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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忏悔者

作者:叶纪彬
——读晓剑同志的小说《泥径》

  小说《泥径》中的寓意是明显的。泥径直面人生,人们都得在这人生的泥径上跋涉。人生道路上的泥径是因人而异、多种多样的。人的心灵是极为复杂而隐蔽的,在一般的情况下并不袒露在外。
  在这篇小说中,泥径向着它的人物的心灵延伸:向省长的独生儿子、省电视台文艺部副主任周伟的心灵延伸;向曾是国民党军统特务的女儿,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山区教育的优秀小学教师司马虹虹的心灵延伸;向省长的儿媳妇、省歌舞团著名青年歌手杨蓉的心灵延伸;向筑路工人的后代曹垛的心灵延伸;甚至也向着省长周明夫的心灵延伸。他们心灵中的泥径是他们所处的时代与社会铺设的,也是他们自己筑成的。每个人心灵中的泥径的起点与终点似乎又是各自命运注定的。落后山区飞龙山的泥径,现任省长可以痛下决心,不惜以撤职的手段代之以宽敞的公路,然而人们心灵中的泥径的更替,动用如此简单的方法是无济于事的。
  既然,人们心灵中的泥径是时代与社会铺设的,又是人们自己筑成的,那么,代之以宽敞的大道,当然不能忽视这两方面的力量。填平心灵中的泥径,建造平坦大道,这是人们共同的美好愿望。实现这种美好的愿望,人们所采用的方式与手段是不尽相同的。有的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苟活一生;有的积极反抗,不懈地追求自己美好的理想;有的消极反抗。以自杀求得冥间的安宁;有的则逃遁于宗教领域,乞求神祗的保佑,取得精神上虚幻的解脱;也还有采用忏悔的方式,去弥合自己精神上的创伤,等等。
  《泥径》中的周伟建造的正是后一条泥径,成为八十年代的忏悔者。在浩劫年代里,周伟与千百万知识青年共命运。在广阔天地里,他经历了一段应该算是真诚的爱情生活。在偏僻的山村插队时,由于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肉体的需要,他作为共产党员省长的儿子与国民党军统特务的女儿司马虹虹,实现了无法解脱的灵魂与肉体的结合。后来,他为了使自己摆脱难以忍受的折磨与煎熬,与司马虹虹离异了,不告而别地抛弃了自己的情人。回城后,他成为一名交通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学的是筑路专业。而毕业后却在省电视台文艺部任副主任之职。由于他父亲作主,与他父亲的战友的女儿,省歌舞团青年歌手杨蓉结了婚。新婚之夜,周伟对杨蓉有约在先,一旦找到司马虹虹他们就离婚。当他在城里度过几年不安宁的纷杂生活之后,便开始感到初恋的纯真与可贵。为了解脱内心的苦闷,为了获得灵魂上的安宁,他开始寻找司马虹虹,而且整整寻找了八年。当他得知司马虹虹在飞龙山穷乡僻壤成为一名优秀的小学教师时,毅然与妻子提出离婚,报名参加飞龙山公路建设,以求司马虹虹的宽恕与谅解。作为一个情感上的忏悔者与赎罪者,他为的是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安宁。他找到了忏悔的对象,然而却无法实现忏悔之心愿,因司马虹虹丈夫的拳头不允许。最后忏悔不成,却成为烈士兼殉情者。周伟为什么忏悔无门,赎罪无方,而走上殉情之路呢?因为司马虹虹在被离异的十年的岁月里有自己独特的遭遇。
  十年前她与周伟的离异,可以说是周伟抛弃了她,也可以说是她得知自己的父亲是被周伟的父亲亲手枪决的消息后,在感情上无法压抑对他的恐惧与愤恨而分手的。她当时决心打掉肚子中的他的孩子,发誓永不再见他,投河自杀了。自杀未遂,她被公路建筑工曹垛收留了。后来是出于感恩还是屈从于曹垛的武力和权力?她终于与曹垛结婚了。而实在是过着十年无爱情的夫妻生活。周伟突然来到,司马虹虹虽然勾起了旧情,然而她与周伟都慑于曹垛的拳头,都不敢造次单独会面,诉说衷肠,周伟无法实现忏悔的初衷,只好另辟蹊径,决定在筑路工程中壮烈殉职,完善自我。这一转变,淡化了作品的悲剧色彩,却强化了作品的正剧的氛围。
  类似这样的爱情故事,在我们的小说创作中已经失去新鲜感。但是如果作家能够从生活出发,作出深入的开凿和真实的艺术描绘,也还是可以创作出不易使之遗忘的好小说来的。然而,小说《泥径》的创作并不尽人意。作品在人物性格刻画上,在主题的开凿上,在艺术的真实描绘上,都存在着令人遗憾的不足。
  前面说过,小说若能真实描绘人们心灵上的泥径,艺术地揭示产生心灵上泥径的原因,其现实意义是不容抹煞的。但是作品的后半部在描写上失真之处实在太多了。作品的主题的整一性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小说的主题歌“泥径”的内涵也游离于主要人物性格之外。特别是把人们心灵上泥径产生的原因归附于人性的自私,更是令人费解。
  作品在周伟与司马虹虹的性格刻画方面存在的失真与败笔,更为明显。周伟与司马虹虹从他们的思想性格方面看,他们对现实的追求是执著的,对自己的命运是关注的。然而,作品对他们的描绘前后判若两人,在性格上出现前后人为的矛盾与对立。十年前,他们在灵魂与肉体上的结合,是特定时代的造就;他们的离异之命运也是他们所面对的严酷现实安排。可见这两个人物性格还是根植于现实之中的。周伟与杨蓉的合与离,人工编造的痕迹,一般读者是可以判明的。周伟认为当一个权贵的后代是最令人悲哀的。当他的老子就任省长的当晚,他特地编一个“假如我是个省长”的电视节目,有意使他难堪。在新婚之夜对杨蓉表示“对不起”,提出离合的条件。一获悉旧情人的行踪,马上兑现诺言,奔赴飞龙山。省长也认为他的儿子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而且已经成为自己的对手。同时肯定了他的儿子敢于正视现实,勇于承担现实的重负,象个男人。对于杨蓉的哀告乞求,他无动于衷,铁血心肠等等。然而,他却在曹垛的拳头威胁下,不敢接近司马虹虹,无法诉说忏悔之心曲,简直是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成为一个熊样懦夫,苦心惨淡经营八年的忏悔心曲让它无声无息地烂在胸中。甚至丝毫没有想在曹垛面前做出说明情由的任何努力。最后,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暗暗地从忏悔者走向殉情者;在糊里糊涂的迷惘中,偷偷地从一个现实主义者转化为宗教的信徒,并以此求得心灵上的自我完善和安宁。为此,作者主观地编造了这样一段大字:“其实,每个人都是在一条人生的泥径上,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向那个既定的终极挺进。欢快性格的人追求着现实,而阴郁性格的人则追忆着过去。至于未来对一切人都是平等的。只有当人死亡时,渴望永恒的灵魂才能找到不变的安宁,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获得被压抑中的解脱,才能在一瞬间由一个人变为整个人类,才会由复杂的结合中化为单一的原子,于是他的理想永存了。”作者认为这就是周伟所追求的境界,而且也是作品中其他人物所追求的境界。这种追求也就是“理性的解放”,“爱的复归”以及时间与自我的超越。很显然,这是作者强加给自己的人物的。为什么所有的人殊途同归?那是因为“人都是同样自私的”。司马虹虹的性格上的前后矛盾,也是突出的。在此由于篇幅关系,不想赘述。
  小说《泥径》存在的上面这些问题的原因,我认为最主要是《泥径》的创作,不能坚持从生活出发的原则,而陷入一种从作家头脑中既定概念出发,然后用一些形象来演绎概念、图解概念、说明概念,把概念形象化。把“概念形象化”、误认为这是艺术的本质特征,其实是一种绝大的误解。
                  (原载《海燕》198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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