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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副市长丁南北


  万万没有想到,被窃听了的我,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而窃听了我的人,却以信息时代的速度,先发制人了。
  昨天,从石母湖归来,稍稍打了个盹,跑了几个工地和工厂。回到宿舍,婷婷和孩子已经等我吃晚饭,这才记起今儿个是周末。
  我洗了把脸,还没有坐上饭桌,婷婷便劈头劈脑冲了我一句:“你是怎么搞的!和一个劳改犯搞得火热起来了!……”
  我大吃一惊,按照火车时刻表,我夫人从省城回到家,即使正点到达,离这会儿顶多两个钟头。她从来是直接回家,从不到我的机关里找我,尤其是我晋升之后。她古板得出奇,另有一功的臭清高,和我坐一辆小轿车都不愿意。“我不沾你的光!现在人家介绍起我来,都忘了我的名姓……‘这是丁副市长的夫人!’俗透!我听了都害臊。”那么,她又从哪里听来的风风雨雨?
  “陈部长要我转告你,千万慎重,不要学当今的时髦,刚上台就呼风唤雨,好象越是把水搅浑,越有能耐……你耐心听听,不要发火!……我爸爸也说你是书呆子做官,可又不是个风流太守的坯子!……”
  我哪里还有什么火。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她所说的陈部长和我的老岳丈,都是省委负责同志,居然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省城里,也把我丁南北当新闻人物了。
  “你讲具体些。”我急急忙忙地说。
  “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能讲得具体,不是谁都可以辨辨是非了!妙就妙在似乎煞有介事,但并不具体,你们学画的,不是讲究似与不似之间才算神品么?这个道理用在告状上,同样叫绝。你们市委伍老太太本来要到省里参加落实统战政策的会议的,一个电话打来:‘……李燃同志不在,我实在不敢走开呀!……’这不敢两个字用得多妙,好象你们市里已经闹起了波兰事件。……”
  我闷声不响,这方面,在省委办公厅工作的夫人,比我看得清楚。她早就叮咛过我,“你丁南北之所以几方面都凑合,就因为你不是出头椽子。现在凡要提拔哪个敢作敢为的,风声还没透出去,匿名信就象响尾蛇导弹一个一个跟踪而至,都是似是而非。没有办法呀,得派出人调查,即使调查不出名堂,也几个月耽误下来了。……真叫人哭笑不得,声东击西,釜底抽薪,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法宝多得很……别生闷气了,吃饭!吃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等和我说说。”
  我食不甘味地扒了一碗饭,就在饭桌上把许屏为何行凶的那一段,对婷婷讲了,害得她也没有吃上顿安逸饭。她叹了一口气:“你要得罪一大批人!瞧着吧!……”收拾起剩羹残肴,我听她在厨房里洗涤碗筷。紧一阵慢一阵的水龙头淌水的声响,冲得我心乱似麻。
  我埋在沙发里,连儿子学习上的事都懒得问。儿子九岁了,已经上三年级,智力不算高,打扮得倒挺入时。后屁股裤袋上还镶块小铜牌。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我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的一个摩登女郎,她也穿一条这么紧巴巴的裤子,虽没有铜牌,却缝块布条条,印着一行英文字,翻译过来是“请勿倒置”。生产这种裤子的人很懂得眼下赶时髦的年青顾客的心理,贴几个ABCD,就成热门货。这块布条准是从什么包装布剪下补上的。我当时真想对那位女郎说:“朋友,快换一条!你闹大笑话了。”但思想斗争了半天也不敢开口。弄不好我的好意会被她当做流氓行为的,只要她嚷一声:“你这个不要脸的!为什么盯着姑娘家的屁股看!……”我马上会被一车人揍个半死。……即使最后解释清楚,我已鼻青脸肿。
  这会儿,我的处境不是比公共汽车上更加狼狈!还没有开口,就遭到背后飞来的唾骂声了。有什么法子!已经挤进了政治公共车。我原先给自己订的信条是只顾本职业务,不管别人闲事,那有多好!挤在芸芸众生之中,颠颠晃晃不也照样到站。——无非是四年任期——我本无奢望老百姓会送我一顶万民伞。
  真叫做自讨苦吃;
  婷婷收拾完毕,坐在我对面。“你是怎么打算的?”她把孩子已经打开的电视机的声音拧小了点。
  听听她的吧!女人有时是天生的政治家:何况是在省委要害部门进出的我的女人。果然,她晓得的底细比我多。据她说,纸铐事件也非今天由我提起,“四人帮”垮台后不久,就有人在市委常委会上严肃地提出过。正是这种形势,逼得值玉华亲自去拜访许屏,要许屏夫妇证明他的做法完全为了保护老干部。后来恰恰是许屏帮了这小子大忙,捅了他一刀,使得原来打算列入审查对象的伍玉华,一下子变成了受害者。第二次提起这件事,是在调整市委领导班子,挑选哪个中青年干部进市级机构的时候。这次,因为有人推出伍公子作为年轻化、知识化的代表,便有人重新提起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那段事。市委常委为此争论得很厉害。伍素碧书记还声泪俱下地发表了一通讲话:“玉华同志的问题,作为我的身分不宜表态,‘文化大革命初期’,他连我都要划清界线,很伤我的心。但后来我终于理解了,如果他不同我划清界线,就无法参加群众组织,因此也就不可能保护一大批老同志,这一点,在座有好几位都比我更清楚……想到这点。我很宽慰,我愿意牺牲自己——同志们,是牺牲母子之间的血肉关系呀,——来换取玉华同志政治上的成熟。请大家冷静设想一下,如果换了别人,我们党将会受到多么大的损失!玉华同志是有阶级感情的,对付那些真正的地富反坏右,和对付你们不同了,给他们戴的是铁铐!这是铁的事实吧。……不过,我是主张让丁南北进领导班子……要保持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总是挑一个争议少的干部好……”……婷婷就象身历其境。“你们市委常委讨论的记录,原原本本送到省委,我看过……能记得八九不离十。……看你,发什么楞?我的丈夫和他在竞选,我会不关心么!……”
  大概做一个副市长的贤内助,也是够累的。
  她继续帮我分析局势:“……其实你们是麻秆打狼——两怕!谁都在提心吊胆。伍老太太有头脑,她不象她儿子急不可耐,眼下也只是引而不发而已。引什么?……引那些戴过纸铐,明知不光采却还撑着面子的人。他们中会有人充当急先锋的。……”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婷婷!我这个副市长,应该让位给你!”
  “我才不稀罕你这顶乌纱。”
  “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应该有一位戴过纸铐的人,比你更有权威,现身说法。”
  “李燃同志?”
  “只有他。”
  我心收缩了,觉得这简直是一种残忍。要我去揭开连连提拔我的老前辈的伤疤?!我怎么也不敢开这个口。我已经预感,李燃同志引出了许屏案件,可能已经有点后悔。他一直避开正面矛盾,到北京参加过追悼会,至今还未回来。何况,再有一年,他就告老离休了,这个孤单的老人,老伴已死去多年,唯一的女儿嫁给了驻拉丁美洲的哪个国家的参赞,遥遥万里。他以后的日子将是形影相吊。能让他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咀嚼自己的心灵的痛楚么!
  “你呀!只配在患得患失里折腾自己,不想当糊涂官僚也只好装着糊涂……”
  我耳边又响起朱竞芳的声音:“……多么聪明!不留一点痕迹……人家才是大天才!……”——是啊!真是聪明!不知道舒伯特为何人和北宋都城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料到,打从吃晚饭起,儿子已把什么话都听进了耳朵。他钻到屋里去了几分钟,拿了张旧报纸,挖了两个窟窿,套在手上,兴致勃勃地走出来:“爸爸!这不就是纸手铐?……”
  “你疯了!”婷婷比我先嚷出声。
  儿子乐着呢。“这算什么玩意儿,我一挣……”他果然一挣。“……不是马上断了吗!”
  又是一个晚上的乱梦重叠。
  今天是星期天。
  我哪儿都不想去,却翻出本分省地图。我查阅海阳县的位置,居然还有几条这个县的名胜古迹的介绍。最著名的是明朝的几个石牌坊,兴许就是劳改分队去承包的工程吧!这个管教队长很有办法,用句现行的话,是很有开拓精神的干部,把手下的那些做石匠的犯人组织成一个工程队到处承包工程,还尽包些冷门生意赚大钱呢。许屏当然在里头……
  我正想写一封信,请朱竞芳带去,她说这几天要到海阳去探望许屏。
  思绪万千,可是一落笔端,就涩住了。写什么是好?是一般的问候还是许他的愿,说我正在筹措办法?横竖都不好写。
  门铃响,婷婷去打开门。出乎意料,旅游局的翻译带了两位德国朋友,完全没有照外事准则,临时动议来向我这位副市长作私人拜访。慌得我这位平素练达的夫人连忙收拾屋子。
  我也只好“衣冠不正下堂来”。
  他们满面红光,说是前天又重游了一下石母湖,合计了两天,刚和法兰克福通过国际电话,刻不容缓要和我谈谈,即使没有翻译,这两位的美妙设想也已溢于言表。
  “那座石母峰,太妙了,充满东方哲学的神秘色彩。我们测量了,可以做雕刻的部分四十二米。”
  “是啊!一座十四层大楼的高度。”
  “我们从好几个位置观察,最有效的视野,有三处,最理想的一处是在一个小岛上,简直是上帝的配合。……市长先生那天在宴会上不是讲过有一位雕塑家朋友。他二十年前就有过一个迷人的设想?……”
  我点点头。
  “我们很想拜访这位雕塑家。”
  “很抱歉,他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我生怕他们打破砂锅问到底。幸好,他们还没有立刻就去找许屏的意思。
  “太遗憾了。”
  我松了口气。“四川乐山大佛化了九十年时间!……如果也是这样进度,我和两位阁下谁都没有这个福气看到石母峰的工程完工了,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我在试探他们的诚意,另外也想听听国外新的技术信息。
  “乐山大佛有七十米高。”这位德国佬并不生疏,“在这里,我们可以使用新技术,造乐山大佛的艺术家没有见过激光……”
  我只好搬出最最大路货的延宕之词“让我们再研究研究……”可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马上就动手攻,我还没有谱呢。外国人最怕听我讲“研究研究”,但今天他们确实情绪饱满,并未皱眉头,倒是潇潇洒洒坐了下来,浏览起我这位副市长的客厅来了。……
  “啊!贝多芬!”那个个头矮的德国佬发现了我录音机边的几合磁带。
  正好,我也可以随便一点。我顺手拿起一盘磁带放进了录音机,连是什么乐曲都没有仔细看。
  婷婷从里屋探出头来,向我递了个眼色。
  我只好请他们原谅我少陪片刻,进了卧室。
  “他们会不会在这里吃饭?”
  “照外国人的习惯,没有主人的邀请,决不赖在人家吃饭的。”
  “我们邀不邀请呢?”
  真是难题,外屋的乐曲声传进来,糟!恰恰是老贝的第九交响乐。六十七分钟,才开头。我一看表,已经十点三刻。
  “做两手准备吧!”没奈何,对老婆都讲起官场套话来了。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你模棱两可的毛病!”
  “你拿主意吧!”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外事活动!……”昨晚上还大有将相之才的婷婷变得忸怩了。
  “……家里什么都没有,要不!请他们到宾馆去。……这能报销么?”
  我耸耸肩:“宾馆就宾馆吧!我们自已付钱。”
  “你讲得轻松!你这个副市长一个月挣几千几百了?还不是今年才提两级。”
  我急得想捂她的嘴。
  “……你陪他们去吧!我和小菁……咦!这孩子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哪里还顾得上孩子,扭动了门把。要不是德国佬的老祖宗陪着他们,冷落客人这么久,我要挨外事工作的通报了。婷婷偏还要拉住我。
  “要多少钱?我没有经验。”
  “中国人请客,一个人十五块。”
  “这个月我们还过不过了!”
  “轻声点好不好!……”唉!女人毕竟是女人。我瞪了她一眼又回到了外间。
  两个德国人听着气势磅礴的乐曲,正襟危坐,就象穿着燕尾服,端坐在音乐厅里的架势,那样子简直到了虔诚的程度。
  这部交响乐,我也十分喜欢,心情郁闷时常常放来听听,听完之后,回肠荡气。而这次,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共鸣。我只觉得贝多芬真能没完没了,或者是卡拉扬有意把节拍指挥得慢了。再要不,是我的录音机转速出了毛病。我揣摩隔壁,老婆一定是在一面数着钞票一面忧心忡忡。……而这边,两个日尔曼人正和们的祖先共享欢乐。可不是么,他们跟着《欢乐颂》的合唱忍不住地引吭高歌起来。夹在中间的我,活象三十年代电影里卓别麟表演的角色。
  乐曲终了,已经挨近十二点,我不得不表示私人的邀请。两位客人还格外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邀请。我借着换衣服的机会,悄悄从老婆手里接过叠钞票,掂量一下,不会少于一百元。幸亏儿子不在,我找到一个托辞,夫人要等儿子回来,不能陪同去的。我和婷婷都担心这小子别不早不晚偏赶在这当口玩够了回来……我三步并两步地跨下楼梯,忙不迭钻进汽车。
  真叫冤家路窄,偏在宾馆餐厅里撞上伍公子,也许他一直象影子样跟着我,
  天下竟有这种人!若无其事。他老实不客气地在餐桌上添了一把自己的位置,这莫非是一种挑战?他算定我投鼠忌器,不会在外国人面前轰他。
  这出戏怎么唱!七八道菜下来我竟不辨酸辣,既要搜肠刮肚找话茬儿应酬客人,又随时提防身边的窃听器。那种局势,即使是里根和葛罗米柯都坐在我对面,也不会比这种微妙的关系难应付。
  打发毕这顿苦宴,送走客人,我当着伍玉华面叫来了餐厅主任,付了七十八元正餐还加两块五角司机的工作餐的账。我并不心痛这笔开销,只因喂了这么条狗而窝囊万分。我又败了一阵。
  “啊哟!早知道是了副市长私人请客,我领你到花园饭店,正宗川菜,比这里强多了!我认识他们的经理,少说也打六折……您怎么不早点打我个招呼……”他嬉皮笑脸地又跟我走到门口。
  我差点气晕了。
  我望着那张五官端正,甚至很秀气的脸蛋。想刺他一句:“还用得着打您招呼?你不是一天到晚跟着我?”我也想堂而皇之找他一个工作上的差错,当面给他双小鞋,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
  我自顾自地钻进了汽车。
  婷婷已坐三点钟的那班车走了。留下张条子:“……洪工来过,请你找他,如何规划,均由他和你讲吧。”
  还带隐语呢!她懂得什么规划呀,但夫人确确实实比我有点韬略,她在高处见过的风比我多,无论是热风还是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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