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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老高


作者:吴童子

  天刚麻花亮。睡梦中的人们听见“吱吆吱吆”金属摽票的声响,便强睁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叫醒要上学的孩子:“快起来,老高挑水了。”
  晨曦里,朝霞在平静的河水里燃烧。一条又窄又长的青石跳稳稳地伸向火红的河心。
  石跳上走来了挑水老高:深褐色的旧草帽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射出冷硬的光,脸上的线条刀砍斧凿般的粗简,左颧骨上趴一条蚂蝗似的疤痕。他坚壮的身板挺得有些过分。围一副看不见布眼的帆布垫肩,衬得胸脯更高,脖子更直。一副黑洋铁桶连在两根磨得雪亮的铁链上,铁链钩在一条被汗水浸得闪着紫光的桑木扁担上。扁担横在肩头,走将起来,“吱吆吱吆”地有板有眼,那气度与造型跟雪夜上梁山的林冲似的。
  他面向河水,对自己很值得一看的影子熟视无睹。只见他腰一弓,手一抖,清新潮湿的空气里便颤出“铛啷”一声脆响,静息了一夜的河水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沸腾。
  老高除了要挑满两家澡堂,还要再往户下里送水。整天挽着裤脚,露出粗黑带楞的小腿肚,自家改制的橡胶底草鞋灌进了水,“呱叽呱叽”地响,比脚踏车的车铃还管用。这声音响遍了半座小城,东关的大街小巷没他没到过的地方。可他并不是当地人,他的老家在河南镇平。
  自从小死了父母,长年在地主家扛活。那东家顿顿不给吃饱。饿急了,夜里他钻进锅屋偷饼,给东家逮住一顿饱打。一气之下,趁天黑人静。放了一把火。然后投奔彭雪枫当了新四军。彭师长跟他是老乡,平时教他补衣裳学文化,跟亲兄弟似的。他又有胆气又有劲,打起仗来不要命,机关枪在他手里就象耍烧火棍。一切都舒心,就是怕人家提偷饼的事。一提起来,他本来就黑的脸胀得跟紫茄子似的,挣歪了脑袋瓜,哆嗦着嘴唇,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气得他恨不能摸过机关枪“哗哗哗”地扫一梭子。越这样,人家越肯逗他。而他却真的生气了,变得越来越不合群。只有彭师长才能让他开口。
  四师在夏邑打仗之前,有人怀疑他违反了群众纪律。他的情绪十分低沉,脾气显得更孤躁。这一仗,彭师长阵亡,他也挂了彩。安葬了彭师长以后,他便以养伤为由要求回地方。
  在小城,他同一个当地的女人成了家,生了个儿子。男人挑水,女人烧茶,小日子过得将将就就。就是他的性子暴,老是跟人脸红脖粗的。哪怕是县里头脑惹了他,他也不买帐,将胸口的伤疤拍得通红,额头青筋胀得有筷子粗。有人说他是天地人都约束不了的“三不管”,他听了冲人就恼:“俺听共产党的,俺听彭师长的!”
  逢年过节,民政局或街道上来慰问荣军,这阵子他却扯衣襟提裤腰不知要干什么才好。虽然心里头感激,可是说出话来还是又呛又硬,象是含了满嘴的红头洋火,没一点软和气。头一年的慰问品,他一样也没留,全都送到彭师长墓上,。在寒风里默默无声地肃立,冰凉的泪滴砸在坚硬的冻土上,铮铮有声。他越哭越想哭个痛快,后来索性张开双臂扑到墓上,攥起拳头捶着地。捶着自己胸口。嘴张得象个瓢。跟娘儿们似地疯嚎起来。嚎得过路的娘儿们也跟着擦一把抹一把的。说没见过象侉子这样的孝子。
  可回到小城后,还是原来那副德性,整天耷拉着脸,就象人家借他白米还了黑豆。他从不寻头跟人说话,问他话,也就回一个“嗯”或“不”,问多了就不吭声,问恼了就翻脸。
  有一回,他挑水到户下。这家女人为少给水钱跟他争了起来。恰巧男人打外跨进门,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就冲他嚷过来:“喊什么喊什么?不就是为这几个钱嘛,你要是不好讨个便宜,也不至于给撵出队伍!”
  他听了这话,脸色陡然煞白,眼珠瞪得血红,颧骨上的伤疤一跳一跳的。手在发抖,身子也在抖,后来连嘴唇也都抖个不停,抖得肩上的水桶和铁链“吱吱”乱响。那女人看着紫釉釉的扁担吓呆了,男人也没想到一句话会收到如此的效果。只见老高回过神来,咬着后槽牙闷闷地“哼”一声,掼下肩上的扁担,摔掉手中的钱,拾起水瓢就往缸外舀水,舀满一桶拎出门去倒一桶。直到缸清水干,这才狠毒毒地钉他们一眼,跟醉汉子似地前脚高后脚低地晃悠着走了。
  他这才晓得──人家对他是知根知底的。再挑水到人家里,总感到脊梁后有一双戒备的眼睛。他觉得这双眼睛背在背上特别沉重,比满满一挑水要沉重得多,压得心里喘不过气来。
  打那以后,他对“小偷”、“处分”这类话题特别敏感,到后来连人家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他也上心。没指名没道姓的他也没法叫人家不说不唱。虽说心里头憋足了火,可是脸上却平静得象块冰,丝毫不显现出来。倘若一旦有人将矛头指向他,哪怕是一点点的暗示,他也会跟发威的狮子似地暴跳起来,抡起扁担就要砍将下去。跟他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而他的性子也越来越孤倔。别看他在外头梗脖挺胸,跟戏台上大花脸似地端足了架子,可是一拱进家门就变了。趄在门边,没精打采地盯着铁链水桶,盯着硬倔倔紫釉釉的扁担发愣,一愣就是好半天。
  那女人跟他性子也有些相象──话少。整天就知道添碳烧灶灌开水。男人心里不痛快,她不敢问也不必问。她晓得能说的一准跟她说,不想说的问了也不说,白惹他尥蹶子发驴脾气。只有等儿子放学回来,他那张霜冻着的脸才能化解一丁点儿。
  说真的,不要看老高在外冷眉恶眼的,在家待儿子却象是换了个人。有可能是中年得子,也可能是唯有一子──除了这根独苗外,没有一花一朵──他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心细得能穿过绣花针鼻。他宁可自己雨天雪地打赤脚,宁可吃上个把月的罗卜干,却给儿子买了一双漆黑发亮的上海“元宝牌”胶鞋。眼看着儿子套上它,背上书包打着黄油布伞上学的背影,斗蓬下蓑衣里的那颗为父之心便得到了莫大的慰籍。可这份柔情蜜意在他满脸纵横的皱纹里,却怎么也不泄出半丝半缕。女人疼老高,饭桌上有点荤腥都在他面前。而他就着里头的青菜三下五除二将饭刨下肚,抹抹嘴坐到边上。虽然不吱声不吭气,却不时象是无意似地瞟一眼儿子。儿子也不负父望,不光学习成绩拔尖,还当上少先队的副中队长──这老高想了多天也没想起祖上曾有当官的,可给他要了脸。可是儿子脾气犟,因为这个犟脾气,副中队长是当了罢罢了再当,气得先生都说他没错种。尽管他生在小城长在小城,满口小城的方言,可小城里的人仍叫他“小侉子”──就因为他没错种。老高听了越发地感到十二分受用。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只要打眼看见小侉子,虽说不是烟消云散,那气喘得却也匀妥了许多。小城的人也摸着他这点毛毛窍。哪个人得罪了老高,千赔礼万道歉还不中的话,找到小侉子,儿子不屑地说一句:“大,吃饭!”这就公理论定一切抛开万事皆休了。
  要是小侉子不表态,那事情就难说了。
  冬天到了,小城下了头场雪,雪后天晴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人们照常哈着长长的白汽,忙着各自的生计。
  老高给一户有脸面人家送水。第二挑刚进门就觉得有些异样:一家数口排站在院子里,个个都盯着他,眼神一色的狐疑。家主打着发自嘴皮上的“哈哈”踱过来,外似随意内充试探地说:“老高,不要开玩笑了──手表拿出来吧,让我开会去。”
  老高进门时就有三分不悦意,听了这话,桶里的水倾了一半又住了手。他扭头看着身后那双眯细眼,看着由眯细眼里流出来的虚假又变转成的轻蔑。他嘴唇陡然没了血色,通身热一阵冷一阵,几经折腾聚成一股滚烫的潮头自下而上直冲脑顶。只听他喉管里发出虎啸般的低吟,举起半桶冰雪水往家主头上倒将下去。随之,他“哇”地喷出一口鲜滴滴热乎乎的血,门板似的身子趔趄一下才站稳。他龇颤着白口红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桑木扁担在地上凿了尺把深的窟窿,然后拎起水桶拄着扁担,踉跄着转身而去。院里只留下湿漉漉的家主和痴呆呆的家人,还有雪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殷红。
  那些天,小城又增添了聊天的话题。人们诧异的是,老高每早仍旧准时“吱吆吱吆”地挑水,挑满了澡堂挑户下。脸上不见任何表情,没有愤慨也没有委屈,只是整天断了言语。就连小侉子央求:“大──吃点饭吧。”他也就是多看儿子一眼,那眼珠就象滚进泥水里的玻璃球──混混沌沌迷迷惘惘的仍旧没话。
  池里有水好洗澡,缸里有水好弄饭。老高的水桶还在“吱吆吱吆”,日子也还在顺着河水往前淌。
  那天晌午,小侉子吃罢饭正准备上学。老高拉条兀凳坐在门空晒太阳,手拢在袖里,脖缩在领里,不经意地看女人收拾碗盏家伙。
  突然,门外化雪的泥泞中响起迟迟疑疑不成串的脚步声。声音在门外停下,接着探进一颗头来──是门旁邻居。邻居捧着一块手表讪笑着,吞吞吐吐地绕了好半天圈子,才将来意说明白:那一户丢的东西找到了,手表给自家的猫拖在床底,现在将赔的那块表还回来。
  老高脸上没有任何反映,象是在听一个蹩脚的故事。听到后来不禁睁圆眼睛冲着邻居厉声问:“谁赔他手表了?!”那副火上堂屋的样子就跟祖坟墓给人刨了似的。
  邻居吓出一脸的糊涂。女人也茫然地摇头。小侉子瞪大两眼看着老侉子,半天才若有所悟地说:“上回民政局叫我去捺手模,听说是赔手表的我没干,莫非他们……?”
  老高听了,叫邻居将手表退回人家,要不就交给民政局。说罢,回头给小侉子一个后脑搭,眼里射出奇异的毫光,嘴角牵扯出模样瘆人的笑容。笑得女人心惊肉颤止不住直掉眼泪珠。从未见过老高笑脸的邻居也跟大白天见鬼似的吓得倒退着溜走了。只有小侉子摩挲后脑勺冲着他大傻乐呵。
  第二天,老高照常挑满了两个澡堂,又挑水送到户下,也给有脸面的那户挑满一缸。说是照常却也反常:老高今天死活不收水钱。人们无奈地摇摇头:“这倔侉子……”也就丢开手算了。
  第三天早上,人们都醒得很晚,上早学的孩子也迟到了──因为没有听到“吱吆吱吆”的挑水声。
  老高死了,死在河里。拉上岸时,身上挂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块,玎玎玲玲地如玉佩一般。
  小侉子说:“大说过,他死了就埋在彭师长边上。”
  老高临去时,女人给他戴上洗得发白补了补钉的军帽。
  这一夜,小城各家的觉都睡得惊惊怵怵。
  天刚麻花亮,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紧一声的“吱吆吱吆”女人们听了,拉起被角捂住嘴,偷偷地抹眼泪。胆大的男人循着声音跟过去,借着东方微露的天光,见石跳上走着一个挺直了的小身板。大得失去比例的垫肩上横一条倔倔的扁担,扁担上吊两黑黑的铁桶,一只在前,一只在后。随着那不太稳实的脚步,发出小城人格外耳熟的声响:
  “吱吆吱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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