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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借花献佛


1.这五万值不值

  香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
  吴媚娘陪着省财政厅的厅长高建文乘着游艇飞驶在夜色的维多利亚港湾,不知怎么的有一种恍若飘逸在仙境的感觉。那一座座高高矮矮、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透出的灯光灿若繁星,牵成一条宽阔的银河,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把几乎整个世界的祝福都倾注在这条银河里。映在港湾里如同被搅乱的油画调色板。
  高建文也许是怕吴媚娘着凉,情不自禁的把手搂到了吴媚娘的腰上。吴媚娘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有躲开。看看身边这位摇升极快、正如日中天的财神爷并没有别的意思,想到此行的目的,吴媚娘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一靠。
  公司里上上下下都反对上《叶落归根》这部戏,这使她的司马哥哥非常头痛。原成想池田杏会挺身而出力挽狂润,不料她也对这个戏画了问号,眼看着咬上钩的鱼儿要甩脱出去,吴媚娘和司龙着急的心头上火、眼珠子发蓝。于是,他们俩策划了一宿,顾不上“情意缠绵”了,终于决定背水一战找沙金山谈一次。之所以决定背水一战,是因为司马龙自以为是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摸透了沙金山的心思。吴媚娘担心,这么明跟沙金山谈,行吗?司马龙说:“顾不上这么多了,再不明挑,程正伟这条鱼也好,沙金山这条鱼也好,都得从咱们的鱼钩前边跑掉。你还没看出来,沙金山为什么想拍《叶落归根》?他不是傻子!程正伟弄个假预算目的就是钓他沙金山。江海涛说的不错,只是那小子太直了,不知道沙金山想的是将计就计,反弹琵琶,钓他程正伟!现在江海涛、侯也夫从中作梗,连阿兰也不顺溜。咱们莫不如把沙金山肚里那根蛔虫钓出来,让他乖乖地把这件事交给咱们办!”吴媚娘迟迟疑疑,认为这事有点悬,闹不好就把关系砸了。她说:“沙总还是咱们的朋友。”司马龙说:“我的傻妹子,如今除了你我,有几个真朋友?跟你说,沙金山心里想的啥,我十拿九稳了。咱们现在该替他想,替他找一个挂在鱼钩上的鱼饵,一条大蚯蚓,然后帮他钧程正伟。这他才会信任咱们,把《叶落归根》这条大马哈鱼白白送给咱们响!”吴媚娘发愁地说:“哪有现成的大傻瓜当你的大蚯蚓呐?”司马龙说:“想啊!从咱们认得的人事关系里边找,像公安局办案子似的进行排查,我就不信抓不出一个来!”果真,到天亮的时候他们筛选出了财政厅厅长高建文。这一下把他们乐得从沙发上跳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他们当时就马不停蹄地往脸上撩了把水跑出宾馆。司马龙一踩摩托车的油门儿,吴媚娘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风驰电掣般地冲上了街道。
  沙金山的心思还真的没有逃出司马龙的手心。
  程正伟走了之后,有一次司马龙一语道破了沙金山的金钧钓鱼计,于是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决定把与华夏电影制片厂合拍《叶落归根》的事封锁消息,不再让公司里的任何人知道,合拍的事交由司马龙全权处理。至于陈天雷,他愿意去华夏打前站,就由他去,反正不给他任何权力。这一切都定下来后,沙金山派司马龙秘密前往华夏,跟程正伟正式签订了合拍协议,协议书一个字没改,就是被江海涛彻底否定了的那份原件。不料程正伟也不是个善茬子,协议刚签便把催款的刀尖顶到了后背上,他只好找司马龙和吴媚娘密商如何化解“金融风险”。司马龙和吴媚娘正是在这个时候骑着摩托赶到的。刹那间,沙金山真有一种与他们心心相印、患难与共的感觉。
  董事长室的门则关上,吴媚娘便抢先说:“沙哥,我跟司马哥哥有个要紧的事跟你说。”
  沙金山:“我也正为一个要紧的事准备呼你们呢。”
  司马龙:“是这么回事,咱们跟华夏程正伟合拍《叶落归根》,资金风险必须化解,不能全由咱们一家掏。正好,媚娘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投资方。”
  沙金山:“谁?”
  司马龙:“省财政厅。”
  沙金山一听有些失望:“财政厅能向咱们的电视剧投资吗?它们是政府,管理全省企事业财政的。”
  吴媚娘:“我有办法。”
  沙金山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吴媚娘:“我认识财政厅的厅长高建文。”沙金山一听兴趣上来了:“你是怎么认识的?”
  吴媚娘:“是去年省里组织科技、卫生、文化三下乡活动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高厅长正好带队组织财政金融下乡扶贫,我们文工团在红石垃子慰问演出,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赶来看了。高厅长就坐在台前边。轮到我唱歌的时候老天爷突然下起了雹子,那雹子的个儿像黄豆粒那么大,打到身上可痛啦。连站在下边的老乡都砸的受不了啦,可我不能躲开呀,我还在那儿唱。那首歌挺长的,一共十段,是《十送红军》。直到唱完,头上、肩上起了好几个大包。高厅长到后台来,见了我说:唱得不错,尤其是台风不错。省里的名星嘛,就要有这种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样子,还说他们财政金融扶贫队要向我们学习。我就是那会儿认识他的。我这儿还有他的名片呐。”
  沙金山看了看名片,问:“后来呢?”
  司马龙抢过话头说:“后来,他请媚娘上他家去吃过饭,媚娘请他到西方歌舞厅听过歌。”
  沙金山眼睛一亮:“他敢上西方歌舞厅?”
  吴媚娘:“起初不敢。我说没事儿,谁认识谁呀?后来,是在夜里十一点才去的。”
  沙金山乐了。
  他乐得很自得。在他看来,敢上西方歌舞厅的干部基本上都可以有缝好钻。从他那儿抠出点财政拨款来自然也就有了七八分把握。不过,这种手握实权的干部各个都不会是吃素的,得喂足了他们的脑袋,装满了他们口袋,橹顺了他们的腰带,他才会慷国家之慨,当然干得还保证冠冕堂皇。他们三个人密商了整整一天,最后形成了一个利用春节请高厅长在香港回归之前赶去“考察”的方案,由吴媚娘去实施。为此沙金山决定拨出五万美元供这次“考察”开销。司马龙眼红心痒,极力想参与进去,沙金山说他去了会碍事,这让司马龙老大不高兴了好几天。他似乎觉得沙金山不让他去便等于把他的媚娘妹妹送给了高建文。吴媚娘说他是小心眼儿。为了实现你司马哥哥的金钧钓鱼计,不舍出孩子能套住狼吗?她指天指地指灯指日头的发誓,说她的心里只有她的司马哥哥,自己绝不会移情别恋。自己这一去,一定比那古越西施还要悲壮,为了咱们的公司,不说把高厅长的兜掏光吧,也得想法儿让咱们自己的兜里发点烧哇。
  香港的确是太美了。这种美是一种在国内绝对看不到的那种融东西方文化为一体的现代都市美。这一点给吴媚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高厅长说,要是能在回归那一天到香港来就好了,可以亲眼目睹这块被老祖宗丢掉的土地回到祖国的怀抱,那该是多么自豪的时候哇。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不过看看回归前的香港也心满意足了。虽然离它回归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可是性急的商家已经早早的挂出了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把个街道装点得鲜亮艳丽了。
  忘情的游览并没有使吴媚娘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和任务。为了从身边这位财神爷的兜里掏出钱来,她已经可着心尽着意的让高厅长看得广泛、玩得痛快、吃得舒服了。在这当中,她巧妙的给厅长夫人买了一枚南非钻戒,给厅长的女儿买了一条谢瑞麟金店出售的四个九的重达五克的金项链,下边有颗红宝石项坠。至于请财政厅拨款拍《叶落归根》的事,她变着法儿地谈了三次,都被高厅长的软盾牌挡了回来。第一次,是在参观东方第一大佛,大屿山的如来坐佛时提出来的。那天,他们早早的乘船去了大屿岛,刚下船就看到了山项上的那尊金光闪闪的坐佛慈祥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他们顺着那数不清的石阶向山顶上爬去,到大佛前来进香的中外游客很多,那袅袅的香烟把大佛包围着,真如紫气东来一般。吴媚娘刚爬到汉白玉圆丘便被大佛的威严折服了。她买了两捆檀木线香,给高厅长一捆,他不要,说自己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不信佛。吴媚娘说:“党员在外边烧香磕头的多了。再说入乡随俗,你看到这儿来的谁不烧炷香?烧了香磕了头也不见得就是信神了,玩嘛。”高厅长还是不干,吴媚娘只好自己烧香,高厅长接过她的坤包站在旁边看着。吴媚娘点了香,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地得得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举香齐眉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把香插进巨大的香炉里。香炉里已经插满了香,一阵风吹来,那些密如丛林的香便似火炬忽地一下燃烧起来。高建文笑着问:“你刚才像模像样的得得什么呢?”吴媚娘说求佛保佑。高建文说:“你还真信呐?说,求佛爷保佑什么?”吴媚娘像是不经意儿地说:“保佑我的戏顺利开机,《叶落归根》的资金尽快到位呗。”她瞥了一眼高建文,又说:“如今没有钱,办什么事都难。我的合作者已来了几次电传了,催我赶紧把启动资金划过去,要不就要告我违反合同了。”高建文说:“那我看你挺潇洒的,好像一点都不急。”吴媚娘一笑:“我这个人是每到大事有静气。真想能遇到一个救星。可是什么事都是可遇不可求哇。”高建文听了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不过也不再打听拍戏得多少钱,你们搞影视的怎么赚钱之类的话了。吴媚娘怕煮了夹生饭,便见好就收,不再往下说了,只是妩媚地一笑:“要是我能筹到拍摄资金,一定再到这尊大佛这儿来还愿。怎么样高厅长,你也来呀?当然,下次得带嫂夫人和令媛小姐一块儿来了。高建文笑了笑,依然没置可否。第二次张口谈拍摄资金,是在逛九龙寨城的时候。九龙寨城这个地方是香港、九龙、新界先后被英国人强行租借之后惟一属于中国的一块飞地,但是历届中国政府都没有管理过。久而久之这儿成了一块畸型地区,有着它独特的吸引游客的地方。进了古色古香的九龙寨城,吴媚娘突发感慨。大大议论了一番国土沦丧到艰难统一的感受。她说,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能为祖国统一拍摄一部影视作品也不枉算是贡献一份力量了。话头由此便又拐到了《叶落归根》的经费问题上。她说,自己做为凤凰影视公司的法人代表,照理说拍点时下最卖钱的警匪片、武打片、赚钱不就得了吗?私人影视公司根本没有必要去做党的喉舌、时代的吹鼓手,可是自己是党教育多年的艺术工作者,又是中华民族的后人,总有一种责任感,一种历史使命感,觉得应该为祖国统一做出自己的贡献,所以也才选中了《叶落归根》这个题材。她说她相信一定会产生丰厚的社会回报和经济回报效益的。高建文一直听着她侃侃而谈,没有插一句话。吴媚娘反问了一句:“高厅长,你说我想得对吗?”高建文被将了一军,只好说:“对。对,没错。”吴媚娘说:“你说我能得到政府的支持吗?”高建文说:“我想能。这是好事儿嘛。”吴媚娘甩着手中的小树棍儿向前径直走去,说:“唉,话是这么说呀!口头支持有什么用啊?!我现在缺的就是钱呐。”她想听高建文从背后接话说:省财政厅支持你。可是高建文偏偏什么也没说。第三次张口,是到港督府门前看他们降米字旗。这面米字旗再过四个多月就该从这里永远消失了,所以来“最后”看几眼的海内外人士挺多,当然他们的心境也肯定不同。吴媚娘就颇为感慨地说,不知道将来肯定要降下再也不会在这里升上去的旗子卖不卖,如果卖的话她真想买下来,然后送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去,让它成为“国耻”的一件物证,警示后世子孙。高建文一听连连夸赞她有爱国心。吴媚娘说:“古人都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何况我们今人?我之所以非拍《叶落归根)不可,就是要展示我们党、我们国家、我们民族的凝聚力。我相信,连我这种位卑的人都有这种忧国忧民的意识,那些官至几品而又位尊的人们更是如此。”高建文点点头说:“那还用说。”可惜他没再接着往下说。
  海风迎面扑来,将吴媚娘的披肩长发像旗帜一样掀起来。
  高建文搂住她:“冷吗?”
  吴媚娘摇摇头。
  高建文:“我们回去吧。”
  吴媚娘点点头。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明天,她将和高建文结束对香港的“考察”,飞回金城。可是,吴媚娘此行的目的和任务却还没有达到,无论如何也不好向沙金山交待了。她决心做最后一次努力。人生能有几回搏?她想。
  她请高建文进了“海天大酒楼”,说明天就回去了,自己给自己饯行一下。高建文很欣赏她这种自得其乐的幽默,便与她推杯弄盏,跟满桌的珍馐美肴搏斗起来,一直喝到满嘴胡说八道才由吴媚娘搀进“的士”,拖回他们下榻的酒店。高建文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竟在吴媚娘面前放浪形骸起来,吐得她浑身上下都是恶臭的污物,吴媚娘被搞得狼狈不堪,只得脱衣人浴,而高建文居然又闯进了卫生间。下边的一切便都是在半推半就之间进行了。吴媚娘没有想到一个星期来在她面前一直保持着谦谦君子风度的高厅长会有这种疯狂。他在吴媚娘的身上折腾了足有一个小时,出透了汗,也醒了酒,这才呼呼地大睡。吴媚娘却睡不着了。
  窗外,对着维多利亚湾港湾对面那座正在建筑的会展中心像礼花盛开一般飞溅着电焊的火花。
  街上,穿梭的车流划出了纷乱的光带。
  吴媚娘将高建文发泄在自己体内的污物清洗干净之后便坐在窗前看着鼾声震天的高建文,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的策略。她想,天亮的时候。该见亮的不想见也得见了。如果他高建文还不乖乖地答应从省财政里给她的《叶落归根》拨款,她便使出杀手铜,跟他说香港这几天的事传出去,“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想他高建文再装疯卖假也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她想到这儿,高建文却已经醒了。吴媚娘走过去关切地问:“渴了吧?我给你倒水去。昨晚上你可把我吓坏了。”不料,高建文却一下拉住她,使劲一拽将她搂进怀里。吴媚娘不得不扭妮作态地重新表演一番,任他满胸的黑毛在自己丰满的双峰间乱蹭。正当高建文要火山喷发的时候,吴媚娘一把推开他,差点把他掀翻在地上。
  高建一怔:“媚……媚娘,我喜欢你。”
  吴媚娘扯过被子遮住白皙的胴体,哼了一声:“骗人。”
  高建文喘着粗气:“真的。”
  吴媚娘:“那我的事业你支不支持?”
  高建文搂住她,厚厚的嘴唇在她的脸上、脖颈上、胸前。腹部、胯部乱拱乱舔,胡乱地说着:“支持支持。——
  吴媚娘又推开他:“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
  “多少?”
  “三十万。”
  “不行!”
  “五十万。”
  “八十万!”
  高建文急不可耐地:“行行行,八十万。我的小祖宗,快出来了。”说着便把那柄利剑涮进了洗剑池,吭哧吭哧地磨起剑来。
  当疾风暴雨式的疯狂过去之后,吴媚娘推开如同死猪一样压在身上的高建文,妩媚地回头一笑,向着卫生间走去,甜甜地说:“高厅长,这档子事要是传出去,我没了面子,你也没了面子。我倒没啥,文艺界本来也不把这当啥,可你就不行了,怕是厅长的官帽子也戴不住了。”高建文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吴媚娘带着欢乐,带着满足,带着胜利,带着“支票”回来了。沙金山咧着满嘴的黑牙欢呼“OK”。他觉得这五万美金花得值!从此,这位财神爷,这位财政部长大人可就牢牢地攥在他的手心里了。他相信,为了这个伟大的胜利成果,吴媚娘一定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尽管她在汇报时没有说。他决定在豪华的“恒达酒店”为吴媚娘接风庆功。最为高兴、最为得意的是司马龙。吴媚娘悄悄告诉他的司马哥哥,香港之行她省下了二万美元。这就是说其中有他一万。还有,八十万人民币汇到程正伟的账号上去之后,还有程正伟答应他的百分之二十的回扣,这是除了他司马龙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绝密,自然也包括他的媚娘妹妹。当茅台酒端上来的时候,历来声明自己滴酒不沾的司马龙竟然开怀畅饮到把脸喝成了个猴屁股色。
2.人到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

  车轮撞击着铁轨的巨大轰鸣声,震动得整个车厢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左右摇晃着。硬卧车厢里只剩下靠过道一侧的边座下还亮着昏黄的寝灯。
  陈天雷躺在硬卧的最上层,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什么时候出门坐过硬卧?从来也没有!过去出门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最次也是坐软卧。有一回邹至城给他买来个软卧的上铺,他便把票掼到邹至城的脸上,说“这是人坐的吗”?邹至城那时刚到电视剧部,不敢惹他,只好噙着泪再去求爷爷告奶奶的给他换票。现在,他陈天雷成了沙滩困龙,落泊凤凰,不要说坐软卧,连坐硬板也得先合计一下兜里的盘缠够不够他支撑到华夏的饭钱了。
  硬卧车里是一个鸽子笼一般的混杂场所。臭脚丫子味、屁味、酒味、汗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公司卖了,自己连法人代表也不是了,虽说还是名义上的凤凰影视公司总经理,可那只是一个牌位,连个提线木偶也不如。提线木偶虽说由幕后人操纵着,可毕竟在表面上看起来是活的;而‘牌位”就不同了,它是个没有生气的死玩意儿,人们只是出于客气才向“牌位”上香,平时谁会去理它?陈天雷从电视台宿舍区里那些进进出出的邻居们的眼神里,从那些只要他一经过便立刻往嘴的议论里,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在金城呆下去了。人言可畏呀!他陈天雷已经是个失败的“贼寇”了。金城再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恨。他烦,是因为这些事竟然怎么赶也赶不走,天天荧绕在他的脑际;他恨,是因为池田杏、江海涛、侯也夫竟然全部背叛了自己!他想,还是眼不见为净,离开金城越远越好。于是,他抓住了送上门来的程正伟,抓住了他送来的本子《叶落归根》。他看出司马龙和吴媚娘的目的,知道他们想从中捞取好处。因为当初菩提影视公司还在“花开富贵”小区办公的时候,陈天雷就曾经让他们看过自己拟的一份“密件”,即公司“引资、集资提成比例表”。司马龙当即复印了一份带走了。这小子和吴媚娘两个人跟程正伟打得那么火热,又不记前嫌的跟自己站到一条战壕里,坚决支持拍摄《叶落归根》,肯定从中捞到了好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没有好处他们谁干?陈天雷想,在拍摄《叶落归根》上跟必须利用他们,跟他们并肩作战。虽然这两个家伙不是东西,把他陈天雷逼到了这步天地,但是跟国共两党之间的仇恨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国共两党为了一个目的,还能两次摒弃前嫌携手合作呢,难道自己就不能跟司马龙、吴媚娘结成广泛的“统一战线”吗?只有与他们联手合作,才能抓住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在他看来,人生就是一盘棋,不是把别人变成自己的棋子儿,就是自己去当别人的棋子儿。光彩的人生就是下棋的人会把别人当棋子支使,为了自己的胜利让他们去当车马炮、当小卒!池田杏、江海涛和侯也夫这仨棋子儿已经被别人吃掉了,他手里还有程正伟这个“老帅”,又从对方的手里招降纳叛了司马龙和吴媚娘这俩棋子儿。他要最大限度的利用这三颗攻势正旺、锐不可挡的棋子儿,下出一手漂亮的棋来。要下棋,得全攻全守才能搅乱对方,也才能保全自己。他听司马龙说“池主任不同意拍《叶落归根》”。她不同意,那她这颗棋子儿就争夺不过来了,当然也就不算他的“统战”对象了,那她也就别想得好!于是,当他听说池田杏和爱新觉罗在金城玩了七天七夜之后,竟然要放假回家休息,便立马驱车赶到公司,跟沙金山说无论如何不要答应他们这个要求。
  沙金山说:“池主任说她太累了。”
  陈天雷说:“累?谁不累?哪个电视剧组不是一停机马上就进入后期制作?还没听说过停了机就放假的。再说了,拍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搞宣传,就算池田杏要休息几天,也得先把宣传带剪出来,把宣材料搞出来呀!”
  沙金山:“她家里有事。”
  陈天雷:“她家有事,爱新觉罗和宋虎家里也有事吗?全都大撒手了,这组不就散了吗?沙总,周期就是钱呐!”
  沙金山:“我已经答应他们了。”
  陈天雷:“你答应放几天?”
  沙金山:“正月十五以后做后期。”
  “天呐!”陈天雷叫起来:“现在离春节还有二十五天呐,别说剪一集宣传带,就是整部戏也能剪出七集来了。这一放假就是四十天,哪有这么干的?哪个电影制片厂、哪家电视台也不敢这么干呐!”
  沙金山为难地看看司马龙。
  司马龙对池田杏自从当上了沙金山的干妈便飞扬拔扈早就感到不满了,打心眼里说也反对放假。他毕竟在《西夏落日》剧组当过制片,懂得“周期就是钱”的道理。虽说四十天里剧组没有任何开支了,但是占压的拍摄资金不能周转,光利息就是二十来万呐!这么长时间不搞后期,势必把发行也后延四十天。影视市场也是个顺瞬万变的旋涡,谁晓得耽误一天会带来什么后果?可是,沙金山答应了池田杏,他就不好反对了,便说:“天雷,这事你就别管了。”
  池田杏得意地走了。
  宋虎满载而归,领走了原本应该在做完后期才能发的全部酬金。
  爱新觉罗也陪着池田杏飞了。
  陈天雷这个咬牙切齿啊!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只能扔下一句“瞧以后的热闹吧”,也拍拍屁股走了。他是以进行筹备的名义奔向华夏电影制片厂的。池田杏她们走,是沙金山让阿兰去订的飞机票,自己走则没有人管了。照说,只要他张口,别人不管,侯也夫总还会给他这个面子,替他跑去买票。只是一个突发事件使他来不及找侯也夫去摆他这个总经理的架子,他简直像当年林彪出逃一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这次火车,仓皇至极。还好,在车上补上了硬卧票。
  他出逃,是因为金绍曾打上门来了。
  从那年为了在剧本上署名跟金绍曾闹掰了以后。七、八年过去了,陈天雷再也没有得到过金绍曾的任何消息。没想到过年过成了鬼门关,闯关的竟然是他过去的“铁哥们儿”、“铁杆心腹”金绍曾!打开门,他便像衙门口的石头狮子一般呆住了,金绍曾来者不善,目的单纯而明确:讨债!债,还是搞《武林传奇》时候的事。那时陈天雷答应他在整个系列剧完成之后,给他十万块钱的劳务费。如果只是口头说说,如今可以赖账,反正没有旁证。可惜的是那时金绍曾逼着陈天雷写了一个字据。陈天雷忽然想起来,在他跟金绍曾吵翻之后,金绍曾把那张纸条拿了出来,他也当面把它撕毁了。哈哈,看你还能怎么张口要!你敢要,我就敢告你诬赖!他这才醒过神来:“真没想到是你。”
  金绍曾:“不奇怪。”
  陈天雷:“这些年你在哪儿发财呀?让我好想!”
  金绍曾:“想着你该还那笔欠债了,是吧?我听说你自个儿拉出一个公司,发了大财。”
  陈天雷:“发没发大财倒说不上,马马虎虎吧。只是,我们已经钱货两清了,怎么还会欠你的债呢?”
  金绍曾:“你还赖账?这么多年也没长进一下!”
  陈天雷:“你想敲榨?可惜找错了地方。要债,得有凭据。”
  金绍曾像变戏法似地掏了出来:“认识吗?没有凭据能斗过你吗?”
  陈天雷一下懵了。那张纸条不是被自己撕掉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他立刻说:“这是伪证!”
  “错!”金绍曾反驳道:“被你撕掉的那一张才是假的。当然要说假的也不全对,那是张复印件。我早就防着你会来这一手,因此用彩色印机复印了几张。这一张嘛,你说是真的也行,你说是复印的我也不勉强。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不把该我的钱吐出来,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去,这张欠条也会跟着你。”
  陈天雷软下来。他感到,金绍曾这个人太厉害了,自己当初怎么就信任了他呢,自己后来干嘛要得罪他呢?与虎谋皮的时候,自己就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虎咬住脖子;与狼共舞的时候,自己也没料到总有一天会让狼撕扯肝肺。这就够可悲的了,自己竟然还糊涂到与虎争食、与狼为敌的程度!真是既有现在,何必当初?!既有当初又何必现在?!这种搬起石头亲起没够,最后又扔下来砸自己脚的蠢事,后来在自己身上又接二连三地发生。司马龙是只狼,江海涛是只虎,侯也夫是只狐狸,池田杏是条狗!自己不是都是先跟他们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后又跟他们臭得顶着风都奥八百里吗?不管承认不承认,这是自己的致命弱点,这个弱点要是再他妈的不改可就这辈子也别想做人上人了。于是,他的态度一下子软下来,将金绍曾让进了客厅,忙不迭地端茶倒水:“咳,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金绍曾没有吭声,看他如何作戏。
  陈天雷诚恳地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从不亏待朋友。你的那笔钱是《武林传奇》那会儿的事,可那是电视台的戏。照理说,你的钱应该给,但不是我个人给,而是台里给,对吧?!我那个时候也是义气用事,为了朋友多得一点,没想到钱不归我说了算。在台里干得再好,挣的钱再多,那也是台里的。我给你写欠条,实际上是为了让你去找台里算账,没想到你来找我。你知道,我已经离开电视台自己出来办公司了,过去那些陈年烂账也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金绍曾:“听你这么说,你好像挺有理。”
  陈天雷:“不是好像,是事就是这么回事。”
  金绍曾:“可惜,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你陈天雷在《武林传奇》系列剧的账目上搞了什么名堂,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不错,那些名堂是我帮着你弄的,你知道钱都上哪去了,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堵我的嘴,才答应给我十万块钱的。那个时候我傻,以为这个数可真不少,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不帮你做假账,我也该得八万块钱的劳务费!你只不过增加了两万块买我的嘴巴。我没想到,不仅这两万块成了画饼,就是我该得的那八万块也让你中饱了私囊。你可以把我推到电视台那儿去要这十万块钱,你知道我能把你推到哪去把这批假账说清楚吗?”
  陈天雷吓了一跳,额上登时汗如泉涌。
  金绍曾:“香港那个账号,九寨沟那个案子,可都是你经我的手办的。除非你有胆把我杀了,不然的话你就是一块腐蚀干部的臭颜料!揪住你这个歪萝卜,能拔出第二个王宝森和陈希同来,到时候就不是这十万块钱能说清的事了!”
  陈天雷忙陪着笑脸,舌头干得贴在口腔上转动不了:“别别,绍曾。咱们俩谁跟谁呀?犯得上来文化大革命那套自相残杀么?老金,不是我要昧你的钱,而是我眼下真的没有钱了。我原以为下海办公司能赚大钱,我把家里仅有的五十万全贴了进去,却落得个公司被人家吞并,投资有去无回的下场。老金,如果我有半句假话就遭天打五雷轰。我现在已经破产了,离家破人亡也就一步之遥。你想想,我陈天雷是个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人、自己骂自己狗屁不是的人吗?我今儿只有骂了,只有打了。老金,我怀念咱们过去那段以诚相待的友谊,真的。咱们的关系走到今天这份上,全怪我,是我不会做人,是我不够朋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无论我过去有多少对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高抬贵手。至于钱……”他回头喊,“林辉,有钱没?把咱家的钱都拿来!”
  林辉从里屋出来,白了金绍曾一眼:“干什么?”
  陈天雷:“给老金。”
  林辉没好气地:“你以为你现在还称多少?把耗子窟窿都抠干净,里外总共也就两千挂零吧!”
  陈天雷:“那也拿来。”
  林辉:“都拿去,家里喝西北风啊?!”
  陈天雷嗔了她一眼:“叫你拿你就拿!”
  林辉返身进了屋,不大个功夫从里屋出来,把一迭拾元的票子摔在陈天雷面前,没好气儿地摔门子出去了。这回可不是回卧室,而是上了街。
  金绍曾觉得这两口子的戏演得并不高明,便不客气地把两千块钱收起来,站起身说:“天雷,你不是没钱,是没良心!”说着拉开门走了。
  陈天雷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忽然他觉得浑身酸软痛疼得如同敲骨榨髓一般,浑身抖动着,鼻涕眼泪跟着便淌下来。他忍不住叫着,揪着头发,挠着胳膊从沙发上滚下来。
  种籽听到声音跑过来,呆呆地望着。
  陈天雷挣扎着,嘶喊着。
  种籽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陈天雷听到了哭声。这哭声好似来自天边,那么遥远,像是在召唤他。他伸出手去,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爬呀爬呀,怎么也爬不动了。他累坏了,出了一身大汗。终于,他挣开了眼,看到那是他心爱的儿子发出来的哀鸣。他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别……别怕。”
3.我是你肚里的蛔虫

  满屋子的“月亮神”牌大力胶和“紫荆花”牌聚安脂的气味,熏得池田杏脑瓜子疼得如同要爆炸一般。她按照报纸上介绍的方法,巴不得把整个房间都放满盛着盐水的盆子,以驱散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可是白搭。爱新觉罗跟她说,要不然就干脆把窗户打开,池田杏不干。她怕风沙进来,把那亮如镜面的窗台和地板破坏成麻子脸。
  池田杏有些后悔。后悔回来干这种劳心伤神的装修。
  这中间,沙金山来过两次电话,非常关心地询问干妈的身体怎么样,告诉她一定要好好休息。他说:“干妈,你可不要扔下我不管哟!”这句话让池田杏感动了好几天。关于《猛男痴女》做后期的事,沙金山连一个字都没提。这倒使她心里不安起来。平心而论,她自己也觉得扔下后期不做跑回上海来装修房子有点不大地道,但是她别不过爱新觉罗的纠缠和执拗。爱新觉罗说,后期早做一天晚做一天有什么关系,这部戏不涉及政策问题,什么时候都能播,着什么急呀?!房子不装修放在那儿就放坏了;再说,如今什么不涨价?越晚装修价格越往上涨。池田杏想,可也是,自己在帮电视台拍戏的时候,做完了后期,什么时候播就说不定了,特别是像《猛男痴女》这种描写三、四十年代传奇故事的戏,着急忙慌地剪完了也不见得能马上播,到是装修房子的价格在天天搧着翅膀往高处飞。先装修自己的房子没错。在装修上,池田杏不懂,爱新觉罗也不让她管。忙了一个月,爱新觉罗才让她前来验收,她一看就半拉眼也没瞧上。一个字:俗。她说:“拆了,重装!走进这个家跟进别人家没两样,一开门总有一种进错了门的感觉,不行。得有个性,得与众不同!”于是,她亲自设计,亲自监督,终于到了上油漆的阶段。不用说,连心气极高的爱新觉罗都服了气。只要拿眼一扫,无论谁都会有一种回归园林的感觉。一开门,迎面便是贴着片石组成的假山,有几丛塑料竹子拔地而起。这里本是寻常所见的客厅,但是被池田杏设计成了袖珍园林,四周的白墙上有几处小巧的挂柜,里边嵌着借“景”的画片;地上铺的是不规则的大理石碎片,几把竹椅和竹桌放在墙角;窗的上方是雕梁画栋,铺着黑色的瓦当;通向各室的门的上方都起着飞檐,看上去非常雅致。三间卧室也被这种古典美的格调装饰起来了,连家具也全都是红木的。爱新觉罗对这一切并不喜欢,他喜欢欧式的,他认为欧式就是现代式,但是他喜欢没用,这房子毕竟是池田杏的,而不是他的。他想,大概是她这两年拍旧时代的戏拍得太多了,以致产生了浓重的怀古情愫。其实,他的认识还只徘徊在池田杏的心灵堑壕的外边,根本没有接触到她内心深处的世界,尽管到了晚年,这个老女人会像玩猫一样抚摸着他的脊背。池田杏是想实现自己成为则天一样的迷梦。爱新觉罗还傻乎乎地以为池田杏真的爱上了他呢。为了池田杏的乐趣,他付出了好多好多,别的不说,仅这次装修便已经搭上二十三万了。前十万白搭了,池田奋不满意。装修完毕,池田杏问他花了多少。他说不多。
  “不多是多少?”
  “二十三万。”
  “这么多?”
  “这还多?你以为十万块就能下来呀?这都搞了两次了。”
  “我哪有这么多钱?”
  “嘻嘻。你没有,你干儿子还没有吗?”
  “他有是他的。他又没给过我一分钱。”
  “这你就太实心眼了。《猛男痴女》的账还没结呐!”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行不?”
  池田杏没有回答。当着爱新觉罗的面,她真不好正面回答,跟他说“行”,那就等于明白告诉他可以假公济私,那么今后就控制不住这个小白脸子了,自己敢说一,他就敢做二,有朝一日当自己说他做的“二”不对的时候,他就会把自己说的“一”抖落出去或者把它当做法码,逼着自己承认他得寸进尺做出来的“三”。这种授人以柄的傻事她池田杏从来没干过,当然也不会授给爱新觉罗。那么,跟他说“不行”呢?显然不行。自己这套房的料钱、工钱,前前后后都是爱新觉罗说定的,那账都一笔一笔在他手里攥着,花的还真是《猛男痴女》的制片费。“不行”两个字好说,这笔花销到哪去核掉?社会上有句顺口溜:一等人是公仆,老婆孩子都享福;二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三等人大盖帽,吃完原告吃被告;四等人搞宣传,隔三差五解解馋……”,自己是几等人?几等人也不是,大概可以勉强挤进十等人里边去“鲍鱼海参认不全”。想到这儿,她说:“这笔单子交给我吧。”
  爱新觉罗:“你在哪报?”
  池田杏:“你别管,反正不能在《猛男痴女》里下账。”
  爱新觉罗真摸不透了。自从池田杏认了沙金山当干儿子以后,他对池田杏越来越摸不透,越摸不透越想摸透,越想摸透就越摸不透。这几乎成了一个怪圈,使爱新觉罗犯糊涂,也犯嘀咕。
  其实池田杏还是池田杏,她只不过多了一份当妈便当家的心思而已。她容不得爱新觉罗算计自己的干儿子。不过,在她为沙金山考虑公司的“命运及前途”大事的时候,她也对许多事摸不透,吃不准。比如说关于《叶落归根》,几次她在电话中问沙金山这事后来怎么处理了,沙金山都闪烁其词地说这事干妈就不要管了,他会处理好的。她只好不再问。不问不等于不关心,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沙金山交给司马龙去“全权”处理了。对于司马龙,池田杏没有更多的印像,只觉得他对自己的干儿子太忠诚了,忠诚得让人感到可怕,感到可疑。在这点上,她反到觉得像爱新觉罗这样时不时跟自己闹点小别扭显得更真实、更真诚、更像个人。终于,有一次沙金山来电话,向她请安的时候,她忍不住向他提出了忠告:“金山,你要小心林彪!”
  沙金山在电话那头问:“谁是林彪?”
  池田杏:“你看公司里谁像?”
  沙金山:“干妈是说司马龙吧?”
  池田杏:“这是你说的。”
  沙金山:“不怕他。”
  池田杏:“不是怕不怕,而是林彪说的话听起来往往十分顺耳,干的事往往看着也十分顺心。”
  沙金山:“干妈放心,我不傻。”
  池田杏不放心也只好放心了。在这件事上她看出来沙金山不想让她插手,她更看出来的是自己跟干儿子之间还缺乏更深更长的“母子情深”般的交流。增加这种情感的办法,便是给沙金山铺出一条通往“中国好莱坞大亨”的坦途,绘出一幅雄踞中国影视界的蓝图。爱新觉罗真像是她肚里的一根蛔虫,在她刚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这小子便拿出了一厚叠“凤凰影视公司发展规划”来。按他交出来的规划,凤凰影视公司到二○○○年将每年录制三部共计一百集的电视剧,建立起覆盖海内外的发行网,盖起一座六层楼的办公大厦及十二层楼的居住楼,到那时公司将拥有自己的全套“摄录编”设备,员工将发展到一百名,同时还将建起“凤凰商务中心”,把神州大厦里各个公司的商务服务全都包揽过来。其中核心的一条使池田杏非常感兴趣,那就是把公司改造成股份制,凡是公司员工人人均须交纳三至五万元不等的人股金,以共担风险。她不得不对爱新觉罗刮目相看起来。
  油漆味没法去除,这成了池田杏的一大心病。
  没有办法,她只好命令爱新觉罗打开窗户。幸好,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好天。
  池田杏买的房子位于浦东新区,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矗立在黄浦江边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这座塔造型十分特别,乍一看,给人以化工厂几个催化装置的大国球摆错了地方的感觉。有人说这是“结构派”建筑艺术,有人说这是“后现代主义”建筑杰作。池田杏怎么看怎么不喜欢。她认为这个电视塔简直是个怪物,连上海在她的眼里都成了怪物,何况这座塔?她总有一种“民族悲凉感”或者“民族失落感”。难道这就是“现代化”?如果一个民族把自己的城市建筑得跟美国、英国、法国没了两样,到了上海便让人误以为是到了纽约,这值得骄傲还是值得悲哀?爱新觉罗却十分喜爱窗外的景观。他当初力主池田杏买这儿的房子,就是看中了推开窗户就是摩天大楼、便是‘东方明珠”电视塔的现代气息。城市建筑哪有什么民族性和阶级性?钢筋水泥建筑本来就是舶来品!能因为要民族化就把汽车、飞机拒之国门之外,还坐咱们独具民族特色的牛车,玩咱们老祖宗发明的风筝么?笑话!啥叫“民族特性”?那玩意儿只能保留在心里,在灵魂里,不在形式上。池田杏争不过他,也懒得跟他认真,于是两个人只好妥协,“不争论”。池田杏刮着爱新觉罗的鼻子说:“这就是代沟!”爱新觉罗也动手动脚地说:“是乱伦的代沟。”
  城市也乱伦了。
  屋里的空气清新了一些。“人真是离不开新鲜空气呀!”池田杏想。忽然电话铃响了。她立刻就知道这是沙金山打来的。因为除了干儿子,她没有把这里的电话告诉除了爱新觉罗之外的其他人,包括自己的老公。
  “干妈,我好想你呀!”
  “我也好想你呀!”池田杏向爱新觉罗挤了个眼,对着话筒说:“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呐?我早就想回金城去了,只是最近我很累。为了公司的下一部戏,我在到处进行运作,昨天我去了上影,请朋友为我介绍了一位香港导演。香港导演拍武打片都很有经验。我原本只是见一见,请教一下。后来,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来电话了。你说多巧,说明咱们确是有缘!”
  池田杏的话一半真一半假。那一半真话,是她真的去见过那位香港导演,还大大方方的埋单在国际饭店请他吃了一顿饭;那一半假话,是她根本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公司的事务上,而是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装修她的房子,而且压根就没想过主动给沙金山打电话!。香港的那位导演叫南国剑,据说这几年十分走红。这次到上海来是他自己投资十万美元与上影联合摄制一部武打片。池田杏请她吃饭时,戏已经杀青,正在做后期。她没有套来如何拍武打片的套路,因为南国剑说“这个讲不清楚”。池田杏便向他挑明了自己的公司要拍一部武打题材的电视剧,十集,并简要讲述了故事。这吸引得南国剑心眼发痒,提出来要亲自导这个戏,并且说他不要酬金,甘愿为弘扬中华文化奉献力量。这使池田杏感动得鼻子发酸,喉咙发涩。爱新觉罗端起酒杯硬是逼着南国剑连干了三大杯“蓝带啤”。
  沙金山一听,乐了:“干妈辛苦了。”
  池田杏:“咱们娘俩你还这么客气干啥?这两天抽空,我设想了一下咱们凤凰影视公司未来的发展规划。”
  沙金山连连说:“好,好,好。”
  爱新觉罗瞥了池田杏一眼,觉得她把自己制作的公司发展规划窃为己有,完全剥夺了他爱新觉罗的功劳,心里挺不是滋味。不过仅仅是瞬间他便被池田杏与沙金山的话吸引了。他听不见沙金山在说什么,可是通过池田杏的话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就好像是池田杏在跟自己对话一样。
  池田杏说:“金山,公司的人都上班了吗?”
  爱新觉罗想,沙金山一定在说“都上班了,不过他们都不懂。”
  池田杏说:“江海涛回来没有?”
  爱新觉罗想,这个不好猎。谁知道江海涛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了,池田杏一定会说“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没回来,她就会说“催一催他嘛”。
  果然池田杏说:“催一催他嘛。”
  爱新觉罗想,沙金山一定会回答说“好”,然后就会转换话题,当然话题得是池田杏转。
  池田杏果然说:“请香港导演拍《猴拳》的事是不是可以定了?要是你觉得可以的话,明天我就跟他打招呼了。”
  爱新觉罗想,沙金山会说“这事由干妈定吧”。
  池田杏:“你这么放手哇?”
  爱新觉罗想,沙金山肯定会说“你是我的干妈,我不相信你相信谁呀”。
  池田杏:“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大概问了一下成本,你先说你打算投多少吧”
  爱新觉罗知道南国剑开的价是四百万,他觉得这个价太高了,计估计沙金山会说“三百万”。结果他没猜对,他听到池田杏说“三百五十万”暗自吃了一惊。
  池田杏见爱新觉罗要说话,忙摆摆手指头示意他禁声,然后对着话筒说:“好,三百五十万!这才是大制作,显得咱们公司有实力。这肯定能拍出一部精品。”
  下边,爱新觉罗便不需要猜也没有兴趣猜了。他吹了一声口哨,走到阳台上去欣赏大上海的“现代化”景观。他十分得意。因为他在池田杏对着话筒说出《猴拳》将是三百五十万的成本时,已经飞快地计算出自己将会有多少收入了。尽管池田杏虚张声势,他还是从《猛男痴女》中拿到了十万块钱的“利益”,而且他也用装修的诱饵让池田杏得到了二十万的好处。池田杏已经没有办法去唱“维护”他干儿子公司利益的高调了。在他的心目中,池田杏这个老佛爷已经被他借沙金山这朵“花”公关下来。说好听点,他们已经不是生理需要的伴侣;说难听点,他们已经是联手作案的窃贼。
  池田杏放下电话走过来。
  爱新觉罗张开手,夸张地拥抱兰天:“啊,多美呀!”
  池田杏:“你怎么不问我沙金山都说了些什么?”
  爱新觉罗:“不用问,我都知道。”
  池田杏:“你知道什么?”
  爱新觉罗诡秘地一笑:“什么都知道。老佛爷,你别忘了,我是你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啊!”
  池田杏半嗔半恼地搧了他一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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