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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王

作者:刑卓

   
(一)

  市委组织机关干部下乡扶贫,一年一拨,这拨有我。
  我和文化口的鲁厚生、杨如水分在一个组,杨如水是群艺馆的宣传员,画家;鲁厚生是市图书馆的副馆长,有衔,就任了我们这个组的头儿。
  年轻美丽的杨如水是我这次刚刚相识,而鲁厚生我早就认识,对他的名字则知道得更早。干我们这行的免不了到图书馆转转,碰见过他不少回,交情程度也就是点个头,喉咙里呜噜两声,更多的时候是头也不点,呜噜也不发,对视一下就各行各的事。那人面色很冷,左颊上一道镰片似的青疤更是寒光闪烁,总是心事很重的一副样子,不好交,但人不坏。
  人不坏是他同事对他的评价。他曾有过不很简单的事迹,在我们这座城市中小有传播。“文革”初始,要打碎一个旧世界的红卫兵们没忽略大量藏有封资修黑货的图书馆,想到这里来一番扫荡。这图书馆建造于民国二十二年,两层的砖木楼房。书库在二楼中央,除了十二方透气的孔口便是一扇厚墩墩的铁门,没有窗户。铁门设两道暗锁,钥匙掌握在鲁厚生手里。
  忧心如焚的鲁厚生自知凭自己一把瘦骨头无论如何抵挡不住那滚滚洪流,钥匙可以誓死不交,可造反派的脾气谁都知道,两道铜锁哪拦得住小将们的钢拳铁脚?自己流血牺牲不怕,可肝脑涂地于事何补?眼睁睁瞅着那金山难买银海难换的国财世宝要遭毁于一旦,急得七窍生烟,急中生智,头脑间金光一闪,迸出了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主意。
  这天红小将们杀到之后,发现一张庄严的伟大领袖像牢牢地粘贴在书库的门上,不敢擅动,把鲁厚生找到,勒令他把书库的大门打开。鲁把钥匙摆在掌心,说,要开你们自己去开。小将说,让你开你就开!鲁厚生说,主席像我不敢破坏。小将说,这像是谁贴的?鲁厚生说,热爱主席的革命群众。小将说,你算什么革命群众,牛鬼蛇神的孝子贤孙。鲁厚生灰色的出身已被小将们掌握个清楚,但不管何等身份,热爱领袖总不是错误。小将们像是掉进井里的壮牛,浑身的劲儿不知怎么使。有个小头目恭恭敬敬拭着把主席像往下揭,那纸像是被铁门吸进了骨髓里,不扯烂就休想分离,气得小头目回身劈了鲁厚生一个嘴巴子。鲁厚生将腥苦的鲜血吞进肚里,一朵灿烂的微笑在心头开放。
  小将们肩担五洲风云,有许多的事要忙,对鲁厚生放下一道早晚要收拾你的警告,就奔赴其他战场去了。以后内部分裂,派仗艰辛,焦头烂额的小将们把鲁厚生这道小菜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喝了乡里的接风酒,赴了村里的欢迎宴,鲁组长还没从醉里醒过来,就跟我们告假,说后天是老人的忌日,要到坟上烧把纸去,得离开两天。
  老鲁离村的第二天上午,“大下办”的人来检查人员落点儿情况,见不着鲁厚生,问我们他的去向。我说,人是来了,家里有急事又走了。“大下办”的说,什么急事,这么重要。若说上坟烧纸理由似不够充分,我说,可能是家里老人突然病了。“大下办”的将信将疑,立即揿手机把电波传到鲁厚生的家里。鲁的老婆接的电话,说,老鲁到A县马粪庄下乡去了。“大下办”的说,他家老人不是病了吗,他没回去?老婆说,病了?他二老的骨灰都在家里撂着呢,你们是哪儿的呀,有事到马粪庄去找吧。停了电话,“大下办”的冲我和杨如水说,听着了吧,老鲁到底上哪去了?我和杨如水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大下办”的对老鲁一肚子的意见,我和杨如水更是一脑门子的不满,你想干嘛就干嘛,谁也不拦你,何必撒大谎呢。“大下办”的说,老鲁回来马上让他给我们去电话。不像话!我也不给老鲁上好话,说,这小子是不是会情人去了?杨如水说,八成。“大下办”的气呼呼坐上车走了。
  晚上,我刚躺进被窝,老鲁回来了,一身灰坐,像个刚耍过场的猴儿。
  我告诉他,“大下办”的来了。
  他喔了一声,问,说什么了?
  我说,给你家打电话了。
  他警觉地瞅着我。
  你老婆说你根本没回去!
  鲁厚生脸上的长疤抖动了两下。
  我说,您是我们的领导,您干什么去,我们管不着。这扶贫工作,干也好,不干也罢,我们听您吆喝。可您别拿我们傻小子似的涮着玩儿,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
  鲁厚生木鸡似的怔在了那里。
  十二点了,鲁厚生还没睡,一支接一支地嘬卷烟,污染严重的牙齿在昏暗的灯下闪着黄光。他突然开口问我说,你和小杨是不是觉得我挺不是东西?
  这话说得重,我有些承受不住,但没作解释。
  静默了半支烟的工夫,鲁厚生说,我真的是给老人烧纸去了。
  这话使我大为光火。我斜愣了他一眼,把我的不满表现出来。
  他依然说,我没回家,到坟上去了。
  我说,您夫人说您二老的骨灰在家撂着呢,您到哪个坟上去了?
  他拿下贴近嘴边的烟头,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用火头对了一下,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雾气,说,这个老人不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师傅。他埋在一百里外的抱月山边,他去世三十多年了。
  我不怀疑他此话的真实性,走了这么些天,总是有事去做,幽会情人一类的私事恐怕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可他是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的书生,这是教他哪门手艺的师傅,而且又是如此的情深谊厚。
  这天晚上,鲁厚生以哀婉凄楚的语调向我讲述了他和他师傅的故事。
  我师傅姓楚,叫楚宜成,人称蛐蛐二爷。五十年前,也就是1946年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那时,我的父亲已卧病多年,患的是骨坏死,下不得地,起不得炕。我母亲在我三岁那年就已经去世,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哥哥,他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管。我们家原本是很殷实的富户,明朝徽宗年间祖上做过翰林学士,一辈辈下来,存藏了书籍数千册(卷),并有其他的财产遗留下来。我的父亲自小读史诵经,文化不浅,做过几天国民党县党部的秘书。后来受不得腐败官场的蹂躏,退下来全力以赴地经商。病倒之后,家资被我嗜赌成性的哥蚕食卷荡,除了那几屋子书,一无所有,我们的日子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父亲不得不考虑变卖些祖传的宝贝了,这数千书籍的篇章题目他如数家珍地记在心头,向外出卖一张一页都似割他心头之肉。但那时我年仅七岁,尚无经济能力,父亲需求医治病,我们要吃饭穿衣,不忍痛割爱就无法生活。父亲经过反复掂量,挑选出几册旧书,他亲自注明了价钱,让我到旧书铺去卖,而书铺老板给的价钱不及我们索要的一半,我就摆地摊自己来卖。这些要卖的书籍虽然不是家藏的珍本,但也是有价值的重品,其中有两册蟋蟀古谱,一本是宋代贾似道的《秋壑促织论》,一本是光绪十四年聚珍堂编的《蟋蟀秘谱》,当时城隍庙街一带专有售卖、玩赏蛐蛐的场所,蛐蛐捕养斗的行家和爱好者们在此聚会,我就把书摊摆到了那里。几天过去,书摊前只有人滞留翻阅,并不见真的买主。
  这天楚二爷乘洋车来蛐蛐市场,在我的书摊前站下,把两本蛐蛐谱拈在手中,稍加翻阅就问我价钱,我报了价,他说贵。我说您给个价,他摇摇头要走,我一星期没好好吃过饭了,脸色蜡黄,身体虚飘,再想到煎熬在床的父亲,急得眼泪往下掉,扯住楚二爷的衣裳说大爷您给个价吧。
  楚二爷腿不大麻利,斜立着,问,你哪来的这些书?
  我说,家里藏的。
  楚二爷说,作啥要卖?
  我就把家中苦景说给他听。
  他沉吟了一陈儿,按我说的价钱掏出钱来,把两本蛐蛐谱揣进了杯里。
  这天我切了熏肉买了茶蛋,高高兴兴跑回家来。父亲听我把好消息报告出来,面色灰暗,一声不吭,继尔浊泪纵横,香肉鲜蛋他一口也吃不下去,说,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我再也不敢去卖那些书了,就到热闹街口摆了个擦皮鞋的摊,那年代穿皮鞋的人很少,我年纪又小,没人来找我干活,一天下来常常仍是囊空袋瘪。
  又一个无所收益的日子,街灯黄黄的闪着无精打采的光亮。秋风扫荡着飘零的落叶。伤心疲惫的我蜷缩在街角,瑟瑟地打抖,行人在我面前匆匆而过。这时有一双穿千层底布鞋的脚停在了我的眼前,我却懒得抬头上瞅一眼。那双脚又朝我近了半寸,接着左耳朵就被一只手提溜住了,我顺势站起,一看,是楚二爷。
  楚二爷穿着藏蓝长衫,头上呢子礼帽扣着。挺有派。他说,你咋又跑到这儿来了?
  我说,书我不卖了,那是我爸的命。
  楚二爷说,今天挣了几个子儿?
  我摇了摇头。
  楚二爷说,还没吃饭吧,你等着。就去道边的烧饼摊买过来一掐火烤,说,带回家吃吧。
  我接了火烧,愣了会儿,给二爷鞠了个躬。
  楚二爷说,看你挺机灵的,明天你到我家去一趟,我给你找点儿事。
  我一激动就又给二爷鞠了个躬。
  楚二爷掏出来一张现在到处可见的名片,那时候这东西只有有身份的人才有。楚二爷说,按这上边的地址找我就行了。我嘴里谢谢两字没落音儿,楚二爷拐达拐达地走了。
  回家琢磨了一晚上,没猜出楚二爷要叫我干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就出了家,在街上转到日头高悬,敲开了楚二爷家的红木门。
  楚二爷的宅子很宽阔,青砖高檐的四合院,庭间有花圃树木,在这秋风疯飒的季节,仍见团团绿意。
  客厅里楚二爷手夹一根毛锋长挺的蛐蛐草,拔弄着躺在光滑如镜的八仙桌上的一粒扛豆。只见二爷腕旋指抖,草锋之下的那粒豆子跳动、翻转、正滚反弹(后来才知道,他这是在练芡草动,芡草功是蛐蛐格斗中十分重要的一项,好的功法可以增强蛐蛐的斗性)。二爷玩得专心致志,好半天才抬起头,手中的东西收了,让我在一边的凳上坐。
  二爷说,我给你些事做,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我说,您尽管吩咐。
  二爷说,你会不会逮蛐蛐?
  我说,逮过,那有什么难的。
  二男说,难倒不难,但也得下些功夫。
  我说,什么苦我都吃得了。
  二爷说,那好。以后你就专门给我捉蛐蛐,以质论价。
  我说,行,今儿就可以干。心说,蛐蛐还不有的是。
  二爷说,我要的不是路灯底下的那些蹦的跳的,要江米蛐蛐。
  我说,啥是江米蛐蛐,您得教我。
  二爷说,我先叫你认识认识。
  跟二爷往一间厢房来,进门见四壁矗着一排排的木橱子,橱子上开着一层层小门,有点像现在殡仪馆存骨灰盒的样式。小门上粘着白纸红漆莫名其妙的字儿,什么蟹壳青,老白青,葡萄青,井泥青,什么紫金青,黄麻头,冰浪白,金顶黄亮伞,宝石红牙白,铜头金被紫,芦花尖翅红……不下一百种。
  楚二爷打开一扇小门,取出里面一只暗红瓦罐,放在八仙桌上,叫我把脑袋凑上来。揭开盖,只见一只项宽体阔的蟋蟀六足高撑龙风虎气地立在那里,细看,此虫生就寿星大头,头色漆黑闪亮,银白斗丝细直透顶,乌金翅,白脂肉,双眼圆滚饱满晶莹透澈,腿足苍黄,腿根筋玟清晰,两条长须轻摇慢荡,双尾尖长如针,一副健将模样。
  二爷从草筒中抽出一根芡草,摘了麦秆护套,草锋伸进瓦罐,在那条黑虫尾端轻轻一扫,黑虫迅疾掉转头来,水须翘立,紫牙大张,嘟嘟嘟鸣声大作,好不威风。
  二爷说,看着了吧,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为了让我获得更丰富的感性认识,二爷又开了几扇木门,取下数只瓦罐,让我细观虫形,这些蟋蟀色相五花八门,有红眼赤尾朱砂须,有紫盖黄额梅花翅,有黄头蓝项玉白腿,有烂衣墨牙菊花肚。二爷逐一用芡草试过,有的如老蚕静卧虎视眈眈,有的如强蛇游走,寻敌捕战,但个个鸣声壮伟,扣人心弦。二爷说,听好它们叫唤的声音,捕捉时有这样的唤声才可下手。
  我尽力把二爷说的记在脑里,把看的印在心上。二爷又教我最基本的知识,说,蛐蛐的种类很多,有油葫芦,棺材盖,猴头等等,惟有江米蛐蛐可用,这江米中也有诸多品相,但不管何种品相,都有英雄猛将栋梁之材。雄蛐蛐皆为二尾,三尾为雌,你去捕捉首先要凭鸣叫声辨别种类,进而再凭鸣声分辨优劣,鸣声以洪壮宽亮刚强为佳,再过些时候虫熟翅老也会有“软沙大将”;蛐蛐的习性是昼伏夜出,凌晨一时到四时是捕捉的好时间,这时夜气清凉,蛐蛐最爱鼓翅欢唱,捕蟋当到砖石瓦砾深坑硬土中去寻,不可到农田乡野去找。那里虽然蟋声频繁,却无甚有用之材。藏于浅草细泥者其身必软。另外,好虫一般鸣叫之声短促,间隔时间也长,有时二三十分钟才鸣叫一次,稍见动静就哑口无声,捕者极须耐心……虫到手后,鉴别其优劣还得从头脑眼须牙项翅身背腿脚铃门尾方面看,说详了没用,你这小脑袋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只管照着高、方、阔、厚的捕。楚二爷送我一件细铜丝编织的蛐蛐罩,二十管装虫的竹筒,嘱我携电筒,穿雨靴,带锥刀铁铲,说静候我满载而归。
  事后我才了解了楚二爷的身世情况。他家祖上干的是烧砖烧瓦的营生。南宋时期,丞相贾似道养斗蟋蟀如醉如痴,民间也盛行斗蛩之风,楚二爷的先人们便开始了蛐蛐罐的制作。经过世代摸索,在选土、炼泥、制坯、焙烧、闷盆各个步骤上积累了丰厚的经验,所制之盆形状多样,精致美观,花纹、人物、鸟兽图案丰富多彩,且火力成熟透气性好,敲击时带金属器皿韵味。及至清代乾隆年间,楚家窑被定为御窑,专门为皇室定制各种蟋蟀盆。民国后,楚家窑的产品乇底向民间开放,全国各地来此取盆者络绎不断。
  凭这一技之长,楚家世世代代财源茂盛,置田地,办房产,设银号,开帽店鞋厂,搞得热火朝天,蟋蟀盆自然还是主打项目,烟火不断。楚二爷有个能干的儿子,洋学堂里深造过,掌管经济大业,举重若轻,里里外外捋得顺顺溜溜,年近半百腿脚不很利落的楚二爷就乐个轻闲自在。楚家门庭自然是结识着不少蛐蛐界的行家里手,楚二爷自小身熏耳染于其间,对这项活动兴趣盎然,乐此不疲,是蛐蛐界大名鼎鼎的人物。
  楚二爷养蟋斗蟋,却从不捕蟋,餐风露宿抠泥扒土的事儿不合适他的身份。楚二爷凭眼力凭智慧从蛐蛐贩子手中觅上品——他养蟋的真正兴头在那刀光剑影的格斗场上。
  楚二爷是看我可怜才雇佣我做这事的,其实他直接从蛐蛐贩子那儿提货更简捷更便当。为了重病在床的父亲,为了自己没着没落的生计,我当然是要拿出劲来干的。
  捉蟋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开头真没有意识到,以为此乃雕虫小技一般。我依照楚二谷的嘱咐,披挂齐整,凌晨时分走出城,在出产名蛐的热岗一带的残垣败壁砖头瓦砾边听到了此起彼伏的一片蛐蛐的鸣声,这鸣声个个都像楚二爷叫我听过的江米斗蟋的音响。我贴上前去,听准一处力大声洪的,手电筒的强光下,将一块破砖搬开,见一只二尾蟋蟀稳稳地趴在那里。我悄悄将网罩扣下去,蟋蟀突地跳了出来,落在了我的脚面上,我再用网罩扣捕,它又一下子跳开。我跟踪而上,却见它三蹦两蹦钻进了乱石缝中,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抛砖甩石地翻找,但见一只又一只蛐蛐蹦了出来。我不禁大喜,手忙脚乱地捡大个的捕捉起来。这一晚收获颇丰。
  十八只装着大蛐蛐的竹筒摆到了楚二爷的面前。我喜滋滋地等他大把地往外掏工钱。二爷将竹筒中的蛐蛐分别一一倒在盆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过说,你可真有两下子。
  我听出这不是表扬。
  二爷对这些活虫一一作了指点:这只突出的脑门又扁又宽的是棺材盖;那只生着尖长脸的是猴头儿;这只江米是江米,翅梢凸出一块,俗称“出角”,品位太差;这只项上白毛铺盖,也是下品之虫,不可取;再看这只,牙齿似黄非黄,似红非红,似白非白,一片水光色彩,系无用之虫;这只牙腮短窄,脸形如红面猫,古人早有定论“酒醉猫儿脸,无须费养功”,是十足的弃品;这只肚皮稀松,肉身灰黑,铃门粪门粗大,不堪为用;这只斗丝昏暗麻路凌乱应在淘汰之列……这十八只蛐蛐只有一只勉强可留,但决上不得正堂,可做勾头用。所渭勾头,是用来为骁兵猛将调夹试口的蟋蟀,有点像当今乒乓球队里的陪练运动员,其水平可以比种子选手马虎些。
  楚二爷一番挑剔把我搞得挺丧气。二爷说,这也是门学问,一下子是弄不来的,得慢慢领悟,前面跟你说过,熟悉此道要下些功夫。慢慢摸索着来吧。我说,听您的。二爷说,捕捉蛐蛐要先从辨别鸣叫之声开始,这点学好了才能百里挑一去捉。即使是百里挑一捉到的,也不一定能上品级,还得再作筛选,一秋下来能捕到一员无敌枭将就不算白忙了。眼下,你只管多多去捉,别怕无功,待我细细教你,定有所成。
  按照以质论价的原则,头回二爷给了我五毛钱。二爷说,日后干得出色,工钱绝不封顶,有你挣的。我说,谢师傅。从此我就称二爷为师傅。
  经过昼伏夜出餐风饮露摸爬滚打的几番磨练,我的辨蟋捕蟋的技能很有长进。捕蟋时我不再盲目下手,捕到后也不再青红不辨一古脑拿给师傅,除了从身形色相作基本的鉴选,自己也养了些勾头,认为不错,又拿不很准的蛐蛐就搬出勾头作厮杀的尝度,因此所送秋虫越来越接近师傅的要求,所获酬旁也越来越丰厚。一次在郊外铁路基石下听得一虫鸣声尖急如击金磬,将其捕捉到手,回家细观其形,见是四字长头,黑脸,红钳宝光射目,淡金翅上起紫雾铺红沙,蜂腰龟背,六足白净无瑕,一着芡草,即如怒马陷阵,满盆飞腾,有万夫莫挡之势。为了确证它的品级,我让它与勾头交战,此虫一遇敌手即鼓翅开牙奋勇向前,拼败一只勾头。我见它气力不衰斗性仍旺,就违犯角力场上一蟋不做二斗的大忌,再下一只较为厉害的勾头与它交口。这回斗得有些难分难解,四只钳牙紧夹紧抱,冲、摇、拐、甩滚带翻结成一团(这叫结夹),激战足有半分钟时间,以勾头被拧破牙根须软色暗不能再战而告终。我心中大喜,为这只大将起名叫红沙玉紫,使其大休后送到师傅那里。
  师傅接了这只红沙玉紫,在放大镜下一番鉴别后,说了句,还不错。今天我所得报酬,两块银元,是捕蟋以来最高的收荻。捏着银元,我心中充满自豪,一个学龄儿童,能在一夜之间挣到如此高薪,实在伟大,要知道这两块银元能解决我父子两人整月的开销。我自豪,是因为这头红沙王紫物有所值,高酬入囊,没有丝毫受之有愧的感觉。想着师傅能从我手中得此大将的喜悦心情,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为了显摆显摆自己的功旁,我说,这头蛐蛐有力得很呀,一跳老远,捉它时好费了些力气。师傅没言声,一副淡漠如常的样子。
  我又说,这家伙咬起来真不含糊,跟一只大红头一只大黑头掐了足有一分钟,几十夹子,凶得很呢。
  师傅仍不做认可的回应,对奇才红沙玉紫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我有点受不得这样的冷漠,继续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今年我还得再给师傅您捕上一头这样的大将。
  师傅微微地笑了一笑,说,去,从橱里给我搬一只罐来。
  我说,作甚?
  师傅说,开开斗口,叫你看一看。
   
(二)

  我一听高兴异常,说,取哪头?
  师傅说,随便吧。
  我个头矮,就开了下层标着菊花头字样的一扇门,抱出一只镌图瓦盆,放到桌上。掀盖观看,其身材不及红沙玉紫魁梧。师傅又吩咐我端来斗格,红沙玉紫、菊花头双双落盆,闸门开启,红沙玉紫见到对方即起翅狂鸣,声若洪钟,再看那菊花头不紧不慢,稳立不动,像是被对方赳赳气势吓住了。红沙玉紫挥刀抢攻,两只大牙犹如两柄大斧,此刻菊花头也是一抖黑身,出钳迎战,重重一口,竟将红沙玉紫腾空举起,继尔狠狠一丢,红沙玉紫滚个白肚,起身后,仓皇奔逃,以芡草数次拂拨,不存斗志。菊花头稳定乾坤。
  这场格斗了结得如此迅速,令我咋舌,也令我困惑。我说,红沙玉紫不至于这么软呀,跟两只勾头连斗,枪来剑往,激烈非常,到这儿怎么一夹即败呢?师傅道,斗蛩如斗拳,两个拳手若势均力敌,场面自然精彩,如一方强大,另方则不堪一击。蛐蛐优秀与否,不能单凭角斗时间长短、回合多少判定,力敌千钧者方为良材大将。我恍然大悟。师傅说,这头蛐蛐红沙紫色,若配一副白牙定勇锐难挡,可惜生一双红牙,档次就差了半格。我不由自羞自惭,对师傅更加佩服。
  暂短凉秋一纵即逝。这期间我在师傅那学到了捕养蛐蛐的初步技能,决心还要跟随师傅把这项活动继续下去。在盼着下一个秋季到来的时候,我酝存了许久的上学读书的心思很激烈地活动起来。用师傅给我的工钱只够全家半年的开销,师傅就预支了一笔工钱给我,使我能安心读书并承担起奉养父亲的义务。由于我五岁时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了读书诵诗的学习,正式送入学堂后,功课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觉吃力。我便抽空研读家里收藏的几本蛐蛐谱,其中写得很好的有明人袁宏道著的《促织志》,清人朱从延的《旺孙鉴》,这些书本知识为我下一期捕捉活动奠定下一定的基础。不久,一个金灿灿的秋天如期来到。
  处暑前后的捕蟋时机我紧紧地把握着,学校假期过后,我仍不放松;白天读书,夜间出征,力争为师傅多做些贡献为自己多攒些收入。牢记着师傅的教导,结合着书本的经验,努力在突践中摸索,我的捕捉成绩比头年有了很大的提高。第三年,我捕到的一只天蓝青勇逞疆场,要不是后来天津卫杀来个凶神黑尖翅,说不定它就是当年津门一带的武状元。及到第四个年头,我的蛐蛐经已念得相当纯熟,有时候也可以跟师傅小作论辩了,先后捕到了几头大将,角斗场上为师傅增添不少颜色。师傅对我是赞赏有加,每得一回胜利,都有一份重奖给我,师傅参加的蛐蛐界争斗战大都是友谊赛,给我的奖金是师傅自己掏腰包的。
  又过了一年,推翻了旧政权的新政府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父亲做过几天国民党县党部的秘书,我们被赶出了祖辈传下来的三合院。那三合院的五间屋,有四间满装着各类图书。重病在床的父亲把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血肉相系的是那些历经风尘的书籍。此时父亲已气若游丝。
  我的师傅来到了。那个时候没有谁敢跟“反革命”接近,师傅是看我痛不欲生的样子,就冒险到我家来了。父亲拉着师傅的手,说,我们这家子多亏了二爷您的照应,要不也过不到今天了。厚生在家总念您的好,我这辈子算是有福气,遇上了您这么个好人。父亲喘了喘气:我没几天活头了,可厚生这孩子还小哇,往后就托您照应了。父亲歇了歇劲儿继续说,我这辈子没剩下什么财产,孩子吃喝拉撒睡全都得由您包带了,就当您自个养了这么个孩子,厚生长大了再好好孝敬您。师傅说,您尽管放心,厚生这孩子我喜欢,我在哪儿就把他带在哪儿。父亲说,孩子我是放心了,再有撂不下的就是那些书了。这是十几辈人的心血呀,丢在我的手里了。师傅说,这事儿厚生跟我说了,那些书也没怎么着,都并进图书馆里了。父亲说,前人的书就是留给后世人看的,按说在哪存着都一样,可就怕人家不把它当宝贝,随意糟蹋了呀。师傅说,图书馆的条件也不错的。父亲眼睛张得好大,说,政府要是真能重视文化,我死也瞑目了。父亲又长长地歇了一阵对我说,厚生啊,往后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听师傅的话,等你长大了,好好去看管咱家那些书,爸不能亲手私传给你,可也不能在咱手上毁了啊。师傅说,厚生听见了吗?我点点头说,记住了。
  父亲死了。从此,我成了师傅家中的一员。师傅家很清静,他曾经有过妻子,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婚后,师傅操忙经济业务,耐不得寂寞的夫人跟个药材店的老板明来暗去的好上了,师傅发现了情况,把她逐出了家门。一个儿子跟着他,很成气候,家中的几处产业由那儿子经营,尤其乡下那座很有些规模的瓦盆工厂扯着他大部分的精力,旷阔的宅院中就常常只有我和师傅相伴。
  师傅家境富足,衣食不愁,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可年纪尚小,没什么报答的办法,只是发奋读书,待日后长了出息再回报师傅的恩爱之情。师傅仍然视养斗蟋蟀为平生最大乐趣,凉秋一到,就抖擞出百倍的精神,这时我也就慢怠了毛本,到大自然中野上一季。
  然而,蛐蛐市场的景象同其他玩乐行业一样日见萧条,许多热衷于此的人们悄然离去,再后来七零八落的蛐蛐界索性窗封门闭。虽然蛐蛐们依然在田野引吭高唱,依然窄路相逢就来一场狂拼血斗,而人们却不再对它们去作理会了。师傅家那座焙烧了八百年蛐蛐盆的窑厂也改弦更张,烧起贮水的大缸来了。
  师傅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但却没有中止养蟋这一活动,家里一只只瓦盆中仍雄踞着青黑红紫的将将英才,它们昂扬的欢叫将苍凉之秋点染出几分辉煌。
  日子像扔在篓中的废纸,皱巴巴静悄悄地挪蹭过去。在我上了高中的头一年,师傅家的祸事接连而来。师傅的儿子,我的大哥,因不满意国家对私有资产的改造,说了一些牢骚话,就被打翻在地,后来在劳改中从高大的窑顶跌了下来,命丧黄泉。师傅悲痛欲绝,一时昏迷了心智,竟奔走呼号地要为儿子讨个公道,言多有失,他自己也被正在兴起的反右运动逮个正着,鞋厂帽店连同这处老宅一律充公,他被扫地出门,扫进了寡妇桥边的一座矮屋间。
  师傅陡然老了十岁。师傅买了一瓶安眠药藏在枕下,深秋之夜,师傅躺在床上,看看昏黄的灯盏,看看灯下的我,呆滞的目光里布满了凄凉。突然一道来风推开了虚掩的窗,窗外,一只雄壮的蟋蟀正鼓足生命的全力振翅歌唱。那奋勇不屈至死不渝的精神在歌声中飞扬,师傅震动了一下,闭阖双眼,全身贯注聆听着窗外的音响,慢慢地,他开启了双睑,眼里闪动出一束火焰。
  生计问题严重地困扰着我们。师傅四处去求工作,年近花甲的人了,又背着坏分子的帽子,谁理睬他?每见到他跛着腿脚神色黯然一无所获地归来,我的神经就像被尖刀挑了似的痛,我不能再拖累师傅了,我要休学,去找事做。
  师傅说,你记着你父亲对你说的话么?
  我当然记得。
  师傅说,不读书能长出息么?
  我说,吃饭更是要紧的呀,您不能总这么奔波。
  师傅说,傻小子,师傅还能没有办法?去,把咱们那箱东西搬出来。
  师傅说的那箱东西是我们在被撵出家门的时候带出来的,里面装的是师傅心爱的蛐蛐罐。以往,曾有数以千计的蛐蛐罐在师傅的手下出世,他也曾拥有过上百只精品,而今,之竭力抢救出的形态各异的二十几只瓦盆,结晶着师傅一生的心血。师傅将这盆盆罐罐一只只用细布擦拭了,深情地端详着它们。师傅说,很久以前,人们饲养蛐蛐用的是光洁的瓷盆,瓷盆美观漂亮,可透气性不好,蛐蛐怕光,在盖儿上开透气孔会射进光亮。就改用瓦盆,别看一只瓦盆,用起来也有很多的并究,刚从窑中出来的新盆带有余火之气,有大量碱性,最好在井泥中浸泡半年使用,或是用绿茶、甘草、新鲜淡竹叶加水,同虫盆共入锅中烧煮一小时去除火气;若使用“九制虫盆法”效果更佳,用一两白醋注于小酒杯中,特酒杯放入虫盆,加盖静置至杯内白醋挥发干净,取出小杯,把虫盆放入净水锅中烧煮半小时,再分别准备绿茶水甘草水各一锅,先把虫盆放入甘草水中沸煮十分钟,再放入茶水沸煮同样时间,反复九次,可尽去火气碱气;古时候使用蛐蛐盆要分等级,宋朝末年时,盆底有翡翠官主字的为帝王所属,陶翠官主力一二三品大官所用,秋闲官主是小官们的玩物,平民百姓则使用三寿盆……
  说起蛐蛐盆,师傅的话就多了起来,眼睛里也放出异样的光彩,这些虎头形,馒头形,竹节形,南瓜形,香炉形,有足或无足,有角或无角,有纹或无纹的虫盆在师傅心里放射的奇光异彩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这些是他难分难舍的精神寄托啊。
  师傅将一只只盆罐把玩良久,最后拣出一只白泥盆,对我说,明儿你去把它卖了,也许还能卖个好价钱。
  我惊呆了,说,那怎么行,这蛐蛐盆是您的宝贝呀。
  师傅说,啥宝贝,真正的宝贝是学问呀。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嘛,你得把书念下去呀。
  我垂下头不作声。
  师傅说,你爹的话你得牢记着,不上学咋能长出息呢。蛐蛐盆是人制出来的,只要人在,有本事,啥宝贝都顶不了。这只蛐蛐盆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你把它送到徐爷那儿,让他结个价,那阵子他看上了这只盆,跟我讨要了好几回,就给了他吧。
  第二天,我抱着这只白泥盆按照师傅的指点来到徐爷家。
  徐爷说,日子不好过呀。给你三十块钱吧。
  我又把盆抱了回来。师傅说,徐爷讲的是实话,日子大不如以前了,这盆他喜欢,三十就三十吧。
  我就再去徐爷家,撂了盆,收了钱。徐爷说,再有还拿来。
  一只古传珍盆的钱只够我们省吃俭用一个月。
  没得用了就再卖一只。卖一只师傅脸上就添几道褶玟,眼里就增几缕云翳。卖一只我的神经就剧发一阵搐痛,心上就刻下一道血痕。二十六只瓦盆卖光,到了我高中毕业的时期。
  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文科大学,所以跑得那么远,是因为那所学校有图书馆系。
  我的健康在长期的困苦劳读中受到损害,肺部生病,咳嗽、咯血。但总算蒙混过体检一关。师傅为我高兴,也为我忧伤,没有好的身体怎能够坚持下这漫长的学习生涯?师傅取出了最后一只瓦盆,这是他老人家珍藏的至宝。此盆制作于元初,变窑产品,大铜鼓形状,壁厚15厘米,20厘米圆周,20厘米高长。青白泥质,大沿边盖,盆盖与盆底由一朵梅花一分为二,盆外围四周刻的是一个古装孩童在泥地中捕捉一只蟋蟀,面露惊喜之状,然后将虫赠给蛐蛐爱好者,画面以市井茶肆为背景,衬托出盛世稳和的局面,受赠者的喜悦和旁观者的赞赏神情栩栩如生。接下来是蛐蛐会斗场面,十余人的观赛面容各不相同,有紧张,有兴奋,有欣喜,有全神贯注,穿衣戴帽反映着三教九流的身份。再下来是虫主将蟋蟀元可奈何呈交官府的情形,背景是花园假山,奇花异草,书斋中高官正坐;最后是高官进贡皇朝,手捧蛐蛐盆虔诚跪献,皇室宫殿画栋雕梁,旁立太监,帝王微笑,精妙绝伦。翻看盆底,见有“御窑”腰圆印章。师傅说,此盆是从宫中流回民间的,不知经过几家帝王的爱抚。师傅本来打算用它来装收自己的骨灰的,现在拿出来要做我赴学的盘缠。
  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师傅的心宝拿出去卖了。师傅变了脸色,说,你还上不上学了,还看不看管你家的书了?我说,不上了,不管了!
  师傅叹了口气,抱起大盆,摇晃著身子出n去了。傍黑的时候,师傅走了回来,大盆卖掉了,在这饥荒之年,大家食不果腹,没人出价,就卖给了国家的文物商店,只换回四十块钱。在我上路的那天,师傅把这四十块钱塞进我的行囊,我说,师傅您……就泪如雨下。
  为了支持我的学业,加强我的营养,师傅干起了修鞋的行当。他以前做过鞋厂的营生,有一些做鞋的经验,但师傅毕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每天清晨,他背着木箱行进到图书馆的门前,在那片空地上摆起摊,无论酷暑严寒,人们总看到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那里,布满阴云的眼睛迷茫地望向远方,他的手皱裂了,头上铺满雪霜。
  在校读书的我时常收到师傅寄来的零用钱和营养品,这令我十分不安。为了节省费用,寒暑两假我不返家园,同时想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这年暑假后期在秦淮河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处隐秘的蛐蛐斗场,深入进去,知道这是顽强的蛐蛐爱好者们自己保留的一块领地,里面有蛐蛐的买卖。我高兴极了,马上开始了不辞旁苦的行动,多年的经验使我马到成功。起初,把捕到的好货出手卖掉,换回块儿八毛,那时候块儿八毛就是两天的饭钱。再往后,我勇敢地投入到与人赌斗的行列,赢多输少,收入大幅度增加。同时,我的野心也开始出现,我要攒足钱,把师傅的那只宝贝买回来,哪怕是出十倍的价钱!我奔窜于有好蟋蟀生存的荒郊僻岭,像是个野人。有造诣的捕蟋人求精不求多,而一只真正上档次的好蟋蟀也许十天八天难得一头。“大三”那年的秋季,我获得一头长衣督銮(此虫翅形上下长方,紧包至尾端,身体柔软,牙锋坚硬)。因已临近开学,便砍价售卖,被一行家以二十元买去,后听说此虫大战秦淮滩,所向披靡。
  四年的大学生涯很难过去,毕业时学校要把我这高材生留校使用,留在这所历史名城是许多同学奋力而不可实现的愿望,而我坚持要求回家乡去,那里有我朝思暮想的师傅。于是信函往返,与家乡的图书馆进行朕系,几经周折得以遂愿,我匆匆奔往家园。
  在那间低矮的小屋中我见到了昼思夜想的师傅,师傅枯缩得如一片离根的菜叶。我回来了,可以挣钱美活师傅了,师傅再也不必东奔西忙了,可以歇下那疲备已极的身子了。
  师傅累了,他真的走不动路了,我回来了,他倒下了。
  此时,正是蟋蟀长鸣的季节,我到田野里捉来了二十几只斗蟋养在粗糙的瓦罐里,摆放在师傅的周围,让它们铃样的歌声给师傅送一点乐趣。
  在蛐蛐们美丽的欢鸣中师傅度过了漫长的一冬,当温暖的春风吹来的时候师傅的生命到了尽头。临终前,他对我说,师傅把你等回来了,要不是等你,师傅早活不到今天了。你出息了,师傅也放心了,往后有空要常去看师傅呀。
  师傅葬在了他的老家抱月山下,3月28日是他的忌日,每年这个日子我都去看他。
  鲁厚生讲到这里,摘下眼镜,慢慢地用衣角擦着,他颊上那块香蕉样的长疤微微地放着紫光。此时我睡意全无,起坐在床上,燃了一支烟同他默默地对抽。浓浓的烟雾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矫小的身影在黑暗的草丛石岗孤寂地闪动,我想他脸上的那块疤痕是在那捕捉蟋蟀的日子里留下的吧。
  后来,我在与他一次对饮中得知,那伤疤是五年前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他爬到图书馆漏水的楼顶铺遮油布,不慎滑跌下来,被树枝割的,好在身体其他部位没有大伤。我说,咱市的图书馆也太寒酸,三十年代的产物,那时候可能还算壮观,现在简直像个鸽子窝。厚生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呀,这些年,起了多少高楼大厦呀,可图书馆仍是六十年一贯制。刮风进风,下雨漏雨,里面存着那么些珍本善本,总处在这潮湿明暗中,虫蛀、发霉,再这么下去,不得了呀。我说,图书馆是一座城市的文明象征,再说,咱这城市人比六十年前增长了十倍,还那么小一块地方,人挤人的,哪家个知识殿堂。厚生说,里面的明火暗线也都老化了,真担心哪天会着了火。我说,向上头建议建议盖座新的吧。厚生一脸苦相,建议过几百回了,不顶用呀。我悦,你不是政协委员嘛,说话能不受重视?厚生说,我连任两届了,开了五次全会了,提案也写了五回,上头说是没有钱。我说,盖别的楼堂馆所就有钱?亲自找市长呀,这不是小事儿。厚生又是苦笑:哪见得着呀,我到市府大楼跑过五六次想找市长当面谈谈,领导忙啊。有一回开政协会,市长作报告,我想等会开完拦住市长,可人家没等会散就离开了,我追出去,小轿车早溜烟儿了。
  我说,那就这么着了?
  厚生一脸的痛楚:不这么着又怎么着?
   
(三)

  马粪庄村委会是个廉明的领导班子,干部们急着带领村民往富裕路上奔。
  此地四面环山,盛产山楂果。然而交通十分不畅,每年果子下来,运出去便要颠烂大半,于是,村里自前年就筹备建个红果罐头厂。村民们以入股形式积资,建起了厂房,主要设备也拉了进来,眼下就差瓶儿钱、糖钱了,四十万只玻璃瓶的合同早跟人家订好,可原先乡里答应帮着解决的十万块钱落实不了了,乡里要上化肥厂,资金缺口也大着呢……
  村干部急得横蹦,一天三趟来找我们讨辙,说你们是上头人,招儿多,帮著给找点款,搞得我们文化口的几个穷僧抓耳挠腮的。鲁厚生说,这事儿不管不好,在人家这儿吃住得一年呢。先考察考察他们的项目,看技术力量设备情况怎么样,本地山楂果产量质量没问题,技术、设备要是行,再打探打探销路,销路若有保证,投入能很快就收回来,钱不是不可以搞。
  考察结果很快出来了,罐头厂引进的设备先进,聘请的技术人呗经验丰富,村长马路的一个战友在天津食品公司负点责,只要质量合格,马粪庄的这点产品悉数吃进。
  此项目十拿九稳。鲁厚生说,我们帮着凑凑,最多七八个月也就收回来了,我家有三万块可以拿出来。
  我说,我也有两万存款,可那是留给两个双生子上大学用的。
  厚生说,不是明年才考嘛,误不了。小杨,你呢?
  老乡有困难,小杨着的急比谁也不小,可这拿钱的事儿她作不了主,就给丈夫去电话,说这边有急事,那准备买房的五万块钱先借过来用一用。丈夫说这资明年开春就得集。杨如水说,等不到明年春天就能还了。丈夫说,在银行存着死期,不到期就取会少了利息。杨如水说,这边也给利息;主要是我在这儿扶贫,你得支持支持。丈夫说那你就回来取吧。
  杨如水就返家一趟,回来把五万钞票交给鲁厚生的时候手还有点哆嗦。厚生说,别怕,没不了你的,拿不回来你朝我老鲁说。我说,真要是没喽,榨了你这把骨头也没有。鲁厚生说,甭把我老鲁说得这么不值钱,我卖腰子卖肾,十万八万也还卖得出来。
  马路接了这十万块,感激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说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的八路军。
  罐头厂的开工准备马不停蹄地进行着,万事俱备,只欠秋风,待秋风吹起,满山满树的山楂果红彤彤的一放彩,罐头厂的大机器就轰轰隆隆地响起来,硬扎扎的票子就哗哗啦啦地流进来。此时马粪庄的山山岗岗洋溢着丰收在望的喜悦。
  然而,暗藏杀机的老天爷不管你梦做得多么香,翻脸就在一瞬间,一场掀山覆地的泥石流,如虎军出穴,呼啸狰狞,一夜之间将宁静的山庄搅荡得鬼哭狼嚎,百间民宅梁倒砖塌,百亩果林一片狼藉,罐头厂的大机器也被埋在了泥石里。自然之力凶暴残忍,软弱的人们无法抗拒。
  重建家园的工作艰难地进行,衣食问题住宿问题求助于政府的帮助,工厂没有了,果实没有了,几十万钞票泡在了汤里,昔日绚丽多姿的憧憬灰飞烟灭。鲁厚生脸上的黄疤一阵儿一阵儿地涨紫。
  杨如水白净的小脸涂了一层黄腊。
  我的脑袋里填满了泥沙,沉得不像是白己的了。
  铅云在上空翻卷,哀愁在地下沸腾。马路见了我们,脑袋耷拉着,眼皮也不往上抬,什么话也没有了。
  杨如水没敢把这残酷的事实报告给她的丈夫,整天不是瞅着老鲁发呆,就是簌嗒簌嗒掉眼泪儿。明年我的一双儿女要上大学,由于比别人家多一口人的开销,就只攒下那两万块钱,让泥石流一锅烩了。麻烦!
  村里民舍的建设总算完成,初秋的山风打得消闲下来的我们倍感寒凉。杨如水的眼泪已流淌成河,一天深夜,她竟然跑出宿舍游荡到了熊头山的悬崖旁。老鲁深沉地安慰她说,那点账记在我的身上,误不了你资集买房。老鲁说过这话的当天就没了踪影,失了去向。
  杨如水的脸色依然蜡黄。鲁组长好心一片,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说,老鲁是回去筹钱了?他的家底也抖了个精光,哪筹去?——突然想到了卖腰子的戏话。
  给老鲁家打了个电话,人没有回去。
  我和杨如水紧张了。找到了熊头山的悬崖上,又找到断腰洞的洞底下。鲁厚生在星光下默坐着,像一座石像。
  我说,组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老鲁眼珠子动动,没说话。
  我说,回去吧,别凉着。
  老鲁摆摆手让我们在他身边坐下,朝前方指了指;除了一块岩石我啥也没看见。
  我正要劝老鲁别再这样发呓怔,忽听到一串居居居的蟋叫声自岩石下发放出来。老鲁的精神一抖,探头伸耳,待蟋鸣寂灭,他抬起头,说,准了,准了。
  老鲁慢慢地起了身,腿似有些僵硬,一时竟拉不开步子。我扶了他一把,心里产生些不愉快的想法。你老鲁蔫不拉唧地跑这儿寻消遣来了,让我们神经兮兮地一通好找,啥时候呀还有这心思。
  杨如水也把一张冷脸甩给老鲁,掉头要走。老鲁说,回来。
  小杨滞下步子,老曾指指蟋蟀鸣叫处说,你们听到了?
  我俩谁也没接茬。
  老鲁走动了两步,回过身来神色凝重地说,咱们那十万块钱就得在它们身上找了。
  我不甚明白,杨如水更是大惑不解。
  老鲁说,走,回去说。
  回来就郑重其事地开了个小组会。
  老鲁说,十月中旬有全国性的蟋蟀大奖赛在上海举行,香港老板赞助,冠军奖十五万元。
  我一听兴奋不已,杨如水则仍是一脸苦霜,很费解地端望老鲁,像是看一张外星人画的星象图。
  老鲁说,别的出路没有,胜败在此一役。
  我说,几成把握?
  老鲁说,得看下来的运气。
  他分析形势说,我们北方的蛐蛐虫色干,牙口硬,身强体壮,这是因为北方土质含钙程度高,北方虫既经受了越冬的严寒,又经历了酷热的考验,从全国而言,我们这地区的蟋蟀有甲天下之称。第二,我自小捕养蟋蟀,受到过名师传带,经验不弱。第三,这两天我四处踏寻,已有一只上将级蛐蛐在掌握之中,昨晚你们已经听到了。下来还要继续寻觅,要找元帅、找虫王,要拿出干劲,但愿我们能有好运。
  我说,元帅、虫王哪个级别高?
  老鲁说,当然是虫王。天下无敌者才可称王。
  我说,那就捕虫王。
  老鲁说,谈何容易。我们这儿虽然占有地利,但全国各地都有不凡之虫,山东宁津、浙江杭州、上海西郊、南京东北角等都曾有虫王出现,当然捕到有王气之虫未必就能称王,饲养调理的功夫也必须到家,有丝毫的差池都会影响成功。
  我说,虫王、元帅我们奋力去捉,寻到的那员上将也得赶紧把它收笼啊,轻易放过岂不可惜。
  老鲁说,一员上将之材有时踏破铁鞋也难得,哪有放过的道理,只是还不到捕捉的时日。蛐蛐是天然微小之物,需要得到自然界阳光、雨露、温湿气息的滋养,这些在盆中是不易得到的,等它在自然界中养足元气再捉来才好。现在立秋节刚过,要再过十几天到处暑时捕捉最佳。这期间我们要有专人到那将材栖身处巡视监管,不能让闲人破坏了它的生存环境。这个任务交给小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接下来,老鲁细钿向我作交待。说,你回城去,到北河沿蟋蟀市场买瓦盆三十只,尼龙蟋蟀罩三个,到中药铺买牛膝、甘草、制首乌、旱莲草,炒五加皮、猴姜、川续断各50克(老鲁边说边写),再去天秀池公园想办法采5斤鲜荷叶,遇麻烦可找公园赵主任通融,说我要,无论如何得完成任务,明天一早就走,快去快回。
  分派完我们的事情,老鲁整理自己出征的行囊,水瓶、手电、饼干,风油精,棉大衣。临近午夜,起身上路,我送他出门,担心他已近花甲的年龄吃不消山中的风寒,但也找不出温暖的话来,在此危难之即,只能听凭他糟践这把老骨头了,别人谁替代得了呢!
  老鲁走了,像奔赴秋风沙场的决战,一脸的肃穆庄严。
  在家乱了两天,事情按老鲁的吩咐统统办完,载重而归。见老鲁在山里找虫归来,累得身摇腿晃,只见他捉了些三只尾巴的雌蟋蟀,宝贝似的养起来,说是日后给斗蟋配对用,问他有没有佳品斗蟋寻到,他直摇头,说准备一下继续出征。他让我将小杨找来,向她交待如何将三尾们侍候好;吩咐我在蟋蟀盆中逐一注入半碗掺水米醋,说等几天再用绿茶水煮,并亲自动手制作荷叶露。老鲁在锅中注水,放上蒸笼,蒸笼上铺厚厚一层荷叶,再在蒸笼上扣上脸盆,沿盆口一圈放几只碗,旺火将水烧开,锅内蒸汽在脸盆内壁凝聚成水,倒流出来,接在碗中,然后用瓶装了,密封好,说,这是蟋蟀们的早秋食用水。接下来,又用砂锅把我买的几味中药煎了,也用瓶封装,说,喝的,洗的齐了;老鲁又去捕来一条大蜈蚣,在瓦片上焙干碾烂,到镇中药店买回雄黄、巴豆、麝香研成粉末,和蜈蚣粉掺了,再串村走户弄来几只孩子们抄子玩的陈年杏仁,把杏仁儿磨去一角,里面填了药末,用蜡封好。老鲁说这是治疗蛇咬的良药,前天在野地探查,有一条大蛇吐着信子猛然出现在脚边,幸亏躲得及时,不然……我和小杨惊得目瞪口呆。
  这次出征,老鲁带我同行,近旁搜索过了,要往远处走。小杨也要跟着,说那只上将蛐蛐的藏身之处人迹罕至,用不着再去监视。老鲁说家里得有人照料三尾们,按时给它们供食喂水。我有疑问说,为这么几只老母子占用整个劳力,不如也让他们在野地里养着,晚些时候再逮。老鲁说,三尾早捕,可捕到刚脱壳的元雌,它们在野土中尚未交配,在盆中一旦需要则可快速贴铃,养好蟋蟀雄雌交配很是重要,这里面讲究不少,以后慢慢给你讲,现在当务之急是觅到上好品种,没有好材料,说啥也没用。
  在外餐风露宿摸爬滚打了两天,方圆二十里都勘察到了,费尽心机只听准了五六只可做勾头的校级军官——勾头也非随意可取,亦是百里挑一之虫。接下来,我们向更远处奔行,老鲁毕竟是快六十的人了,几天下来显得气力不支,我心疼他,劝他回去歇些日子再出来,老鲁拿卫生球眼珠瞅我,我就不敢再说,小杨那套房子,我两个孩子的前程都在他身上背着呢,可为这也不能把命玩进去呀。老鲁不玩命,小杨那儿还有条命搭拉着呢,五万块够勒人的了。
  又颠出十几里,饿了到零星蜗居在深山里的老乡家买些吃的,渴了倒不要紧,山泉溪涧不缺乏,白天有时在老乡家睡上三五个小时,夜里是绝对满负荷。我大大品尝了捉蟋之苦,尤其捕捉上品名虫,这些家伙皆隐伏在蟋蟀密度极小的地方,且异常狡猾,叫声快捷短促,(好虫每次急鸣总是单数,三声、五声、七声)稍觉动静马上就销声匿迹。这时捉虫者必须定下心神,原地或立或坐静候其鸣声的再次出现,一旦再闻其声,立即轻快无声小步趋近,如此反复地斗智慧斗耐性,才能认准目标有所收获。经过七天七夜的奋斗,我们终于认准了两只好虫的穴位,标记下途程路线,回来略作休整。
  小杨在家已经等得心急火燎,见我们安全回归如释重负,看到我们尤其是老鲁那被荆条棘藜割得到处是伤的身体,眼泪劈劈啪啪往下掉,老鲁说,快去做些好吃的来,吃了赴紧歇息,明天还得走。
  往后又有三次栉风沐雨的出动,就到了处暑时节,保存在野外的蟋蟀该捕捉入盆了。这回小杨也跟上,三人携了器械,清晨出发,去收拾那些早在我们猎眼之下毫无所觉仍在自鸣得意的小家伙。
  捕捉也是一门艺术,一门学问。对那些暴露明确的洞穴,先铲净周边的杂物,然后浇水淹灌或用铁铲洞底掀翻,蟋蟀蹦出后,用网罩捕获,装进特制的竹筒里。遇到匿藏在岩隙石缝里的,老鲁也自有办法,出来时,我们准备了几根两头锯通的大竹筒,此时嚼几口生苹果置于筒中,然后将竹筒放在蟋蟀身旁,嗅到香味的蟋蟀晚间便出来觅食,身入良穴,乐不思蜀,到时候来人捂住竹筒两头,即可将其捉拿归案了。用此方法我们擒拿住不少狡猾之徒。
  在涧溪国一片叶似手掌,藤长刺厉密不透风的植物从中老鲁听到一个十分出众的虫鸣声,大体位置测准,人却难以迈进,而这只蟋蟀绝对上了等级,不可放弃。老鲁便命我和小杨回村去背来一捆麦秸一把铁耙两只脸盆和几张塑料布,他脚踏长筒雨靴,进入藤丛,拨开几处草窝,将麦秸分置其间,然后围绕这丛藤蔓,用脸盆舀溪水由外向内接连泼浇,直至藤蔓底下的泥土湿透水汁浸淌。再用鞅耙由外至内慢慢除去藤蔓,最后只剩那些麦秸,用塑料布将麦秸围住,再一把一把除去麦草。当麦秸除尽,见地上群虫乱蹿,将斗蟋一一捉净,只等回家将那必定在网的好虫区别出来,而且说不定还会另有骁勇在其中呢。
  三天的捉捕工作结束,所获还算满意。能够入围的上品虫暂选出五只,能否最后成材还得往下走着瞧。用药水煮过、用筛去杂质的蚯蚓粪拌上茯苓粉搅了糯米汤和成泥团垫了底的蛐蛐盆已经晒好晾干,河边拾来的小贝壳经过粗略打磨作水盂,切割齐整磨去锋边的破璃片权作饭板。鲁厚生的话,什么条件打干什么仗,能凑和的就凑和着了,而有些事是万万不可凑和的。老鲁率领我们用敞口容器把中药汤搅得旋转,将蟋蟀放入虫罩,虫、罩一起浸入水中一两秒钟,给每一只蟋蟀做了洗浴;用煮熟去壳的绿豆拌了青菜叶末喂给蟋蟀,使它们排出泥水巽便,做了一次“清肠”;老鲁还挺费心机地捕了一只活老鼠,取其须,胶在一根竹签上,用煨浓的金毛狗肾汤泡过,再将须部放入破开的肥大人参中间,经此处理的芡草在来日开斗时点在蛐蛐的牙上能止痛去庠振奋精神。
  老鲁像照料亲老子似地侍候着这些虫爷爷,原本一天两包烟的他瘾得死去活来也不摸一支,我也被逼着早在捕捉工作前停了品尝尼古丁——蟋蟀们怕烟气,焦黄的手指头也得洗了又洗。看着老鲁这老练精到的手段,小杨的眉头有所舒展,宽阳台大客厅的房子好像已瓢瓢忽忽地矗在了眼前,老鲁则没有丝毫的松快,一副任重道远的样子。
  还要熬一个来月才能将这些小黑虫送上战场夺取我们已经损失惨重的人民市。这期间事情多得让人手忙脚乱,单喂食一项,大豆、米粥粒、鸡蛋白、绿叶菜、胡梦卜、生苹果、生芝麻、血羊肝、牛骨粉、菱肉、蚂蚁、苍蝇、熟蟹肉、熟虾肉、熟鲫鱼肉、维生素脂肪蛋白质炭水化合物缺一不可,比人吃得还全乎。这些东西或买或捉,或煮或蒸,荤素搭配,定时定量。卫生也丝毫不能含糊,为保证食物新鲜,严格讲应每八小时添喂一次,老鲁让了一把,定为一天两次,换新食时,旧饭要清除干净,战将、勾头、老母子,总共四十几盆,实在够我们忙乎。为了这些家伙吃好喝好,我们自己的伙食常常是一盆烂面条,一锅大烩菜的将就凑合。虽然很苦很累,大家却也没有什么怨言,尤其对精选出来的五只准备厮杀疆场的大将,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宝贝。
  不光侍候它们吃喝,还得关照着诸位的恋爱婚配,这些膀大腰圆的健将求雌之情十分迫切,如求之不得,就上蹿下跳自我折磨,而对身边配偶还非常挑剔,如不遂意,决不近前。老鲁说,这些家伙的性欲如果得不到满足,就全丧失斗性,成为废物一个。老鲁为它们选择的对象也不一般,不是小头圆肚短尾的梅花三尾,就是乌头弓背细斗丝的躬背三尾,又皆是在早秋捉来未曾婚配过的元雌;大将们都对小巧玲珑的对象情有独钟;而且要给它们备下一妻二妾,贴过蛋的三尾一旦肚子大了起来,就懒于媾和,又不能让大将们独守空房;经过测试,为三尾们确定下如意郎君之后,都要贴上标签,注清名姓,寺侍专用;雄雌见面也不能随便,晚间下放三尾,清晨要提它出去,以免雄虫窝雌,丧失斗志;每天中午的十二点左右再让它们贴一次午铃,不使雄虫因无三尾而自泄虫铃或发生其他意外。为了证实这批首选的大虫是否真的是精兵良将,老鲁常在半夜一时开盆观虫,若是健斗的佳虫,此刻或与三尾勾肩搭背或自己不规则地弓身撑腰,甚至有的把大腿伸至头部。相反,平庸之辈则是僵伏呆立之状。老鲁说,这是师传秘决,外界没有多少人知道的。
  五虎上将个个威武雄壮气宇轩昂没有孬种,它们是闪烁在我们心中的希望之星,是我们尊崇备至的小祖宗。小杨和我交流梦境,都说那里也总晃动它们矫健的身影。为了最后检验它们的雄风,还需作真枪实弹的格斗。寒露节后的第一天是破口开战的日子,是骡子是马刀光剑影中遛一遛就能知道。
  惊心动魄的一天姗姗来到,做勾头的蛐蛐们个个也都精神抖擞,中午十二时,为所有参战者下雌,尔后不分轻重级别进行生来死往的较量。
  五虎将中的黑面白青、金青麻头、乌背黄和藤花紫过关斩将胜旗高悬,轮到我颇为看好的射弓红出战,竟出乎意料地被一匹黑马拦在了门槛之外。射弓红初逢对手即鼓翅急鸣,大逞军威,而对方,一只小脑袋粗大腿前身窄后身阔双翅收紧状如瑟琶的瘦瘪紫虫不慌不忙,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射弓红冲到了面前,这瘦虫仍是安如泰山地默在那里,当射弓红愤怒的钳牙快要夹上它的脑门了,这家伙才张开浓紫色的大牙迎故上来,四牙紧夹之后双方大腿支撑向上,形成搭桥姿势,老鲁评点说,此为造桥夹,非上等大将莫能如此。接着,两虫抱成一团在盆中乱翻乱滚,形成精彩结球夹。突然身魁力壮的射弓红猛一抬头,钢牙向上一撩,给对方来了个霸王举鼎,再用力一甩,那小紫头竟被扔出盆外。射弓红摔夹得手,得意非常,在盆中雄赳赳一番巡逻,高唱凯歌。再看那只小紫头,跌身盆外却斗志不失,一直哑着的双翅也吱吱吱地畅叫起来。重将它放入盆中,这家伙立即扑向仇凶,二将飞、跃、腾、掷又起一番厮杀,昏天暗地。我看得张口结舌,老鲁也神敛息屏。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我有些于心不忍,说,把它们分开了吧。老鲁没作声,眼珠子亮亮晶晶,脸上的伤疤紫红紫红。这时射弓红数口重力攒夹,将对方仰面朝天按在身下,这一下,我以力射弓红胜券在手,谁料小紫虫突然翻身跃起,甩开射弓红的钢钳,一个快疾冲刺,斜叼住对手腰部,狠狠一夹,射弓红登时血浆流淌,惨痛异常,横卧在那里,再无回手之力。
  小紫头凭这“狮子抱腰”的绝招,一口定乾坤,令我们始料不及,叹赞不已。战事结束了好久,老鲁还愣在那里,尔后对盆中的小紫头作了足有半小时的观望,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很有些欣喜地叫道,这是一头紫项瑟琶鸡!
  瑟琶鸡是斗蟋中的好品种,罕见难得。老鲁说,在师傅那里曾经见过一只,但并不十分出众,古谱上讲,瑟琶鸡必紫项紫足方是锐不可当之才,这家伙倒叫我忽视了。你们瞧,一般将材皆头大项阔尾长,而瑟琶鸡则小头粗尾,紧肉,这是纯正良种。好,天助我也!
  被我们爷爷似地侍候了几十个日日夜夜的射弓红顽强地驱动着重伤的身体,步履蹒跚。老鲁说,它是好样的,尽力了,即使这会儿它还是不服气的,但心有余已力不足,好斗蟋不仅要有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还得有实力。把它放归自然吧。我和小杨郑重地将射弓红捧出户外,在一水肥草美之处让它自由而去,并默默祝它早日康复,心中的不舍之情被收获瑟琶鸡的喜悦很快掩去。
  经过几次严格的战斗,出线的猛士确定,老鲁为它们排了座次:金青麻头为一号种子,此虫央口甚重,擅用崩夹,四牙交口的一刹那,坚牙聚力一合,使对方有遭电击之感,有时一记重夹可把对方夹成纵身虾,卷曲后难以动弹。聪明的来虫一碰即知其力,多有不敢“以卵击石”一触就逃者。二号种子为黑面白青,此虫属“智多星”,防守型,与强手交阵,往往对以磨盘术,不直接缠口,“蝴蝶穿花”似地转来转去,寻找下夹的机会,一旦找到空当,出夹迅疾,使对方翅破爪断,无力再战疆场。文武双全的瑟琶鸡被排在了第三,再下来是乌背黄和紫花藤。
  好了,一切就绪,只等待大赛来临。我们绷得紧紧的神经可以略略松弛一下了;老鲁需回城去与蟋蟀协会接触,联系参赛事宜,这里留下我和小杨恪守照料这些金豆豆们的职责。
  老鲁临走前对我们已经极为熟悉的饲养程序做反复叮咛,其实,用不着他多说,我们也会像走钢丝一样尽心尽责,小家伙们身负千斤重担,我们岂敢不当好它们的后勤部长?老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要快去快回,开战的日子为时不远了。
  不知是耐不得寂寞,还是放心不下那笔大数额的款子,小杨的丈夫在老鲁走后的第二天突然来到了这里。这是个细皮嫩肉的奶油小生。
  奶油在小杨的屋里窝了一阵儿,就提出看一看集资项目,小杨一着急把他带到了我这里。我正在给雄蛐蛐们下雌,小杨说,他要参观参观罐头厂。
  我不是魔幻师,变不出什么工厂来,冲他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奶油的小白脸上像是涂上了辣椒油,眼珠子也突了出来,说,你们这是搞的啥把戏?
  小杨和我面面相觑,无言无语。
  奶油疑心顿生,性情爆起,扯大嗓门,说呀,工厂呢,在哪儿?我那五万块钱在哪儿?
  我说,甭冲我嚷,你的钱我一分没摸。
  奶油矛锋就对了小杨,喊着,怎么回事儿?五万块你到底投哪儿了?
  小杨没有编谎的能力,只好照实说了。
  奶油一听差点背过去。也不怪奶油不志气,五万块,巨款呀,撂谁身上也是个事儿。
  小杨慌慌忙忙做解释,说,没关系,还有这些黑蛐蛐……
  奶油一听唾沫啐出去,呸,伤了我五万块,你还有心思玩蛐蛐,叫你玩,叫你玩。奶油张牙舞爪疯了似地扑向墙根摞着的蛐蛐盆,我一蹦三尺,横身将他拦住,小杨也在他身后下手拽住他的脖领。奶油气急败坏,狂飞一脚,把就近的一只瓦盆踢得翻了滚,又碰翻两个盆。我就抢起胳膊照他面颊狠狠一掌,他晃了晃身,倒在了地上,血从鼻孔嘴缝淌了出来。
  奶油被怒目金刚似的我镇住了,没有胆量反扑,小杨吓得有点傻,腿肚子直哆嗦。奶油抹了把脸上的血,指了小杨又指我:你们赔我钱……一个也跑不了,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我到法院告你们……奶油立起身,花贫着脸往屋外跑,我赶紧追捕奔逃了的蛐蛐们,小杨醒了醒神儿追奶油去了。
  小杨到底是把事情跟奶油说清楚了,说有老鲁给担戴着呢,下来才算没惊动法官。我急赤白脸蹿跳了一阵儿,逮住了两对脱盆的蛐蛐,核查了一下,仍然在逃的一对是瑟琶鸡和它的小老婆。我头上冒著油汗挪桌子甩凳逮逃犯,小屋的墙根犄角空缝隙洞斑驳错乱,有的泄光漏气通向户外,我又屋里屋外搜寻个遍,两只黑虫踪影不见。
   
(四)

  小杨送人回来了,我说,瑟琶鸡跑了。她神色大变,说,跑哪儿了?我说,知道跑哪儿了还叫跑呀。小杨腔调带着哭声了,说,快逮呀。我说没影啦。小杨就撅屁股钻旮旯乱翻一气,没着落,傻愣在了一边。
  我盯着她说,老鲁回来,咱们可怎么交待。
  小杨的眼泪儿劈里啪啦洒了下来。
  奶油小生这一脚踢破的可能就是一座房子,我说,这么个狗屁丈夫要他干嘛,离了算啦。小杨就呜呜呜哭得很是凄惨。
  瑟琶鸡的丢失搞得我心如火焚,抱有的一线希望就是更深人静之时闻听它的鸣声将其捉回。现在我已略知蛐蛐们的习性,它们决不轻易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估计瑟琶鸡不会跑得很远,正在哪道墙缝中藏著,等着它起翅开叫吧。
  时光的脚步被我们沉重无比的心情累赘得一寸一寸挪动得分外缓慢。小杨的眼睛已肿成两只核桃。她一劲儿地对我傻问,瑟琶鸡能捉着吗?能捉着吗?我真有些可怜她,想给她个宽心的回答,但,自已的心境又是那么空茫,只觉得灾难之星一忽一闪地悬在头上。
  天色还没有黑乇底,我俩就一个屋前一个屋后把耳朵竖立起来等待一声激动人心的蟋鸣。瑟琶鸡那绵中有刚的叫声我们熟悉得即使睡在梦里也一辨即清。当云层里红桔皮一样的月亮站在山头的时候,蟋蟀的叫声就东伏西起地传递了出来。
  没有瑟琶鸡。
  上将佳品不草率出声。需要耐心等。等。等在命运的路口上。
  无用的蛐蛐们毫不设防地欢唱着,正因为它们的平凡才拥有这惬意的自由。光阴一分一秒地在我们神经线上溜滑远去,失望的情绪像越聚越浓的铅云堵塞了我们的胸口。老鲁的严厉眼睛像天空中的两只最亮的星,逼视得我们不敢抬头。突然,一声金豆落地似的脆响,把我惊得一激灵。小杨也听到了,一脸的兴奋和紧张。声音是那样的熟悉,瑟琶鸡……
  瑟琶鸡终于露相了,它谨慎地打出沙哑的鸣声,这是渴求配偶的呼唤。我们轻移脚步,在它第三次啼鸣的时候,认准了它藏匿的洞穴。将电筒的强光照射进去,瑟琶鸡紫光灿亮的头颅出现在我们眼中。一根细草自洞的上方伸入,斜下来轻轻一拨,瑟琶鸡顺从地爬了出来,尼龙罩及时扣了上去,它落网了。
  忘乎所以的喜悦使我和小杨差点搂抱到了一起。是我突然想到了白奶油才闪到了一边去。
  灯下,发现瑟琶鸡少了半截须,师傅一定会责备的,但我们毕竟取得了了不起的股利。
  瑟琶鸡失而复得,它的娇妻却最终未能入网,雌蟋不会鸣叫,即使近在咫尺也不易找到,虽说还有二妾为其准各着,但总还是有所残缺。清晨时候,小杨在村边乱石中翻出了一只长得很漂亮的雌蟋,逮住了,我们就把它归入瑟琶鸡的盆中,让大将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嘛。
  折腾了一夜,倒头睡下,直到日上南山。老鲁回来了,进门就问蛐蛐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老鲁等不及听详细汇报,就端盆揭盖看他的宝贝。看到瑟琶鸡这里,他怔住了,脸上伤疤亮亮一闪,问,这是咋搞的?我伸头一看,妈呀,瑟琶鸡肚破肠流,横在那里,死了。我大叫,怪呀。小杨听到响动从旁边屋过来了,见此景状也大吃一惊。
  向老鲁讲了瑟琶鸡历险记,小杨还强调了“奶油”被我揍出了鼻血的情节,老鲁半晌没吭声,末了面色阴沉地叹了口气,说,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吧。这无奈的语凋加重了我们心头的暗影。
  瑟琶鸡怎么好不颠地死掉了呢?
  老鲁说,你们纯是胡来呀。把这么一条三尾配给它。
  是三尾下的毒手?
  老鲁说,这种红头黄盖脸粗斗丝长脚的三尾俗称老虎三尾,生性凶恶,能夹善咬,使不得的呀。
  竟有此等刁蛮的雌虫,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纳闷,瑟琶鸡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呀,怎么斗不过个老母子?
  老鲁说,有些雄虫与同性争斗勇猛非常,见了异性却温柔随和,性烈的三尾若不见容于它,就会开牙追咬,而这多情郎宁肯为爱情献身,决不出招还口。
  小杨说,瑟琶鸡就是这样的没出息?
  我说,不是没出息。好男不跟女斗,大丈夫脾气。
  瑟琶鸡死了,坎坷的前程上又添了一顷沼泽,多了一片荆棘。
  厚葬了瑟琶鸡,老虎三尾被小杨的鞋底碾成肉泥。
  全国蛐蛐大奖赛的日子在山雀筑巢般的紧忙紧做中一天天临近。老鲁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凝重。原本就不苟言谈的他,此时全然像是个蜡封了的瓦罐子,沉默得让我们心底发慌。听到了他在梦里的一声声叹息,像风里的牛毛细雨,瓢得很空很虚。我害怕无底的沉静,害怕空洞的夜晚,像讨救心丸似地问老鲁,此次上海之行,有几成把握?老鲁忧郁不语,我再问,他就皱一皱眉头,竖起三根指头。我就像噎进三根棒冰,心里发凉。我说,瑟琶鸡要是在呢?他就又多出一根指头,脸上是凶多吉少的表情。我给自己打着气说,凭您的经验您的眼力应当是没有问题呀。他摇摇头:强中自有强中手。敌弱则我强,敌强则我弱,事情是辩证的,现在只知己不知彼一切难说。
  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吹响了沙场点兵的号角。我们明天动身到上海去。
  四员战将和它们的妻妾共十六只瓦盆分装在两只木箱中,分量不轻,够我和老鲁拎的。小杨也很想前往,可这里还有扶贫点儿,不能没人,她得看家。
  白杨树上的落叶一片又一片在空中飘旋着,像是一页页祝福的传单,又像是一张张悲情的纸钱。我们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穆的心情启程了。小杨送我们出村,握别时我感到她的小手冰凉。小杨说,我静候佳音。
  下汽车转火车,颠簸旅途中我们按时照点给四粒金豆子喂食喂水下雌。
  钢铁大兽按时把我们带入了这中国第一大都市。
  在赛场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次日即进入了紧张激烈的角斗场中。
  本年度蛐蛐大赛的规则:各省、市代表队可有四只选手参赛,战败一只减一个名额。只要名额存在,上场队员可任意替换——有点像足球赛——因此就给排兵布阵留下了学问,若只布强兵,屡屡征战,杀到最后难免会体亏气乏;若保存大将实力先以弱勇冲关,又怕惨遭淘汰,失去决战名额。老鲁没有为排兵布阵伤脑筋,只有四名选手,统统送上沙场,各打各的天下。
  三轮角逐过后黑面白青、藤花紫被强敌掀翻马下,金青麻头、乌背黄闯关夺隘凯歌高唱杀入八强。
  老鲁惶疑不定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安稳的神色。金青麻头驰骋疆场八面威风所向披靡,有虫王之相,被众人一致看好。眼下八强中有我们两大将,胜利旗帜已如旭日朝霞遥遥在望了。我有些得意地问老鲁:如果金青麻头和乌背黄皆胜对手,冠亚军都在我们手里了,它们俩是不是可以不必对口了呢?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它俩可是亲兄弟呀。老鲁摇了摇头,说,别净想美事,后面还不知怎么样呢。
  闯四强的厮杀进行得异常艰苦。乌背黄遇到的是只力大无突的黑沙红,盘夹数十口,乌背黄两次被甩出盆外,入盆后继续拼搏,抱团滚咬时出奇不意来了个“剪子门”——用牙钳剪断了对方的尾尖,使气势旺盛的对手当场昏死;金青麻头的对手更是凶恶,一身浓黑紫壳,一副可怕的白獠牙,四牙相对,铮铮有声,一时间钢夹铁锉,光影闪摇。这紫壳白牙是山东来的省内头号选手,拼命三郎的作风,且勇中有智,在被金青麻头的千钧重牙咬得伤痕累累筋酥骨散败局已定之时,趁金青麻头骄傲麻痹的一刹那用尽全身之力跳起冲刺,在金青麻头的项上下了一口,尔后落形失神瘫倒盆底,虽败犹荣。
  金青麻头胜得豪迈,令我们振奋不已,但项颈之伤也让我胆寒心颤,最后的胜负尚未决出,阵上少不得它呀!项颈出浆的金青麻头被伤痛折磨得没了往日的精神,不吃不喝不动,安静地卧在盆里。老鲁也不进茶饭,急匆匆带我跑出去寻找疗伤的药物。老鲁告诉我,治疗此伤的特效办法是取地鳖虫背身上的浆液、竹蜂虫捣汁、新鲜童便少许以荷叶露浸泡后洗浴、喂食。地鳖虫在花鸟市上买来,竹蜂虫在公园小竹林中的枯卷的叶茎中找到,荷叶水我们从家里带着,这少许五岁以下童粪便使我们费些踌躇。大上海不似乡下,没有随处便溺的环境,我们就跟踪孩子进厕所,可是厕所的便坑又都很深,我们手中没有什么工具,现找,时间不允许,大半天已经过去,金青麻头的病不可再耽搁。老鲁先跟孩子商量,要他们把揩屁股的纸交给我们,孩子就吓得惊惶失措,向孩子的家长请求帮助,家扶们皆鼓起眼珠把我们当精神病人瞅。无可奈何老鲁决定自力更生——趴下身子从粪坑中下手捞取,这是既丢人现眼又让人恶心的活儿,我犯了会儿犹豫要求自己来做,被老鲁拦了。他叫我去买两张报纸,他从果皮箱捡了根冰棒棍,随后瞄准上了一个入厕的四岁小孩子,孩子便完起身后,老鲁就在地上垫了报纸,身体趴了上去,茅坑很深,老鲁脑袋都扎入了,我生怕他栽进去,扯住他的后腿。老鲁取到童便,装进小瓶,手脸不洗,叫了个车催促着司机,急匆匆赶回旅店,进屋伏在桌上就配制药液。弄好了,给金青麻头施用过,才长长松了口气,一头倒在床上,骨头散了似地半天没作动弹。天透黑了,我叫老鲁起来去吃晚饭,饭桌前老鲁像是想起了茅坑中的景象,举着筷子好久不往嘴里送食物。后天金青麻头有大战,我担心它的体能,问老鲁,这药绝对管用?老鲁很自信地说,没问题,准能恢复。我彻底放心了,当晚,云霞一样的旗帜在我的梦里飘扬了好久好久。
  一觉醒来,见老鲁铺位已空,桌上撂着张老鲁写的条子,嘱我说他去蟋蟀协会联系一点事情,让我别忘了在太阳高起来的时候给金青麻头亮亮盆,也就是让它晒晒太阳,紫外线对它的健康有好处。九点来钟,我把金青麻头的宿盆端到窗下,开盖,阳光从玻璃间透射下来,金青麻头果然恢复得极好,乌金翅银光闪闪,剑长须上下轻摇,双足高撑挺立,虎虎有生。
  亮完盆,合了盖,我出旅店到街上采买牙膏肥皂。途中遇见两个在里弄间骑摩托车相撞的女人大吵大闹,其中一个脸蛋甚是漂亮,骂出的话也很具水平,就兴致致地看。二女人吵不出名堂,报了110,我就等警察的到来看处理结果。这样费时近一个钟头,回到旅店,一瞅,哟,金青麻头不见了,怪呀,那灰瓦罐就在窗台上撂着呢,能飞到哪儿去呢?桌前椅后床底下搜寻个遍,真是没有,走的时候没锁门,让小偷给捎了?不会吧,莫非老鲁回来过,把它给端走了?往哪端呢?真邪门呀。我屋里屋外团团转,冷汗刷刷地往下淌,好不容易把老鲁盼来了,劈头问,您刚才回来过一趟了?老鲁说,没有呀。立时有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双腿簌簌地打哆嗦,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金青麻头丢了,天哪,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嘛!
  在这凶恶的事件面前,老鲁也失去了一贯的稳健,脸煞白煞白的,拎起久违了一个多月的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狠吸。
  金青麻头丢了,我们榨骨熬心沥血拼命培育起来的希望之光破灭于一旦,煎熬人啊。
  全是我,全是因为我这个缺魂少脑筋的混蛋,我真想给自己两刀子。
  天塌了地陷了,我看不了老鲁那张在青烟缭绕之下变了形状的脸,我走了出来,置身在车水马龙的繁闹之中,让无休的喧嚣麻木我快要崩溃了的神经。
  大脑稍见清醒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到派出所报个案?马上又作了否定,为只小小蟋蟀劳动警察立案侦查,人家会当笑话。即使警察肯把金青麻头当成金豆子,在这茫茫人海中查到贼偷又谈何容易。明天就是比赛之日,时间也来不及呀。事情是谁干的呢?蟋蟀界人士?住店的毛贼?这小旅店住着参赛和观赛的人,偷儿就在其中?
  带着水气的凉风吹得我薄衣如纸,才知道已经走到黄浦江边来了。满江光怪陆离的颜色将这悄然降临的晚景搅拌得分外凄怆,我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等待着胜利喜讯的杨如水,想到她那奶油丈夫的一脸血污,想到为此次征战瘦瘪了三圈的老鲁,就有一头扎进江里去的意思,人生在世可真是不容易呀。
  老鲁来找我了,不知道他怎么能料到我会跑到江边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竟然逮住了我。老鲁挽住我的胳膊说,商量商量明天比赛的事情吧。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呢,金青麻头没了。
  老鲁使劲儿解散着眉头的疙瘩,说,还有希望……
  我一激灵。
  老鲁分析目前赛况说,乌背黄如果此轮能赢,冠军还有得一争。
  我怀疑这是老鲁的自我安慰。
  老鲁接着说,金青麻头的对手是安徽队的一头螭壳白,几轮赛事中我观察研究过它,螭亮白的确凶悍过人,但它在进入四强的咬斗中已显出力不从心之态,除了连日苦战疲旁不堪外还有调养不善的原因,我看很像是贴铃不利引起的窒欲(此症是由于养功粗糙,没有按时落放、定期更换三尾,或使其日夜伴随三尾,三尾疲懒,以至雄虫呼雌不至,烦躁而欲火内结),养家若不明此因,病症会有增无减,届时乌背黄胜它极有可能。
  听老鲁这么一说,压在心中的冰蛇融化去一些。
  但乌背黄能不能闯入决赛,尚是个未知数。它的对手是河南虎将蜜蜡头,气冲霄汉身手不凡,老鲁说此战胜负比例各半。
  这天,我抱着至宝乌背黄战兢兢跟着老鲁准时到达赛场。观众黑压压聚了一片。电视台也来了人,四周挂着六个大彩电,摄像机一开蛐蛐角斗的场面就会跃到屏幕上。
  按规则,开斗一小时之前参赛双方要将出场战将交裁判组,这是防止药水虫的办法。所谓药水虫,是黑道做法,参赛者在斗前给蟋蟀喂以某种兴奋剂,其虫咬斗时疯勇无畏没有痛感,药水对虫体很有伤害,一般在最后决斗阶段使用,如封盆一小时,再强的药力也会消失,药水虫再行出斗几乎就没有获胜的可能。
  我们交上了乌背黄和藤花紫。
  藤花紫是顶替金青麻头上场的,它败过阵,元气已伤,没有取胜的可能,老鲁遣它上场为的是不让安徽螭壳白轮空,要消耗它的体力,如果乌背黄能进入决赛,也算是为它奠些基础。一切就绪,比赛开始,先上场的是乌背黄和河南猛将蜜蜡头,好一番血闪光寒的死战,老鲁木坐在斗格前,空气中像是凝着硫磺,一个喷嚏都能起火。观众一阵嘘呼声中,乌背黄有惊无险力克枭雄,大局一定,老鲁腾地从座上弹起,我俩外国人似的搂抱在了一起。
  欢欣之情久久难以平定,今晚我们可以喝庆功酒了!下一场是无关紧要的斗局,藤花紫只要能多拖累对方一些时候就好,老鲁要看的是螭壳白的精神状态。然而对方大虫一落斗格,我和老鲁就像遭了电击,差点没晕了过去,替代螭壳白的竟是我们的金青麻头!
  千真万确,是金青麻头,甭说看,就是用鼻子闻,也走不了丝毫差错。
  老鲁脸上的伤疤紫光闪烁,他竭嘶一声,不对!惊得全场愕然。
  我冲组委会的人嚷,这头金青麻头是我们丢的。怎么跑到他们手里来了!
  组委会的人也都胀了脑袋,是啊,金青麻头该是我们河北的队员,怎么成了安徽队的啦。
  没有时间辨别是非,数百观众是买了大价票的,电视台的实况转播也不可更改,比赛必须进行。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场何等残酷的战斗啊。同室操戈,骨肉相煎。金青麻头钢牙闪亮六足生风斗性十足,冲、钩、敲、剪,可怜藤花紫被夹得神经崩断,身体失衡,连连旋转,翻倒而亡。
  比赛结束,人去场空,老鲁仍呆坐在那里,腿脚僵麻,动弹不得。
  组委会的一个同志过来晃了晃他的肩,说,安徽队的螭壳白体力不行上不了场,这只金青麻头是他们昨天从蛐蛐市场买到的。
  我悲愤地说,这事儿得报案,得查个水落石出!
  老鲁是被我抱上出租车拉回旅店的。他的眼珠如点了强力胶水,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告诉他,已经向公安方面报了案,他摇摇头。我说,我们抗议,这个结果不应该算数。他只是摇头。
  前景一下子变得黑暗无边,心上压上来一座苦难的大山。
  老鲁终于昏昏睡去,我出去给杨如水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完了,一切都完了,另想别的办法吧。小杨当场哭出声来。
  我守在深睡不醒的老鲁身边,听他的心音摸他的脉。直到第二天午后老鲁才睁开了眼,问我,乌背黄喂过了没有。我说,还有什么用?
  三天后的冠军之争结果不战自明,乌背黄不会是金青麻头的对手。老鲁比我更清楚。
  入秋以来在这些蟋蟀的捕养斗上我们又投进去万数块钱。还有那十万块,好大的窟窿。
  老鲁下床了,说活动活动,就走出院去。半天不见他回来,去找,没有踪迹。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一下子想到了他那只老肾,就在纷扰的街上田鼠似的乱窜,昏头昏脑窜到了黄浦江边,望着混浊的江水喟然长叹。
  外滩高挂的大钟敲下了沉重的十二响后我才抬步往旅店返,不知老鲁此时歇在哪里,也不去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到住地见窗口灯光明灿,进门一股酒香,老鲁正自斟自炊,下酒菜竟是肥肥的大闸蟹。
  仔钿看他的神色,不像开过刀的样子。
  老鲁撩了我一眼,仰脖灌下一盅酒,点点头,示意我也来喝。
  我心里忽然有些害怕,想到达·芬奇那幅名画《最后的晚餐》。
  我呆着没动,眼里大概浸出了泪水。
  老鲁抹了抹油手,说,去哪儿了?
  我说,黄浦江边找您去了。
  老鲁说,你真会想地方。饿着吧,赴紧吃。
  我说,哪儿吃得下呀。
  老鲁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说,折到山崖里的车也不是少数。
  老鲁说,吃吧。咱们还不是无路可走。
  我盯视老鲁的眼珠儿,里面还有点亮。坐下来,喝了两口酒。
  老鲁说,记得瑟琶鸡是怎么死的么?
  我让,让老母子咬死的呀。
  老鲁说,金青麻头的老婆子不是还在咱们手里么?
  我说,让那老婆子跟金青麻头掐?
  老鲁咧嘴很勉强地笑了笑:喝完了我再跟你说。
  老鲁真是想出了个小招术,但不知灵不灵,没把握,孤注一掷试一试。老鲁将爱将乌背黄捉在手中,用锋利的小剪刀剪去了它乌金背上那上下相交部位的两条翅带,使其无法磨擦发出鸣响;开赛这天清晨他又在被金青麻头弄大了肚子的老母子的腹腔上开了一刀,挤出一股虫铃,与粥粒拌和,出发前,将此食物喂给饿了半天的乌背黄,乌背黄狼吞虎咽大吃了一派儿,之后,我们直赴赛场。
  赛扬声喧语嚣人头攒动,比预赛那天更热闹几分。十时,电视台的大镜头牢牢地对准了长方的玻璃斗格,两员大将气势如虹各落一边,裁判员提开闸门,芡草轻带,金青麻头洪鸣行驰,须鞭劲甩,朝着乌背黄张开两柄斧子;乌背黄烈性振足,血牙挥刀,怒目迎敌。电闪雷鸣间,双方即要接口,突然金青麻头一个仙人躲影避开了马背黄的牙锋,乌背黄冲蹿而上,金青麻头又一个山猴跨马闪了过去,乌背黄见敌手闻风丧胆之态,甚感得意,鼓翅高歌,翅是鼓了,却唱不出一点声音,就迁怒于金青麻头,猛扑上去,金青麻头索性掉头奔逃,不还一夹。
  如此景象,令观众大失所望,一片哗然。组委会的行家也坠入迷雾,金青麻头虫王之相,又屡经沙场考验,怎么会是这样地不堪一击?
  进行第二回合比赛,金青麻头好像有了些斗志,气冲冲向乌背黄迎来,我和老鲁的头发根全都竖了起来,可乌背黄一出牙口,金青麻头又缩头撤步,之后被乌背黄追得满盆乱跑。我心里那个乐呀。裁判一声宣布,乌背黄胜。我立马一跌而起,再次像外国人似的和老鲁抱在一起,还情不自禁在老鲁脸上啃了一嘴,老鲁那条镰形疤下角竟留了我的一痕红牙印。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踏雪山过草地,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胜利!
  对方不服,取了乌背黄一颗黑粪,说要做化验检查。
  领奖金,出赛场,给杨如水打电话,杨如水泣不成声,说了句阿弥陀佛。后来知道,我们走后的这些日子她天天求菩萨保佑。
  在灯火辉煌的海鲜馆,喝着古井贡,我问老鲁说,您的那点小招术怎么就那么灵?老鲁说,蛐蛐这东西嗅觉比视觉强,乌背黄口腔喷出的金青麻头熟悉的妻儿气息,干扰了它的判断力,乌背黄又失去了雄鸣能力,金青麻头就乱了方寸,这招灵不灵我还真捏着一把汗,金青麻头到底是大丈夫,不欺妇孺,并不是所有的蛐蛐都肯这么忍辱负重的。我松开紧起来的一口气,说,真是苍天保佑呀!
  故事本该到此结束,但事情的发展又不得不让人多说几句。我们返回家乡后,市蟋蟀协会组织了隆重的欢迎会,会上老鲁介绍了此次上海之行的见闻,与会人员怀着崇敬的心情观赏了战功卓著的本年度虫王乌背黄的非凡丰姿,新闻界也为这来之不易的骄功伟绩张动旗鼓,鲁厚生的名字在本市的大街小巷神采飞扬了足有一个星期。
  被这旷日持久一仗搞得疲惫不堪的鲁厚生在我们的扶贫基地休养生息,他把乌背黄交付给老伴在家中小心饲养,每日精食三进,妻妾配合,着天气的一天天变冷,乌背黄被安排进撤了电源的冰箱中,黑面伸入一只日夜不熄的十五瓦灯泡,温度就均恒地保持在最佳的20度左右。老鲁告诉我说,过去没这条件,天冷了就以水火保温,师傅是用特制的小水缸般大的双层锡桶,夹层注水,内间放一个紫铜炭炉,炭用灰掩了,火微着,锡桶上面铺一块白铜板,上可放十二盆蟋蟀,再用草锅盖扣好,这叫水火吃汤法,蛐蛐可在此条件下安然越冬。
  乌背黄生在现代社会,自然享受现代待遇。数九天我去看望乌背黄,它和它的妻妾生活得健康、欢乐。老鲁说,一定尽最大努力让我们的功臣延年益寿到开春。
  然而,有件意外的事情扰乱了老鲁的愿望。前边说到过那个被老鲁找了几次却未得一晤的本市市长心爱的孙子患了严重的水蛊病,一位有名气的老中医给开了药方,说用大螺、冰片等物配合原对蟋蟀净水煎汤,饮汤食虫,即显特效。可这冰天雪地间哪去寻觅蟋蟀,更甭说原配的一对了。市长急得口舌生疮,下属们想到了鲁厚生这里,正是元旦期间,老鲁休息在家,一位豆芽菜样的秘书来敲老鲁家的门,老鲁听明白他的意图,回答得挺痛快:不行!秘书说,救人如救火,何况是市长家的人,问题就出在这何况上了,老鲁也不多言,就是不肯献宝。秘书说,要多少钱,开价吧。老鲁说,不卖,不卖。秘书走了又回来,诚心可鉴,把老鲁的老婆说软了,救人救命行善的事儿呀,可老鲁心坚如铁,毫不动摇。
  不得已,市长亲自出马了。他确实很忙,百忙中的他来拜访人民政协的鲁委员了。鲁委员的门口没有秘书警卫,好进,市长挺容易地见到了他,笑容可掬,先赞扬了老鲁的扶贫工作,再急切向老鲁求宝。老鲁说,舍不得呀。
  市长说,帮帮忙吧,今后您有什么困难要求我一定尽力。
  老鲁沉吟一阵儿说,要求现在就有一个。
  市长说,讲讲听。
  老鲁说,咱市这座图书馆破得不成样儿了,早该建一座新的大的了,可嚷嚷了二十年也不见动静,您是一市之长,应该抓一抓这事儿。
  市长说,这是我份内的事儿,该办,说办就办!市里正准备在九亩泉边建一座干休所,干休所不建了,造图书馆。
  老鲁说,一言为定。
  市长说,板上钉钉!
  老鲁说,一对蛐蛐您搬走。孩子的病抓紧治。
  市长说,图书馆开春破土,您尽可放心。
  事后老鲁念及起乌背黄来,眼里总有泪光闪现,不知是为它下煎锅的悲惨结局伤心,还是为它的千秋功业感动。
  据说为建图书馆的事少壮的市长跟即将卸任的老市委书记作了唇枪舌剑的争辩,老书记造干休所的意见遭到远见卓识的市长的激烈反对:图书馆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乎着一个城市的形象,干休所已经有几处,够宽了,跟老百姓的距离不能拉得太远了!
  常委们支持市长。
  又是一年秋好处。欢乐的蟋鸣嘹亮在无垠田野,寻常巷陌。
  巍峨壮观的图书馆竣工在疯疯金风之中。
  开馆这天,市长前来剪彩。
  三个月前办了退休的鲁厚生没有收到邀请的通知,但他还是早早地来到了。一阵铿锵的锣鼓,一蓬爆竹的硝烟,红色的缎带在市长坚定的手下颤抖着断成两半。记者怀里的摄像机、照相机刷刷啦啦,明光闪闪,记载下这可歌可唱的瞬间。
  鲁厚生庄严地站在洁白的六层大楼面前,头颅微举,瞳目如泉,脸上那道镰形条疤像一束即要熄灭的火焰,慢慢地燃烧成一片带露的花瓣。
  (此文原载于《百花洲》200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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