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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重水复


1.搞影视,咱们谁懂

  冬天终于来了。
  飘飘扬扬的雪花像轻柔的鹅毛漫天飞舞着,将金州包裹成洁白的世界。那种美,那种舒服,那种圣洁,那种清新,沙金山一直找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他只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写不出来雪景的美,便写了一句:“那个美劲哟,美得邪性,美得贼,美得真他妈的盖了帽了!”老师批评那个同学遣词造句太粗俗,并且引用了一句古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说这种描写便很令人有一种美的感受。沙金山觉得那位古代诗人真了不起,可是搜肠刮肚还是找不出词儿来描述冬天。他从感觉上觉得金城的雪景美得柔和,美得温暖,不像他在美国的时候所见到的雪景。在他的印象里,好像美国的雪都十分有个性,像刀子似的横扫着,狂傲不桀。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那雪花落在身上也不似金城的雪,铺上去是一层天鹅绒,那是一丛尖牙利嘴的小冰山。所以,自从他回国,他便不放过每一场雪,尽情地在雪中欢乐,在雪中撒疯。
  今年的雪他却没有体会到往年的温柔。
  表姐沙金花带来了“狂风暴雪”,破坏了沙金山的好兴致,他没有心思去踏雪,去赏雪,去玩雪了。无论百根怎么挑逗,希望他乐起来,也无济于事。
  沙金花是带着刚满月的孩子从桂林回来的。孩子是她与那云飞情爱的果实。沙金花在去桂林之前,把沉湎于纸醉金迷中的弟弟从西方歌舞厅里叫回来,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不能再这样玩下去了,该找个女人安心过日子,刹下心来帮她管理好庞大的凤凰集团了,还特意强调说:“不是家里没钱让你折腾,沙家就你这么一个男孩子,就是有一分钱也是你的。只是,姐希望你成器。”沙金山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在表姐面前,他永远是个乖孩子,乖得让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们不可思议。沙金花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四个月后弟弟竟然争气到自己办个“凤凰影视公司”的程度!
  “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想干出成绩来再跟你说。”
  “干出成绩,哪那么容易?咱们凤凰集团的摊子铺得就够大的了,还建一个影视公司干什么?”
  “摊子铺得是大,可哪个赚钱?”
  “干影视就赚钱吗?再说,干影视,咱们谁懂?还不都操纵在别人手里呀!投入那么多钱,你想过没有,万一收不回来怎么办?”
  “干影视咱们不懂,干别的咱们就懂?不照样赔吗?房地产公司赔了多少了。一千四百万还不止!干影视起码我找了一帮懂的人干,肯定赚回来;不像房地产!”
  “那也就该商量着来呀!”
  “你不是不在嘛!你让我干事,可我干了你又反对。”
  沙金花:“我哪反对你干事了,我是希望你不要一脚下去就被淹死。我不在,你怎么不跟别人商量?我问云飞了,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你办影视公司的事。你跟家里人还保密!”
  不提那云飞还好,沙金花一提他的名字,沙金山的心里便会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火气。这个比自己还小七岁的那云飞竟然不知用什么手腕玷污了在他的心目中十分圣洁的表姐沙金花,并且还搞出了孩子!这实在让他无法接受。在他的眼睛里,那云飞长得矮小、猥琐,肤色黝黑,张嘴就露出一口黄牙,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自己的表姐怎么会落入他的魔掌?
  沙金山不知道,在那云飞与沙金花的苟且关系中他的表姐是个主动者。沙金花今年四十岁了,比那云飞整大一轮,十二岁。沙金山出国不久,沙金花的丈夫奈不住“美国梦”的诱惑,将家中的财物变卖一空,也钻进蛇头编织的口袋里偷渡了。丈夫的出走给沙金花扔下来一个破败的穷家和三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女人是什么?沙金花不知道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们的各种赞美和中伤,什么“月亮”、“花瓶”、“祸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等,她即没听说过也与她无关。在她的眼里,女人就是相夫教子的“货”,就是传种接代的“料”,就是挨揉挨搋的“面”。丈夫走了,她没哭没闹,而是咬着牙进了大姐夫办的汽水厂,从刷瓶子干起,一点点的明白了事理。当大姐夫的事业扩展,在汽水厂的基础上分裂出一个食品厂,又分裂出一个房地产公司的时候,沙金花已经成了大姐夫的得力助手。在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的眼里,她成了个“能人”,但是对于女人的观念却没长进。是那云飞促使她认识到自己的价值的。那云飞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沙金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年末厂里表彰干得卖力的人,那云飞干了一件使沙金花吃惊不已的事。那次表彰对象不知怎么搞的,十八个人竟然全是女的。照相的时候,按规矩前边一排应该是厂领导和村里的主任、支书,受表彰的人戴着红花站在后边,可是那天那云飞硬是把这翻了过来。
  “来来来,请厂领导站到后边去,让我们的先进坐到前边来。”那云飞指挥着。
  领导们都嘻嘻哈哈地听从了这个厂长助理的指挥。
  沙金花当时也是先进。她坐到了本该是厂长坐的位置上。
  这张照片一张贴出来,立刻轰动了全厂,轰动了全村。后来,这件事被记者发现,添油加醋地刊登在省报上,什么“真正体现了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啦,“对官本位的冲击”啦,提得挺高;接着这张照片又被中央一级的报纸转载了。沙金花起初只觉得这么照相“新鲜”,根本没有体会到里边有什么深刻的意义。那云飞第一次引起了也的注意。
  后来的事,好像十分自然。
  大姐夫方为策去了澳大利亚。他留下的是一个凤凰集团。这么大个摊子交到了沙金花的手里她有些发慌。方为策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她不知道。反正沙家的财产一下子堆到她的面前时,她傻眼了。这是一笔怎么样的财产呐,四家分公司,总占压资金三千四百万元,欠下的债务二千七百万,流动资金一千万,各种各样的报表多得她看都看不懂。奇怪的是,在她每天都面对一大堆问题发傻,坐在老板台上发呆的时候,集团里各个公司的业务竟然运转得十分流畅,下边的头头们向她汇报工作时恭恭敬敬,当月盈利八十万。下边的人向她汇报的那些措施产生的效果她连听都没听说过,可他们却硬说这都是她的英明决策。难道有个冥冥之中的神仙,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帮助她?一天晚上,她在自己住的白桦别墅呆不住了,来到神州大厦十八层楼的集团办公处去坐坐。推开门,迎面扑来的是浑浊的浓烟。呛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半天都没看清屋里坐的是什么人。几乎过了漫长的时间,她才从浓烟的窒息中看到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在和几个人说话。那个人是那云飞,其他的人恰恰是集团属下的四个分公司的头头。
  那云飞一看到她便非常高兴地站起来:“沙姐来了。我们正在研究落实您今天的决策。”
  沙金花一怔,心想:我今天决策什么了?
  那云飞没容她开口,便说:“大家一致认为您的决策十分英明。”
  沙金花:“可是我……”
  那云飞:“我们已经制定了几项具体措施,打算明天向您汇报。这样吧,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了。沙姐,您不犒劳犒劳我们?”
  沙金花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云飞:“兄弟们太累了。”
  沙金花:“那好吧,你们是想吃还是想喝?”
  那云飞:“什么都想。”
  沙金花:“贪得无厌。”
  那云飞笑了。
  沙金花:“得了,你带他们去桑拿吧。”
  那云飞:“您去吗?”
  沙金花摇摇头。
  那云飞:“那,那我们也不去了。”
  沙金花痛快地:“那好吧,我去。”
  就在这天晚上,在桑拿回来之后,沙金花把那云飞召到了白桦别墅。她十分感激那云飞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帮助她把凤凰集团撑了起来。不是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吗”?那云飞成了她心目中的顶梁柱,主心骨。不知是感激还是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她哭了。那云飞上前安慰她。她不由自主地扑进他的怀里。那天晚上,那云飞没有离开白桦别墅。沙金花在他年轻的怀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她和那云飞就是在那次耕耘中播下日后收获的硕果的。
  那云飞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一个年龄上能当自己“小妈”的老女人的思宠。从高中到大学,他只有过单想思,从来也没有初恋。从他的眼前晃过去的不要说“美女如云”,就是猪八戒他二姨都没向他瞥上一眼。一个渐渐成熟的男孩子,居然找不到自己情感的归宿。他自卑得不得了。这种自卑又抵御不住青春骚动的袭击,于是他无师自通的开始了自慰,想像着应该得到的快感,直到战斗到浑身酥软、精疲力竭地得到了满足才安然地睡去。父亲和母亲为自己的独生儿子着急,他却不再急了。后来大学毕业,他自告奋勇表示要到西藏去。学校和新闻媒体立刻把他当成了“当代大学生的典型”,又是上报纸又是上电视,好一顿大张旗鼓的宣传。谁知,到快出发了,他又拿出了一份身体检查表,说他不适于去西藏。这不啻等于演出了一场闹剧。学校一气之下取消了他的分配权。父亲是省报的大牌记者,自然觉得脸上无光,跟这个耍了心眼的儿子大吵大闹了一顿之后还得为他的工作操心。国有单位就别做梦进去了,去私人企业吧。凭着他的老关系,他把儿子接排进了凤凰集团,并且一进去就成了总裁助理。这里边的猫腻,那云飞当然知道。凤凰集团从汽水发家的时候,亟需迅速打开市场,于是通过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人拐弯抹角地请到了那云飞的父亲。老头子有发稿权,手头又管着几个栏目。这位老那真不愧是宝刀不老,大笔一挥便把凤凰集团的看家产品“凤凰汽水”捧成了全省的名牌,获得了‘省优”。出于报答,老那得到了凤凰集团的奖励: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做得不露痕迹,收得也不显山不露水,所以全国新闻界反对搞“有偿新闻”时,他什么事也没有。老那凭着这层关系把儿子塞进了凤凰集团。老那的一番苦心,小那自然心领神会。他那云飞作为一个堂堂的国家名牌大学毕业生到这个私人企业来上班,真是下嫁,是抬举了他沙家!他咬草根眯了两年,将沙家的根底摸了个底吊之后,开始为自己制定发展规划。这个规划秘而不宣,连他的老爸老妈也不知道。集团总裁方为策的出走,为他提前实施自己的规划提供了天赐良机。那云飞不费吹灰之力的占有了沙金花,自然也就等于占有了凤凰集团。
  老那发现儿子这个秘密之后,拍着他的后脑勺骂了一句:“鸡巴小子!”
  老娘则嗔了老头子一眼:“随性!”
  那云飞却得意地笑了。他不再着急娶老婆生孩子的人生大事,这一切都从天而降送到他的怀里来了。虽然这个女人比自己的妈才小五岁,可他却觉得享用起来比那些小丫头片子听遣。因为沙金花几乎是把他当儿子搂、当孩子养的。他乐得被侍侯,过“太上皇”的生活。好景不长,沙金山从美国回来便打断了他的美梦,搅乱了他的计划。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跟沙金花同居了。沙金山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跟他作对的机会。在有关凤凰集团的任何一项决策上,只要有他那云飞插手,沙金山就决不让它出笼。他们俩就必定是一座山里的两只虎、一个槽子里拴的两头驴,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沙金花拍着桌子:“金山,你这是干什么?!”
  沙金山也拍着桌子:“四姐,你这是干什么?!”
  “我的事你不要管!”
  “你是我的姐,我不能不管!”
  “凤凰集团的事,我说了算!”
  “沙家的财产,我说了算!”
  “难道就不能让云飞帮着咱们照料沙家的财产?”
  “那小子,我看着他不顺眼!”
  “可,可他对咱们沙家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忠心耿耿他冲你使什么劲?他不是为了财产,能跟比自己大十二岁的人在一起过吗?打死我也不信他爱你!”
  “你……你懂什么?”
  “我懂!我什么都懂!如果不是他勾引你,就是你勾引他!”
  叭!一个耳光扇在了沙金山的脸上。
  那股火辣辣地疼,如同划了一刀之后又撒上了盐。沙金山只觉得嘴里有些成。他咕哝了一下,呸地吐出去喷在四姐的脸上。血!沙金花后悔了。不要说她,连爸妈也没有打过沙家这颗独苗一巴掌啊!弟弟吐在她脸上的血,使她一下子瘫在沙发里。她捂着脸哭起来。沙金山则一摔门子走了。从那次吵架之后,沙金山便掉进了酒海肉山,整天与一群哥们儿泡在西方歌舞厅和东京梦乡,直到沙金花把他拉回来,告诉他自己要去桂林,他才重新回到了凤凰集团董事长室。他只有一个条件,不许那云飞踏进董事长室一步。沙金花答应了。她不能不答应,沙金山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她的买卖,只有沙金山能在美国那方面帮上她的忙。
  沙金花没有想到自己连孩子都生下来了,弟弟依然没有把他事实上的姐夫那云飞放在眼里。他们两个,饭吃不到一块儿,酒喝不到一块儿,话说不到一块儿,更不要说开个会办个事了。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
  渐渐,玻璃上起了冰花。那冰花先是由一层雾气而起,进而自窗的一角伸展出树叶一般的触角,那触角似青藤一样带着卡卡的细碎响声,朝着四周爬蔓,很快便将玻璃爬满,把洁白的世界隔在窗外。
  沙金花的眼泪淌下来。
  “我知道,你容不得云飞。”沙金花痛苦地说:“可你看在姐的面上,看在刚满月的孩子的份上,就不能高抬一下贵手?你那个该死的姐夫再也不会回来了,六年了,他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来过,我……我一个女人家支撑这么大个家业,要没有云飞早就趴下了!”
  沙金山没有吱声。
  “既然影视公司办起来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反正沙家的钱都是你的。你就是折腾得一分钱不剩,姐也不说什么。”
  “凭什么一分不剩?你怎么知道干影视不赚钱?”
  这回轮到沙金花不吱声了。
  沙金山:“你少听那云飞的!这几年,咱们沙家已经让这小子败坏得够呛了!我没回来,他帮你支撑凤凰集团,不错,他有功。可功在哪?四个公司现在没一个赚钱的,干什么什么赔。买了屁点地,花了二十万平整,疯啦?!平整完了干啥?撂在那儿长草!”
  沙金花:“不是碰上房地产不景气嘛!”
  “不景气也不是这两年!谁不知道房地产现在是个热地瓜,一还非去抢到手里挨烫。现在可好,抢到手了扔不出去了。他懂不懂,那地搁在手里三年不开发国家就收回,今年是第二年了!”
  沙金花也说不上来。这地是她的一块心病。这地,还真是那云飞力主买下来的。当初,那云飞说就要趁房地产低迷的时候才大胆吃进,一这样才能逢高吐出,获利才会丰厚。谁知道会套得这么死,套得如同端午节的粽子捆得结结实实。
  沙金山:“汽水厂是咱们的发家产业,如今也让他折腾得乱七八糟。要不是我回来力主把它承包出去,一年还能收上来个二十万承包费,早就赔在他那云飞的手里了!房地产上马两年了才盖了三层,一年连一层都盖不出来!”
  “不是遇上火灾了嘛!”
  “他咋啥都遇上了?!”沙金山吼道:“他不是咱家的灾星是啥?火灾来之前他干啥去啦你知道吗?我打听了,他在桑拿里边让小妞按摩呐,打炮呐,吹萧呐!”
  这句话像刀子,一下子扎到了沙金花的心上。
  沙金山看到表姐的脸色由通红变得煞白,知道自己这句话戳到了要害,戳得她血花四溅。他不由得有些得意起来。他觉得这一刀要能把表姐从迷途和陷阱中拯救出来,即使自己阻挡不住四姐与那云飞偷情,也起码能够在他们如胶似漆的柔情密意中搓上沙子,让他们不自在,让他们知道他的存在。
  沙金花哭了。
  沙金山劝也不劝,拉开门子就走。咚地一声把表姐的哭声关在了门里。
2.你们他妈的添什么乱

  从白桦别墅回到神州大厦,一开门,沙金山便怔住了。
  客厅的地上扣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泼着一盆排骨紫菜汤。梁雨和百根各自坐在客厅的一角生着闷气。
  “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沙金山见俩人都不吭声,便自己到卫生间里拿来扫帚和撮箕,收拾起地上的汤汤渣渣来。这饭肯定是梁雨做的,因为百根在这之前回乡下守老婆去了,再说从美国回来之后,百根就从来没有下过厨,到是梁雨见他天天下饭店,便操起炒勺试着炒了几个菜,他一尝,嗯,还有滋有味。梁雨根本就不会炒菜,只不过是跟着沙金山在外边吃得多了,吃出了门道。哪道菜什么火候,下什么调料,他琢磨来品尝去不出三回就能照葫芦画瓢地做出来,而且有摸有样。不是他乐意做,而是觉得下馆子吃饭太费钱。沙金山很喜欢梁雨这种憨厚的朴实劲儿,便经常给他钱,让他下楼去菜市场买海鲜,去超市买烟买酒,每次梁雨办完事回来,都把剩钱一分不少地放在他的面前,不管是几十块的钱还是两分钱,绝不昧下。相比之下,百根就没这么可爱了,不要说支使他去为自己服务的琐事剩下来的钱不会往回交,每个星期还张着手向自己要,少给了还撂脸子呢!扫着地上的饭粒和菜汤,他瞄了两人一眼。
  梁雨上来,接过了扫帚。
  在沙金山进门之前发生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使梁雨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他不敢回忆那是怎么引发的,他只记得自己做好了饭,摆上了自己和沙金山的两双筷子。门开了。他以为是沙金山,便头也没抬地说:“饭好了,喝不喝酒?”
  “喝。”
  这声不是沙金山。梁雨一回头,便怔住了。
  百根一看桌面,差不多六菜一汤,却只有两双筷子,便怒火中烧:“这两双筷子都是谁的?!”
  “我跟沙总的。”
  “我的呢?”
  “不知道你今天上来呀。”
  “哼,你知道什么?!”
  梁雨没敢回话。
  百根坐在沙金山应该坐的位子上:“盛饭!”
  梁雨:“沙总还没回来呢。”
  百根:“我叫你盛饭!”
  梁雨火了。他压住火顶了一句:“我凭什么给你盛饭?”
  “凭什么?”百根上下打量他一眼,一推桌子站起来:“那好,老子给你盛,侍候侍候你这个小鸭子!”说着从电饭堡里挖了一铲子热饭盛在碗里,然后回头一递。
  梁雨伸手便接。
  岂料,百根猛地举起碗往他头上一扣。那滚烫的米饭立刻使梁雨从脑瓜皮一直热到脚心。他跳着脚,扑棱着,吼道:“你干啥,你?!”
  百根又端起桌上的汤没过来:“我他妈要揍你!”
  梁雨躲开了:“我哪惹你了?!”
  百根:“你他妈的哪都惹我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呀?不就是长着一副小白脸子吗?当我不知道,你在东京梦乡是他妈卖鸡巴的!”
  梁雨跳起来:“你!”
  百根一挥手,便将瘦小的梁雨掀到了墙角的沙发上。从早上他一进沙金山房间的门,看到原本是他和沙金山睡的双人床上竟然睡着梁雨,他的火便攻上脑门子了。梁雨睡得很沉,根本没有觉察到沙金山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昨天晚上太累了。百根本想掀开被子把梁雨打出去,但还是忍住了。他推开卫生间的门,在洗脸台上发现了一只用过的牲口套,他拉开大衣柜,发现里边挂着几件自己从未见过的高档皮夹克。醋劲从丹田瞬间升到了嗓子眼。他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回家去几天,便让梁雨鸠占鹊巢;他没有想到沙金山竟这么快就忘了他们之间的血肉之交。其实,百根并不是今天才感到失宠的。从他结婚那件事的提起,他便有这种感觉了。他记得,当他把自己要结婚的决定告诉沙金山的时候,沙金山先是一怔,继而便跳起来,骂他“忘恩负义”,骂他“不够哥们”,骂他“拈花惹草”,骂他“不是东西”。他嗫嗫懦慌地说:“是我妈给我找的。她老人家着急抱孙子。再说,我也不小了,再不结婚,村里人都说我不正常了。他们还说……还说……”沙金山吼道:“还说什么?!”百根看了他一眼,说:“还说我跟你是同性恋。”沙金山跳起来:“他妈的,他们放狗屁!”但是,骂完了这句他便像只被击伤的狗,不再叫,不再跳了。他打开床头的保险柜,扔给百根十万块钱,让他去操办结婚典礼,跟他说:“办他妈的二百桌席,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全请来,不管是过去有仇的还是没仇的,都请,一个不落!吃它三天三夜!你能办多风光就他妈的给我办多风光,不许跌份子!钱不够就朝我伸狗爪子,听着没?!”百根的婚礼办得让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开眼界。八十多岁的老爷子都说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从进门到喜床的地上是用一张张的“四人头”百元票子当地毯铺的路!那天,沙金山祝贺完了新郎祝贺新娘,干杯干杯又干杯,最后喝得酩酊大醉,一头栽倒在百根的喜床上,呼呼地睡过去了。这让百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于沉睡着的沙金山,他想叫又不敢叫,想抬又不敢抬。洞房花烛夜,小俩口愣是在沙发上相拥着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按村里的规矩百根得把床上的白绸手帕交给娘,由娘验过后再交给亲家母,那意思说娶来的是个黄花大闺女。可是,百根却没法向娘交这块手帕。看着新娘吧嗒吧嗒掉眼泪,百根一发狠,用水果刀挑开了自己的手指头,在手帕上滴了几滴血拿去应付了娘。从那以后,百根便发现沙金山不再喜欢自己了。只是挺有兴趣地逼他坦白交待他跟自己老婆的那点房事。每次听完了还骂:“什么他妈的事儿呀,那么勾引你!”百根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娶了媳妇他就一个劲儿想往媳妇身边跑。他没想到,梁雨这么快就构成了对他的威胁。
  梁雨估计到了百根将会对自己进行报复,但没想到这么开始。跟沙金山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胆子壮了起来。对于百根,他虽然还怕可也觉得没有必要去跟他争执。他现在的心不”再巩固自己的位置,而在沙金山的事业上。他想,自己既然已经跟上了沙金山,那么就应把他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这才叫肝胆相照,这才叫荣辱与共。公司里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他虽然不明就里,却嗅出了有些不大对劲的味道。沙金山认了池田杏当干妈之后,曾经有那么几天四处张扬,向每一个来拜访的或他去访问的人介绍池田杏,说:“这是我干妈。”跟在身边的梁雨每次都感到不自在。有一天他特别提醒沙金山:“你别再到处跟人说你认了个干妈的事儿了。”沙金山不解其意,问他:“为什么?”梁雨说自己也不清楚,只是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来不是钦佩。这次谈话之后,沙金山果然不再把“干妈”两个字挂在嘴边了。程正伟和江海涛的争吵,梁雨不知道,可是他不喜欢程正伟,第一眼一看就不喜欢,说不上什么原因,只是说:“那天吃饭,他说他在华夏电影制片厂一手遮天,谁敢乍翅他就像碾死蚂蚁那样碾死它。江老师说什么你听到没有?”沙金山当然没有忘。那天中午吃饭因为什么话引出了程正伟那句霸气十足的话,沙金山想不起来了。当时他只觉得程正伟官架子太大,说话口气也大,没想到江海涛当即反驳道:“我这人就坚持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敢在我面前耍横我让他怕我。”两个人这么一来二往的对话,登时把饭桌上气氛搞得十分紧张。梁雨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站起来向全桌的人敬酒。一杯酒下肚,空气才缓和起来。沙金山很欣赏梁雨的这杯酒,尽管只说了一句“来,干!”可是他那审势度时、引而不发的处理方式,颇有一点大家风度。沙金山对自己的欣赏梁雨从方方面面都体会到了。不要说别的,有一天竟专门开着车拉着梁雨到金城的“国贸中心”去买了整整三套世界名牌时装。梁雨试装的时候,差点形成一个模特展示会。服装部的小姐们几乎都扔下自己看守的摊子,围过来欣赏这个倾国倾城的小靓哥。
  沙金山凭直觉猜出来梁雨肯定是受了百根的欺负。可是在他们两个之间,他不能表现出他在维护梁雨,便嗔了一句:“你们他妈的给我添什么乱?!”
  梁雨一听,眼泪叭嗒一声掉下来。
  他太伤心了。原想沙金山会为自己伸张正义,谴责一下百根的霸道,不料却捞了个“添乱”的结果。他扔下扫帚,跑进屋里卷起自己的被子,开门就走。临出门的时候,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沙总,我搬到十八楼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咣地关上了门。
  沙金山一看,便指着百根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跟个小孩子斗气!”
  百根一听,蹭地跳起来。
  他本以为沙金山会向他解释,会像以前每次他生气一样,变着法儿的讨他欢心,求他原谅。他知道沙金山的弱点,他离不开自己。然而今天的沙金山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求情的意思,反而跟他吼。他不由得心里一震,看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的确根基不牢了。他不相信地看看沙金山,力图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沙金山却看也不看他,一头钻进屋里,咚地关上了门。百根的心一下凉了,只觉得后背嗖嗖地刮着冷风。沙金山变了,变得百根不认识了。记得当年他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大船上爬上小筏子,在海浪中颠簸着摸上岸的时候,两条腿几乎不会走路了。为了防止让海岸巡罗队发现,沙金山背着他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岸边丛林,又趟过几道沙丘才溜进一座小镇。他们像狗一样趴在人家的猪窝里。天亮以后他们才发现这里不是美国,听人家说是中美洲的一个小国巴拿马。他们被卖给了香蕉园主,整天没完没了的砍香蕉。那香蕉串几乎跟百根的个头一般高,沉得他根本扛不动。他的定额都是沙金山帮他完成的。这让他的背上少挨了不少皮鞭。有一天百根实在扛不动了,长着鹰勾鼻子的监工叽哩咕嗜的骂着,举着砍刀就朝百根身上杀下来。沙金山伸手一挡,那刀砍到他的手背上,立刻留下一道血沟,喷溅出一股热血。沙金山吼了一声,夺过刀,疯了一般朝鹰勾鼻子砍去,第一刀砍破了他的手;第二刀砍破了他的腿;第三刀砍破了他的脸;第四刀干脆就砍断他的喉咙。鹰勾鼻子死了。沙金山扔下砍刀,捂着受了伤的胳膊,看着围上来的苦工们,嘿嘿地冷笑着:“老子在国内都没当过奴隶,到这儿来就别想让我当!”他拉起百根,不由得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苦工们大多是中国人,他们听到这支歌,鼻子一酸,呜呜地哭起来。有位上了岁数的苦工趔趄着扑过来说:“傻小子,别唱啦!还不快跑,把小命丢给洋鬼子合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百根觉得这位老伯说得对,便拉着沙金山就跑。跑,往哪跑?他们钻进了原始丛林。沙金山看了看星星,找到了北斗,说:“往北边走,到美国去!”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记不清吃了多少苦、穿越了几个小国家,他们蹭到了墨西哥河边界河边。他们躲在丛林中,眼看着美国边境警察把抓到的两个偷渡的人活活地打死,吓得大气也没敢出一口。他们像贼一样溜进了这个朝思梦想又令人失望的国度。为了谋生他们什么活都干。他们在一家农场摘过花生,那是在亚特兰大;他们在车站上扛过大包,那是在明尼苏达;他们在工地上拆过房子,那是在芝加哥……最后,他们来到了洛杉矶,在一家餐馆里打工。沙金山刷碗,百根切菜。那天,轮到他切洋葱。那玩意儿辣得让人直流眼泪,泪还不能擦,越擦越辣。结果,一刀下去手指头的肉被切下去一块。他痛得扔下刀,尖叫着跑去找沙金山。沙金山立刻把他的手指头含在自己的嘴里,不由分说,抱起他就跑。那根植上皮的手指头花光了他们两年来卖力的积蓄。晚上,沙金山搂着他,脱口而出了一句百根听起来相当熟悉的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后来,他们不但有了牛奶,有了面包,还有了被称为“别墅”的洋房。
  可如今,他却几乎要没有沙金山了!
  百根越想越伤心,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拉开房门,见沙金山站在窗前,便拎起自己的手包,转身就走。
  沙金山喝道:“哪去!”
  百根站住了。他想说“回家”却没说出来。
  沙金山过来,把四千块往他面前一递:“争点气。男子汉大丈夫让老婆拴住像个啥?!”
  百根耷拉着脑袋,二话没说走了。
  “回来!”沙金山吼道:“听着!跟你老婆说,明天你就跟我出趟远门。把你的醋瓶子扔在家里,少给我带在身上。你他妈的是谁你忘啦?!”
  百根回头看了他一眼。
  沙金山朝他挤了下眼。
  百根还是没说一句话,走了。
  沙金山追过来,用脚一踹关死了门子。他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他妈的!”然而当他回过身来环顾空空荡荡的客厅,忽然有一股孤独的感觉袭上心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想,人到了不顺的时候连喝凉水都塞牙!表姐反对办影视公司,肯定是那个那云飞在背后捣乱!在这种时候百根和梁雨还来凑热闹,都他妈的不是东西!
  这一夜,沙金山是在极度的孤独中度过的。
3.公司的前途我不想谁想

  池田杏也失眠了。
  这一夜她没让爱新觉罗进门。她要给她的干儿子沙金山打电话,电话的内容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拨打沙金山给她的的手机号,回答她的总是那个似题非睡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是空程空号”,“对不起,您拨人的号码并不存在”,“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没有音卡”。奇怪。越是叫不通越是要拨,越拨还越是不通。她心里有些发慌,不知道金城方面出了什么变故。
  窗外,是黛色的山,黛色的树。
  夜,静极了。九华山的冬夜沐浴着清冷的月光。佛也安息了。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檀香,这是值夜的小沙弥在为如来佛添香。隐隐约约也可以听见时断时续的木鱼声。看来,老方丈也打磕睡了。
  池田杏住的地方远离剧组。这是沙金山特意安排这位干妈的。他说:“干妈身体不好,不能跟着剧组那帮人挤在条件那么差的招待所里。”池田杏也觉得住在招待所跟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符。自己毕竟不再是单纯的剧组制片主任,还是公司总裁的干妈么!于是使乐不得的就坡下驴,搬到了九华山最豪华的“东岩宾馆”,说这里高级,是因这里有取暖设备。九华山虽然地处江南,因为海拔高,冬天还是很冷的。不过再冷,那草那树也照样显示着生命的绿色。池田杏觉得这时候的绿已经看着累得慌了,就如同她现在的心境。她能不累吗?整整半年了,为了《猛男痴女》她从八月份一直忙活到现在,没有一天静下心来。如今,成了沙金山的干妈。要操心的不只是这一部戏,而是她干儿子的这个公司了。她得有这份责任,谁叫自己当了干妈呢?
  爱新觉罗听说池田杏认了沙金山做干儿子,乐得合不拢嘴:“哎,这么说我就是他的干爹了?”
  池田杏推开他:“去!你算老几?”
  爱新觉罗淡着脸笑道:“我?天王老子第一,您第二,我不就是老三么?沙总管你叫干妈,他不是我干儿子,咱俩不白那个了吗?”
  池田杏:“滚!你想占我干儿子的便宜,得先问我答不答应。”
  爱新觉罗:“你肯定答应。”
  池田杏:“作梦!”
  爱新觉罗:“嘻嘻。我就乐意做梦。”
  池田杏:“没皮没脸。他跟你一般大。”
  爱新觉罗:“认干儿子不在大小。”
  池田杏:“你以为你是谁?你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儿子辈儿。”
  爱新觉罗:“那,咱们俩可乱伦啦。”
  池田杏哼了一声:“我也不过是玩玩。”
  爱新觉罗:“玩儿子?”
  池田杏脱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
  爱新觉罗一听便疯了似的扑上来。他真的疯了一夜,直疯得第二天差点没法去成拍摄现场。
  《猛男痴女》如今有了沙金山这个大老板,好似顺风打旗,该着筹划公司的下一部戏和发展大计了。池田杏干脆打开台灯,拉过一张纸来写了几个人名:江海涛,侯也夫,司马龙,吴媚娘。然后在每个名字后边都打了个问号。池田杏从金城回到剧组之后,沙金山曾经秘密飞了一趟九华山。这件事在两边都瞒得水泄不通、严严实实。在金城,他说要去一趟香港,瞒过了司马龙和吴媚娘;在九华山,池田杏说她去一趟金城,瞒过了爱新觉罗。这是他们娘俩在电话中约好的。沙金山此行的目的,就是跟干妈密谋有关凤凰影视公司的大计的。他们并没有走远,就住在九华山“东岩宾馆”。当时,沙金山说:“公司我盘过来了。可到底怎么运作,请干妈多操操心。”
  池田杏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干嘛还客气?”
  沙金山:“关键是把班子组起来。”
  池田杏:“对。”
  “干妈是怎么想的?”
  “侯也夫这个人我了解。”池田杏开始谈她的想法:“他政治上没问题。这么多年政治运动,把他运动得胆小如鼠,为人处事非常谨慎。公司有这么一个人做日常行政工作正合适。他在陈天雷的菩提影视公司当过办公室主任,我看可以不动。江海涛这个人,我们过去合作过,人不错,水平也高,要不然陈天雷不会大老远请他来担任公司的文学总监。如果他能安下心来,到可以利用他。主要是他在影视和文学界的名望很高,这个名望也值钱呐。”
  沙金山点点头:“干妈和我想的一样。”
  池田杏:“司马龙和吴媚娘都是你的人,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再说我也不了解他们。”
  沙金山“你不举荐吴媚娘当了法人代表吗?”
  池田杏:“我那也是没有法子。”
  沙金山“我以为干妈是真心的。”
  池田杏笑笑:“说实在,把你的公司交给别人当法人代表,我一直就不放心。可我见你跟她和司马龙挺好的,就……”
  沙金山:“好?那是用钱堆出来的!干妈不知道吧?媚娘每个月至少从我这里赚走八千块!我捧她,是不忍心看到她被人冷落。她很感激我对她的支持,就这么认识了。司马龙是她的哥哥,我是通过吴媚娘认识的。司马龙把我又拉上了影视这条船。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我就是把他们当朋友跟他们交往的,以前不认识。”
  池田杏:“他俩懂影视吗?”
  沙金山:“哪里懂?以前吴媚娘拍过一个电视剧,司马龙在那个戏里干过制片。公司从陈天雷手里接过来,就是司马龙的主意。说实在的,我心里一直没有底,想听听他们谈公司怎么往下搞,让他们出出主意。他们可倒好,每天上午九点钟才来,来了就把门一关,跟我扯东扯西的聊闲篇几,聊的都没什么可聊了,把吴媚娘家的蟑螂怎么爬锅台都聊出来了。他们懂个什么?什么也不懂的。”
  池田杏:“你怎么不找江海涛?”
  沙金山:“我不晓怎么跟他聊,聊什么。”
  池田杏:“你在他面前感到自卑?”
  沙金山:“他毕竟是大腕。我有啥,就是几个钱而已。”
  池田杏:“有几个钱不是而已,而是基础。”
  沙金山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跟他长聊。只请他喝过一次酒,请他留下来帮帮我,他也答应了。”
  池田杏:“这事儿,你交给我来办吧。凤凰影视公司得重新组建核心领导班子,把权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沙金山:“这事儿就劳干妈操心了。”
  从这次秘密谈话之后,池田杏就开始操心劳神整个公司的大事。她看了看自己写的几个人名,在司马龙和吴媚娘的名字上打了个×,添上了爱新觉罗的名字。这样凤凰影视公司的领导班子便在她的运筹帷幄中成熟了,即:董事长由沙金山担任;总经理由她池田杏担任;江海涛任文学总监;爱新觉任任制片总监;宋虎任艺术总监;侯也夫任行政总监。
  天亮了。晨曦透过窗棂把一道桔红色霞光投洒进来。池田杏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从闵园竹海方向的钟楼传来了晨钟。那声音悠远而宏亮。
  池田杏伸了个懒腰。
  九华街上,一些小沙弥在忙着买菜,而一些老和尚则从家门里出来,匆匆爬上崎岖的山路。
  池田杏扭动了几下身子,做了几个随意的健身动作,眼睛忽然落到枕边的剧本《叶落归根》上。这是侯也夫寄来的,意思是让她看看,第一问向宋虎有没有兴趣上这个戏,第二估估大约要多少预算。池田杏收到本子后大致地翻看了一下,只看了几页便看不下去了。凭她对宋虎的了解,他根本不会接这种写得极次的本子,至于预算是怎么回事?难道公司决定上这部戏?不然要预算干什么?沙金山几次来电话,都没提到这个本子。她打电话问侯也夫,他说有这个意思,不过还没有定下来。池田杏问这个本子是谁拉来的,老侯告诉她是陈天雷拉来的。池田杏不相信,侯也夫说是真的。这倒让池田杏犯疑了。凭陈天雷在电视台当了十二年副台长的资历和水平,绝不会看不出这个剧本的问题。他把公司转手给沙金山了,就犯浑坑人?侯也夫告诉她,华夏电影制片厂的厂长程正伟报来的预算是六百万。池田杏不认识程正伟,但是她十分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预算有鬼,便说:“不可能!六百万,糊弄谁呀?老侯,海涛是什么意思?你跟海涛要帮沙总掌住舵,不能让陈天雷把沙总坑了呀!”侯也夫的回答耐人寻味:“池主任,我怎么好管这个事情呢?法人代表和常务副总经理都主张拍呀。”这就是说,在《叶落归根》这件事上,吴媚娘和司马龙与陈天雷的意见是一致的!奇怪!不能不提醒沙金山提高警惕。
  昨天夜里,她拨沙金山的手机号,就是想提醒他这件事。她还想“顺便”告诉沙金山,公司的下一部戏的剧本已经有了,名字叫《猴拳》,这个本子宋导挺喜欢。拍这个戏,观赏性比较强,市场效果一定好。她特别想说的一句话是:《猛男痴女》拍完了之后,这个班子不要散,这是这么多年来她搭的最好的一个班子。这些话却没有说上,沙金山的手机无论怎么拨打也叫不通。难道公司真的出了事?如果出事,绝对不会出在老侯和海涛身上,一定是出在司马龙和吴媚娘身上。能出什么事儿呢?仔细一想,又不像是公司出事。如果公司出事的话,沙金山一定会打电话告诉自己。那么说,就是沙金山个人出事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吓了一跳。她赶紧驱赶开这个设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捂着胸口,大口的喘息着,竭力想使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池田杏:“谁呀?”
  “我。”爱新觉罗的声音。
  池田杏不高兴地:“大早清的,你不在剧组呆着,跑这儿干什么?!”
  “你开开门再问好不好。”
  池田杏把门打开。
  爱新觉罗疲惫地进来,看样子他也一夜没睡。他瞄了一眼穿着粉红色睡袍半睡半醒的池田杏,长长地打了个呵气:“妈的,这一宿没把我累死!”
  池田杏冷笑地:“我的大儿子又跟哪个骚丫头作战去了?”
  爱新觉罗:“天地良心!我是那种花心的人吗?”
  池田杏:“小心说这话问了舌头!你哪部戏不勾引一个?!”
  爱新觉罗:“在这个组我绝没花过。”
  池田杏:“那你怎么累成这样?”
  爱新觉罗:“我拢账来着。”
  池田杏:“拢账?”
  爱新觉罗:“对呀!这个戏再有一个星期就该停机了,不得把账拢一拢啊?实话告诉你,到现在为止这个戏的成本是二百三十万。我把账做得平平的,天衣无缝。咱们,最少可以从中扣出七十万。”
  “七十万?”池田杏听到这个数,不知道怎么的反倒不如当初,兴奋不起来了。当初她从陈天雷手里接这个戏的时候,说好了她的酬金是六万税后款,然后她又让爱新觉罗打了一个三百万的预算报告给陈天雷,在预算时他就跟爱新觉罗密谋要从中克扣二十万中饱私囊。现在目的果然达到了,她倒觉得不仗义了。因为这些钱里边除了陈天雷的五十万之外,余下的都是沙金山的,如今沙金山是自己的干儿子,当妈的能坑自己的干儿子吗?而且居然是七十万,数字可真不小哇!昧下这七十万,自己还配当妈吗?想到这儿,她把账从爱新觉罗手里要过来,翻了两下,拖着长音说:“都在这儿了?”
  “都在了。”
  “你小子没再打埋伏吧?”
  “没。绝对没有!”
  其实,爱新觉还从中给自己打下了十万块钱的埋伏。为了捞下这十万块钱,他昨天晚上把剧组那个小会计玩得嗷嗷叫,当然,爱新觉罗用的不全是丘必特之剑。甩给这个傻丫头一千块钱,她便乖乖地把那十万块钱的假账做了出来,做得连在旁边瞪眼看着的爱新觉罗都难辩真假。所以,当池田杏问他,他才敢理直气壮地回答:“不信,你查!”
  池田杏扩了一下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你这么有胆让我查,那就是说我查也查不出来了。”她脸色一变,眯着眼狠狠地说:“我要是查出来,绝不饶你!”
  爱新觉罗嘻皮笑脸地:“干嘛呀,至于这么狠吗?”
  池田杏:“要说过去,不至于。可现在,公司的前途,我不能不考虑。再说,我不想谁想?”
  爱新觉罗:“我知道,他姓沙的是你的干儿子嘛!可是不管你乐不乐意,他承不承认,从咱俩的关系来说,他姓沙的不管我叫干爹我也是他的干爹!只不过是个野的,可你不也是我的野老婆吗?”
  池田杏叭地扇过去一巴掌。
  爱新觉罗一怔。
  池田杏怒火万丈:“你小子给我听着!从今往后不许你在我面前放肆!不然的话,老娘不认你老小子是谁!”
  这一巴掌真把爱新觉罗打醒了。要是过去,她池田杏要敢说不认识他爱新觉罗,他不怕,因为她就是个能够靠着陈天雷搭班子拍戏的女人,没了陈天雷也就没了她池田杏的号召力,这一点他爱新觉罗看得再清楚也不过了。可如今,池田杏成了沙金山这个大老板的干妈,沙金山到底有多少钱,爱新觉罗不知道也猜不出来,但是从他一出手就是几十万几十万源源不断地往剧组的账面上汇款的情况看,他的确来头不善。池田杏这下也发了,也有了继续扯旗的资本。这个时候自己要是被池田杏开了,损失可就大了。往后到哪去捞“叶子”?想到这儿,他立刻挤出一脸谗笑:“我该死,我该死。”
  池田杏哼了一声。
  爱新觉罗像只叭儿狗似的凑上来:“真的,我该死。”
  池田杏从窗前回过头来说:“把账本拿回去,重做,做实账,花了多少就是多少,不许虚报一分钱。”
  “那,那七十万咱们……不要了?”
  “不要!”
  “可……”
  “可什么?如今,这公司就是我的。如果你干得好,当然背不住你也有一份儿。挣钱的目标和方向都变了。大河里有水,小河满;锅里有碗里才有。”
  爱新觉罗一下明白了:“那好,我立马做出二百三十万的实账来。”
  池田杏笑了。
  爱新觉罗松了口气。行,七十万你不要我也不要了,那十万保住就行。他心里这个乐呀。
  “你走吧。”池田杏打发他离开。看着他开门要出去了,她又叫住他:“站住。你把决算再往下压压,压缩到二百二十万。”
  爱新觉罗一怔:“这……”
  池田杏看也没有看他,修着自己的长指甲说:“去吧。”
  爱新觉罗把门一关,狠劲地咬住嘴唇,冲着门使劲地挥了一下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我操你妈!”
  池田杏为自己的胜利而得意。爱新觉罗昧下十万块钱的事她并不知道,她只是从直觉上认为这账还能压下去。她没有想到这一压能把爱新觉罗的小算盘彻底压没了。在控制男人上,她从来就没失败过,她自认为是男人肚里的蛔虫,知道他们耍弄的所有的小把戏。她坚信自己也能控制住沙金山。可是,沙金山却失控了,竟然打了一夜的电话都找不到他。看看表,估计公司的人都已经上班了,于是拨通了金城的电话。
  电话传出阿兰的声音:“请问您找哪位?”
  池田杏:“找江海涛听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江海涛那一口京腔:“喂,哪位?”
  “我是池田杏。海涛,请问沙总上哪了?我找了他一晚上也没找到,打他的手机也没人接。”
  江海涛:“三天了,我也不晓得他上哪了,连司马龙和吴媚娘也不来了。刚才我们还在互相议论呢,梁雨说沙总上华夏去了。”
  池田杏一愣:“华夏?上华夏去干什么?”
  “不知道。”
  池田杏放下电话,懵了。沙金山去华夏,惟一的可能就是为了《叶落归根》的事,被程正伟拉去了。这就是说,在拍与不拍《叶落归根》的问题上,她池田杏说的话顶不上司马龙和吴媚娘说的话。她池田杏的力量和地位还没抵过司马龙!她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手里的话筒久久没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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