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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长歌当哭


1.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台风季节又到了。
  奇怪。原本不大受台风袭击的北方,近年却频频受到本来横空出世的西太洋暖流旋风的影响,台风刚刮去一次又来一次。厄尔尼诺是个什么东西,怪物还是人?实在是讨厌至极。台风把金城人搞得对气象云图颇为关注,不用解说人人都能猜出明天是晴是阴。
  沙金山就是这样无师自通的。
  台风刮过时有一处风眼。这个风眼的直径大到几百公里,小到几公里。无论台风的风旋多么狂暴,风眼里的景象却是风平浪静、气象万千。此刻的金城正处在风眼里。沙金山觉得天气如此,自己的心境也是如此!环顾四周,看到别人被“政治台风”和“经济台风”刮得晕头转向,“一顶顶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发”,就他这个凤凰集团是一个祥和的绿州。接二连三的“信息”如雷贯耳,颇有盛宴当头的感觉。前几天,他得到可靠的消息说,那个把他端了一脚的《叶落归根》电视剧下马了,跑到华夏厂去的陈天雷也鸡飞蛋打地掉人了万丈深渊,丢了工作也丢了工资;那个刚愎自用的厂长程正伟则被他们省的“纪委”传去“说清楚有关问题”,传闻他当厂长的华夏电影制片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医疗费已经五年没报过了,他却一次报了洗桑拿和唱卡拉OK的“公关费”两万多块!厂里退离休的老家伙们把他告到了“中纪委”。据说,程大官人大约还有能够危及到脑瓜子能否平安呆在脖子上的“经济数字”被他私吞了去。这个消息使沙金山高兴了数日,真真的觉得这个程麻子罪有应得。这种乌龟王八蛋要是不挖出来,老百姓还不得反了?痛快,太痛快了!沙金山并没有什么党和国家的命运前途之类的担忧,他只是认为这个程麻子太可恶了,幸亏自己当时留了心眼,没有完全陷进去,也幸亏把那八十来万及早地要了回来,否则真不知道要吃多大的亏呢!“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程正伟的下场就应了这句咒语,陈天雷的下场也应了这句古训。哈哈哈!喝它个一醉方休,庆祝胜利!这酒没喝过去两天,又有朋友告诉他司马龙和吴媚娘的最新动向。这一对金童玉女在离他而去之后承包了西方歌舞厅的夜总会,当起了“二老板”。他们的“擦边球”打得犯了规,一下子撞到了“扫黄打非”上,让公安局一晚上从里边“现形”出了三十个“国色天香”的“好花”和三十个“猴头马相”的“牛粪”。那场景连久经考验的小警察们都羞得闭上了眼睛,六十个赤条条的男人女人,惨不目睹哇!最稀奇的是,司马龙和吴媚娘也在他们刚刚攀上云雨高峰时被十七八岁的小警察当场按在了床上,逮了个正着。传说,光男人用的避孕套和女人用的节育环就搜出了两大纸箱。金州城公安局当场在西方歌舞厅的大门上贴上了封条。沙金山一听手舞足蹈地呼唤梁雨,跑到农贸市场上买了三百块钱的山珍海味,亲自下厨烧了他最拿手的童子鸡,请全公司的人大吃二喝了整整六个小时的流水宴,光他自己就喝了几乎一箱子共计二十五瓶“百威”牌啤酒。席间,沙金山把司马龙和吴媚娘这对狗男女的苟且事嘻笑怒骂地奚落了个臭够。他之所以如此解嘴恨,是因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已被司马龙和吴媚娘戏弄了,如今他当不当正不正地被撂在半空中,将近一千来万打出去,不但连个响都没有听着,就是连个水漂儿也没看着。他巴不得揪住他们俩搧它两个大耳光子。可是,上贼船是自己乐意的,上当受骗只能说话该,所以他的仇恨只能藏在肚子里,任他把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武装成了刀枪剑戟,脸上也不能显露出来。这一下子,可找到出气的机会了,他能不先图个嘴上快活吗?这送上门来的好消息还没过去,沙金山便在不经意儿间接到了池田杏的电话。这位昔日的“干妈”在几千公里地外的哭腔,沙金山透过电话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她说了许多不是求饶却是认错的软话,信誓旦旦地说她的心里一直装着《猛男痴女》和《猴拳》这两部片子,一直装着凤凰影视公司的命运和前途。沙金山告诉她,两部片子还没有卖出去,原因是发行商开价太低,两部加在一块儿才给八十来万块钱。池田杏在电话那头尖叫着:“什么,八十万?太低了呀!怎么也得八百万才能出手!金山呐,你可千万别让他们把你给骗了!”她说她有个亲戚在电视台,有路子,可以帮忙。这些话沙金山只当是蛄蝼叫唤,根本没听到心里去。他忘不了自己不在金城期间这位干妈的嘴脸和表演。这一切,他从那云飞、阿兰、四表姐和江海涛的嘴里听了不止一次,连侯也夫也摇着头说池田杏那些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喽”,公司里没有一个人美言她一句。现在她居然告饶了,还要帮助自己卖片子,他怎么能够相信她呢?她离开大和尚山这儿后便转身投靠陈天雷的行动就够让人恶心的了。她来电话告饶,说明她现在无处可去,没活可干了,说明她成了丧家的母狗!该!沙金山不仅得意起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惟己为大啊!
  他能不心满意足吗?
  现在,沙金山的“凤凰”不仅已经翱翔在金城,而且已经下了一粒又一粒“凤凰蛋”,在凤凰影视公司的名下分别成立了“凤凰装磁公司”、“凤凰广告公司”、“凤凰商务中心”。虽然这些“凤凰蛋”只是刚刚领来营业执照,六十平方米的大厅里便显得红火起来。黄志强魄力撼人,上任第一天便指挥着侯也夫去买来了二十几张崭新的办公桌,五张一组,每组的桌面上都立着一块铜牌,标明这里是哪个公司的领地。沙金山每每从三十二楼下来,一进门便看到热气腾腾的景象,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飞黄腾达。如此发展下去,光是“文化”这一块就可以单独组成一个企业集团。尽管江海涛跟他说这些公司都超出了影视公司经营的范围,只是多了一些食客,其实并没有什么业务。他却不以为然,反倒认为江海涛的确是个书呆子,没有经商的魄力和胆量,不是干事的“料”。
  风眼看来要过去了。凤眼里的宁静和祥和也将消失。街上的汽车、摩托和行人都着急忙慌地奔突着。
  沙金山脱光了衣服准备冲个凉。这种天气不能出问会客搞公关了,那就善待自己好好休息休息吧。在他刚刚脱个赤条条时,侯也夫闯了进来。他急忙扯条浴布遮住了羞部。
  侯也夫气喘吁吁地进门便喊:“沙总,出事了!”
  沙金山一怔。
  侯也夫:“南国剑这老小子,盗……盗版!”
  沙金山:“盗版?盗啥?”
  “《猴拳》。”侯也夫说着把精美的宣传画报递过来。
  沙金山接过来一看,眼珠子登时便圆睁起来。这个印着“香港美丽电影公司出品”的画报把《猴拳》的版权盗了个溜干净!他想不到,南国剑这个笑面虎竟然把他沙金山的财富抢了个不客气。他咬住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问题来:“你从哪儿搞到的?”
  “海南,一个朋友那里。”
  “他怎么有这个东西?”
  “他跟南国剑很熟,也是朋友。”
  “这是复印件,原件呢?”
  “他不给。”
  “为啥!”
  “他说他还要跟南国剑做生意呢!就是这个复印件我还是拐弯抹角通过别的人搞到手的。他要是知道我在凤凰影视公司,说死了也不会给我的。”
  “妈的!”沙金山骂出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他是指谁。他扔下侯也夫,抓起手机拨号找黄志强。侯也夫告诉他黄总没有来上班,他最近很忙,忙着开辟公司的新业务。沙金山知道他在忙,为此还专门给他配备了手机和BP机。沙金山急着找他,是想问问他对南国剑盗版的行为有什么应对措施。拨通了电话,又等了足足半个小时,黄志强终于浑身散着酒气,歪歪斜斜地爬上了三十二楼。他原本就有些黑的脸再染上醉红,就像是驴粪蛋又搽了一层胭粉。
  “沙总,干……嘛?”黄志强一张嘴,喷出的酒臭差点把沙金山熏个跟头。
  侯也夫向他讲了《猴拳》面监的严重局面。
  黄志强舌头转不过弯来:“这……这事,原来谁管?”
  侯也夫忙说:“这跟归谁管没关系。”
  黄志强:“怎……怎么没关系?该谁管还让……让谁管去。”
  得,沙金山白忙活了。早知道这样,到处打电话找他干嘛?!他不由得又在肚子里骂了一声“妈的”。没等他想出来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黄志强哇地吐了一地污物,接着便不管不顾地一头栽到在那摊又是菜渣又是稀汤的污物上打起了呼噜。沙金山恶心得翻肠倒胃,厌恶地退进了卧室。侯也夫一看,连忙打电话喊梁雨上来。沙金山却拉开门吼道:“把他拖出去!快,越快越好!”
  黄志强像条死狗一样被梁雨拖出去,扔到了走廊上。
  此刻,也只有在此刻,沙金山才忽然想起了江海涛说的话:“这个人不可用。”可惜,当时他没有听江海涛的劝告。
  江海涛在两天前已经走了。
  他是悄悄的走的,只有沙金山和梁雨为他送行。不是他在公司里人缘不好,而是他走的那天是星期日。目送载着江海涛的本田车风驰电掣般的射向远方,沙金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似乎是自己丢了什么东西。然而,那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现在,面对南国剑盗版的突发事件和黄志强这个酒囊饭袋,他才明白自己丢的是江海涛。他想,如果江海涛在,一定会告诉他怎么样维护公司的利益,并且会像追缴《叶落归根》的资金那样制止南国剑的盗版行为,向他讨回公道。可惜,他走了。好像,他此一去将不会再回来。沙金山想到这儿,不禁生发出一种怅然所失的情愫。唉,什么东西只有失去了人们才会想起他的价值。沙金山眼下就有这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这种空落落的感觉他过去从来也没有过。奇怪,江海涛在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感觉到他存在的价值,甚至还认为他在公司里没有起什么作用,他的离去反倒使自己生发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一条在汪洋大海中颠簸的小船突然失去了舵手。是啊,他在的时候如果自己接受了他的建议,凤凰影视公司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可能,而是肯定。起码,如果听了江海涛的劝告,他就不会从陈天雷的手里接《猛男痴女》这个烫手山芋,当然也就不会出现目前这种窝在手里扔不出去的尴尬僵局,三百多万白白打了水漂哇;如果听了江海涛的劝告,就不会让吴媚娘当公司的法人代表,自己也就不会对司马龙和吴媚娘言听计从,以至于达到连公司的档案都不能控制在手里的程度;如果听了江海涛的劝告,就不会上程正伟的当,当然也就不会让司马龙凭空吃走十四万块钱的回扣,还多亏江海涛,才把自己在《叶落归根》上的损失减少到了最小的程度;如果听了江海涛的劝告,就不会让池田杏在没有完成《猛男痴女》的情况下再上《猴拳》,当然公司也就不会发生地动山摇的大地震,避免几十万元的损失;如果听了江海涛的劝告,就不会任命黄志强当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整得现在公司空有架子而没有业务的局面;如果……唉,如果的事情太多了!可世界上谁卖这种名叫“如果”的后悔药呢?只有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江海涛在公司里的作用绝不是可有可无,只是自己没有按他的建议和劝告去做而已。
  现在,一切都晚了。
  自己为什么当初就没有听江海涛的劝告呢?是鬼迷心窍,还是自以为是?想不起来了,反正那个时候他听着不入耳,不然他不会不知好赖的一概拒之门外。
  窗外,黑云压城。
  沙金山的心情坏极了。不行,明天就拍电报把江海涛请回来。拍电报?得自己亲自飞到北京,当面去请。他要掏出自己的心肺恳请他出山,不只是当凤凰影视公司的总经理而是当凤凰集团的高级顾问。
  忽然,百根咚地一声撞开门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二话没,拉起沙金山就朝外跑。
  沙金山咂着嘴:“啧啧,你这是干啥?”
  百根:“跟我走,快!”
  沙金山:“你说嘛!”
  百根:“来不及了!”
  沙金山莫名其妙的被他拖着出了门。百根拉着他跑出大厅,惊慌失措地拐进走廊,回头看看没人注意,便推开了臭气冲天的垃圾道的小门,钻了进去。那股酸臭的腐败气味噎得沙金山差点晕过去,只觉得肺管子都要爆炸。
  “干嘛这是?”
  “表姐出事了!”
  “啥?!”
  “公安局包围了白桦别墅,说不定会来搜查神州大厦。”
  沙金山的第一反应是国际刑警组织那张巨大的法网终于兜过太平洋,罩到中国的金城来了。这太可怕了。他知道中国的警察可不是吃于饭的,他们比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官员们不知道厉害多少倍!记得有一次边防大队的陈队长请他吃饭,席间作陪的是市公安局的一位姓金的副局长。两个小时过去,到分手的时候,金局长拉着他的手说:“沙老板是锦州哪个县的?”不经意儿的一句问话把沙金山吓得七魂出窍。六岁之前他跟伯母一直生活在锦州黑山,后来是大表姐夫方为策把他跟伯母及另外的几个表姐接到金城郊区农村的,因为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出生地便永远消失了,没有任何材料记载。三十多年了,难道自己的口音里还有锦州方言的苣荬菜味?就凭这种功夫,什么案子破不了?!想到这儿,他的脑浆立刻凝固了,根本再没有可能去考虑表姐沙金花出事的漏洞在哪里,自己又该怎么躲藏下去。反正自己这一百多斤交给百根了,他是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
  大概是到了半夜,手表上的荧光也不亮了,看不清现在是几点钟。沙金山的鼻子已经失灵,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了。百根悄悄拉开一道小缝,头一件事是看表,十二点二十二分。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下边的夜灯亮着昏黄的光。他把沙金山从垃圾道里拽出来,只见他那身皮尔·卡丹牌休闲服上沾满了汤汤水水。
  沙金山要回去去洗个澡换换衣服。
  百根一把拉住他,小声说:“你找死啊?公安局是不是在那儿蹲坑,你知道吗?”
  沙金山只得跟着他,如同作贼一样贴着安全通道的墙壁一步一步地下着楼梯。到了神州大厦的门口,百根让他等着,自己冒死先跑出去探探动静,如果有危险你就往楼上跑,再进垃圾道;如果没危险找个车逃出去。百根兔子似地蹦了出去。沙金山屏住呼吸等着,随时准备往回跑。不知过去多久,百根平安地回来了,拉住他跑出去钻进了一辆等在门口的出租车,子弹出膛一般冲进了金城的大街。出租车在百根指挥下七扭八拐地在小巷里躲着红绿灯。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停在了市郊的国家森林公园路边。他们放走了出租车,朝森林里走去,没走两步,回头看看那个司机狐疑地掉转车头回了城,便着急忙慌地从林子里出来,下了公路,在一条小河里淌着走了两三里地,上了岸走到公路上,又截了一辆出租车,朝着金城市里开去。最后停在了东京梦乡的门口。其实,东京梦乡离着神州大厦也就是隔着三条街那么远,抬头就能看着。百根之所以绕这么个大远,纯粹是为了避人耳目,同时也避开警犬的鼻子。当他们泡进包间的桑拿浴池里,沙金山悬着的一颗心才落进肚子里。他对雷老板说自己这些天忙生意上的事实在是太累了,想在这儿泡它几天解解乏。雷老板心里明镜似的,要在桑拿里躲它几天的人,不是躲钱债就是躲情债,乐不得多挣俩钱!沙金山躺在床上任由百根捏拿着。他想,绝不能让姐姐在局子里受罪,这倒不是因为怕沙金花在里面挨不过拳打脚踢和扇嘴巴子,而是因为她是自己在国内惟一的亲人。尽管在对那云飞的看法上他们吵得一塌糊涂,可那必毕竟是家事。沙金花给了沙金山几乎一切花销,满足了他所有的欲望。天下到哪去找这样知己疼己的好姐姐?!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出来,那怕是倾家荡产,那怕是砸锅卖铁!
  沙金山推开正要吮他的百根:“去,现在哪还有心思?!”
  百根一下子捅到了他的心坎上:“去救表姐,是吧?”
  “不救,我还算个人吗?”
  “怕是得花钱。”
  “花多少也救!”
  “怕不是几万、十几万。”
  “花几百万也救!”
  百根二话没说,穿上衣服走了。临出门的时候,沙金山叫住了他:“把事情摸清楚,去找谁知道不?”百根说全知道,尽管放心好了。他出门之后,沙金山如同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回的晕头昏脑地踱着。打开电视,里边竟然播的是警察审问犯人的电视剧,心中一悸叭地一声关了;想吼两嗓子,又找不出适合他现在心境的歌曲。他不敢走出包间一步,又生怕会憋死在里边。手表在哪?沙金山四处疯了一般地寻找着。百根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正在他忧心如焚的当口,响起了敲门声,仔细细听听是百根发出的暗号,他开了门急不可耐的吼道:“你怎么才回来?!”
  百根关上门,喘着气说:“才去了半个小时,还长啊?”
  “胡扯!”沙金山间:“快说,到底是咋回事?!”
  百根:“还不清楚。只知道表姐现在被关在黑嘴子拘留所,挨没挨打不知道。警察把白桦别墅抄了个底儿吊,一共搜走了六十万美金和三百八十万人民币。”
  沙金山一听,只觉得脑瓜子嗡的一声,浑身上下的血便全都落到了脚底板上,两眼发黑,他不知道百根的嘴为什么在动。百根告诉他那云飞跑到哪去了不清楚,今天正好是大礼拜,公司的人都没来上班。但是,这些沙金山一句也没听见。百根见他嘴唇白得没有了血色,忙说:“沙哥别急。我已经打点完了,他们说想法儿把表姐放出来。他妈的,他们开的价太黑,张口就要一百万,我跟他们讲到了六十万。沙哥、沙哥,你怎么了?”
  沙金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2.收获希望也收获疑惑

  燥热的北京难得地下起了大雨。
  丛中笑把店里的事安排了一下,便撑着雨伞赶到菜市场去采购。今天,江海涛到出版社签他的长篇小说《崛起》的出版合同去了,凭直觉,她感到这部让自个儿的老公哭得死去活来的作品面世的事是笃定无疑了,她甚至觉得,《崛起》肯定能获长篇小说的“茅盾文学奖”。别看她丛中笑没在文学圈混过,不是都说“守着巫婆会跳神”吗?跟江海涛耳鬓嘶磨了二十几年,丛中笑早已经锤炼得不会写书也会评了。从打江海涛发表第一篇小说起,文学界刮过了金庸的武侠小说风、琼瑶的爱情小说风,还有什么伤痕小说风、知青小说风,到这两年又出来个纪实作品风,以及生怕别人不知道争相自揭自暴的隐私作品风,刮得写书的人迷迷登登、看书的人魔魔怔怔。好不热闹。不是吹的,这些书丛中笑还真的一本一本地看了。她跟江海涛说:“你少跟着犯迷糊。啥风一刮就过,你就老老实实照你自个儿的路子走吧,你呀也就那德性了,别邯郸学步末了连道儿也不会走了。再说了,吃别人嚼过的馍恶心。”江海涛说:“那不让读者抛弃了?”丛中笑一撇嘴:“你拉倒吧,还指不定谁被抛弃呢!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不管那磨咋转,都离不开磨轴。”有丛中笑看着、管着,江海涛还真的自甘寂寞下来。他像条书虫似的在古典作品和外国作品里蛄蠕,贪婪地咬嚼着。吸吮着。丛中笑眼瞅着他像个孩子似地一天天长得壮实、长得高大起来,就又把他赶到过去他们插过队的北大荒去了。丛中笑没别的心眼,就是一门心思的想让江海涛能在文学界混出个人摸狗样,码字儿上码出个彩来。不是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做出牺牲的伟大的女人”吗?她就是要让自个儿的男人捞个“成功”,自己是不是捎带着也捞个“伟大”,她并不在乎。所以,当着江海涛的《崛起》窝在手上崛不起来时,丛中笑比江海涛还急。后来,江海涛让陈天雷帮着出书,还让那老小子坐车挂名,把她气得几乎骂了江海涛三天三夜:“你说你还是不是个老爷们吧!怎么跟个慈德太后似的,丧权辱国的够可以了,你!”在丛中笑的撑腰下,江海涛费了很大劲把书稿要了回来。这回,她亲自出马,给老公的小说去找出版社。别说,还真找着了,就是今天江海涛去签出版合同的这家燕山出版社。她能不高兴、能不舒心、能不生发出庆祝庆祝的心意吗?她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两圈三圈,觉得没什么可买的。虽说各种时鲜的蔬菜堆满了货架,可那都是平时顿顿吃的,买啥菜也配不上她现在的心思。她想了想,与其难心得要死、累得要命,莫不如穿上晚礼服挎上老公的胳膊到贵宾楼里去摄一顿。两个人就是放开肚皮可劲造,又能花几个钱?图的不是那份情调,要的不是那个心气吗?!于是她空着手从菜市里出来,朝着雨幕中的大街上那四轮飞溅着水花的出租车扬手感了声:“嗨,taxi!”
  汽车穿过复兴门立交桥的时候,塞车了。
  江海涛摇下车窗想看个究竟。冷不防地遭到司机地训斥:“潲雨!你不嫌尾气呛肺管子啊?!”江海涛赶忙知趣地摇上车窗,扫了一眼这位好像吃过枪药的司机。只见他叼上一支烟,拔出车上的电子点烟塞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吐出去一团浓浓的烟雾,骂道:“真他妈邪性!这立交桥才修了几年呐就他妈拆。修立交桥不就是为的不塞车嘛,你看这车塞的,赶上丫头生的游行了。当初也不知道怎么设计的。中国人就是他妈的眼光短!”江海涛笑了,心想:这位老兄怕是连自己是哪国人也忘了,骂谁呢?!不过,这种目光短浅的事也确实让人哭笑不得。前几年他到河海市去,碰到的更花花。河海有条大街一连建起了四座立交桥,照说那里该畅通无阻了吧?偏不,原来这里是只能让自行车和汽车立交行驶,于是地上不堵了挪到桥上去堵。没法儿,只好在立交桥上按红绿灯。等于在平坦的大道凭空堆起了五座高坡。嘴叼的河海人便给这四座“立交桥”起名叫“新加坡”。每每驾车经过这里的司机都情不自禁地给乘车的人当导游,骂骂这四座“新加坡”。江海涛坐车从那四座新加的高坡上经过,差点笑破肚皮,真不知道这种蠢到家的“立交桥”当初是怎么立项、怎么设计、怎么审批、怎么验收的!恐怕在中国建桥史上也够得上是个“奇迹”了。要是把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伟大成果”写成一部讽刺喜剧,一定非常好玩。想到这儿,他不禁摇着头笑了笑。
  司机瞄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笑什么。
  江海涛把怀里方便袋往胸前提了提。
  司机:“啥宝贝?怕打的吧?”
  江海涛想说是自己的小说,可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谁知道这位老兄是不是个文盲啊,听他满口“国骂”,自己不是的找着没趣吗?眼下,满世界流传着一套顺口溜,说是“作家都下海了,流氓都当作家了”。自己犯不上让他误会是“流氓”,于是舌头一转弯说:“啥也不是,一本破书。”
  今天,他是抱着他那本“破书”书稿去跟出版社签合同的。
  为这“破书”,他已经跟出版社交涉过三次了。
  兴许他的小说写得太出格了,听说引起了出版社内部的激烈争论。小说中的人物在商战中粉墨登场,原本是那么善良的人竟然会变出狰狞的嘴脸,凶恶的奸商居然还有那么动人的内心世界,根红苗正的人怎么会那么贪财到杀人越货,满腹经纶的大腕会有那么毒辣的阴谋诡计……这部小说对人的灵魄的考问让出版社的编辑目瞪口呆,简直是“人性恶”的大杂烩。有人请问:难道书中描写的一切就是我们在经济崛起过程中的真实社会和真实人生?有人则持相反的意见。双方争执不下。江海涛只觉得这些坐在出版社大楼里的先生们纯洁得可爱。他想,被我们骂成“蒋该死”的蒋中正尚且孝顺他的母亲大人。让全国老百姓崇拜得狂呼“万寿无疆”的毛泽东还犯了发动“文革”这么大的一个错误,何况我们普通芸芸众生呢?“好人”不能有一点瑕疵,“坏人”必须是青面獠牙;写了缺点或者错误就是“抹黑”,诸如此类非左既右、非黑既白的文学观以及在这种文学观指导下出现的作品可真的只能落后于时代。落后于读者了。头一次他去,责任编辑对他说“多云转雷阵雨”;第二次他去,责任编辑告诉他“阴转多云”;第三次他去,责任编辑说现在“多云转晴”了。阿弥陀佛,《崛起》终于在显微镜和放大镜的亲切关怀下闯过了九死一生的考验。
  合同还没签,江海涛接到了丛中笑的电话。
  江海涛接过话筒:“什么指示?”
  “签了没有?”
  “正要落笔。”
  “跟你说,金城那边来了个电话,说是有急事找你。我说你不在。来电话的是个女的,我问她是谁,她说你知道。我问她啥事,她还不说。是不是你的相好哇?要是,赶紧给人家回个电话,省得人家惦记!”说完,也不等江海涛解释,丛中笑叭地一声就放下了话筒。
  谁呢?
  看样子是阿兰。他跟人家说自己要回个紧急电话,便跑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上掏出手机拨通了公司的电话。占线。再拨,还是占线。他合上手机,心想:什么事呢?大概是沙金山让她打来的。往常,只要他回北京,不出三天,沙金山一定让阿兰或是梁雨来电话催他回去。恐怕这回还是。回去吗?就是人抬大轿,自己也不会再回去了。再说,回去又能干什么呢?凤凰影视公司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他早已经看明白了,之所以八头大牛也拉不回沙金山往自己指明的正道儿上走,是因为他的人生轨迹不可能按照江海涛的建议发生改变。这就像他无法用自己的笔头子改变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命运一样。沙金山只能按照他自己的思维去前进。然而,由于他的思维反常于社会公认的游戏规则,再加上他遇到了司马龙、池田杏和程正伟这样一批同样企图逆正常规则而动的人,那么他走向曲折甚至走向失败就是必然的了。这不是他江海涛所能扭转、所能改变的。
  华灯初上。那白炽的灯光在雨丝中泛着光晕。
  直到晚上八点,江海涛也没有要通金城方面的长途电话。鬼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不管它了。今夜,他要跟丛中笑好好度过一个温馨的时光,为他的小说《崛起》即将出版干杯。
  马克西姆餐厅在崇文门。
  据说,这是著名的服装大师皮尔·卡丹在八十年代开设的北京最早的一家法式餐厅。消费档次极高,光桌底钱就值一千多块人民币,所以很少有人进来,江海涛也只来过两次。头一次,是为了庆祝他和丛中笑的银婚,第二次就是这回了。丛中笑举起满满的一杯XO说:“老公,再加把劲!下回咱们争取拿茅盾文学奖。”
  江海涛:“别逼我啦。茅盾文学奖那是咱们这套号能拿的吗?”
  丛中笑嗔了他一眼:“没出息!老娘自给你打气儿了?!这么些年,我跟你‘丁克’为了啥?你当我不想要孩子啊?还不是为了让你下那一窝一窝的屁小说?!不干拉倒,我自个儿喝。”说着真的一扬脖把一杯子XO灌进了肚子里。这个举动把站在她身后随时服务的小姐惊讶得眼睛发直。一时愣住了。丛中笑的手指头朝桌上一敲,那位小姐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赶紧为她斟酒。
  江海涛急忙告饶:“行行行。我的好老婆,我努力还不行吗?我一定努力加餐,顽强拼搏,争取当个当代大文豪,行了吧?”
  丛中笑这才抿嘴一乐:“这才是好儿子响!”
  那位小姐扑哧一声乐了。
  正在这时,江海涛的手机响了。他想,一定是阿兰打来的。他打开机盖贴在耳朵上,立刻看了丛中笑一眼,向她示意:这里不便吵嚷,他要出去接这个电话。不等丛中笑吱声,便起身向餐厅的外面走去。
  崇文门处在前门西大街和北京站前大街交汇的十字路口,虽说隔着街边花带,那各种车辆嘈杂的声响依旧扑面而来。江海涛背对着大街,喊道:“天雷,你在哪?”
  陈天雷:“在北京。你在哪?我往你家里打电话总没人接,这才想起打你的手机。”
  “我在马克西姆餐厅。”
  “噢?我就住在你楼上的宾馆里!正好,我还没吃饭呐!”
  “你要敢来我不反对。”
  “客人是谁?”
  “我老婆。”
  “那我就不去了。”陈天雷失望地长出了口气。
  “你干嘛来啦?”
  “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跟你说过,重拍《猛男痴女》,我签合同来啦!”
  “怎么,你小子居然还不死心?”
  “死心?不把这个仇报了能叫男子汉大丈夫吗?!”陈天雷咬牙切齿地声音传过来:“喂,海涛!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沙金山他四表姐沙金花被抓起来啦……喂喂,你惊讶什么呀!跟你说,这是她命里该着!你猜她犯的是啥罪?偷渡!她是蛇头哇!”
  江海涛着实吃惊不小。他这才想起来,阿兰给他来电话,大概就是向他报告这件大事。奇怪,他陈天雷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朝四周飞快地扫了一眼,捂着手机,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你慢点说。”随着陈天雷添油加醋的描述,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幅令人震撼的图像。看来,凤凰影视公司里发生的一切绝不那么单纯,表面的“叔嫂斗法”和“连续地震”肯定掩盖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恰恰是他一直企图摸清的内核。现在,陈天雷还在对他说着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急于想了解的是沙金山目前的动向,急于想知道的是凤凰影视公司的命运。不知什么时候,他关掉了手机,抬头向马克西姆餐厅所在的这座“崇文门宾馆”的楼上望去。
  楼上没有人向下探望。
  江海涛打开手机,拨着凤凰影视公司的电话号码。不通。再拨,还是不通。
3.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侯也夫像往常一样,乘车来到了神州大厦。不过,他是坐出租车来的,不知为什么司机小张没有去车接他。
  经过台风的洗劫,通体被白色马赛克镶拼着墙面的神州大厦显得格外清丽。上班的人们见了面互相咧咧嘴,淡淡地一笑便代替了打招呼。
  “沙总来没有?”侯也夫一进门便问。他想出了解决南国剑盗版问题谋略,急着要向沙金山汇报。
  “没有哇。”梁雨满脸阴云地说:“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侯也夫:“打他的手机,呼他一下。”
  阿兰:“不能打,有窃听!”
  侯也夫一怔:“窃听?谁窃听?”
  阿兰一看,连忙把他拉进主任办公室里,小声告诉他沙金花被捕、那云飞出逃、沙金山下落不明,公司现在已经陷于群龙无首的瘫焕状态;为了救沙金花,沙总已经破了一大笔财,能有一百多万等等。侯也夫忙问她到底为什么,逮捕总得是触犯刑律的罪状啊。阿兰神秘地对他说,沙总一家从事的是往国外输送劳工的买卖。
  侯也夫震惊地:“偷渡?”
  阿兰诡秘地一笑。
  情况如此突然,性质又如此可怕,不能不使侯也夫感到事态严重。他的第一感觉是不可理喻。这一切怎么可能呢?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沙金花这个人侯也夫接确的不多,但是对她的印象颇好。沙金花偶尔到公司来,怀里总是抱着那个已经两岁的儿子,笑容可掬,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这么有人情味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蛇头并且专门从事偷渡人口的非法买卖呢?印象和现实如此巨大的反差使侯也夫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不过,眼下他最心悸的是自己的政治生命。假若说凤凰影视公司真的是一个蛇头窝的话,那么他就是浑身上下都长着嘴也没人相信他的解释了。因为他侯也夫不是一个嘴上没毛的生瓜蛋子,而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家伙了;因为侯也夫不是酒囊饭袋,而是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革命、老军人、老干部!难道身在贼穴就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你那最起码的革命警惕性哪里去了?!真是白当一回师政委,白当四十来年的老党员了!想到这里,侯也夫不由得心头发紧、头皮发麻,脸色登时变得刷白起来。
  可惜江海涛走了。
  如果江海涛不走,遇到这么大事,他一定会把门一关,跟他一块儿紧急分析“当前形热和我们的任务”。其实,江海涛并不是没有跟自己打招呼,只是自己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那一天,江海涛突然宣布中午他要请全公司的人吃“凤凰大肉包”。这个主意赢得了大伙的欢呼,不用谁指使,阿兰、尹君伊和梁雨就主动跑出去采购了。那一天的大肉包很香很香;吃得大家满嘴流油。当时江海涛说:“你们谁有机会到北京去,我一定带他到东华门的小吃一条街上去过过瘾。”他笑了,以为那指不定是哪个猴年马月的事呢。对了,江海涛当时还对他说:“老侯,你这么大岁数了,要好自珍重,少操心多舒心,最好带着你的小孙子出去旅游。你要是去北京,我保证陪你玩上它三天三夜,把北京所有的名胜古迹全遛一遍。”阿兰便不干了,说:“我们去你就不当导游啦?”江海涛说:“谁去都欢迎!北京是全国人民的首都,何况各位乎?”那天,他还特意装了一兜大肉包,让侯也夫带回去给他的老伴和小孙子尝尝。现在回头想,那顿会餐,其实就是江海涛在向全公司的人告别。自己当时竟然没有觉察出来。江海涛也是,要走为什么不明说呢?想到这儿,他纳闷地问:“既然他们搞偷渡,那还办影视公司干什么呢?”
  阿兰:“洗钱呐!”
  侯也夫一怔:“洗钱?!”
  阿兰:“是啊。洗钱,就是把非法赚来的钱通过合法投资,把它变成干净的钱。”
  侯也夫:“那咱们这是干什么喽?”
  阿兰苦笑道:“清洁工,帮着洗钱啦。”
  侯也夫着实又吓了一跳。
  正在这个时候大厅里传来激烈的吵嚷声。还没等阿兰出去看个究竟,梁雨便跑了进来:“候主任,快来呀!电脑公司来搬咱们的电脑来啦!”
  电脑是黄志强走马上任的时候从电脑公司赊来的,说是四千八一台,试用两个月。电脑公司来搬电脑是因为“试用期”已经超过了四个月却一直不给钱。黄志强曾经让侯也夫催尹君伊,一定要尽快把钱划给人家,尹君伊总是说没钱。其实真实的情况是沙金山听说黄志强要求付给电脑公司一万六的事之后,便认准这里边有猫腻了。四千八一台,两台应该是九千六,怎么变成一万六了?听了尹君伊的汇报,他便说:“没钱!”没钱,人家只好搬走。于是,一样一样的点数、登记。造表,发现少了彩喷和一台打印机。梁雨和尹君伊都说从来也没见过这两样东西,双方僵持不下并发生了争吵。
  侯也夫连忙摆手:“别吵别吵,有话慢慢说。”
  电脑公司的小姐说:“找你们老板来!”
  梁雨:“老板不在家!”
  那位小姐问:“那谁说了算?”
  这话谁也不好回答。
  阿兰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董事长室。这会她从里边出来说:“找老板干什么?你们去找我们的黄总黄志强好了。刚才我打电话给他讲过了。他说彩喷和打印机都在他那里。”
  梁雨:“这公司成他家的了?!”
  侯也夫没有吱声。他听出来梁雨话里的牢骚。说实在的,侯也夫对自己介绍来的这个黄志强也早已经老大不满意了,按他原来的想法,是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这样自己就可以把公司引上正规。不成想黄志强这个家伙不听指挥不说,还这么不长脸,平日里找不到他,偶然来上班的时候身边总会跟着一些浓装艳抹的丫头片子,前呼后拥的好像他的三宫六妾;除此而外,只要他进公司,就总是满身酒气。阿兰说黄志强都快成酒曲子了,把他塞进缸里,那缸水都能沤成酒。尹君伊悄悄告诉他,每个月各个饭店都送来一大叠黄志强签单的票据外加几千块钱的出租车票子。侯也夫只能愣怔地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怎么能成这个样子呢?!”可黄志强就是这么个不争气。不长脸的样子,光能败坏,不能成器。他当上凤凰影视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之后,风风火火地铺开了摊子,还真的把公司办成了机关,什么业务也没做,反倒养了一大堆看报纸、喝茶水、聊大天的食客。侯也夫想说,说不了;想管又管不了,只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幸好那天沙金山借着他酗酒吐了一地的机会把他赶了出去,自己才吐了口恶气。想到这儿,他对电脑公司的人说:“你们去找黄志强吧!”
  电脑公司的那位小姐说:“怎么能找他呐?彩喷是随着电脑赠送给你们公司的。”
  阿兰:“赠送给公司的让他搬到了自己的家里去了。我们连看都没看到,你们不找他要找谁要?!”
  这个时候,门口又进来几个人。带头的是冰怡,跟着的竟是穿着蓝色制服的法官。
  梁雨:“你们找谁?”
  法官:“请问,这里是凤凰影视公司吗?”
  梁雨:“是的。”
  法官看了看屋里的人,很庄严地递过来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通告”,说:“我们是朝阳区人民法院执行庭的,前来执行本院三月八日的判决。
  梁雨懵懂地:“什么判决?”
  法官:“查封这处房产。”
  侯也夫不由得一怔:“为什么?”
  法官:“这你们应当明白。”
  谁明白呢?对于梁雨来说,这简直是一头雾水。凤凰影视公司什么时候又搅进了金城的官司,以至惊动了朝阳区法院进行判决,而且是早在三月份就判完了?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沙总的四表姐被抓、沙总失踪、电脑公司来搬电脑,加上法院来封门,一连串的突发事变把他搞得晕头转向;对于尹君伊来说,只觉得屋漏偏遭连阴雨。看到跟法院一块儿来的人里边有冰怡,她就猜出这事十有八九跟冰怡有关,但是到底怎么个有关法儿,她就不甚了了了。在他们几个人当中,还只有两个人心里明白,一个是侯也夫,一个是阿兰。
  冰怡上法院的事,阿兰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很庆幸,因为自从法院受理了冰怡的民事诉状以后,沙金山就不再追究她在《猴拳》账目上的事。从冰怡那里,她知道案子的每一步进展。当然,她也为冰怡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包括文字方面的证据。沙金山的大表姐夫方为策借了冰怡五十万,至今不还,法院只能查封他留在国内的房产。虽说,这对冰怡来说损失不大,但是对于沙金山司来说却打击很大。法院封门的消息立刻就会传遍神州大厦并很快扩散到社会上去。人们不会追究封门的原因,人们的口碑中只能是“凤凰影视公司被法院查封了”!这样,凤凰影视公司的名声就会一臭千里,让他沙金山吃不了兜着走!
  侯也夫则是从法院把传票送达到公司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为了缩小影响,这张传票只有他和沙金山两个人知道。他问明了事情的缘由之后对沙金山说:“不要理它,你不应诉法院就判不了。”沙金山听了他的,果真把传票撕了。令侯也夫吃惊的是,法院不但缺席审理这个案子,竟然还在三个月后让执行庭前来执行了。这一下自己可在沙金山面前彻底栽了。
  听到法官回复梁雨的话,阿兰和侯也夫自然是无言以对了。
  梁雨依然不懂,反问:“我们凤凰影视哪点犯法了?”
  冰恬淡淡地一笑:“对不起。法院并不是查封凤凰影视公司,而是来查封这间房子的房主方为策的财产。”
  梁雨不由得一怔。
  完了。
  十天之后,凤凰影视公司办公的第十八层楼的大门被朝阳区人民法院贴上了封条。可以想见的传言像风暴一样刮遍了金城的大街小巷。这些传言没有一条是上得了台面的,大多带点黄色的和黑社会的佐料。一些好信的人甚至不惜专门打听着或乘出租车到神州大厦去看个究竟,以目堵这家被查封的影视公司的“真相”。一时间竟闹得神州大厦的附近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害得大厦物业管理处只好请公安局的人来维持秩序。
  任何消息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们忘记。
  当夜幕四处华灯初上的时候,沙金山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神州大厦十八层楼凤凰影视公司的门前。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沙金山显得过于苍老了。如今,他已经是孑然一身的穷光蛋。那个令他讨厌的那云飞不知道逃到了哪里,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四表姐沙金花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收了白桦别墅和其他一切财产,以清算十年来被她搞偷渡活动所攫取的不义之财;百根在把沙金山安顿在东京梦乡之后便再也没有露面,可能是又去了美国。门上,那交叉贴的封条依然存在,就好像它是昨天才刚刚贴上去的。这间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即将被拍卖。一切都物是人非了。东京梦乡的雷老板十分客气,非常友好地请沙金山结算以往的账目。他妈的,尽管他脸上堆着笑,可沙金山依然看出来一副势力眼的嘴脸。他现在成了真正的一无所有的落难之人。那曾经令他非常得意的海鲜批发城已经作为洗钱的非法所得被没收;房地产公司被所有的债权人集体诉讼,因为资不抵债,被迫宣布破产清偿债务……完了!昔日镶金裹银的凤凰集团、显赫一时的沙氏家族,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他摸摸自己的衣兜,只剩下二十五块三毛钱了。昔日的辉煌、往时的富庶、昨日的倜傥等等,都已经风光不在。他感到悲哀,一股咸涩的浊流不由得从鼻腔倒流进嗓子眼。他已经没有泪了。这二十五块三毛钱已经足够他从金城回到他在郊区乡下的那三间“里生外熟”包砖的土坯祖居了。二十年前,他就是从那里出发,怀揣着几条“金”项链,也怀揣着一个发家致富的梦踏进金城、跨出国门的。现在,他不得不、也不能不回到他出发的原点,重新整理自己的梦了。命运可真会捉弄人啊!他想不通,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跟自己过不去,为什么他会失败得这样惨。想不通,也就不想了。真正该想的是明天早上一睁眼自己的早餐在哪里!
  沙金山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过身来,却一下怔住了。
  梁雨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这些天他在哪里。他忧郁地望着沙金山,却什么也没有说。
  沙金山低下了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里很黑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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