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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里的画眉鸟疯狂的跳着，扑扇着翅膀想飞向蓝天，飞向原本属于它的自由世界。可是，它挣扎得十分徒劳。累了，渴了，它叫得更惨。 这是油田杏的丈夫老文养的画眉。 他早上拎着笼子遛完鸟回来，见池田杏还靠在床头拥着被窝发呆，便大气不敢出的回到客厅去，把鸟笼子挂在阳台上，蹑手蹑脚地钻进厨房里准备早餐。自从池田杏突然从大和尚山回来，十多天了就没露过一次笑脸。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开口问。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天气”呀！记得春节前她回家来拖回来满满一箱子贵重的干鲜珍奇的山货海货，这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时池田杏得意地说这是她的干儿子孝敬她的。好家伙，拍了一部戏，认了一个大款当干儿子，还得了这么些贡品。他照着贴在上边的价码草草的合计了一下，足足值三千多块！ 老艾：“谁这么傻呀，认你当干妈？” 池田杏把眼一翻：“你以为就你精啊？别瞧不起你老婆！在外头，你老婆可不是一般的人五人六！” “没看出来。” “去，一边扇着去！” 老文只好到一边“扇”着去了。到现在他也不明白那个傻大款认池田杏当干妈到底图什么。图她的才？自己没看出来，因为论她的本行是跳舞，这辈子她也没从群舞中跳到前边来当个主角，也就是跳跳“四小天鹅”中的一只或“四女红军”中的一位这类水平吧；图她的貌？天呐，她有什么貌？老天八地的一个老太婆了，脾气又大，面不善心不宽的，在自己的家里都常跟女儿绊嘴，还能当人家的干妈？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这次，她回来没了上次回来时的喜气儿、傲气，也没了上次回来时候拖带的丰盛礼品。看来，她肯定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不然哪有她老实的一天？ 池田杏现在真的是倒霉到家了。 在大和尚山的那场殊死斗争进行到肉搏战的时候，侯也夫悄悄到了她的房间，告诉她刚才沙金花跟沙金山通了电话，说他在十天后从美国赶回来。侯也夫的意思现在看是让她再坚持十天，可当时她却误解成了先离开个天，十天后再杀它个回马枪，借着她干儿子沙金山的力量和威风收拾掉司马龙和那云飞。谁知道，现在十天过去了，金城那边却没有一点消息。 隔壁传来了吵架声。 池田杏有些心烦。她喊起来：“老头子，把窗户关上！” “关着呐！” 那吵架声却挡不住，极具穿透力的冲过厚厚的墙壁钻进她的耳膜。隔壁住的是跟她一起从大和尚山《猴拳》剧组撤回来的美工。现在，是他跟他的老婆开战： “她跟你怎么说的？不是说十天之后你们还回去吗？” “是啊。怎么啦，事情还不许有个变化？” “变化？变化个屁呀！人家根本就不想用你们了！你说你不是个傻瓜蛋吗？她跟人家吵，你瞎掺和个什么劲儿呀？” “唉。咱和她不是一块儿去的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要回来，问我走不走，你说我好意思说不跟她回来吗？” “跟她走？她是啥？她让你死你也去死啊？” “你小点声！” “她听见能怎么的？如今谁怕谁呀？！也就你还顾着个不值钱的脸面吧！你陪太子读书，她倒给你钱呐！她有吗？闹了半天，她的饭碗砸了还拉着你们几个当垫背的。如今这社会上有几个像你似的放着七八千块钱不挣，硬充大头的？！” “你少说两句吧！” “不，我就说。我还想骂哩！” 池田杏听不下去了。她抱起枕头捂住耳朵，让老艾把自家的音响开到最大音量。她不能再听下去，这对她来说简直像开审判会，而且她相信那些跟她回来的人家家都在开这种“会”。丈夫埋怨老婆不该跟着池田杏走；妻子埋怨老公丢了能挣来的钱；父亲埋怨女儿上了池田杏的当；母亲埋怨儿子穷讲不值钱的义气。唉，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人都跟她一个社区里住着，让她怎么见他们，又怎么跟他们说？刚离开和尚镇的时候，她和爱新觉罗一路上给大家打气，声称十天后他们肯定会胜利地杀回大和尚山，到那时她池田杏会给每个人增加酬金。她描绘的光明前景鼓舞着大家，坚持了一天，两天，七天，八天。到了第十天头上见没有动静，一些人上门来探问了，那时她还编点自我安慰的理由，说她干儿子在美国还没回来；到了第二十天头上，就没人来问了，不但没人问还风传他们是被人家开回来的“谣言”。她听了十分恼火。可恼火归恼火，就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的去解释，谁能听你的？这不，回来的人家里已经为失去一次挣钱的机会而发生“战争”了。她忍不住抓起了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电话里传出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里是凤凰影视公司。您找谁，请讲。” 这是谁？池田杏并不熟悉，便问：“你是……” “我是尹君伊。请问您找哪位？” “噢。请问沙总回来了吗？” “沙总……沙总还没回来。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没回来就算了。”池田杏放下了电话。她从尹君伊的迟疑和吱唔中觉得沙金山不像是没有回来。不行，非把他的情况搞清楚不可。于是。他翻开电话本，又找到了侯也夫的电话。她拨了半天号没有接，这才想起此刻他还在公司里。怎么办，再往公司里打。 又是尹君伊接电话。 没等她说完开头语，池田杏便打断她：“请找侯也夫听电话。” 传来尹君伊的喊声：“候主任电话。” 待会儿，电话里响起了她熟悉的侯也夫的声音：“喂，哪位？” “我是池田杏。” “池……你好你好！在哪呐？” “我能在哪？在家里呐。请问沙金山回来了吗？” “沙总不在，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回来，请你转告他给我回个电话。”池田杏终于弄准确了，沙金山已经从美国回来了。那么，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来电话请她回去呢？看来，他被司马龙和吴媚娘以及那云飞包围了，他们不知道往他的耳朵里灌了多少迷魂汤啦！公司里谁能替自己说话？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维护自己。既然已经知道沙金山回了金城并且已经让侯也夫告诉他给自己回电话，那么就看他心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干妈了，如果有，他就会回电话；如果没有，就不可能回电话了。池田杏坐在床上守着电话等了一上午，电话铃没有响。她起床后又等了一下午，电话铃还是没有响。 就这样，她在焦灼中等了三天。 到第四天头上，她又抓起了电话：“喂，请找沙金山接电话！” 那头依然响起的是尹君伊的声音：“沙总不在。” “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 “这几天他到没到公司来？” “来过。” 来过为什么不回电话？池田杏的心里乱了。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的心理防线不禁动摇了。难道说自己错看了沙金山？或者说难道自己真的有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沙金山去美国之后，司马龙和那云飞向自己发起进攻的主要目标是《猛男痴女》的账目问题。这本账她早就要交，可是一听司马龙说要对照着实物进行“审计”，她便有些恼火。这不是胡扯吗？做的衣服里有的当了效果服，装上炸点，炸成了许多洞，这样的衣服后来撕成了抹布，怎么核对账目和实物？在九华山上拍戏搭了几个小棚子，那木头后来处理给寺庙当烧火柴了，又怎么核对账目和实物？至于箱子改柜子，柜子改椅子的事更多，能重复利用的她都充分利用了，这怎么算？没法算嘛！可司马龙说“怎么算不清楚？都能算清楚！”那云飞说“总有进账和出账记录，不管你改成了什么，总有记载”，这逼着她只好对着那成百上千的发货票和白条子，在本子上一个个地记下它们都做什么用的，后来变成了什么又上哪去了。有的，她能想起来；有的，她压根儿就没印象了。爱新觉罗见她真的在一张一张的找根据，说她傻，“他们这哪叫交账啊，他们这是整你！”池田杏心里的火一下子被他挑起来了。可不是怎么的，这不明摆着是整人吗？全国摄制组哪有这么报账的？！司马龙和那云飞纯粹是拿她池田杏不识数，整起人来真是既坏又狠呐！ 笼子里的画眉鸟徒劳地挣扎着。 池田杏看着它，觉得自己现在的命简直比这只画眉还惨。它起码还有人喂食喂水，拎着它去见见外面的世界，自己则干脆被禁铜着，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想起了爱新觉罗。这个鸡巴小子从回来以后的第十天头上就不再往她这里跑了。她打了几次电话，想约他一起出去解解闷，比如去她在北京的或是深圳的房子里去住一段时间，离开这里的白眼和含沙射影的吵闹。居然一直没有人接电话；打他的呼机，没有回音；打他的手机，回答是对方关机或者是“空程空号”。难道他开始背叛自己？如果他要是背叛了，那可真就有许多账目没法交待了。这个小子能上哪去呢？ 画眉惨叫着，扑棱着翅膀在笼子里使劲地撞着，妄图飞出去。 池田杏不知是说鸟还是说爱新觉罗，哼了一声：“作梦！” 老艾从电视机旁回过头问：“你说啥？” “没说你！” “嗨。你就别自讨没趣了。这么些年我还不知道你？能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在外头干活，那叫打工。如今这年月，端人家的饭碗就得服人家的管，你当还是过去呐？你没听人家说呀，如今这社会主义不是再早那种社会主义了，是有中国特色的，知道不？社会就这样了，主意（义）自己拿吧！” “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我少说了快三十年了，也该着多说两句了。” “你当哑巴，我能卖了你怎么的？” “我不是怕你憋死吗？有气儿就出，有屁就放。要不然，你还不得得精神病啊？要强了一辈子，背不住经不住一下子委屈。” 池田杏火冒三丈，冲着老公吼道：“你还有完没完？！”老艾不吱声了。池田杏摔摔打打，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喘着粗气。真他妈的是落泊的凤凰不如鸡呀！死老头子什么时候敢在自己面前大声说过话？现在可好，居然也敢教训起自己来了。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坏了。坏得人心不古，坏得人情不在，坏得人人都是弱肉强食的狼！自己也太实心眼了，也太傻了，竟然还盼着沙金山回电话，竟然还相信这个所谓的干儿子会再把自己拿轿子请回大和尚山。哼，什么他妈的干儿子，什么他妈的凤凰影视公司！你们这么对待我，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得奋起，得反抗，得呐喊！不知怎么的，池田杏突然想到了陈天雷。她觉得自己一下子理解了他。陈天雷不管有多少缺点毛病，他毕竟是干事儿的。是，他玩女人，他吸毒，他自私，他刚愎自用，可他搞成了《武林传奇》，那叫一百二十集呀！他把自己的五十万存款投入《猛男痴女》，那叫胆识，叫魄力！换一个人，谁能这么做？不用说别人，连自己都不会这么做。这不正是陈天雷的优点，是陈天雷的事业心的表现吗？自己当时不理解他，不但不理解甚至还参加到司马龙的行列里，逼他交出菩提影视公司，助纣为虐地帮着沙金山变换了城头大旗。想到这儿，池田杏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个什么人呢？她不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在“菩提”变“凤凰”这件事上，她只是被蒙蔽，被利用了而已。现在，她的肠子都快悔青了。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自己在凤凰影视公司扑腾了半年，不，还不到半年就被淘汰出局，一脚踢了出来，真应了那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老话。自己实在是太傻了。她觉得，目前她和陈天雷真正是同病相怜。陈天雷现在在干什么？大概正在拍被她和宋虎推掉的三十集电视剧《叶落归根》吧？陈天雷肯定能操持成功，他有那么一股“春蚕到死丝方尽”的韧劲。对，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池田杏自己都感到奇怪。这行吗？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呢？说不定会臭骂自己一顿，那不是自找没趣吗？他奶奶个腿的，管它呢！如今根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什么他妈的原则，原则只有一个，就是利益。符合自己利益的就符合原则，不符合自己利益的就不符合原则。原则是个啥？橡皮泥！连国家跟国家之间的关系都是这个德性样，何况咱们老百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朋友是历史筛选出来的，也被历史重新组合。眼下，历史便把她和陈天雷的利益又组合到了一块儿，那就是向凤凰影视公司报仇。想到这儿，她果断地拿起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 “天雷，你好。我是池田杏。” 叭的一声，电话断了。 池田杏没有料到陈天雷会这么对待自己。她先是一怔，很快又理解了陈天雷。如果换成自己当时的处境，会恨不得把对方吃了呢！她相信陈天雷会跟自己“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也相信一切误解会化解，在他们僵硬的关系上，铃是自己系的，还得自己去解。于是，她又抓起了电话，当对方刚抓起电话，她便马上说：“天雷，你怎么骂我都行，只求你听完。” 电话没有声音。 池田杏以为电话又断了，忙喊：“喂喂！” 电话里传来陈天雷的声音：“我听着呢！” 池田杏心里一喜，忙说：“天雷，过去的事你怎么骂我，我都听着。我只想告诉你，司马龙是个王八蛋，是他蹿掇沙金山吞掉你的公司的。” 陈天雷：“沙金山也不是个东西！” 池田杏：“这我知道，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陈天雷：“你不是他的干妈吗？” 池田杏：“别提这些了，一切都过去了，好像一场梦a咱们是搞事业的，斗不过他们商人。真的，斗不过。你知道吗，司马龙把我也赶出来了。” 陈天雷：“怎么会呢？” 池田杏：“你看，不可能吧？然而这却是残酷的现实。他们懂得什么叫艺术，懂得什么叫影视？他们就懂得怎么整人！”接着池田杏把围绕《猛男痴女》和《猴拳》跟司马龙、那云飞的几场斗争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说到伤心处还忍不住声音发涩，落下两行热泪。 电话那头的陈天雷静静地听着。 池田杏：“当时他们要我交出《猛男痴女》的账本，我死活没交。我说，我凭什么交给你们？这部戏是菩提影视公司上的，交，我也只能交给陈天雷，绝不能交给你们！” 陈天雷：“老侯和老江是什么态度？” 池田杏对她向他的表功没有反应感到有点失望，听到他问侯也夫和江海涛，便说：“他们俩能怎么样，你从你离开凤凰影视公司的事上还猜不到？” 陈天雷：“他们迟早有一天也会回到我的身边！” 这个电话打了足有一个半小时。尽管陈天雷没有说一句欢迎池田杏“回到革命队伍”来的热烈词儿，但他毕竟听完了她的表白。这就是好兆头。她池田杏有办法一步一步再把陈天雷抓到手里。向陈天雷吐出了郁结在心里的话语之后，池田杏顿觉浑身轻松，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扫了一眼挂在阳台上的鸟笼，见那只画眉鸟还在徒劳的扑腾，便走过去打开笼子，让它逃了出去。 画眉飞了。 池田杏觉得自己也像它一样，自由了。 沙金山早就从美国回来了。 此刻，他把自己关在神州大厦三十二层房间里的浴室里，锁上了大厅的门，不见任何人。他还特地嘱咐公司里的人，他不接任何电话，无论是谁来电话就说他不在，出去了，上哪去了不知道。他泡在滴了花露水的浴池里，想洗去疲惫，洗去痛苦，洗去惊吓和愤懑，也包括洗去这次去美国染上的疥疮。那两处疥疮很痒，特别是吃了辣的，喝了酒之后便痒得他忍不住当众去抓挠。它们不长在东边也不长在西边，偏偏长在睾丸两侧的大腿根。他知道这是席王明传给他的。因为席王明有，不过他的是长在手上。他又传给了麦克尔。麦克尔的长在了屁股上。这罪饶过了百根，百根一直在红灯区里混。按沙金山的本意，他此番去美国收了货款之后立马回国，可是沙金花来电话说让他留在美国不要回来，接着便收到了那云飞那个长达三十米的电传，凤凰影视公司发生的震荡令他心寒，也令他心烦。算了，让他那云飞去折腾吧，自己是眼不见为净，在美国这个地方呆下去也照样可以活得滋润。朱利斯没有了，不是还有个干爹席王明吗？我沙金山还可以再起来，起来干什么？对，就干“人间蒸发”！建起自己的网络，跟在国内的表姐联手，这他妈的才是正道呢！挣了钱，再杀回去收拾凤凰影视公司的残局。什么“卖人”不卖人的，说得那么难听干啥？还是朱利斯说得对，“这是帮着想发财的人发财”，是洋扶贫；当然也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了，如今人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只剩下了死命赚钱的黑心，不坑人能赚钱吗？这个时代就是个人吃人的时代，弱肉强食。你有能耐你就去吃别人，兼并人家的工厂、农庄、商店、银号，甚至包括他的老婆、姑娘；你没能耐，你就去给人家打工，就去卖房子卖地，卖老婆卖血，上吊跳楼！有善心的发不了财；发了财的都他妈的狼心狗肺。沙金山觉得自己简直是看透了人生，看守了人间；看透了美国，也看穿了中国。他内心里涌动着一股野兽般的疯狂，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咬上一口，把他们兜里的美元、英镑、马克、法郎通通攫取到自己的手中。 腿股间的疥疮痒死了。 沙金山在水里便挠起来，越烧越痒，越痒越挠。终于，那两块地方被他挠出了血。那血不大红，很快在水中化开将浴池的水洇成粉红色。滴了花露水和沐浴液的水杀得他疼痛难挨，刺激得他那一坨肉疙瘩亢奋起来。痒的刺激、痛的刺激和亢奋的刺激催着他抓起电话喊梁雨从大和尚山回来。 梁雨有钥匙。他见到沙金山两腿间血淋淋的什物，吓得浑身筛糠，惊叫着找红药水和药棉。 沙金山嘿嘿一乐，赤条条地抓住了他。 狂风暴雨折腾过去之后；沙金山瘫在床上。梁雨却跳进浴池里，一遍一遍地洗身上，嗽口、刷牙。他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皮都揭下去。洗完之后，他冲上大街，跑进药店，买了“皮炎康”、“皮炎灵”、“皮炎唑”、“皮炎膏”，凡是治皮肤病的药全买了一样，然后又跑回十八层楼的董事长室里，咚地一声把门反锁上，脱光衣服一层一层的往自己身上涂着药膏，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摸着都粘手了才停下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恨起自己的长相来。他搧了自己一个耳光，痛苦地哭起来。 沙金山赤条着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却没有平静。 他想在美国泡下去，美国却不让他泡。 那天，他刚跟漂亮的黑佣麦克尔亲热完毕，门铃便响了。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向他出示了证件，说他们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奉命询问他几个问题并且特意告诉他，根据美国法律他有权拒绝回答对自己不利的或属于自己隐私的任何问题，然后便问他：“你认识朱利斯·戴维吗？” 这么快就追到纽约来了？ 沙金山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属于隐私还是属于对自己不利。 “可是店里的伙计们说你认识他。” “噢，那我认识。只是认识。” “你曾在那里打过工？” “打过，但是很早就离开了。” “你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 “不知道。我从不打听别人的隐私。我只是关心自己挣的钱是多少，因为这关系到我上税。” 他们还问了些问题，沙金山都根据美国法律授于他的权利给予了“NO，NO，NO”的回答。那一对联邦调查局的男女很客气地离开了，并且十分有礼貌地说以后可能还会前来打扰。门一关上，沙金山便吓得瘫倒在沙发上了。朱利斯的案子终于追到他的头上来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来到了美国，还妄想在这里呆下去，这不是傻到了家，不是自投罗网吗？此刻，他只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从洛杉矶兜过来，把整个美国都兜在里边，如果自己不赶快逃出去就会被结结实实地兜在里边。他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从沙发上跳起来，命令麦克尔收拾行装，告诉他自己要到欧洲去做一笔买卖，之后就是打开手机把百根从红灯区拽了回来。当天夜里他们便爬上了直飞上海的飞机。那个狼狈相，使周围的旅客和安全检杏官员都面面相觑。不时有人热心地问他：“先生，您需要我的帮助吗？”“您的脸色很糟糕，你哪里不舒服吗？”他连连摇着头，挤着相当难看的笑脸表示拒绝。直到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并且冲上夜空，他悬着的心才落进肚子里。 什么叫“祖国”？当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时候，沙金山不禁打心眼里叫道，祖国就是安全，祖国就是家呀！ 然而到家他也没有省心。 百根一下飞机就头也不回的找他老婆去了。沙金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今天回来，自然也就没有人到机场接他。他孤零零地回到了神州大厦三十二层楼那个属于他的私产的房间，这才打电话通知沙金花和那云飞。 沙金花一跑上楼就要钱。 沙金山没好气儿地说：“钱？我连命都差点扔在美国！要不是逃得快，现在就不是在这儿而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下，沙金花的脸色立刻变得一片苍白，那云飞的脸却一下子黑得如同锅底。他们作梦也不会想到沙金山此行会遇到电影和电视剧上才会看到的场面。 那云飞：“他们没问你有关中国这边的事？” 沙金山：“他们问这于嘛？” 那云飞：“美国人好管闲事，背不住哪天会把手伸到中国来。” 沙金花瞪他一眼：“你别吓唬人好不好？我胆小。” 那云飞：“你还胆小？你要胆大敢把中国都卖了！” 沙金山：“少来这套虚的。听说我不在国内的时候，你把公司整顿得挺热闹？说吧，一共赢利多少？” 那云飞：“是够热闹的，不过都是你那位干妈搅和的。我们一致决定把她给开了。懂吗？开了就是从《猴拳》剧组赶出去了。要说损失，能没有吗？那都是你干妈造成的。” 沙金山：“什么干妈干妈的！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交待的？要开，也应该先开司马龙和吴媚娘。如果不是他们俩个，池田杏能蹦得那么欢吗？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皮球拍的劲越大蹦的就越高，没有你跟司马龙逼她，她能跳吗？” 沙金花忙说：“不是。是池田杏自己跳出来的！” 那云飞：“你不信我说的，你可以问问大家！” 沙金山“我问有什么用？损失已经造成了！看了你们的电传我就知道坏了，我不用你再汇报都能替你说出来，除了《猛男痴女》的账没交之外，光《猴拳》就起码损失了五十万。” 那云飞：“错！损失了一百五十万！” 沙金山瞪大了眼睛：“哇！你好英雄啊！说得多轻巧，一百五十万，这就是你的成绩？哼，我瞎了眼把公司交给你负责！” 那云飞：“你不交给我损失更大！别忘了，《猛男痴女》那叫三百五十万！是谁的账，谁清楚。” 沙金山：“我的钱，我乐意扔，你管得着吗？！” 那云飞：“什么你的钱？！都是金花的！” 沙金山：“你算干什么吃的？我们家的钱用不着你来分谁谁的！” 沙金花眼看着又要打起来，忙把那云飞推了出去。她叹了口气：“唉，你们俩呀，刚见面就打，真是一对倔驴。不管怎么说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云飞没少操心。池田杏一连闹了三次，最后干脆带着全组罢工了，不开她行吗？司马龙也不是个东西，梁雨来电话说，他安插到组里的人公开贪污，让阿兰抓住了。你说，这些事不都得云飞处理呀？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先来后到。池田杏的事闹得那么凶，口口声声你们你们的，说她是菩提影视公司的，不是咱们凤凰影视公司的，你说处理谁吧！” “唉！”沙金山长出了口粗气，不吭声了。 当天晚上，他把江海涛叫上来，详细询问了这几个月来公司里发生的一切矛盾斗争。他这才感到那云飞向他说的不虚。看来，公司里发生的事情远比电传上说的还要严重，因为司马龙在这当中起了很坏的作用。如果说池田杏是包“炸药”，司马龙就是“雷管”；如果说池田杏是包“鸦片”，司马龙就是一杆“烟枪”。公司有这两个宝贝疙瘩，的确是没个好了。他本想埋怨江海涛几句“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能怨人家江海涛吗？办这个影视公司，可是自己听了司马龙的；认池田杏当干妈，也是自己听了吴媚娘的，哪一样跟江海涛也没有关系。 “唉！”沙金山只好又长出了一口粗气。 直到第三天头上，司马龙和吴媚娘才听说沙金山从美国回来。听说之后便风风火火地驾着摩托车往神州大厦赶，半路上还特意在“丘比特花店”订了一个花篮，插了三十六朵玫瑰和三把满天星、排骨草，中间高高地插着一枝火红的太阳花及一朵鹤望兰。 吴媚娘一进门便扑上来：“沙大哥你可回来了！都快把我们大伙想死了！” 司马龙：“胖了胖了！” 沙金山：“哪里，瘦了。” 吴媚娘：“沙大哥操心那么大的买卖，能胖吗？我看是瘦了。沙大哥，你回来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沙金山：“我有这么重要？” 司马龙：“你不重要谁重要？” 沙金山：“我不重要，你重要。” 司马龙听出话里有刺，不由得一怔。 吴媚娘：“沙大哥真会开玩笑。司马龙算老几呀？沙大哥你说是不是！” 司马龙解嘲地：“沙总是跟你说着玩呢！” 沙金山嘿嘿地乐了。 吴媚娘依在沙金山的肩上，捶打着他：“沙大哥你要我，你坏你坏你坏！” 沙金山：“我哪里坏？要坏也比不上司马龙啊！” 司马龙乐了。 沙金山：“我听说《猛男痴女》做完了，你开没开始发行啊？《猴拳》还在拍，听说预算肯定要超，以后能不能卖出去呀？” 司马龙：“问谁呀？” 沙金山：“问你呀问谁！” 司马龙：“干嘛问我？” 沙金山：“干嘛不问你？你是公司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我不在的时候听说你连公司也不大来了，来了就积极参与处理池田杏的事，往剧组里安插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人。” 司马龙吃惊地：“谁跟你说的？” 沙金山：“你不用问是谁说的了。你把我拉上办影视公司这条路上来，总不能光帮着我折腾钱不帮着我挣钱吧？是你跟‘我说的，拍影视能挣大钱，回笼快。怎么办，你总得拿出一个谋划来吧？” 司马龙：“你问谁？” 沙金山：“问你嘛，问谁！” “问你自己吧！”司马龙跳起来，指着沙金山的鼻子说：“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是啥意思？好像我司马龙做了多少对不起你的事似的！办影视公司是我介绍给你的，这不假，别人能挣大钱，你不能挣，这怪谁？怪你自己！你还指责我，你的干妈池田杏怎么只管花钱不管挣钱？你怎么不说她？！” 吴媚娘吓坏了，使劲地拉司马龙的袖子。 司马龙一甩手，瞪了她一眼：“你别管！” 吴媚娘几乎急哭了：“哥，你浑呐！” 沙金山：“他不浑，他疯！” 司马龙：“你才疯呢！” 沙金山：“是啊，你说得没错，我疯了。疯得让你去操持《叶落归根》，花了五万美金去喂那个财政厅的高建文，把八十多万打到他程正伟的账上。这都是你司马龙拍着胸脯跟我打的保票吧？什么华夏电影制片厂是家国营大厂、程正伟是个革命老干部、拍《叶落归根》能赚大钱！现在怎么一脚让人家踢出来了？！到现在，那八十多万成了肉包子打狗。你说，到底是我疯还是你疯！？” 司马龙：“这是你乐意！” 沙金山冷笑了一声：“我乐意！没有你司马龙，我乐意个屁！” 这番争吵是怎么不欢而散的，沙金山想不起来了。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燥热，便操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很快，他疲惫地睡着了。 这是哪？好多好多的钱洗得变了形，搭在好长好长的绳子上。他一张一张地看着，看不出是什么钱了。娘气得搧了他一耳光。他捂着脸，发现手指头被削去了一块肉，怎么是他的手指头呢？不是百根的手指关被刀削了吗？朱利斯在点钱，他把那么多的钱都私吞了。他上去抢，朱利斯便逃，忽然蹦出来几个蒙面大盗开枪，只见朱利斯中弹倒下，自己身上像筛子似的也穿了好多窟窿。他吓了一跳，刚要离开发案现场，那两个联邦调查局的提着锃明瓦亮的手铐堵在面前。沙金山大叫一声，吓醒了。原来，他做了一连串的噩梦，浑身上下如同刚从澡盆里爬出来，把床单都润湿一大片。 司马龙自从跟沙金山发生了不愉快的顶撞之后，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他不知道沙金山刚从美国回来便冲自己发难是什么意思。 吴媚娘见他阴着脸，便问：“哥，你咋的啦？” 司马龙骂了一句：“妈的！” 吴媚娘：“别生气，沙总说不定心里有什么不痛快。” 司马龙：“他不痛快，我还不痛快呢！他走，不跟咱们打招呼；他回来，还不跟咱们打招呼。咱们怎么的他啦？你听他那口气，噢，合著咱们给他介绍干影视能赚钱也介绍错啦？办不办这个公司还不是你自个儿决定啊！《猛男痴女》还没卖呢，就问发行的怎么样了，也不看看池田杏是什么时候交的片子！把池田杏赶出《猴拳》剧组也不对啦？说我安插了手脚不干净的人，他们手脚干不干净谁知道哇？！林彪叛国了能怪共产党吗？什么逻辑！程正伟踢咱们公司，好像也是我干的似的，你沙金山不想钓人家华夏厂的钱，你干嘛下八十万的诱饵呀？！” 吴媚娘：“得啦得啦，消消气儿想想怎么办吧。” 司马龙不吭声了，是得想想该怎么办了。看样子，闹不好沙金山要向自己开刀。不过，他觉得如果不是公司里边有人下蛆，有人挑拨离间，沙金山绝不会冷淡自己。这个乌龟王八蛋是谁呢？看来不是侯也夫就是江海涛。不行，绝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面对突如其来的险境，司马龙决定以攻为守。进攻，进攻，再进攻，用自己对沙金山的无限忠诚、无比热爱，去击退那些火中取栗者的投机；用维护公司利益的实际行动去展现自己的英明才干。他不是池田杏第二，也绝不做池田杏第二。于是，他给大和尚山剧组打电话，以家里和团里有重要工作的名义，把那个胆大妄为企图贪占伙食费的老李调回来。他跟阿兰说的理由是“对于手脚不干净的人，咱们绝不能姑息”！接着他又给程正伟打电话，要求他务必解释为什么要把凤凰影视公司从合拍《叶落归根》上踢出去，之后就是一定要全部退回金城方面汇去的八十多万筹拍资金。他想了一下，没有什么事了。这两件事自己干得够漂亮了！ 可是，公司里竟然没有出现欢呼。 司马龙沉不住气了。他觉得公司里的人在叽叽咕咕的议论什么，好像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着对他的敌意。而沙金山则连面也不照了。司马龙只感到如芒刺在背。看来，他得使出最后一招来保护自己了。经过再三权衡，他拿起了电话：“喂，天雷吗？你好哇！” 据说，人民大会堂门前的柱子三个人搂不过来。 过去，陈天雷对这种“据说”只是报之以孤漏寡闻的一种嘲笑。当他自己真的踏上那高高的台阶站到那些顶天立地的柱子跟前时，不禁心灵有一种震颤的感觉。在共和国的大厦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得不如柱脚上的一朵莲花的花瓣大。北京，他并不是第一次来，然而人民大会堂他却是第一次进。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召开高规格的电视剧《叶落归根》新闻发布会，大约再过一些年他也不会有机会进到这里面，一识它的雄伟与壮丽。 陈天雷太春风得意了。 天下有哪个英雄豪杰能在几天之内收编两个昔日的叛徒？只有他陈天雷！那是什么样的仇敌呀，一个是逼他交出菩提影视公司的池田杏，一个是骂他“人长得黑，心比人还黑”的司马龙。这两个叛将当初可都是他陈天雷麾下的名士啊！他们经不住沙金山的金钱诱惑，背叛自己而去。那个时候，他就骂过他们绝对没有好下场。时间不过才消逝半年，他们便争先恐后地从沙金山的凤凰影视公司杀了个回马枪，都说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看用得了那么长时间吗？不用！社会历史的进程越来越快，真理和正义总要战胜邪恶和伪善。他陈天雷终于从“点背”转向“点顺”了。想到这，他就乐。 他—乐，林辉就说：“又傻笑上了。我看你是快得神经病了！” “我的好老婆，你老公才不会疯呢！” “哼！就像你得了香饽饽似的，蹦跶了快大半辈子了，连个朋友都没交下，还乐呢！” “哎，没交下朋友还没交下叛徒？嘿嘿，认识认识汉奸的嘴脸也是一种亨受！” “呸，德性！” “就是！” “我呸的是你！” “我怎么了？” “人家卖了你，你还替人家数钱呢！穷乐呵。我可跟你说，程正伟这个老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满肚子的下水还不知道在怎么算计你呢！有朝一日让他涮了你，你连哭都找不着坟头！” 林辉骂，有她的道理。因为她住在偏厦里不舒心。 陈天雷，自然也有道理。他想，这会儿大概沙金山正愁到哪个坟头上去哭呢！还是列宁伟大，还是毛泽东伟大呀！他们二位老人家早就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池田杏和司马龙从他沙金山的凤凰影视公司里叛将出来，正预示着他沙金山和凤凰影视公司即将垮台的前景！哈哈，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哇！这就叫做活该！想到这，他竟乐得哼起了电视剧《水浒传》里的“好汉歌”：“大河呀向东流，满天的星星参北斗哇……” 林辉不屑地撤了下嘴。 陈天雷唱得摇头晃脑起来。 林辉：“鬼哭狼嚎似的，难听死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陈天雷唱出了这句，忽然不唱了。他的脑瓜里忽地闪过一块暗影。他妈的，这真没什么可值得自己这么得意的。不错，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可当初池田杏和司马龙不正是自己的菩提影视公司的主将么？要没有他们的破坏和叛卖，我的菩提影视公司何至于城头变换大王旗？ 那天，池田杏打过电话来之后，陈天雷想了好多。这个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卖臊上床，也可以翻脸不认人，那脸皮就跟屁股一般厚，子弹都打不透。陈天雷恨池田杏，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跟池田杏之间有新仇也有旧恨。新仇就不说了，那“旧恨”是她居然为了一个小白脸子爱新觉罗，跟自己断了长达五年的友情。那时，他跟她吵，跟她叫，但是八头老牛的劲也没把池田杏从爱新觉罗的怀里拉回来，于是便不再用她当制片主任，不再让她在金城电视台上戏。当他扯旗拉自己的山头栽下菩提树办起影视公司时，池田杏拐弯抹角的得到了消息，三番五次的打电话主动“请战”，他也真的想起了她的能干，想起了她的好处。可是感情却转不过来弯子。池田杏在电话里说：“过去咱们吵不是因为跟你陈天雷过不去。那个时候你在电视台，你就代表电视台的利益。你晓得吧？其实咱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还是很怀念那段时期咱们在《武林传奇》录制总部摔摔打打艰苦创业的生活。“她说得多好、多感人呐！陈天雷不是一个婆婆妈妈小肚鸡肠的人，很快便邀请她到金城来加盟他的菩提影视公司，成了他的菩提树上召来的第一只凤凰。那时林辉就警告过他，说池田杏这种女人不是什么好货，迟早还得把你陈天雷蹬了、踹了，像擤大鼻涕似的把你甩了。他没听，认为林辉是头发长见识短。结果还真让林辉言中。在他的资金周转困难，眼看就要破产的紧要关头，池田杏一下子率领原本属于他陈天雷的《猛男痴女》剧组阵前起义，拉着队伍投奔了沙金山。这还不算，竟然充当沙金山的说客，逼着自己连老窝都端出去。真是比落井下石还要狠毒哇！想到这儿，他的牙就咬得咯嘣咯嘣响！这个女人，简直比汪精卫还坏，比希特勒还坏，比江青还坏，比林彪还坏！现在她又要吃回头草，出卖沙金山了。哼，什么他妈的狗东西！ 司马龙呢？司马龙也不是个鸡巴好东西！ 那天，司马龙的电话来得十分溪跷。陈天雷开始觉得奇怪，他怎么忽然关心起自己来了？自从司马龙骂自己心比人还黑之后他几乎就不再跟他主动说一句话。这个家伙还真像一个迷魂鬼，专门把人往绝路上引。自己不就是在虹桥机场上咬住了他的钩，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往陷阱里跳、往刀山上爬的吗？那个时候多蠢呐！饮鸩止渴了还直个劲的感谢他，封他当了菩提影视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答应分百分之二十的干股给他！这个司马龙过后便把他陈天雷当做自己的贡品奉献给沙金山了。真比油炸还狠呐！现在，他突然在电话里关心起自己的生活来，说什么“沙总答应给你的五十万投资款和十六万开办费到现在也没给你，连我也不可理解，这事儿是我跟你谈的，我替他在你那背着黑锅，真觉得对不起你。”听，他说得多感人。多动听啊！陈天雷在电话中回了他一句：“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说完就把电话摔了。不料三天之后制片厂传达室来电话说门口有他的汇单。他拿回来一看，是司马龙汇来的整整一万块，留言栏上写了一句“聊做补偿”。 林辉看也不看，哼了一声：“退回去！” 陈天雷：“干嘛退？” 林辉：“他的钱我嫌脏！” 陈天雷：“他人有罪，钱没罪。” 林辉：“你当他的钱就那么好花？他这是扣筐套雀！他要不见着利，肯向你撒这把米？你瞧着吧，他肚子里指不定又在转什么花花肠子呐！” 陈天雷：“你当我会感激他呀？他就是搬座金山来，跪在地上磕头求我收下我都不带给他个谢字儿的。他这种狗，我瞧不上眼。” 话是这么说，陈天雷还真费心思地捉摸了好几天，防著有什么能被司马龙抓着话把利用的。他在取钱之前特意把那张汇票复印了两张，一张自己留下存档，一张他塞进信封里，贴上邮票用挂号寄给了沙金山。他想像着沙金山收到这个汇单复印件的表情，那一定非常好玩，非常富有刺激性！ 掌声像暴风雨般刮了起来。 《叶落归根》开机新闻发布会进入了高潮。程老先生发表了语重心长的讲话，摄影记者们拥上前去挤成了一团，闪光灯叭叭叭地亮个不停，抢拍着这位德高望重的无党派民主人士的风采。下一项仪程是华夏电影制片厂的厂长程正伟回答首都新闻单位的记者就《叶落归根》开机提出的问题。 有记者问：“贵厂拍的这个电视剧能卖座吗？要知道这是一个政治题材。” 程正伟：“那就要看我们拍得好看不好看了。电视剧卖不卖座，也就是有没有收视率，不在于它是什么题材，而在于它拍得好坏。” 另一位记者：“看来，你们认为自己有把握拍好它。那就是说，你们要把电视剧当做一种特殊的商品来运作？” 程正伟：“是的。” 问话的记者：“它特殊在哪里？” 程正伟：“它特殊在于这不完全是商品。现在我们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电影电视无疑也要进入市场运作，那么就是说它也要经受市场的检验。但是我们不能忘了，电影电视毕竟同香皂、牙膏或者汽车、粮食这类商品不一样，它是要对人们的思想产生影响的，对人们的情操进行陶治，对人们的行为进行教育的。这不是它的特殊性吗？这个特殊性我们过去说得很明确，说它是党的喉舌，是时代的号角，是革命的吹鼓手。现在我们不这么说了，不这么说不等于不要电影电视的这些作用了。所以，不能大潮一来，大风一刮就头脑不知何处去，渣滓依旧笑东风。忘乎所以是很危险的。” 话说得滴水不漏。 真看不出程正伟还有这两下子。陈天雷想，到底是宣传部长出身，说出话来就跟做政治报告似的。不信不行，不服不行。虽然为他把《叶落归根》的宣传材料寄给侯也夫一事程正伟骂了他，他也认了。那件事他承认自己考虑得太简单了，只想到要显示显示自己的活动能量，气一气凤凰影视公司那帮小人们，没有想到会捅出那么大一个漏洞来。他明白，程正伟的想法是最大限度的利用凤凰影视公司汇来的八十多万资金，等到开机之后吉林那家大集团公司把款一打来，再踹沙金山也不迟。自己的一时得意完全打乱了他的这个计划，他能不破口大骂吗？换成自己碰上了这事也会一蹦三尺高的。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后做事说话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由于陈天雷捅了漏子，程正伟加快了《叶落归根》的运作计划，原本打算十月一日召开的开机仪式和新闻发布会一下子提前到了七月一日。六月底，陈天雷先带着几个人飞到北京进行准备活动，忙活了一天，他想起了江海涛。他估计，江海涛这么正直的一个人肯定在凤凰影视公司呆不长，说不定早已经回到北京。于是，他打车直奔团结湖小区的江海涛家，亲自给他送一份请柬，邀请他出席《叶落归根》的开机仪式。没有别的意思，江海涛毕竟帮过自己许多忙，借花献佛请他到人民大会堂抹抹油嘴，也是个意思。他相信江海涛是不会驳他的面子的。站到团结湖小区486栋三单元四层左边的门前，按响电铃，在等着开门的几秒钟内他想像劝江海涛去出席的词儿。 门开了，见到站在门里的是丛中笑，他吓了一跳。 丛中笑也一愣：“你来干什么？” 陈天雷：“老江不在家？” 丛中笑把着门不让他进去：“你老缠着他干什么？我们家老江压根儿就不想见你了！” 陈天雷忙递上请柬：“没别的事，是华夏电影制片厂的《叶落归根》要在人民大会堂开新闻发布会和开机仪式，想请老江参加。我是来送请柬的。” 丛中笑看了一眼请柬：“行啦，算你送到啦。”说完咚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门上还贴着过年的时候请的两张门神。 陈天雷这个悔呀！觉得自己真是下三烂。来送这个请柬干嘛？这不是自讨没趣吗？其实陈天雷万万没有料到，在他这个不经意儿的举动中又捅了一个大漏子。丛中笑关上门就抓起电话往金城打了个长途：“找老江接电话！” 尹君伊喊：“江老师，电话！” 江海涛跑过来拿起话筒：“喂，哪位？” 丛中笑：“哪位都听不出来啦？你老婆！再泡半拉月不滚回，走到大街上撞个正着都不认得是谁了！我问你，你不说你们那个凤凰影视公司要跟华夏电影制片厂合拍《叶落归根》吗？跟你说，你们早让人家端啦！” 江海涛：“知道啦！” 丛中笑：“知道啦？咦，怪啦！你啥时候知道的，人家刚给你送来个请柬，让你七月一号上午九点整到人民大会堂江苏厅参加开机仪式和新闻发布会！” 江海涛：“什么什么什么？” 丛中笑：“你傻啦？什么什么，就这个！你说你还在那儿泡个什么劲儿！你的小说……” 江海涛觉得这个情况太重要了，不等丛中笑把话说完就撂下电话跑去找侯也夫，把三天之后《叶落归根》将要在北京开机的消息告诉了他。 侯也夫一听，原本笑眯眯的三角眼一下子睁开了：“属实吗？” 江海涛：“能不属实吗，陈天雷亲自给我老婆送的消息。” 侯也夫立刻抓起电话，请沙金山下楼来，把情况向他做了紧急汇报。 沙金山忙问：“上次去电话，程正伟怎么说？” 侯也夫：“上回他说这里边有误会，宣传材料上漏印了。” 江海涛：“不可能。” 侯也夫：“我看也是。” 沙金山：“程正伟能骗我们吗？” 江海涛：“他不骗，新闻发布会都要开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们参加？请柬都发出去了！” 侯也夫：“真不像话！” 沙金山：“司马龙有没有来上班？” 侯也夫：“他好几天没有来上班了。” 沙金山：“《叶落归根》的事一直由他负责。他什么都不对我说。太不像话了！” 侯也夫：“过去我们也不大好过问。他对谁也不说。” 江海涛：“现在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得采取紧急措施维护咱们公司的利益。照理说，华夏电影制片厂与我们签订了正式协议，我们也把几十万资金打到他们的账号上去了，他们既不通知我们也不邀请我们便单方面撕毁合同，按经济合同法华夏电影制片厂应当承担经济赔偿责任。” 沙金山一听，有些兴奋地问：“赔多少？” 江海涛：“一般应当赔偿双方所签协议的一倍以上，最起码应当在原款返回的基础上赔付占用我们的资金的利息。” 沙金山：“他们能干吗？” 江海涛：“他们不干，咱们打官司啊！” 侯也夫连忙摆手摇头：“不能打官司。我听人家说官司很不好打，要花钱的，花了钱也不见得能打赢；再说，咱们告他，得上他们所在的地区法院，程正伟在华夏是个地头蛇，关系肯定很多，咱们找上门去打官司还不擎等着吃亏？” 沙金山：“那我们怎么办？” 侯也夫想了想说：“你们看这么办行不行？”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个主意，说得沙金山和江海涛直个劲地夸“姜还是老的辣”。 七月一日的清晨，程正伟把大家早早的都叫了起来，稀拉呼噜地抹了把脸，集体赶到天安门广场去看升旗。这天，广场上的人格外多，旗杆附近是有组织的单位瞻仰升旗的地方，程正伟和陈天雷他们被广场上的警卫人员远远地赶到警戒线以外，随着嘹亮的《歌唱祖国》的军乐，国旗护卫队迈着正步走过了金水桥，广场上的人们立刻变得鸭雀无声。那高亢的铜管乐把每个中国人都铭刻在心灵上的音符传遍了广场的四面八方。当着太阳从东长安街的方向升起的时候，鲜艳的五星红旗随着震撼人心的《义勇军进行曲》国歌声冉冉升起。广场上的人们情不自禁地随着唱起来。那个场面，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怎样也想像不出来有多么激动人心。程正伟只觉得脑瓜皮都酥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陈天雷看看他，也觉得心头有些发热。 程正伟十分感慨地说：“全国人民都应该分期分批到这儿来受受教育。” 陈天雷：“对。尤其是那些不爱国的人。” 参加完了升旗仪式，他们便就近进了人民大会堂。《叶落归根》新闻发布会按时召开。正在程正伟回答记者们的提问的时候，大会堂管理处的工作人员送上来一份紧急电报。程中伟一看，脸上登时冒出了冷汗，说话也结巴起来，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招得记者们哄堂大笑。开机仪式草草地收场之后，程正伟立刻把陈天雷叫到一边，劈头盖脸地问：“凤凰影视公司怎么知道咱们今天举行新闻发布会？” 陈天雷一愣：“不知道哇，怎么啦？” 种正伟把电报甩给他：“你看看吧，省委宣传部的急电！” 陈天雷一看，当场差点晕过去。 电报是省委宣传部的工部长亲自签署的，说是省委、省纪委接到了金城凤凰影视公司的控告电传，指控你们厂在录制《叶落归根》的问题上单方面毁约，给他们造成重大经济损失，要求省委省纪委进行追查并立即制止你厂目前在人民大会堂正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此事望引起重视，在向省里说清问题之前，建议你厂暂不要召开此种类型的会议。 陈天雷这才想起来，把开会和开机的消息传给凤凰影视公司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送去的请柬泄的密。他吓得手都抖了。凤凰影视公司这一手玩得可是够狠的了。省委正在准备调整华夏电影制片厂的领导班子，程正伟可能要兼任党委书记，他陈天雷还盼着分杯羹汤，闹个什么“副”一类的官当当呢，这一下子不是要全部泡汤么？自己给江海涛家送请柬的事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程正伟要是知道了还不扒了自己的皮？不行，这个事得让它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说！ 程正伟：“你说怎么办吧！” 陈天雷：“赶紧把他们凤凰影视公司的钱全退回去，一分也不少，越快越好。” 程正伟：“不行，退了就没法运作了。吉林那家集团光说投资，到现在连一分钱也没到位。” 陈天雷：“要紧的是咱得先迈过去省纪委这一关。不然的话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程正伟：“那也不能全退给他们！司马龙从中要了百分之二十的回扣，这钱咱们不能替他垫。哼，他跟我说，这事别跟任何人讲，我今天告诉你了，我明天还要告诉他们凤凰影视公司的沙金山！他们不让我消停，我也不让他们消停！他们让我乱套，我也让他们乱套！” 陈天雷：“得让他们更乱！” 程正伟：“对！” 陈天雷看了一眼程正伟，只见他脸上的几颗麻子坑涨得通红，连镜片后面的眼珠子都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镇静了一下，说：“那就看谁更热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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