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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龟老子


作者:吴童子

  小城人有个忌讳,提到年龄时不说“四十一”。四十一岁的人都说自己“四十二”。如果谁故意说人家“四十一”的话,那非有一场穷争恶斗不可。开玩笑当然另当别论。这个忌讳的根由出在城中四老巷里的石龟身上。有两种说法:一说“四十一”是“四老巷里的石龟一个”的简称;二说“四十一”是公元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来到小城的石龟的代称。当然,后一种说法是有一定据可考的。有人在县志上见过记载。
  不过,记载的只是一个传说:那一年东海突发大潮,浊浪滔天淹没了这座小城,顿时大水茫茫无边无际。水面上浮漂着牛羊家禽的尸体和一些杂物,人们摇摇欲坠地在树梢上悲惨哀号。九天过去后,人们惊奇地看到大水在渐渐降退。消尽之后,便在四老巷里发现了石龟。因正当道中,人们想将它挪个位置。可刚有松动,地下即有泉水上涌。有人尝出了水中的咸味,才知石龟底下有海眼──是石龟救了小城人。此后,小城人奉石龟为神明,年年香火不断。
  后来又有人发现,每年的清明总要下雨,而当夜又总有一只小龟从沭河上岸,爬到石龟跟前,挨挨蹭蹭作亲热状,直至拂晓将明才依依不舍地潜入沭河。第二天人们就能见到,雨后的地皮全干了,唯有石龟头下的那块还要潮几天。人都说那是龟的眼泪水。小城人开始担心了,怕石龟一时情动,随小龟一起入沭归海。有心眼灵活的人就奏报皇上,请了圣旨石碑镇压在石龟背上。而后仍不放心,又将上岸的小龟掀翻在地,埋在石龟旁边。那一年的清明雨,淫淫霏霏下了七七四十九天。随着日月的推移,小城人的感恩之情也渐见淡漠,不恭和蔑视却悄悄萌起。虽然我们的祖先曾经敬仰过龟,将龟作为氏族的图腾,诚心诚意地祝愿自己或他人具有龟龄。但在今天看来,那都是陈谷烂仓的旧话,不值一提的老话了。今天谁愿意当龟?何况是毫无灵性的石龟。只有那些戴“绿帽子”的,才被人们称其为龟。所以有些人宁可不厌其烦的过两年的四十二,却一秒钟也不要那确属无误的“四十一”。可是,人与人永远不会全部相同。小城里也有些痴心不改的人,依然心诚意笃地信奉石龟。虽然他们也有忌讳,也在四十一时说“四十二”,但他们不是忌蒙耻辱,而是如古人避提父辈的名字一样的忌讳──因为他们是石龟的干儿子。
  不知从何时兴起的风俗,小城里一些失去父亲或娇生难养的孩子,由其家人带到石龟面前来认干大。每年清明节,石龟前的香火十分旺盛。除了新来认干大的,还有往年的干儿子来上供,来祈求石龟干老子庇护的。这一天,四老巷里总是严严实实地跪满半巷的干儿子。因为不能冲着石龟的尾巴跪,故只好走一批换一批地轮流来侍奉干大。缭绕的香烟遮云蔽日,经久不散地笼罩在小城的上空──这也算是小城的一大景观罢。
  上供规定在清明这一天,但认干大却不限,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皆可。一个夏日的晌午,毒辣辣的太阳可住人的头上烧。涂了黑油的电线杆上,喇叭里热烈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歌声如风箱一样加剧着人们心头的燎躁。这时,四老巷口拐进一位妇女,身着素净整洁,右膀挎一竹篮,左手搀一拖着独辫的男孩。两人的鞋面都蒙了一层白布。石龟前,妇女从篮子里端出酒菜碗盏摆好,点燃香烛火纸,便拉男孩跪下,自己也陪跪在一边。她连汗带泪地抹一把,在焦干的尘土上甩出一道烟来。又焚烧一张写有“李沭生”等字样的黄裱纸,叫男孩冲石龟磕仨头。叫沭生的孩子睁着一对明亮的眸子,望望一脸悲戚肃然的母亲,虔诚怯怯地伏下身磕头。辫子被火炙得“吱吱”乱叫。抬起头时,汗额上已沾满一层细尘。
  因处正晌心,路上行人绝少。孩子们也都躲在树阴凉玩耍,或跳进沭河里嬉水。沭生娘俩安静地举行完仪式,相偎着离开了四老巷。
  若在平时,让那些顽皮的孩子们看到,早就按捺不住豪狂的童心,不是骑在龟背上等干儿子磕头,就是掏出小鸡鸡一泡尿浇灭了香烛,弄得人家哭笑不得。本来嘛,石龟是全城人的石龟,你拜你的,我骑我的,各人有各人的自由,谁也不可干涉谁。
  大人们无可奈何,可干儿子却怀恨在心。只要白天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当晚就必定要引出一场战争。干儿子们便会纠集起来,带上他们的新兄弟,前往那顽皮孩子家兴师问罪。如果那孩子势单力薄,顶多也就破几块窗户玻璃坏几片瓦。若那孩子朋多友众,这一场战争的升级程度就难以预料了。弹弓是人手一把,八号铅条的架,马车内胎的皮,石丸钢珠蝗虫般飞来飞去。双方都棍棒如林气壮如牛。夜色里,健猫似的身影不时腾跃在房顶墙头上,砖头瓦片不知甚么时侯甚么地方突然倾砸下来。短兵相接的场景更是壮烈非常,双方缠搂在一块,扯耳朵揪头发在地上忽上忽下翻来滚去。每回都有给医院送钱的,甚至有的孩子永远闭起了一只眼。
  干儿子们也有惨败的时侯,但他们败而不逃败而不降──这成了该阵营中约定俗成的唯一军规。不过,他们往往胜多负少。有可能是哀兵必胜,也可能是正义在握,他们自己倒更多地相信是石龟老子的神灵佑助。
  沭生不信这些。沭生想,干大既能救全城的人,神力非凡是无疑的。但当初对活埋小龟的人们都没报复,怎么会和这些无知顽童们一般见识?他没事就经常瞎想,在似懂非懂的蒙蒙胧胧中,觉得干大更可亲可敬。他也加入了捍卫石龟尊严的行列,不过用的不是弹弓棍棒,而是用嘴巴语言。有时说出话来,连大人听了也惊奇,都说这孩子身上沾了神气。随着一天天长大,懂得的事越来越多,他也觉得自己曾说过的一些话幼稚可笑。终于有一天缠着母亲,绞掉了那根有象征性的辫子。但对石龟的情感却有增无减。上学放学都要去抚摸一阵,逢年过节还拎着水桶,将被香火薰得黑乎乎的龟头冲洗干净,一点一点地抠下野孩子甩在石碑上的烂泥,然后擦拭得铭文清晰光亮可鉴。
  随着席卷全国的浪潮到来,小城也自然而然地坠入革命的狂涛之中。伟大的舵手说: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除了革命斗争的对象和一些革命意志衰退的逍遥派,小城里的革命造反派们紧急行动起来了,进而又形成两大革命阵营:一曰“全无敌”兵团;一曰“迎春到”总司令部。前者的中坚都是当年骑龟撒尿的勇士,后者的核心则由干儿子们联合组成。小城人鉴于此,私下习惯称前者为“骑派”,称后者为“磕派”。两派经常为一些革命观点的分歧展开大辩论,进而发展成“文攻武卫”。这些革命行动的范围、规模以及形式都远远超胜于儿时的每一场夜战。
  东风劲吹红旗飘,破除“四旧”掀高潮。“四老巷”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四新巷”以崭新的革命姿态完成了取而代之的过程。那些日子里,小城街头狼烟四起,亡人牌位线装书老太太裹脚布戏衣商号门匾等等都仍进了火里,接着又砸了香炉瓷瓶关帝庙延寿庵,毁完了城里的两座石牌坊,人们的眼睛就盯在了石龟身上了。
  被革命热情冲昏头脑的“磕派”战友们,这时也忽然冷静下来。石龟应打入“牛鬼蛇神”一类,况且它背上的石碑又是皇帝老儿的圣旨,这双料的“四旧”岂能留着?砸了它却又于心不忍天理难容──哪有儿子杀老子的?革命者理应以大业为重,要大义灭亲!何况它是一堆石头。
  正当他们犹豫不定徘徊不前之际,接到了“骑派”要砸石龟的紧急情报。他们同仇敌忾跃身而起赶到现场,展示了一副视死如归血战到底战斗姿态。然而,还没等发展到浴血奋战的那一步,就被“骑派”辩士们的革命大道理批驳得无地自容。就在这军心大乱阵线将溃的危急关头,沭生从容稳步由人丛中踱出,漫不经心地道出某位已故革命家曾来小城,面对石龟诗兴大发赞叹不已。并随口吟起那首诗来。对方懵了,拖着十八磅铁锤悻悻然退出战场。
  干兄弟们欢腾雀跃,围着沭生说长问短。沭生微笑着说了句“死无对证”。
  谁知过了一些日子,“磕派”的叛徒将沭生的秘密出卖给了“骑派”,而“骑派”这时也通过串联回来的战友得知:那已故的革命家是一个叛徒集团的头头。雪耻之心如火上浇油,迅即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一派要砸,一派要保。一场不可避免的大规模武斗事件在小城拉开了战幕。
  起着事件导火索作用的石龟,虽然被石碑沉沉地压在背上,但它仍然高高地向夜空翘起久经风霜的头颅,关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炒豆似的枪声震耳欲聋,贼亮的曳光弹拖着长长的尾巴穿梭般划空而过,嘶叫声伴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将小城掀了个天翻地覆。无任何迹象预兆,突然天上轰隆一声雷鸣,顿时倾泻千桶万盆水来。激烈的战斗不得不偃旗息鼓呈停战状态。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雨后,人们惊奇地发现:石龟在原址向前挪动了三寸多。
  两派的僵持对峙,严重地影响了革命大批判的深入发展。小城军事管制委员会的首长严厉地批评了“磕派”的行动,明确指出砸不砸石龟是对伟大领袖忠不忠的大是大非问题。出于对朝鲜战场上战友的遗孤的同情和庇护,首长没有追究沭生的责任。
  形势对“磕派”很不利,但石龟仍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中,“骑派”暂时还鞭长莫及。可是,“磕派”的核心小组仍为如何既能摆脱当前窘境,又能保持那条传统“军规”而深深犯愁。碰头会上,有的主张将石龟让出去算了,光棍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的拍案而起,热血沸腾地叫着宁可战死不可降,掉头不过碗大疤。还有的说暂时拖几天,看看形势发展的趋势再说。头头们你争我吵地嚷嚷了半天,也没拿出可行的方案来。
  沭生独自倚在墙角沉思,一言不发地蹙紧眉头。好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射两道冷峻的光剑。
  “怎么样,有主意了?”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焦急企盼的目光全都转向他。
  他憋紫了脸,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砸!”
  人们惊住了。
  “砸?”力主拼的人跳将起来:“绝对不能当孬种,要砸石龟除非叫他们先砸了我!”
  沭生觉得有一股气死死地堵住嗓眼,堵得头昏脑胀。他强撑着说出:“不是他们,而是我们!”两行清泪便滚跌着落了下来。
  清明当夜,石龟周围增哨加岗,“磕派”战友列队于前。没有动员令,也没有表决心;没有供品,也没有香烛。一片死寂中,只有几盏惨白耀眼的汽灯在“嘶──嘶──”地响。象钝锯扯拉在每一颗悲壮的心上。
  这一年的清明既清且明,没有一根雨丝落地。夜风萧萧带些许寒意,极力冷却和安抚着这些滚烫的心。月亮率领众星星,不动声色地瞅着地面,冷眼旁观着世态的变化。石龟仍静静地卧在那里,高昂的头不知是抗争还是赞许,不管怎么看,都有些象《红灯记》中赴刑场时的亮相。沭生最后一次为其擦洗躯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仔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虔诚。
  一锤下去,石碑訇然倒地。沭生住了手,石龟似乎微微颤动两下,但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第二锤还没有举起,就听得一声钝响,石龟头自动落了下来。人们惊得急忙围上前去。汽灯的照耀下,只见那石断面上密布着红黑亮点,一闪一闪地放着奇光异彩。
  沭生推开一声不响的人们,跳上龟身抡得铁锤翻飞。“叮当叮当”声在小城的夜空中传出老远老远。
  干儿子们默默地排在青石跳上,将碎石一块块相传投进沭河,一点石屑也没留下。
  那一年,旱了七七四十九天。
  风暴如恶梦般过去了,“四新巷”又成了“四老巷”。
  沭生家来了个陌生人,这陌生人是沭生的亲大。这位“烈士”在朝鲜战场被俘后送往台湾,身上纹满了与其信仰相悖的文字。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回故乡。他这次赶在清明前回来,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为石龟干大上供──他也是干儿子。当听说石龟被毁时,一掬老泪潸然而下,哆嗦着嘴唇说:就是对着沭河也要供祭一番,以了却游子多年的夙愿。
  是夜,河边集聚了许多人。干儿子们听说此事,也都带上供品赶来,还引来了一大群围观看热闹的。
  月亮时隐时现地在黑云中沉浮。风儿携着河水的腥味,在人群中悠来荡去。一条青石跳,近水处印满了古老的褐色苔痕,远远地伸向河心。
  沭生带着儿子,紧跟在老子身后,跪在石跳的尽头。眼看着亲大摆好果盘菜碗,抖抖索索地点上香烛,蓝花酒盅缓缓举过头顶,浊泪与清酒同时洒向河中。老人伏下身来,“咚咚咚”连磕了仨个响头。只见天边绽出一道闪电,久久才响起闷闷的雷声,紧接着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干涸的土地如饥渴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天之乳汁。沐浴在甘露中的人们跪满了石跳,接在岸上又黑压压跪了一片。每人面前的香烛在雨水里越烧越旺。这片光亮,构成一只欲待入水的龟形,静伏在沭河岸边。
  老子突然回头问儿子:“你今年多大了?”
  儿子回答:“四十二。”
  又转脸问孙子:“是吗?”
  孙子说:“是。──去年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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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联:江苏省沭阳县委宣传部 孙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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