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
吴祖光、新凤霞,一位是才华横溢的剧作家,一位是万众倾倒的评剧明星,才华与美妙终被岁月消磨,唯有真情留下人间永远的传奇。 杨澜:吴祖光和新凤霞是中国文艺界一对知名的伉俪,吴祖光在19岁的时候创作了全国第一部正面反应抗战的话剧《凤凰城》,被誉为是戏剧界的神童,一生创作了像《正气歌》、《风雪夜归人》等三十多部剧作。新凤霞则出身贫寒,自学唱评剧,14岁的时候就已唱到了主角,更以扮演刘巧儿而名满全国。他们的才华是与世公认的,不过人们更为津津乐道的是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98年的4月新凤霞在常州去世,一年之后吴祖光先生的近况如何呢?我们在北京采访了他,也采访了他们的儿子吴欢。 吴欢:我父亲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身体明显地下降了,非常地、整个衰弱。就在今年的两个月前他突然语无伦次,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语无伦次,把他送到医院里之后发现他得了脑血栓。经过医生的治疗他目前恢复了,恢复了之后整个状态跟过去差得很远,我没想到我母亲去世对他的打击会这么大,会这么明显。 杨澜:按理说他过去也经过很多的人生的磨难和挫折,这个打击跟以前比较起来会对他的生活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吴欢:非常之大,过去的种种坎坷、风波对于父亲来讲,可以说是如履平地,他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因为他对这些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关系、矛盾觉得也很正常,因此对他整个精神状态、身体状态都影响不大。而我母亲的去世就是非常非常明显,他好像天塌下来了,真塌下来了。 杨澜:他现在还有写作、这种创作吗? 吴欢:写不了了,很多文章现在都写不了。我觉得这也就是我父亲一个非常… 杨澜:他脆弱的地方。 吴欢:很对。 杨澜:我知道很多家庭在自己最亲的人去世以后,往往会选择把所有能够引起对他思念的东西都收起来,免得睹物思情很悲伤,现在你们家里好像没有这样的变化。 吴欢:没有,完全没有,相反地什么东西也不允许收。因为我想这恐怕跟我爸爸的性格也有关系,我爸爸现在还认为我妈没死,而且他突然有一天跟我讲“这个人真会死啊?人不在了。”我发现我爸爸的精神状态就是有一件非常非常要紧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丢了,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他茫然,非常地茫然。我妈妈去世之后,我爸爸把她的一些遗物分给我们这些子女。也曾经给我过一条我妈妈去世之前,去世当天穿的一件毛衣,这件毛衣我妈妈让…洗好之后交给我来收藏,这件毛衣我一直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一件粉红色的毛衣。 杨澜:还给了你一些什么样的过去妈妈的东西。 吴欢:还给了我一个就是我的出生纸。 杨澜:能给我们看看吗?都成古董了。 吴欢:就是这个。 杨澜:这上面还有你爸爸写的字是吗?能给我念一下吗? 吴欢:当初我妈妈是军人,在总政文工团当评剧团的团长,这是我爸爸写的。“欢欢留念,诞生记录。因为妈妈演出繁重,吃过安胎药,产期逾月不生,医生嘱妈妈多运动,每天上下楼多次,结果过期一月降生,生出来林巧稚大夫打屁股说:小顽固,我才哭出声。这是妈妈说的,“45年来存在妈妈抽屉里,爸爸。1998年5月20日。”我妈妈是4月12日去世的,这就是5月20日整理我妈妈的遗物的时候我爸爸找到的。 吴祖光:是老舍介绍我认识的,演员一块去了石狮,12、3个人。 杨澜:您那个时候一开始见到新老师的时候,您当时是…第一印象就非常好是不是? 吴祖光:她对我非常好,她心里有个想法,我就第一次看她的戏,就演那么多的戏,还有包括夏衍,老舍… 杨澜:都一块去的。 吴祖光:都一块去的,就那么多人看了戏,我没到后台去。她到后台去,演戏当中我去了一趟后台,后来她说“你看完戏到后台来看看我。”我说“我来。”结果看完戏我也没去看她。 杨澜:您为什么食言了呢? 吴祖光:因为我带一大群人一块,去那么多人我觉得不太好,太麻烦她了,我就走了,我就回去了。我一走了,第二天早晨我骑车又去了,又到家去了。去了…我去了就看见她那个房子挺好的房子倒是,是她住的地方。当天我看见她住的地方蚊子挺厉害,我从香港到北京来,带来一个很漂亮的蚊帐。 杨澜:您给她送了一个蚊帐。 吴祖光:很讲究的一个蚊帐。我很懂事,我知道他们演员很忙的,我知道没把屋子弄脏了就好的。 杨澜: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当初去送蚊帐的时候是心里有这个意思了? 吴祖光:有,有这个意思。 杨澜:但是第一个挑明…挑开这个窗户纸的还是新凤霞老师是不是?是她主动跟您说的,您还碍着面子不说。 吴祖光:我不是说面子的问题,我觉得那个意思不用说了。 吴欢:他经常跟我讲“你妈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天才,空前绝后。”我爸爸夸起来就夸到无以附加的程度。 杨澜:他们当初到底谁是追求谁的呢? 吴欢:这个很难说,我妈妈老是主动说她追求我爸爸。因为我爸爸呢他是个男士,他不能说我拼命追求新凤霞,也不能那么讲。但从心理上讲,我觉得我爸爸追求我妈妈,绝不在我妈妈追求他之下。 杨澜:才子佳人的美满因缘终要经受命运的考验,新凤霞说“我等他28年”。吴祖光和新凤霞的恋情在当时引来了不少闲话,有人就说吴祖光是从香港来的,毕竟是花天酒地,对女人不负责任。为此两人特别决定在51年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当时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全都出席了。在婚后,吴祖光编剧、新凤霞主演的《花为媒》又轰动全国,被人们称作是他们的经典剧作。 杨澜:著名的国画大师齐白石不仅认新凤霞为干女儿教她学画,还送了夫妻俩一枚印章,上面刻着“霞光万道锐气千条”,其中“霞”和“光”就是指两人的名字。不过1957年反右的政治风暴来临,吴祖光的一番反对“外行领导内行”的意见,被人加上了“党趁早不要领导文艺工作”的标题。这一对生活在霞光中的夫妻就要大难临头了。 杨澜:就那一次您要去开那个会的时候,您的妻子也拦在门口不让您去。您觉得她是不是有一种女性的直感觉得您会去闯祸。 吴祖光:有,有直感。那次我说特别逗,她知道不让我说,我也知道我说了要闯祸,但是这个话特别重要,非说不可,我就说了。 杨澜:当时她拦在门口您怎么出去的呢? 吴祖光:我说您别拦我,她非要拦我,我硬给她推倒了。 杨澜:推倒在地上了? 吴祖光:她的确是倒在地上了。我一到那儿我就知道会闯祸的。因为在座只有金山,还有一个女同志,还有我。就我们三、四个人。结果,果然一谈完立刻就整我。 吴欢:我妈妈是一个评剧艺人,她从小演过很多古装戏。比如《王宝川》、《寒窑十八载》、《薛平贵》啦,因为这个家庭在我妈妈这个民间艺人的心目当中,政治跟家庭完全是两回事。因为她认为,任何波折都很正常,古代就是这样子。现代也完全有可能这样子,所以你去你劳动,你去有不公正的待遇,这是政治,但是我既然嫁给你,我喜欢你,跟什么政治没关系。 杨澜:但是当时当你父亲被打成戏剧界最大的右派的时候,当然这里面有很大的陷害在里面。那时候文化部有一个副部长也曾经找你妈妈去谈话是不是?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吴欢:他希望我妈妈离婚,说“吴祖光是一个政治上的坏人”。新凤霞说“你们认为他是坏人,我认为他是好人,他对我没坏啊。”因此他说“你这个《薛平贵》从军,他去十八载,那么我等他二十八年”。我妈妈就是这么解释的。 杨澜:那么在你童年时代,很长时间父亲都是不在身边的,因为他是反右完了以后去北大荒劳动改造,又差不多三年多的时间,回来以后又遇到文化大革命,经常被隔离,那个时候家庭有没有觉得非常地动荡呢? 吴欢:没有,因为我妈妈在家里面里里外外是一把手,我爸爸去劳动改造的时候,妈妈就讲“你爸爸出差了,出去拍戏了,很快就回来了。”那个时候做饭都是她做,那时候有一个大四合院子,有几十间房,但实际上是我妈妈一个人支撑。还有我的祖母,他对婆婆非常好,就是对我的祖母非常之好,她们婆媳两个人之间的配合也非常好。我们家里面所有的毛衣都是我妈妈织的,每天给我爸爸写信。老舍先生劝我妈说“你多给祖光写信”。这在我妈的回忆录里我看到的。我妈妈每天给我爸爸写信,我爸爸在东北永远会收到我妈的信,这两个人这种心里上的沟通默契到…非常非常之默契。 杨澜:但是她那个时候因为不愿意跟你父亲离婚也遭到了很多的冲击,虽然她在台上演主角,其他演员一休息的时候,但她要去… 吴欢:刷马桶。 杨澜:刷马桶,做很多的杂务。她对这个有没有怨言呢?有没有觉过委屈? 吴欢:她从小受过很多的委屈,艺人什么苦她都吃过,这个苦对她来讲,她觉得为了吴祖光她值得,她愿意。你们怎么说,她都认为“反正我认为他是好人,你们让我劳动,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妈妈在这方面没有反抗的意识,她觉得“可能吴祖光是犯错误了,我替他改正错误,他既然对不起你们了,我替他赔礼可不可以?我替他做了嘛。你们既然让我做,那一定是吴祖光不对了。吴祖光不对,我替他给你们来回报你们…”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自我惩罚,都可以。总之,她为了吴祖光她任何委屈她都愿意受,非常朴素的感情。 杨澜:她到了晚年的时候,新凤霞也写了很多的文字,她像她从一个不识字的民间艺人到最后发表了四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可以说是比一些专业的家要多,她在书画方面还是有自己的造诣,但是毕竟她的家庭出身和文化背景跟你父亲很不相同,这个在家里到底是谁迁就谁呢? 吴欢:在家里面完全是我爸爸迁就我妈妈。因此做一个书香门第里面的少爷,我觉得我爸爸对我妈妈的这种爱和这种迁就是非常自然的。 杨澜:举个例子。 吴欢:比如说我妈妈的生活,这个我觉得不是一个迁就,这正是我爸爸表现他自己的教养的时候。一个男人他怎么样对自己的夫人、对自己的太太,这是一个证明一个男人是否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否真的有教养,是否真的细心,是否真的会关心人。你比方说我妈妈她天生丽质,她到年纪大的时候她都要照镜子,年轻的时候她就更别提了,她永远都要照镜子,永远都要打扮得非常漂亮,非常地自己对自己也有这种自我欣赏,她是美女。因此我们家到处都是镜子,我们家餐桌上都是镜子。 杨澜:吃饭的时候也要照镜子。 吴欢:都得看,我妈自己都得看,看完自己她觉得挺满意,看完自己她就得看看我爸爸,我爸爸就是,那个镜子都是我爸爸买的,你不喜欢照镜子吗?我爸爸在照顾我妈妈的这种心理这种情感方面也是非常优秀的,男人,非常优秀的男人。 杨澜:政治与这对夫妻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能够原谅那些亏待过自己的那些人吗? 杨澜:著名作家肖乾和吴祖光是好朋友,他就曾经说过如果他们两个人在街上走,前面遇到有人打架,那个掉头就走的必然是肖乾自己,而跑上去劝架的就必然是吴祖光了。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然在政治上吃了不少苦头,吴祖光到老也没有改变“有话要说绝不低头”的倔脾气。到了自己年纪大的时候,还为替人打抱不平惹来官司,那么吴祖光和新凤霞对于几十年来身边的是是非非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杨澜:您觉得您后来遇到这么多的麻烦,那当然跟您这种耿直的性格,有话就要说的急脾气都有关系。您这个脾气又是怎么形成的呢?您打小就这样吗? 吴祖光:打小就是这样。 杨澜:您小时候给爸爸闯祸吗? 吴祖光:就闯过一次祸,我小时候从墙上走,我其实完全可以好好走路,底下跟同学说话,一说话我就摔下来了。满脸…整个摔了脸,这个脸摔得就难看极了。我回来我父亲说“说你…”一句没骂我,“你写篇文章…” 杨澜:自我检讨一下。 吴祖光:“你就写你这个跟头怎么摔的。”我就写这个跟头摔成什么样。 杨澜:您好像没有从中汲取教训,后来这一辈子还一直摔跟头。 吴祖光:写跟头摔成什么样,把我摔成什么样。当然丢丑了,就自己说“那个跟头摔了之后,我耳朵只听见呼呼风响,然后便人事不知了。”这么一写,我父亲就哈哈大笑。 杨澜:这篇文章就好像是一个寓言,预示着您今后走的道路。人家都有道走,您非上墙头走,还摔了,还不知道怎么摔了。那您觉得…您后来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就没想过要改一改自己的脾气吗? 吴祖光:没想过,我就没想过。 杨澜:您倒挺干脆的。也不打算改了。 吴祖光:也不打算改了。 杨澜:在一些大的政治问题上,因为你父亲爱说话也敢说话的缘故,也给家里惹来了很多的祸端,从这一点上你母亲也应该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他们有这种争执吧? 吴欢:有,因为我妈妈毕竟是一个民间艺人,因此她对一些政治问题,一些社会问题她不像我爸爸反应那么激烈,就是包括…你比方说我妈妈当年找对象,现在讲找对象,那时候介绍了很多的干部,我妈妈都有一种恐惧的心理,因为她说解放前怕警察,解放以后怕党委书记。这确实是我妈妈讲过的,我妈妈追求的还是一些文化,她不愿意政治问题干扰到我们家里的家庭生活。但恰恰我爸爸对政治的敏感又促使他仗义执言。其实说到底,我爸爸并不是一个政治理论家,我爸爸跟政治的关系是一种被动的关系,完全不是因为我爸爸对政治有兴趣,而是因为政治从57年开始就对我爸爸非常厚爱,老是用这些政治话题来… 杨澜:来刺激他,他又要有话就得说。 吴欢:实际上就是他对政治上的一些反应,因此就我爸爸的一些政治理论而言也并不准确,因为他毕竟是一个艺术家,政治就太复杂了。我妈妈基本上就是这个,把电话给窃听了。 杨澜:装一个并线。 吴欢:在电话里进行反应,进行指示“这个问题你就不要回答了。” 杨澜:这个属于干涉言论自由。 吴欢:我爸爸说“你这属于干涉我的言论自由啊。”我妈妈说,“对啊,我不干涉你我干涉谁啊?我干涉的就是你。”然后非常客气地对采访的人说“谢谢,请您不要再访问祖光了,很抱歉我们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妈妈还是很有政治头脑的。 杨澜:对,她有时候比你爸爸能够想得稍微周全一点,可能是吃过的苦头太多了。我看过有一篇文章以后挺感动的,是您父亲在您母亲去世之后他写过的一篇纪念的文章,他里面有一段很多人看了都很有感触,他说“为了凤霞,我以后不再发牢骚了。” 吴欢:我妈妈也曾经跟他讲过,“这个政治问题归政治家管,你是艺术家,现在目前至少不归你管”。 杨澜:过去整过你的人你能够原谅他们吗? 吴祖光:整过的这些人现在大部分都死了,我埋怨他们也没有什么用处,整过我的那些人都跟枯木锈灰一样没人理他,没人记得他。我都把他们都忘记了。 杨澜:他有没有觉得你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风华正茂的时候就不得不中断了自己的生涯。 吴欢:36岁。 杨澜:36岁就不能够再登台演戏了,而且身体遭到这样的一个摧残,您父亲心中有没有这种愧疚感? 吴欢:有他自己的愧疚感,也有他的愤怒,有很多诸多的政治原因。这是为什么我父亲以后对政治非常厌恶,就是因为对我妈妈造成的打击太大了,而且都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政治,而他又实在跟政治无关,他根本不想夺权、不想当官,不想搞任何的政治,所以这个事情太莫名其妙了。 杨澜:对于这些过去整过他的人,写文章骂过他的人,你的父亲和母亲对于他们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吴欢:一律采取原谅、谅解,因为这跟他们也无关。尤其这个,反而是我妈妈比我爸爸更深刻,我想。因为我妈妈讲,她演过很多的戏,从古到今,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打来打去,中国人打,到一直中国和美国人打,中国和越南人在越南战争、朝鲜等等一系列的战争,演变到今天都是误会。她认为人类本身就有很多的误会,而且人类没有天生就希望把人杀死的这种品种,他没有。 所以打到最后大家还会讲和的,与其慢一点讲和,不如早一点讲和,和…… |
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