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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非常关切地注视她,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娘奔死,儿奔生”,千古以来不幸妇女的悲剧在她的身上延续,她精疲力竭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嘶哑微弱的呻吟,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像剪裁布那样在她肚子上破开……
  家庭、贞治、人格,全完了。
  郑娟艺像杀人犯一样逃避着,寻找一条出路,一个可以隐藏的地方,一个黑暗的角落,一种能够躲避姜阿基的地方。她奔跑在荒野里,赤棵的脚在雪地上有时深陷到膝盖.这种冰冷的感觉突然给了她绝望地挣扎的力量。虽然是赤光着双脚,她却并不觉得寒冷,她内心的痛苦已使她的躯体麻木了,她向前奔跑着面色惨白得和地面的积雪一样。
  天上没有月亮,灿烂的群星像黑暗天空里的点点火种,原野上积雪反射出一片暗淡的白光,一切都凝冻成无声叹息,大地笼罩在无限的静寂中。郑娟芝屏住呼吸飞快地往前跑,她脑里一片空白,心里什么也不想。突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悬崖的边缘,本能地急忙站住,在雪地上蹲了下来,失去了意志和力量。
  在郑娟芝面前是阴暗的深渊,沉默的望不见的大海从哪里发散着潮退海藻的水流气息,她待在那里许久许久,精神和肉体都已麻木了。突然,她开始发抖,颤抖得就像在风中摇摆的船帆,她的胳膊,她的手和她的脚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震动,猛烈而急促地抖动起来,她的知觉突然清醒了。往事的回忆—一出现在她的眼前,林森木的暴力强奸,养娘的病逝,村民们的冷嘲热讽,姜阿基的玩弄,肚子里的婴儿……啊,她感到自己的一生已经毁灭了,一切的欢乐已成了泡影,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漆黑的未来,充满着痛苦、欺骗和绝望。倒不如一死了之,一切的不幸立刻化为乌有。此刻,她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一片空茫,空到连她自己也只是一具轻飘飘的躯壳,正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黯然中飘着飘着……她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看见人们把她放进棺材又埋进墓坑,还看见自己坟头上的狗尾巴革正像秋风中引魂幅一般荡来荡去……她只求速死,以尽早从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中彻底地解脱出来,她那孤苦的灵魂朝一条黑道上渐渐摸去,不知不觉地摸到不知名的码头上。
  天渐渐地亮了,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是阴沉沉的,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着海滨。她随着海风站在柔软的海滩上,举目望去,只是那么灰蓝的一片,简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海风卷起滚滚的浪滔,扑打着她的双腿。突然,她看见远处的巍然耸立的礁石,她一鼓作气地蹦上礁石,一丈多高的雪浪猛然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松涛般的轰鸣,四溅得她浑身上下水淋淋地淌着水。她对着广宽的大海咆哮:“别了,养育我的故乡。别了,这个让我吃尽苦头的世界!震天动地的海浪啊,如你有知就把姜阿基他们淹吞!”说完,她向奔腾的大海跳去,在她向生命作最后的告别时,叫出了人们在临死时的喊声:“妈妈,你在哪里?我去天堂了!”她又嚷道,“海龙皇啊,养父母,我来海底陪你们了。”
  郑娟芝睁开惺松的眼睛,望着窗外蓝蓝的天空,浩瀚无边的茫茫海洋,海面上泛起了层层闪光的蓝色涟漪,海面就像柔软的蓝色丝绸,几只海鸥掀动着雪白的翅膀在自由地翱翔。她仿佛躺在海的摇篮里感到舒坦,蓝色的墙壁,蓝色的床,蓝色的被单。想不到海的皇宫是这么的美丽,离开人间也值得!她用手摸摸胸膛,心在跳:难道还没有进入海宫,怎么看不见自己的养父母呢。她想着狠狠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感到疼。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处在何处的轮船上,只觉得蓝色的船仓像是受着寒气的侵袭,四墙也轻轻地发出颤动的声音。她在床上冷得发抖,爬起来踉跄地走过去拉开所有窗子上的蓝色窗帘,金黄色的太阳普照着船仓。然而什么也不能叫她暖过来,她的脚冷得发抖,从小腿直到臀部都发着抖,神经焦躁到了极点,不久,她寒冷得牙齿格格作响,两手发抖,胸口紧压得难受,心怦怦地跳得很慢,有时简直像要停止跳动了,嗓子仿佛就要喘不上气来。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人她的骨髓,同时她精神上也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怖。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地受到过生命的威胁,简直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了。她心想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弛了……
  这时,船仓打开了,一个体魄魁梧,身穿笔挺的深蓝色税务制服,帽徽肩章鲜艳夺目,手提蓝色饭具的税务员迈着均匀节奏的步伐向她走来。
  郑娟芝颠颠地从床上坐起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迷惘的双眸里黯淡无神,她披了一件不知是谁放在床上的宽大蓝色大衣,宛如一片被狂风刮下的树叶在瑟瑟颤动,她前哺地说:“你别……过来……”
  “姑娘,你醒啦!”税务员很温和地看着她说。
  郑娟芝双眼瞪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辨认他的心肺是善良还是恶毒。
  税务员报之一笑:“姑娘,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家。”她迷离恍惚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税务员问,“你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亲朋?”
  “是的。没有一根纽带把我同哪位活着的人维系在一起。”
  “你想怎么办?”
  “死!”郑娟艺斩钉截铁地回答。
  “姑娘,你先吃饭吧!”税务员从饭具里拿出柔软鲜嫩的海参、色泽金黄的虾球拌蛋松、味鲜特异的银白色鲨肉、香脆色红的大虾……
  “你……你是谁?”郑娟芝惊愕的目光望着他。
  他坦然地笑了笑说:“我是海上税务员。”
  郑娟芝勃然嚷了起来:“好一个规规矩矩的税务员,竟敢将一名臭女人关在船仓里养着。你给我滚,滚!世上没有一个好男人。”
  “姑娘,你要冷静一点,世界上的男子并不是一丘之貉。”税务员关切地把饭菜摆在她的面前。
  “哼,无耻之徒。”郑娟芝冷笑道,脑里闪过林森木、姜阿基、黑皮、嫖客狰狞的脸。她几乎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双手捧着头高嚷:“你滚,滚!”
  “我马上就滚,你绝不能同身体斗气,吃一点吧。”税务员善意地望着她亲切地说。
  “滚,滚滚滚!”她发疯似的从床上跳下来,把排在她面前的碗筷和佳肴统统摔在地上。
  摔打声惊动了一位身穿深蓝色服装的女税务员,她迅速地走进郑娟芝的船仓。郑娟芝被她的美貌惊呆了,痴痴地望着她,那张皮肤白皙五官精巧的鹅蛋脸,一双温情脉脉的大眼睛仿佛给人带来了说不清的亲切和蔼。她的那只鼻子很有趣,它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有点弯曲,像刀刻的一个精致的工艺品。她有两片红润而丰厚的嘴唇,一口白牙如玉,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郑娟芝几乎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牙齿。当郑娟芝陶醉在她的美貌之中,她按住郑娟芝的双手说:“姑娘,你不必发这么大的火气。”她说着朝那税务员笑了笑,又回过头来望着郑娟芝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救命恩人?”郑娟芝冷笑一声。
  女税务员挂揉着娟芝的手说:“他站在船顶上,望远镜照见你跳海自杀。他就连衣带裤奋不顾身地跳入海中,把你救了上来。姑娘,他是海上税务所所长,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吴善伟,善良而伟大。”
  “谁让他救了我,”郑娟芝伏在床上哭泣,“生活为什么到处向我开着红灯?,连死也不放过!”
  吴善伟焦急地望着郑娟芝,好像在竭力猜测她说的什么。
  郑娟芝怒目圆睁地高嚷:“吴善伟,你为什么要阻碍我的死?”
  吴善伟无限哀伤地瞥了她一眼说:“我猜想你是一个上当受骗,惨遭蹂躏的受害者。姑娘,自杀,不论是从一些国家的法律上来看,还是从人类生存历史来看,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一种罪孽,而这种罪孽又大都是婚姻的不幸和对家庭的绝望所致。每个人都希望生存,每个人都渴望幸福,而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死呢?这是个多么可悲的举动。”吴善伟朝女税务员笑了笑说,“小李子,你说是不是?”
  女税务员一边打扫地上一塌糊涂的饭菜.一边望着郑娟芝冷静地说:“人,不能继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又看了郑娟芝凸出的肚子说,“对于死亡的婚姻,解脱也是一种快乐。姑娘,你要三思而行。”她把喘着粗气的郑娟芝扶回到床上。
  郑娟芝沉默不语,脸色苍白,低着头几乎连眼皮也没抖动一下,冷冰冰地斜躺在床头。
  吴善伟凝望着冷冰的郑娟芝,他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了好一阵,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搓揉了几下。
  女税务员默默地打扫了地上的饭菜,拿着垃圾箱走出船仓。
  郑娟芝自言自语地说:“今后我的生活怎么办呢?”她的声音虚弱而绝望,活像是一个失足掉入深渊的人的凄切怨愤已极的哀鸣。
  “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事吗?”
  郑娟芝冷冷地答:“不需要。”
  “你不要这样固执。”吴善伟再次劝说,他的声音和语气是那么和善,即使心肠再硬再冷酷的人也能感动,“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
  “不需要。”郑娟芝重申道,痛苦地抓落自己的一把把头发,“你怎么也帮不了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你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吴善伟温存地劝说,“过去你无谓地浪费了自己的有春,这样的青春造物主只给我们一次,决不会再次赏赐,但是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未来。我不能给你的心灵带来安宁,因为安宁只有在你自己去追求它的情况下才会到来。不过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僻静的栖身之所。”
  郑娟芝一双泪花闪烁着的美目凝望着吴善伟,显得他是那样的无私崇高,透过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看到他善良美好的心灵。
  吴善伟端详着郑娟芝的脸,她那张充满痛苦表们的面容,以及那悲怆欲绝的情绪,使他觉得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从第一眼就猜想到她曾有过一段极其痛苦的经历,尽管大多数人都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她,可是这一痛苦的经历,已给她留下深刻的烙印。她有着像自己母亲的那种矜持和自信,她能经受得住生活的折磨……吴善伟知道,她的防御是很脆弱的,她的脸上的惊恐表情足以证明这一点。他凝视着她那凸出的肚子,他的眼里发出迷惆的光。
  郑娟芝发觉他堂而皇之毫无羞色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茫然、痛苦、绝望,一齐涌上心头……她那紧闭的闸门突然被撞开。她“呜呜呜”地哭起来,消瘦的双肩不住地抽搐。
  “你不要悲伤,我们尽力帮助你。”吴善伟递给她一块手帕说,“擦一擦,别哭坏了眼睛。”
  郑娟芝接过手帕擦去眼泪说:“你以高尚的品德,从死亡中拯救了我。我是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幼女时被人暴力地奸污,遭到人们的白眼和非议,被逼离乡背井到路边饭店当服务员。在路边饭店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我曾沉溺于痴心妄想之中,经不住店主姜阿基的诱惑,落入他甜言蜜语的陷阱之中,使我把脑袋靠在他诱惑的胸口,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向他花环一般的枷锁。花环里有一条毒蛇——姜阿基,到处啮咬着年轻的女人,哪家旅店临时工长得美丽,他就去和人恋爱睡觉,依着自己有副好脸蛋以及钱财,睡足了,玩够了,就用脚把你踹了。黄英芳、姜阿基、黑皮三个人都是一根藤上的三个毒瓜呀!……吴税务官,你要替我伸冤!我知道你是好人搭救了我。”
  吴善伟听完她的哭诉,怜悯地说:“我曾经有个妹妹,若不是母亲一时糊涂抛弃了她,与你一样大的年龄了。郑娟芝,你就当我的妹妹。你要相信法律,相信人民,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仙居镇的路边饭店的卖淫窝,公安部门一定会把它捣毁,不法分子会绳之以法。你要勇敢坚强些,正视现实的生活,尊重自己的人格,珍视一名女青年的价值,今后会得到幸福的。你反映姜阿基他们的情况很重要,我们税物部门正配合政府、公安部门开展大规模的‘扫黄’活动。现在,你对任何人都不要露出口风,以免打草惊蛇。记住了么?”
  “记住了。”郑娟芝忧郁地说,“我整个生命的河流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涡和骚动,泡沫和喧哗,我的心在滴血。”她感到十分伤痛,眼眶挂满了眼泪,眼珠簌簌地滚落到颊上。她沉浸在一种忧伤、消沉、深刻而无止境的绝望中。
  生活如同一条彩色的河,赤橙黄绿五光十色。有时彩色的生活浪潮,会将一个涉世不深、水性不佳的人迷惑冲倒。
  吴善伟语重深长地说:“郑娟芝,无爱的婚姻没有质量,只能给你带来伤害,痛苦和失望每天包围着你,每天都要面对那个负心的人,回想起那些难忍的日子,你不觉得现在要轻松的多吗?”
  “是呀,所长!说得对极了。”女税务员轻盈盈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把手里的饭盒放在郑娟芝的床头说,“气是要争的,不仅为你自己,要为所有的‘秦香莲’,为所有的中国妇女。让她们从新的一代妇女的身上看到时代女性意识的觉醒,我们已经不是被动地处于被抛弃的地位了,自尊、自信、自立、自强才是做女人的原则。”
  郑娟芝诚恳地点点头说:“吴所长,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女税务员,我残花败柳,……哎哟……
  哎哟……”她忽然叫喊起来,手抱着肚子,脸色变得苍白。她浑身感到一种急剧而尖锐的疼痛,但很快就过去了。
  过了十分种光景,又一阵疼痛上来了,虽然不及前一次厉害,但时间却继续得更久。郑娟芝不由自主地呻吟着,肚子里那种难以忍受的沉重的感觉,使她不能不起来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坐下。
  吴善伟望着她痛苦的躺在床上不断地呻吟,他心里想可能要临产了。他搔了搔头在船仓里踱来踱去,面色紧张,心里却很镇静。突然,他喊了一声:“小李子,过来一下。”
  女税务员小李迅速地朝吴善伟走去,胆怯地问;“所长,你有啥命令?”
  吴善伟命令道:“你守在产妇的床边。”
  “是。”女税务员敏捷地答。
  “你害怕吗?”吴善伟问。
  “我是一名共青团员,助人为乐是我的天职;我又是一名勇敢的税务员,随时为党为人民贡献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好怕呢?”女税员气昂昂地答。
  “好!好!”吴善伟微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一起守着。”
  郑娟芝剧痛凄厉的哭喊着:“父母亲呀,……哎唷……痛死我啦!”她与许许多多的初产妇一样,可不同的是她喊叫声中的父母亲是虚无的,养父母不会从海底里日出来为苦命的女儿使劲,亲生父母不知道苦命的女儿正在死亡的十宇路口徘徊。她想要是有一位体贴入微的知心丈夫在身旁多好呀!只要他站在自己床边呵护,我决不会喊,病死也不哭不喊!真的她会的,而且还会望着他笑笑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此刻,她又是一阵强烈的剧痛,使她脑子里任何想法都没有了。力量、生命、知觉,一切就都用来抵御痛苦了。
  在几分钟平息的时间里,她的眼睛直盯在吴善伟的身上,发现他非常关切地注视着她。吴善伟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娘奔死,儿奔生、”千古以来不幸妇女的悲剧,在她的身上延续……
  竟会那么热切如焚饱含苦痛地露出渴念……要再吸吸一回生命,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吴善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说:“小李子,你守在这里,我去喊洪医生。幸好我们自己配有医生呀!”
  郑娟芝看着吴善伟跨出船仓,这时便有了另一种痛苦,一种心灵的痛苦吞噬着她。她实在难以判断这孩子是姜阿基的还是林森木的。这时,一次可怕的抽搐又袭来了,这阵剧痛是那样残酷,她就想:“我要死了,要死了!”于是,她心灵中充满了一种愤怒的反抗,一种诅咒欲念,她对两个给她惹起这一切痛苦的男人,对这个残害她的未出生的婴儿,痛恨到了极点,阵痛的间隙里,她和死去一般,阵痛又起时,她的手指抠破了床单。突然,船仓的门开了,走进吴善伟和一个穿白大褂背药箱的五十开外的女医生。
  女医生把药箱放在桌上,拿过不锈钢的听筒器,慈祥地按在郑娟芝的肚子上听听说:“要生产!”她又看了看呵护在她身旁的吴善伟说,“吴所长,请你出去一下。”
  吴善伟无奈地看了郑娟芝一眼,退出船仓。
  女医生把听简放在桌上,打开一个不染一点灰尘的雪白布包,包里有许多长短不一的发着光亮的各种小刀和铁钳。女医生拿了一把大剪刀,翻来倒去地用一团消毒棉团,不慌不忙地在剪刀上擦来擦去。剪刀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郑娟芝想医生就要像裁衣剪布那样在我的肚子上破开。她害怕得一声尖叫,引起下身部又一阵宫缩,大汗淋漓。
  夜深了,北风呼啸,大海咆哮,海浪翻滚,轮船颠簸,海洋里的劲风掠进船仓的缝隙,发出碜人的声音。郑娟芝疼痛得在床上打滚,手扯着被单用嘴紧紧地咬着被头。在痛苦的空隙间,她又听到了船仓外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小闹钟一样“唯滴哒嘀”地走个不停,接着脚步声到了船仓门口,门被打开了,门缝里伸进一个头,这是吴善伟的头,他的眼睛里同着睡眠不足的血丝,嘶哑着嗓子问:“洪医生,快了没?”
  医生说:“没哩,小鸡儿似的没开胯!谁忍心这样的女孩子结婚生娃呀!”
  吴善伟没吭声地缩回头关上船仓,门外的脚步声又像钟一样不停地走。医生和小李子她们凑着头在耳语,医生愤愤道:
  “好好地抓抓精神文明建设,不要一阵紧一阵松的,要把精神文明建设落到实处,落到每一个公民的心坎上。”
  郑娟芝一次又一次的宫缩,娩不出怀胎九月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双手挤压,把她推进了地狱的边缘,忽然间又把她拉回人间。她再也没有力气呻吟,痛得再厉害.她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嘶哑微弱的气息声。在她痛隙间文愣起眼皮,只见女税务员靠着产床打盹,医生红着眼睛窥视着她的细小变化。船仓外吴善伟的脚步声仍然响着,真苦了吴善伟,若是他用这些时间和脚步去爬山,恐怕能翻过三座大山。突然,门外的脚步声又停住了,他敲了敲门探进头来问:“快了嘛?洪医生。已是三天两夜了。”
  “快啦!”医生在郑娟芝身上动作起来,女税务员在旁手脚忙乱地给医生递这递哪。她们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使郑娟芝的身心颤抖了,初生婴儿脆弱的呱呱哭声钻进了她的灵魂,她的心脏和她那精疲力竭得可怜的全身,下意识地动了动。“呱”地一声婴儿来到了人间。
  突然船仓的门推开了,吴善伟闪身进来兴奋地问:“生下来啦!”
  医生手里抱着蠕动的婴儿说:“是男孩。”
  大家悬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大海的风浪平息了,银光泛泛柔软的海懒洋洋地在岸边叹息,仿佛伏在四周窥视着船仓。
  船仓里的郑娟芝有气无力地从枕头上仰起毫无血色的面孔,用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吐出这样几个字来:“我不要这贼种,把婴儿抛向海底喂鱼虾吧!”
  婴儿张开没有牙齿,红得像西红柿的嘴巴皱着唇,闭着眼,挤得像一块凝结着血似的号哭着。他要是知道自己刚生下来,母亲就要抛弃他,恐怕还要哭得更响哩,他的哭声使吴善伟非常心疼。
  吴善伟急忙抱起床上一条小毛巾毯子里使劲弹着两脚舞着小手嚎哭着的婴儿,把他抱人自己的怀里万分爱抚道:“好孩子,别哭,伯伯喜欢你。”婴儿像很听话的懂事孩子止住了哭声,在吴善伟怀里一振一振地振动他的身体,似乎在呼喊;“我要乳!
  要乳!”
  医生慢条斯理地脱下手套:“这小家伙很可能不太安生。他闹得厉害,你们就给他喂一点粥汤。”她背着十字架药箱向门口走去时,又站在产妇床边前立停片刻说:“娟芝,你瞧所长把他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呢。这孩子长得多可爱,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医生说着握了握吴善伟的手说,“所长,你应该休息了,我先走啦!”她就跨出门。
  “真是讨人爱的婴儿,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孩子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小李子说完便拿着郑娟芝的血裤去外面清洗。
  吴善伟把婴儿往郑娟芝前面一伸说:“娟芝,瞧,多可爱的小乖乖。”
  “恶果,贼种,抛掉吧!不是我心狠。吴所长,把他造出来的那东西是流氓坯子。”郑娟芝说着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边流下。
  吴善伟情知无望,却仍不甘心地说:“郑娟芝,孩子并无过错,小人也是人,也是一条命啊!”
  吴善伟知道自己的话并不新鲜,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女人重复过的语言。无数女人为了这句话熬尽了青春年华,让红颜在孤灯下老去,于是这句话便沿积起来,沿积成一声叹息,从坐在太阳底下纳鞋底的老奶奶嘴里发出。可它又是怎么到了他的嘴里,而且是这么顺溜地脱口而出,真有点怪。
  然而,郑娟芝拒绝了这种诱惑。她不看孩子,也不看他,目光直直盯着船板;满心不悦地说:“不,不是人,是牲畜,一个牲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于会打洞。把他掐死吧,我求求你。”
  吴善伟望着这襁褓里皱巴巴的小红脸,心里充满了温憎充满了爱。孩子是怎么来的,那个父亲,那种罪孽……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烟消云散,他好像还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似的,眼睛望着她说道:“怎么了?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呀?”他便将孩子抱给她看,她把脸扭到一边,他又抱到那边,她再扭过来,他很和气地说:“你看看,看看嘛”。
  郑娟芝的眼睛闭上了说:“抛吧,抛到海底中,我不能留下这苦果。”
  吴善伟感觉很为难了,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说:“不过,妹妹,我喜爱这个孩子!”
  “我不要,把他掐死,他爹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
  吴善伟生气地说;“这个,我怎么也不能答应。虽然他爹是个罪人,可孩子跟罪孽无缘,让我来收养这个孩子。”
  “你收养孩子?!”郑娟芝暴怒地嚷道,“你们家就没有个好名声了,你们家的门第和你们所来往的人到时别人会说你们包庇罪犯收容贱货,以后有声望的人都不上你们的门来了。你到底怎么想呢?我看你疯了吧。”
  吴善伟还是非常镇静,他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婴儿放在床上,心里想人生需要抚慰,许多叱咤风云英雄,曾经铁马金戈,气吞山河,但也有哭倒在爱人的石榴裙下的时候,再伟大的人物,曾经让万民仰视,群臣匍匐,但在伟大的母亲面前也会动容,也会在母亲温柔的抚摸下,低下自己高傲的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血躯肉身,纵然再强,也有软弱的时候;一颗久经磨砺而变得粗糙的灵魂,总也是需要爱的滋润,温情的抚慰的……他关注着她的心灵,让一颗受伤的心得到抚慰,让冷漠的心感受一点温暖。突然,他想起了要在税务局开展“送温暖”活动。此时,他依窗立着,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远望着广宽的海洋欣慰地笑着说:“马上就要靠岸啦。”他又转过头来十分严肃地对她说,“娟芝,这孩子是我的,我命令你把孩子带好。”
  郑娟芝呆呆地望着孩子不吭声。
  吴善伟抱起熟睡的婴儿认真地说:“我恳求你带好我的孩子,请你答应我。否则我让小李子抱养。”
  郑娟之激动地抱过婴儿,苦涩地笑了笑说:“我一定抚养孩子成人。”
  吴善伟万分感激地拍拍她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你这才是我的好妹子。”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跨出船仓站立在船头上,从衣袋里掏出时讲机,向财税局报告了他的巡回艇到达的时间,并介绍了郑娟芝的情况.最后他说:“我有一个建议,要求在全市税务干部中开展‘送温暖’活动,用实际行动感化郑娟芝冷冰的心,鼓起她生活的风帆。”说完他听了对方一会儿,便笑了起来,从他那快乐的笑容里看出了局长已答应他的要求。
  海水不断地拍击石块,清爽的风带着潮水可爱而活泼的笑声,从海面上吹来。郑娟芝抱着婴儿依在船仓的窗口上,看见一只海鸥轻巧地掠过水面,低低的飞姿隐现在波涛间。她心想我就要像海鸥一样在人生大海中顽强地去拼搏。突然,船上有人高嚷了一声:“大家注意,船靠岸了!”轮船缓缓地驶进了平静的港口。
  郑娟芝在税务领导和干部的欢迎下带着婴儿到了海巡税务所,所里正轰轰烈烈地开展了“送温暖”活动。男男女女的干部熙熙攘攘地往郑娟芝房子里跑。她的床头柜上堆满了鸡蛋、红糖、麦乳精、人参之类的食品,一双双热诚关切的眼睛在注视着她,俨然是在探望一个凯旋的英雄。税务员们伸出了一双双温暖的手,轮流地在婴儿柔嫩的脸蛋儿上轻抚着,轮流地把小瓶的奶嘴儿往他嘴里塞。他呢,却毫不客气地尿湿在税务员们的前襟。
  郑娟之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他们的手说:“谢谢税务干部,人民的好干部,我一定不辜负你们对我的期望,我要好好生活。”郑娟芝在海巡税务所里坐月子期间过着非常幸福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整洁、井井有条,税务所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使一直生活在痛苦和纷扰之中的她感到在天堂里一样。
  郑娟芝满月那天,显得身体长高、长胖了,那丰润白皙的脸蛋上一对乌亮乌亮的大眼睛,晶莹透澈得宛如两潭秋水。此刻,她抱着肉嘟嘟的胖娃逗着,眼睛里流溢出幸福的楚楚动人的光彩。
  吴善伟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只大皮包,兴冲冲地走进房子,看着他们母子俩欣喜地说:“我给你们母子俩备购买了一套衣服。”
  吴善伟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她的肩上微笑着说:“娟芝,我对你讲了多少遍。忘记不幸的过去,展望美好的未来。人嘛,有时会迷失在荒郊四野,云遮雾障之中难得归路;有时会遭风雨,碰到突如其来的各种打击。凄风苦雨中,难免落寞、孤独,人人都会碰到的事。你要像大海一样有宽广的胸怀,容纳狂风暴雨,汹涌的海潮、颠簸的船只。”
  “我这颗破碎的心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世间的酸、酣、苦、辣。
  为什么至亲至爱的人本来与你朝夕相守,日日为伴,忽一日撒手尘寰,一别而成永久?为什么信誓旦旦的情人和朋友,原以为情同手足,知音难求,你珍视得如同生命,忽然间背叛了你反目成仇?为什么让人陷在苦痛的泥沼而孤苦难受呢?为什么不幸的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的身上呢?”
  “你小小年纪想得这么复杂干啥?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总会有的,凭谁也逃脱不了。”
  郑娟芝深受感触地说:“得到了你们税务干部的帮助,鼓起了我生命的风帆。”
  吴善伟微微点点头,怜惜万般地抚摸着婴儿的脸说:“你现在把别的事都搁在一边,最主要的是如何养育好我的胖娃。”
  郑娟芝脸色黯淡,一双秀美的眼眸闪动着泪花说:“当我一想起孩子的亲生父亲,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可你的影子一闪,我的手就软了。”
  “娟芝,儿子毕竟有你一半的血脉,你也许可以漠视他父亲的存在,但你无法漠视你的儿子,你要把破碎和残缺留给自己,也要把完美和幸福留给儿子呀!”
  “我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人,无一处归宿。税务所也不是我长久之地呀?”郑娟芝烦闷得一愁莫展地摇摇头。
  “娟芝,我正想同你商量这个事。你说得对税务所不能久留。”吴善伟微笑地点了点头。
  郑娟芝心想我们寡母孤儿离开他,去什么地方栖身呢?难道去寻找姜阿基,重新陷入那可怕的淫窝?她心里像悬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脸上露出期盼的神情望着吴善伟。
  吴善伟慢条斯理地说:“娟芝,我对你的栖身之地做了安排,让你去下乡陪伴我年迈孤苦的母亲。”
  “母亲?我去陪伴她。”郑娟芝心里平静了下来,转犹为喜地笑了笑。
  “我老母亲知书达理,是一个退休老师。孤苦伶仃在家,说什么外面的银屋金屋不如家里的茅草屋。娟芝,你带着孩子去吧!”吴善伟毫不隐讳地笑着说。
  “这不好,外界的人会怎么说呢?”郑娟芝沉吟片刻后,抬起头凝望着他。
  “说你是我的妻子吧,让我们以假乱真。”吴善伟很有风度地笑了笑。
  “啊,你……你……”郑娟芝说不出话来,心里琢磨不透像他这样英武的税务官,为什么连老婆都没有混上。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郑娟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黄英芳、姜阿基、黑皮、胡丽珍等人,都被公安部门抓获,摧毁了卖淫窝点,不法分子绳之以法。”
  “罪有应得。”郑娟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严守职责的法官,对轻佻虚浮,薄情负心,灵魂卑鄙,怀有侥幸心理的人,从来就没有容情过它的惩罚。只不过使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这当然的‘报应’来得这么快,这么严厉……是不是,娟芝。”吴善伟一双满含痴迷的眼睛不停地看着她。
  “妨碍社会公益的人,受到法律严厉的惩罚,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也为此感到欣慰。我真想重投母亲的胎,从婴儿做起。”
  “那你就忘掉郑娟芝,改名为李丽萍吧!”
  “李丽萍就李丽萍嘛。”郑娟芝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莞尔一笑说,“吴所长,你把我从死亡线上捡回来,又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温暖,今生今世我要做牛马报答你。”
  “可怜的女人。”吴善伟心里想。这一天他听郑娟芝好不容易说出了涌到湿润红唇边的这番感恩的话,“你会有机会报答我们,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送你去母亲处,那里环境安静,空气新鲜,加上快乐,美丽的春天就要来到,你要不了多少日子身体就会复元。等到可以麻烦你的时候,我年迈的母亲用得你照顾哩。”
  “麻烦?”郑娟芝笑起来,“哦,吴所长,我是多么愿意为你们做事。我是多么愿意给你们烧饭、洗衣、或者整天给你们跑腿,只要能让你们快乐高兴,要是能够这样的话,我愿意拿出我所有的一切。”
  “你什么也不必拿出来。”他微笑着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哩,如果你能做到刚才答应做的一半那么多,就将使我非常幸福。”
  “使你幸福?哦,吴所长!”郑娟芝感慨万分地说,“你这样说太客气了!”
  “你将使我得到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幸福。”吴善伟说,“一想到我能把你从死亡线上夺回来,我老母亲也会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她正为自己年轻时抛弃亲生的女孩,感到一生的内疚。娟芝。她如果知道我所关怀和同情对象真心感恩图报,那她老人家高兴得简直无法想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注视着郑娟芝,她凝望着胖娃一脸深思的面部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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