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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冬季


  如今的冬季已经不是那么天寒地冻的了。走在大街上你会看到,一个个爱俏的姑娘衣着单薄体形凸现,仿佛走在飞花的春天里。冬天不冷了,说是什么厄尔尼诺现象产生的温室效应。于是雄性的冬天,雌了。
  小时候的冬天很大。儿时心理似乎一年四季只有冬天是最大的。大风、大雪、大雾还有被严寒冻裂的大地。孩子们就显得更渺小了。
  夜间,你会被呼啸的北风所惊醒。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敢发出声响。清晨起来窗上的玻璃结满冰凌花儿,千姿百态让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你跑出门去,身子猛地一紧,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转身回屋它已经结冰。
  这就是冬天。
  冬天使世界变大变旷变深远。冬天使天地之间愈发有了无穷无尽的内容。
  冬天使孩子们情趣大增,堆雪人儿砍雪球儿滑冰排……数不尽的冬日游戏而只有在冬日才有。冬天里的少年不知愁。
  想起儿时的冬天就忘不了那白茫茫的雪地。那是一个九岁男孩儿的雪地。
  外边下着大雪。这雪已经下了两天了。在儿时的记忆里连续下几天雨的时候很多,连续下几天雪的时候却很少。所以我小时就认为雪比雨要珍贵。雪花胜过雨珠,尽管它们同宗。
  外面下着大雪我背起书包要去上学。上学的路,要步行四十分钟,一遇雨雪路就显得更长更远。那时候我肩上戴着三道杠,是个走在人前十分自豪的学生。其实我的内心世界非常自卑。这可能与住家太远有关。路远使人自卑。
  我走出家门便被迎面扑来的风雪给镇住了。我觉得冷。我转身跑回家去对祖母说我冷,我想戴一顶帽子。祖母听罢,怔怔地看着我。
  我就又说了一遍,我想戴一顶帽子。
  祖母就翻箱倒柜去给我找帽子。当时我朦朦胧胧意识到,祖母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冬季戴的帽子。
  祖母关上箱子,叹了一口气。
  戴这顶帽子吧。
  我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从床上爬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顶剪绒皮帽。当他将这顶帽子递过来的时候,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都来得非常突然。
  父亲以及父亲的皮帽在我眼里也显得有些陌生。
  父亲是从新疆回来的。他带了许许多多只有新疆才有的东西。大皮靴、皮大衣、毛毡袜、还有奶酪和一大桶成羊肉。这些东西使我产生联想——新疆的冬天更大,一望无际全是冬天。
  因此我觉得新疆归来的父亲略显陌生。略显陌生的父亲将那顶哈萨克式的皮帽递给了我。
  我将皮帽使劲戴在头上。帽子太大了,给我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它使我想到了伞。
  我小心翼翼说,这帽子太大了,我不戴。
  父亲听了这话立即怒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他大声说,你戴!你得戴!你就得戴!说着他跳下床来,抬手打我。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后来我才懂得男人苦闷至极往往爱发脾气。我懵懵懂懂被祖母推出门外。她将那顶又大又厚的皮帽沉沉地扣在我的头上,然后飞快地塞给我一枚硬币,说晚了晚了你坐公共汽车去上学吧。
  于是,我戴着那顶沉重的大皮帽,跑进九岁冬季的风雪里。
  我没有去乘公共汽车。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去乘公共汽车。或许是因为我戴了一顶又大又笨的皮帽吧。这是大男人的皮帽。
  我朝前奔跑着。帽子太大,几次从头上掉下来。我猫腰拾起重新戴到头上,继续朝着学校跑去。雪地里的学校显得比新疆还要遥远。
  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走进教室,我头上的皮帽引起全班哄笑。老师用那种令我一生难以忘怀的目光注视着我。
  当时我并不知道,从今以后冬天成了我最为难忘的季节。
  课间休息我走出教室便成了同学们袭击的目标。一个个雪球向我头上的皮帽投来,成为众矢之的。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这种独特方式来表达对这顶来自遥远新疆的皮帽的好奇。就这样,反而坚定了我戴这顶皮帽的信心。
  我过早地戴上了一顶成年男子的皮帽。
  这顶皮帽使我牢牢记住了冬季。这顶皮帽也成为我冬季生活的重要内容。
  那时候我住的地方是城市贫民区。这里的人们吃水,是要到大街上一个水龙头前去等。那水龙头被砖头砌成一个堡垒模样。人们吃水要用两只大木筲去挑。入冬,这一双大木筲就挂上了两寸多厚的冰凌,看上去像是两只庞然大物。扁担一人多高,担在肩上吱吱作响。严寒之中的水龙头前面,因挑水者众而滴水成冰,渐渐形成一座冰的山坡。远远望去,水龙头竟然成为一座欧洲风格的城堡。
  我不是这里长大的孩子。我不会挑水。即使是这里长大的孩子,似乎也要等到十四五岁的时候才能挑起那两只大木筲而成为袖珍男子汉的。
  一天傍晚,祖母小声对父亲说,缸里没有水啦。
  父亲是个孝子。但父亲是个脾气不好的孝子。他躺在床上嗯了一声。那时候他似乎已经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一张床他就足够了。
  祖母又小声说了一遍。父亲又嗯了一声。冬日的黄昏里,父亲懒散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那时候我当然不懂得人为什么会对生活丧失信心。
  那时候我只知道冬天很冷,皮帽很大。
  我戴着那顶皮帽,悄悄到院子里去。那一对挂满冰凌的大木筲蹲在门楼的角落里,像两个大肚汉。旁边立着一根硬邦邦的扁担,不动声色。
  我扶了扶头上的皮帽然后拿起扁担。扁担与男子汉一般高。那时我认为扁担是一种长满牙齿的动物。它咬噬着我的肩膀。
  我无法描述我是怎样将那一担水挑到自己家门前的。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极力使自己站稳。父亲闻声从床上爬起来,吃惊地望着我。我听见祖母小声说,老天爷啊小毛孩子也挑水啦。
  父亲没说话。他帮我将水倒进缸里,就又躺到床上去了。
  我摘下皮帽,任汗水从脸上流下来。父亲两眼望着屋顶说,新疆的冬天那才真冷呢。有一次我胃疼躺在戈壁滩公路边上,一会儿大雪就把我埋了。幸亏一位司机看见了我……
  我光着脑袋站在院子里。很久,我依然觉得冬天很大很大,大得令我感到自卑。
  我一直没有机会向父亲询问那顶皮帽的故事。我固执地认为它应当有一个故事。因为皮帽属于冬天。冬天又是很大的。怎么能没有故事呢?如今父亲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那顶皮帽使我一下就长大了。在冬天里。
  如今的冬天已然不那么冷了,变得温温吞吞的,没了冬天的样子。不冷,能叫冬天吗?寒冷才能称为纯粹的冬天。暖冬算是什么呢?只能算是一种经过改良的冬天。
  没了纯粹的冬天。我怀念儿时的冬季。
  儿时的冬季真纯粹啊。无论你有没有皮帽。
  父亲去了。皮帽也死了吧?
  如今男人们的脸孔也因缺少严冬的风雪扑打而几乎面若桃花了。这是暖冬的德政。
  今年的冬天又会怎么样呢?我期待着,作童心未泯状。
  等待纯粹的冬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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