哮起来。一阵人喊马嘶,奔驰,还击。在混乱中他接受了命令,立刻向王村冲锋,掩护突围。大队副萧之明带了一个中队在前猛跑抢进王村,他和田大队长带着三个中队被敌人切断阻在村外平地里了。田大队长、何副政委牺牲了,战士死伤的还有几十个人。他吐了血,挂了彩,咬牙带队向小宋村冲去……
  周明想到这里心又跳起来,忙翻个身决心不再想,不料刚一打断这个思路,又想起地委魏书记坐在炕上对自己说话的情形来。
  魏书记沉静地吸着烟斗。他有着宽阔的前额,粗眉阔口,威严可畏。他盯着周明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处分许凤和李铁?”
  周明分辩道:“我个人并不同意处分他俩。”
  魏书记嗯了声说:
  “这个问题,你们看得太单纯了。这里面可能有极复杂的政治阴谋,你们要警惕啊!赵青这个人,你们看怎样呢?要了解一下。提升区委副书记的事,先缓一缓。这个人,我看复杂得很,你看呢?”
  周明听了心里一动,惊讶地说:
  “这个人一贯表现不错,难道他会有政治问题吗?”
  魏书记一摇手说:“在没有调查清楚事实以前,先不要忙着做结论吧。我们要时刻注意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你看不见情况在变化,也看不见阶级敌人的阴谋,就会犯错误!”
  周明忙说:“我坚决执行地委的指示,但是我要求叫我立刻恢复工作。”
  魏书记变得和缓下来说:“你不要那么着急好不好?先保存住你的身体要紧。你暂时养病,还由潘林同志代理你的职务好了。”
  周明想的头疼起来,烦闷地嘿了一声。
  张少军忙过来扶着周明叫道:“政委醒醒!政委醒醒!”
  周明一下坐起来,看着灯光笑了一下说:“这一回可真不是说梦话,我根本没有睡着。”
  张少军笑笑说:“要做梦啊,就做个好梦,那才有意思呢。”
  周明笑笑凑近炕桌剔剔灯花说:“好梦,我做不来,你去睡一觉做一个吧。”
  张少军摇摇头说:“不用,我早睡够了,我这个人就是吃的下睡的着。坐着、立着、行军我都能睡觉。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喝吧。”说着就走出去了。
  周明打个大舒展,不由地又想起枣园区的工作来。想着许凤和李铁的问题,赵青的问题,问题很复杂啊。对,得赶快弄清楚,越早解决越好。这时听见有动静,抬头一看,是张少军提了一个瓷茶壶来。他给周明斟上一碗开水放在炕桌上,靠墙坐在炕上,不多一会就呼呼地打起鼾声来。周明看了笑笑,忍不住羡慕地吁一口气,捂着嘴竭力压低声音咳嗽着,在灯上吸着烟斗。
  张少军一下睁开大眼睛,笑着立在炕下埋怨说:“政委,医生不叫你吸烟,你又吸!”
  周明笑了一下说:“嗯,不要紧,光听医生的话会把人吓死的。小张,去跟王秘书要各区的汇报来我看。”
  “政委,叫你安心养病嘛。”
  “够啦!你说对于我来说,什么是最痛苦的,嗯?”
  “那——”小张天真地望着周明。
  “那就是闲着。不对吗?好啦,去拿吧,告诉王秘书,我开始工作啦。”
  张少军无可奈何地去拿了材料来又走出去了。周明用手翻着材料,瞅着灯光想了一下。翻出了潘林起草的撤销许凤和李铁职务的建议,看着,看着,突然愤怒地把文件放在一边,皱起眉沉思起来。他深深了解许凤和李铁的品质,是非常优秀的同志,决不会干出这种坏事情。这显然是潘林片面轻信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诬陷。想着唉了一声,激动地又在灯上吸着烟斗,重新看起那文件来。魏书记的指示真重要啊!他忍着反感,仔细地推敲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果然发觉了这一连串问题背后有一种危险的东西,而这是比这个事件本身更其重要的,真正值得深思的问题。他想着,看着,不禁点起头来。周明正在看文件,听到窗外小张和谁说了几句话,有人向屋里走来。周明一抬头,想不到是李铁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忙放下文件,一招手说:“噢,是你来了!快坐吧。”
  周明挪一挪坐在炕沿上,倒了一杯水递给李铁。李铁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接,手直抖动,把水也洒出来了。看看周明那慈爱的目光,嘴动了动,咽下一口苦水,他竭力压制着激动的感情说:
  “周政委!”他叫了一句再说不下去了,喉头堵,鼻子酸,越憋越难受,好像受屈的儿子见了母亲,忍不住一腔泪水往外直流。他放下茶杯抱着头,浑身颤动地抽泣起来。好久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明默默不语地望着灯光,明亮的大眼睛闪着烦恼和同情的光芒。
  好一会儿李铁才擦擦眼泪抬起头来,满面悲愤地望着周明,沉痛激昂地说:
  “周政委,给我最危险的战斗任务,不管到哪儿,我宁愿为祖国为党立刻去死!”
  周明沉静地望着他,咳嗽两声说:“哼,这倒是一个省事的办法。我明白,错误是叫人痛心的。可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绝不因为犯错误就失去信心。”
  “政委,我没有错呀!”李铁两手扶着膝盖。
  周明闪着明亮的眼光盯着李铁,沉思了一下说:
  “那就更不对了。一个勇敢的人,不能在任何困难、任何打击面前退却,只有胆小鬼才那样。你哪里也不能去,立刻回区去工作!”
  李铁睁眼看着周明:“不是决定调我走了吗?”
  周明吸着烟斗继续说:“不,县委还要讨论哩。我相信这里边有复杂的斗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就是到处充满着矛盾,省心的地方是没有的。要不,你就去斗争;要不,你就投降,逃跑。”周明吸着烟斗,审视着李铁说:“应该相信,乌云不会永远遮着太阳的。只要你忠心耿耿地为人民服务,丝毫没有玷污自己的党性,慌什么?啊!除非根本对党对自己失去信心。”周明吸口烟,靠在被褥上。
  李铁呼出一口气说:“我相信党,也相信自己,我要求政委重新调查我的问题,作出正确的决定。不然,我就到地委去申诉。”
  周明说“在这一点上你还可以相信我。用不着到地委去,我会弄清楚的。今天我就要听听你的意见。”
  他俩在灯下久久地说着话,周明倾听着李铁诉说区里的一切情况,询问着每个干部的表现。
  夜深了,他俩谈完了话休息了。黑暗中李铁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地向房顶望着,听着周明也不住地翻身。一会儿周明又伏在枕头上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问李铁:“你在想什么,啊?”
  “我想我回去,我应当回去!”李铁坚定地说。
  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走来,有小张说话的声音。一开门小张进来,点上了灯。后边走进一个四十来岁、浓眉小黑胡子的人,正是县委敌工部长兼公安科长王少华。一进屋安详地问道:“老周,身体好些了吧?”回头又向李铁说:“你也来了,正好,我要找你哩。”
  李铁忙下地亲热地拉住王部长的手。周明坐起来向王少华说道:“我的病无所谓,你怎么突然来了?”没等王少华答言,又接着说:“你的信我看了。老王啊,县委内部,要注意团结啊!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注意团结。”
  王少华动着他的小黑胡子说:“团结,也得有原则呀!我不能不找你谈谈了。我建议你召开一次县委会议,咱们把问题摊开来,好好地来争一争。好吧,你先睡,我倒要先和李铁同志谈一下。”又对李铁点点头说:“你要不困的话,先到我那里去一下。”
  正说着潘林走了进来,一见李铁就说:“李铁同志,你来了。”
  李铁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就和王少华走出去了。潘林坐在周明身边,叹了口气:“我又愿意叫你快点恢复工作,又怕你身体不行。”周明拍了他一下说道:“老潘,我好得差不多啦。来,来,你来。”周明是那么快乐,简直不像个有病的人,他下炕端着灯轻轻叫了一声:“小张,小张!”
  张少军进来,见周明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圈,笑眯眯地一眨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在头里端着灯,领着周明、潘林钻进黑屋,再钻进一间铺着厚厚的干草的地下室,把一个小箱子从角落里提出来,放在正当中一张小炕桌上。打开小箱子,原来是一架唱机。周明叼着烟斗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唱片,一面对潘林说道:
  “你呀,老潘同志,你天天愁眉苦脸的,这可不行。在紧张的斗争里得会生活。你的脑袋就像火车挂钩的拳头,攥得紧放不开。来,听听。”
  唱片转动着,地下室里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周明把双手垫在脑后,舒坦地斜躺在被子上,随着音乐哼着。看样子,简直有点陶醉了。潘林依然呆板地坐着,面部毫无表情,像是用铜铸成的。突然他把针头拿开,停住了唱机。周明立刻坐起来笑道:
  “怎么,看你!”
  潘林说道:“还是先谈谈工作吧,我心里放不下了。”
  周明亲切地说道:“老潘同志,这些日子担子叫你担着够辛苦了。你的勤勤恳恳、忠心为党,谁都知道。至于思想方法、观点上的一些问题,总是要不断学习、不断吸取经验教训才能提高的嘛!你说对不对?王少华大概又跟你吵了吧?你还不了解他这个人?霹雳火!”
  潘林心情沉重地说:“这些日子我怕影响你养病,有些事情没有找你商量,可能有错误,希望你帮助我。现在我来跟你研究一下这个可疑的问题。”
  周明问道:“什么问题?”
  潘林道:“我在枣园区跟胡文玉谈了工作。他情绪非常坏,没等说完就走了。前天他到县委来找我,态度突然全变了,说他思想搞通了,做什么工作也没有意见。当时我很欢喜。咱们对他的进步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可是他和我在一起待了两天,说的一些话引起了我的怀疑。”
  周明问道:“他说什么?”
  潘林说道:“他对我讲了很多恭维话,说我作风好、观点正确,反正一大堆好处吧。接着就说,周明同志如何如何不好。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流言蜚语,我也不必讲了,反正是一篇败坏你威信、挑拨咱俩关系的话。他见我没表示反感,就更上来了。他说干部们都想给地委写信,提意见把你调走,拥护我担任县委书记。我听着,也没有表示什么。他要求到枣园区去帮助工作,我同意他去了。老周同志,我认为这不只是反对你个人的问题,这实际上是一种反党行为,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在里面。所以我打算到枣园区去,召集全区干部开个会,来揭发批判胡文玉。”
  周明听到这里,握住潘林的手说道:“好,潘林同志,你真是个好同志!就按你说的办!明天咱们就开县委会,把工作都重新研究一下。”
  李铁跟王少华出来到了另一个院里,进屋坐下。王少华本是县手枪队的创始人,他亲手严格地训练培养了孙刚、李铁他们这一批队员。他当然很了解李铁。为李铁这事,他跟潘林大发脾气,可是因为对情况不太了解,他又不能不忍着气,慢慢地来调查。王少华叫通讯员出去,挪一下油灯,和李铁在炕桌两边对面坐下说:“咱们是亲密的老战友啦。因为你们的问题,我发了两顿脾气,可是我还没有足够的材料可以说服别人。”
  李铁立刻说:“王部长,这我可以详细跟你谈谈。”
  王少华说:“关于你的问题,我们还有时间详谈,现在这不是主要的。我有一定的根据怀疑,你们区是有内奸的。你知道吗?那次发生误会,你们在岳村附近被地区队一连当做敌人打了伏击,并不是据点里出来的情报。”
  李铁一愣问道:“啊,哪里来的?”
  王少华沉思地说:“外边搞的。已经弄出点眉目了,不过还不十分肯定。如果是他,这个奸细真太阴险了。一下杀伤咱们三十多个同志。”
  李铁听了不免一惊,素日看来莫名其妙的一些孤立的现象,好像突然有了关联。他一面沉思着把一些可疑的事件讲了出来。王少华听着在本子上记着,不住地看看李铁的眼睛。谈完了,王少华停了一下,打个舒展,眼睛闪着异常机警的光芒对李铁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们是上当了。你回去跟许凤同志好好研究一下,再搜集些材料给我。”
  李铁答应着,抬头看看窗纸已经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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