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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一

  在拂晓以前,华东人民解放军完成了对以莱芜为中心的蒋介石匪军五万余人的包围,李仙洲的绥靖总部和两个军七个师美械装备的部队,堕入到由我军铸成的铁桶里。
  沈丁部队占领了吐丝口周围的大小村庄和山地,攻击部队已经逼近到吐丝口的圩墙底下,吐丝口到莱芜三十里路的通道,被拦腰切成两段。
  红日从东方露出殷勤和蔼的笑脸,向辛苦的战士们问安道好;闲云和昨夜的硝烟一起,随着西风遁去了。早晨的世界,显得温和而又平静。田野里的绿苗,兴奋地直起腰身,严冬仿佛在这个大战到来的日子告别了人间,人们从这个早晨开始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沈振新、丁元善和军党委的其他同志,满意地听取了梁波一天一夜先遣工作和敌情的汇报,确定了各师、团的具体攻击任务,按照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全线发起战斗的规定时间,通知全军在今天下午八时正,向各个部队的当面敌人开始攻击。
  中午十二时正,电话总机向各个部队的参谋机关、政治机关发出通知,对准钟表的时间。
  所有的钟表指针,向着下午八时的目标移动。
  全军指战人员的心,象钟表的摆一样,平匀而有节奏地弹动着,向着下午八时正。——这是长久渴望的时刻啊!他们紧张而满怀兴奋地迎接着战斗的夜晚。
  全军浸沉在空前忙碌的气氛里。
  擦枪、擦炮、磨刺刀,整理和曝晒炮弹,枪弹,捆绑炸药,扎云梯,研究战斗动作,讨论老战士和新战士的战斗互助,订立功计划等等工作,在战斗连队里加紧地进行着。
  电话员们忙碌地在田野里、山谷间奔跑着接线、架线。
  油印员们忙碌地印刷彩色纸张彩色油墨的宣传鼓动和火线对敌喊话的口号。
  骑兵和步兵通讯员们忙碌地在军、师、团、营、连的驻地之间奔来奔去,送递文件。
  电台报务员们的指头,在收发报机的指盘上,忙碌地“滴滴哒哒”地颠动着。
  电话总机接话员的两只手,忙碌地把接话机的插头拔下、插上。
  厨房里蒸汽腾腾,炊事员们忙碌地为战士们准备火线上吃的干粮。
  阵地上,指挥员们隐蔽在障碍物后面,伏在地上,用望远镜悄悄地观察地形,选择攻击的道路。
  没有一个闲人,没有一只闲手,没有一分一秒的闲空。
  中午以后,部队进行着另外一种准备工作,差不多是全军的全体人员,进入了沉酣的睡眠。
  这也是一种紧张的现象,而且是以命令的方式,强迫严格执行的任务:指挥员、战斗员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面,坚决入睡,消除疲劳,以便在醒来以后,精力饱满地投入战斗。
  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山,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
  队伍源源不断地走上阵地的攻击地点,各在各的岗位,等候着攻击命令。
  沈振新和丁元善站在吐丝口附近的山头上,三个信号兵紧握着装好了子弹的信号枪,守候在他们的身边。
  这时候,坐在山头上的电话机,象一只威严的黑猫似的昂着头,凝神地等候着山下的战斗的消息。
  敌人似乎十分安闲、沉着,一点动静没有,连飞机的响声也完全停歇了。
  太阳落下山去,云霞消失。
  满空的星星,眨动着闪闪灼灼的眼睛,好象全体按着扳机准备射击的战士们的眼睛一样,焦急地伫望着山头上的军指挥官。
  政治部主任徐昆看看表。
  军政治委员丁元善看看表。
  军长沈振新看看表。
  三个人同时地听了听手表摆动的声音。
  这时候,最大的权威者是表的指针。越是人们对它的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不忙的姿态和速度。
  隐隐的山,隐隐的村庄,隐隐的吐丝口镇,寂寥地躺在苍茫的夜色里。
  “准备!”沈振新向信号兵命令道。
  信号兵的身子抖动一下,举起了信号枪。
  五分钟,竟是行走得那样缓慢而艰难,不肯遽然消逝啊!
  沈振新、丁元善、徐昆同时站起身来。信号兵的枪口瞄准着叶丝口上空弯弓样的月亮,右手的食指贴按在信号枪的扳机上。
  “射击!”沈振新的一对眼珠,在李尧手里的电光下面,看着指着八时正的表针,响亮地叫道。
  三颗鲜红色的流星,一颗赶着一颗,在黑暗的高空里急驶,划着一道一道的弧形红线,戳破了夜的寂静;接着,又是三颗,又是三颗,象征着九千个敌人将被歼灭的九颗信号弹,成了导火线,引得眼前的战场燃烧起来,轰响起来,震荡起来。
  一声一声的炸响,紧接着一团一团的火光,连珠般红的绿的曳光弹,出现在吐丝口镇的周围、上空。
  三十里外的莱芜城的周围和上空,比这里更加色彩缤纷,比这里的声响更加猛烈。
  大战爆发了,双方三十多万兵力在三十多里长的战线上,进入了烈火一样的战斗。

二二

  战斗开始以后的十分钟内,吐丝口石圩墙的西面和南面,就给黄色炸药炸开了两个缺口,队伍迅速地攻进了吐丝口的街道。
  吐丝口东北角的赵庄和西北角的青石桥,是吐丝口敌人两个外围支撑点,在四十分钟以后,也被攻占,两处一千多个敌人,遭受到被最先干脆歼灭的命运。
  师指挥所里一盆木柴火的周围,坐着副军长梁波、师长曹国柱和师部的一些工作人员。他们在炮声和枪声的交响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殷红的盆火,映照着他们兴奋的脸。“没想到这样快就攻进去哩!”曹国柱吸着烟,得意地说。
  “这要感谢侦察营的‘小广东’!人家装哑巴,抬一棵大树,到圩门口捉了俘虏,了解了情况!”梁波敲着手里拨火的小树枝,喊叫着说。因为恰巧在这个时候,有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他必须大声喊叫,才能使他的声音不被炮弹的轰响声掩盖下去。
  电话报告说:
  “南街口的一个高屋子已经占领,一个排的敌人消灭了一半,一半逃走了。”
  又一个电话报告说:
  “西门楼上的碉堡被炸毁了,一个班的敌人被肃清。”
  值班参谋白玉生,写好了作战纪录,戴着耳机,笑容满面地发表议论说:
  “这个敌人,我看是一块豆腐,不经打!”
  “豆腐?你说得轻快!”梁波不以为然地说道。
  “顶多是块豆腐干!”
  “嘿!不是那样简单!豆腐?豆腐干?枪刚才打响,同志!
  差不多有一万人,要个喉咙吃哩!”
  正说着,团长刘胜闯了进来,板着脸孔,不声不响地蹲到火盆边烘着手。
  “老刘,坐到这里!”曹国柱指着板凳说道。
  刘胜头不抬,话也不说。
  “怎么?你也装哑巴啦?”曹国柱笑着问道。
  “我情愿象‘小广东’,当个侦察员,还能抓个把俘虏兵!”
  刘胜咕噜着,话里显然带着愤懑的情绪。
  “不高兴?今天晚上没有任务是不是?”曹国柱问道。递给刘胜一支香烟。
  刘胜勉强地接过香烟,把烟头在木柴火上烧着,烟给烧焦了小半截,才衔到嘴上。
  “打消耗战有我们的!赔本有我们的!赚钱的生意挨不到我们做!”隔了好一会,刘胜又咕噜这么两句。
  梁波知道刘胜没有看到他也坐在这里,有意地不作声,听听这个据说和猛张飞性格相似的刘胜,到底说些什么,为的什么事情,他在这个战斗沉酣的时候心情不愉快。现在,他清楚了,刘胜不愉快的原因,是攻击吐丝口的战斗,他的团担任的不是前锋攻击任务,而是预备队的任务,别的队伍顺利地攻进了镇子,他的心里便很不好受,以为预备队用不上,消灭这个敌人,定是没有他的份了。梁波有意地避免刘胜过早发觉他这位副军长坐在面前,手里的拨火棒,好一会没有动一动。
  一个电话,打破了屋子里短暂的沉默。
  白玉生边听边复述着电话说:
  “唔!一个班的敌人,死不缴枪。唔!喊话也没有用。唔!结果,给炸药全部炸死在地堡里。唔!又占领两座房子,隔壁的一间屋子里还有敌人!唔!正在挖墙洞!唔!揭屋顶不行!敌人混蛋!唔!朝屋顶上打机关枪……”
  “听到没有?敌人是豆腐、豆腐干?”曹国柱对白玉生说。
  “有两根骨头,也卡不死人!”刘胜把香烟头子掷进火里去,敲着一块木柴,忿忿地说。
  “回去休息!仗有你打的!不会把你那一团人闲在那里!是我们师党委的意见,军党委同意,把你们作二梯队使用。就是说,打算放在紧要的关头使用,不是厚了别人薄了你!”曹国柱对刘胜严肃而恳切地说。
  刘胜领会到师长的意图,认识到这个决定是对的。军、师领导对他和他的团的爱护、重视,他早有深切的体会。可是,枪响了,火线上带下了俘虏,他在团部不断地接到战斗顺利发展的电话,心的跳动,便怎么也按捺不住。加上营、连干部有的电话询问:“我们怎么眼看人家吃鱼吃肉,连汤也喝不到一口呀?”有的跑到他的面前,撅着嘴唇埋怨说:“难道我们打残废了吗?阵地防御战不行,出击战也不行?”这就更加使他不能抑制住奔腾跳跃的战斗激情。怎么想,他总摆脱不了战斗对于他的强烈的诱惑,怎么想,他总感到别人是在舞台上演戏,他自己则是坐在后台的没有登场的人物,而且还得看别人表演。别人表演的越精彩,他越满意,越兴奋、感动,同时又越是难受不安,甚至对别人的精彩表演发生嫉妒心理,以至认为上级冷落了他。他在他的屋子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每一声枪响、炮响,都是对他心灵的刺激和挑衅。他在陈坚面前略略地露出了他的愤懑情绪,叹息着说:“我的命不好,有什么法子?政委,你的命也不好!”陈坚没有责备他,陈坚以为他想打仗,想消灭敌人,总是一种良好的品质,陈坚只是说:“也许我们两个人的命都是很好的哩!”刘胜要警卫员备马,说要到师部指挥所来,陈坚对他说:“去听听消息,我不反对,命好命坏的话最好不要说!”于是,他又要警卫员把马鞍子卸了,回到自己的屋里。可是,不是营、连干部要求任务的电话,便是师部指挥所通知作战情况的电话,烦扰着他的心绪;他走到屋子外面,吐丝口的火光、枪炮声,莱芜方向的火光、炮声,战地上运输队、担架队的来来去去,人马奔驰,更使他的胸口止不住地加剧跳动起来。他没有再叫警卫员备马,便情不自主地走上到师部指挥所的道路。到了指挥所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进去干什么呢?”他问他自己。正在这个时候,好象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下,他终于走进了指挥所矮小的屋子。
  听了师长的话,他觉得他确是来得多余,便站起身来,打算回去,一抬头,他看到了梁波,呆楞了一下,象犯了过错要求宽恕似地,低声地说:
  “副军长也在这里!”
  “好大的眼睛!有个人在你面前,居然看不见!”梁波哈哈地笑着说。
  “我刚才说了两句怪话!”刘胜窘迫地摸着脑袋说。
  “自己知道错就行啦!”梁波笑声不歇地说。
  刘胜站立在梁波的面前,无聊地摸出一支烟来吸着。
  “烟,请我吸一支!”梁波伸出手去,说。
  “副军长不是不吸烟的吗?”
  “打仗的时候,得动动脑筋,可以吸一支,你的烟,我更想吸一支。”
  刘胜递了一支烟给梁波,用烧着的小树枝替梁波把烟燃着。
  讨烟和递烟、点火这个小小的情节,松弛了刘胜心情的紧张状态,把梁波和刘胜两个人的心理距离缩短了。
  在曹国柱打完一次查询情况的电话以后,梁波把刘胜拉坐到自己身边,拨着盆火,以轻松的语调,恳切地说:
  “打仗的人,没有不希望有缴获的,缴获越多,心里就越快活!除非他是傻瓜,才愿意打消耗仗,干赔钱的交易!你想在这一仗里捞一把,我不完全反对!难道怕我们的人多枪多?可是,老刘啊!赚钱得大家赚哩!在我们大家庭里,得照顾照顾兄弟、姐妹!让别人多赚一点,我自己少赚,或者不赚有什么不好?有时候,为了让别人赚钱,自己还得干明知赔本的交易!在兄弟、姐妹当中,讨巧在后,吃亏在前,才是讲情讲义的人啦!一见便宜就张嘴伸手,一见要吃亏,就象乌龟一样,头缩到肚子里去,那算什么英雄好汉?象那个样子的部队,算什么主力部队?一个主力部队,应该敢于担负最艰巨的任务,敢于吃亏、赔本、能够照顾别人,照顾全局。你能够这样,别人就会尊重你,爱护你,时时刻刻想着你。同敌人战斗的时候,要象只猛虎,在自己家里,就得象只老老实实的绵羊,如果有个好讨便宜的猴子,要骑到你的背上,你就让他骑骑,有什么了不得?你说打消耗仗不好?我看很好!南线二十多万敌人,拚命向我们这里闯,没有人打消耗仗把他们挡住,我们在这里能打得成、打得好吗?要是我们这一仗打好了,有重大缴获,我看,要首先归功南线打阻击的部队,俘虏、枪炮要首先补充给他们。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是懂得的。同志!我跟你不熟悉,我们谈得少,现在,是战斗紧张激烈的当口,我有话就得对你说,你是团长,不是营长、连长。就是营长、连长,甚至是一个兵,也要教育他们,捞一把主义,要反对!一定要反对!”
  刘胜的脸火辣辣的,象一个病人坐在富有经验的医生面前,听候着病情分析和开药方似的。
  曹国柱听了梁波的话,觉得对自己的直属干部,平日缺乏象梁波这样的教导,心情不安地但是又很感激地听着。
  白玉生拿下听电话的耳机,兴趣浓厚地听着。
  “会打仗的,阻击战,防御战,也能大量消灭敌人,也能有缴获,不赔本。不会打仗的,出击战,也可能消耗了自己,赔本,消灭不了敌人,甚至被敌人消灭,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的。”
  梁波又从曹国柱身边的烟盒子里,摸出一支烟来吸着,看来,他还有不少的话要说下去。
  几颗连发的炮弹,在指挥所附近爆炸,梁波转脸向白玉生问道:
  “怎么,这一阵没有消息来?”
  白玉生摇着电话机。
  “跟我找朱参谋长说话,问问他们打的怎样?”
  梁波回过头来,继续对刘胜说:
  “同志!我很担心,我们这一仗的结果到底怎样。在战斗结束以前的一个钟头,也不应该松一点劲。今天,算是我批评了你。我们这是头一次交谈。我讲的,学一句文话,叫‘老生常谈’,有用处,你记上三句两句,你认为我说得不对,你批评我,我听你的。”
  “副军长说得对!我还是听你的。”内心感愧的刘胜,低着头轻声地说。
  朱斌有电话来,梁波站到电话机旁边,边听边复述着:
  “地堡外面有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有鹿寨,鹿寨上绑着集团手榴弹,发现地雷,一个班上去,只回来四个……唔!攻不上去!”
  梁波对着话筒喊叫着说:
  “先把鹿寨上的手榴弹消灭掉!用手榴弹消灭手榴弹,消灭地雷!然后再往上攻!……听到没有?不要猛打瞎冲!告诉下面,要动动脑筋……喂!喂!你说话呀!”
  电话线断了,他吹吹话筒,继续地喊了几句,还是没有回话的声音。
  “赶快叫人去查线!断了!”梁波对白玉生命令道。
  白玉生抓住电话机的摇手,摇了好一阵,还是听不到声音,便急速地奔了出去。
  “好吧!回去!准备好!说不定马上用得着你!”梁波摔掉手里的烟蒂,对刘胜说。
  “还有什么意见么?”曹国柱向刘胜问道。
  “没有!”刘胜回答道。
  刘胜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激动地对梁波和曹国柱说:
  “保证照首长的指示执行!候命行动!”
  走到门口,警卫员邓海告诉他,马已经送来,他象没听见似的,默默地走了好一段路,才跳上他的白马。
  刘胜一进屋子,电话机就“叮叮当当”地吵闹起来。他抓起话筒,又是三营营长黄弼,询问消息怎么样,说下面有意见,要求任务,几个连长、指导员坐在营部,要求他打报告、写请战书等等,刘胜干脆地回答说:
  “睡觉吧!同志们!仗有得打的!报告,我已经当面向师首长、军首长打过了!”
  他重重地放下话筒,紧接着,电话机又吵闹起来。“叫你们睡觉!仗有得打的!不要再打电话来跟我麻烦!”
  电话里说:
  “老刘吗?怎么有点生气的样子?”
  “是陈政委吗?”刘胜失悔地问道。
  “是呀!”陈坚回答道。
  “我以为又是黄弼哩!嘿嘿嘿嘿!”刘胜歉然地笑着说。
  “到师部指挥所去听到什么消息吗?”
  “给副军长狠狠地上了我一课!”
  陈坚放下话筒,急忙地走到刘胜的屋子里来。笑着问道:
  “上了什么课?”
  “军事课加政治课。上得好,吃了批评,心里舒服!”
  刘胜把他和梁逼军长、曹师长谈话的经过情形,扼要地复述一下以后,对陈坚说:
  “这个敌人还不是好打的家伙哩!每一间屋、每一个碉堡都要拚命争夺!看样子,我们这个预备队还真的要预备上哩!”
  邓海走到面前问道:
  “酒拿来吗?”
  “什么酒?”刘胜反问道。
  “不是你到师部去的时候,叫搞的?”
  “噢——!不吃了!”
  “我看也是不吃的好!”邓海咕噜着走了出去。
  看到刘胜的情绪有了变化,比到师部指挥所去以前安定、愉快得多。陈坚有些不安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二三

  蒋介石匪军新编三十六师师长何莽,愤怒地躺在地下室的破藤椅上。地下室入地八尺,一丈二尺见方大小,墙壁上挂满了地图。报话机、电话机旁边,坐着,立着一小群人,因为师长刚刚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顿脾气,他们有的伸长舌头,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则是哭丧着沾满污垢的脸。
  由于他的身体突出的肥大沉重,破藤椅的四只瘦腿,深深地陷入到泥土里,发着痛苦的“吱吱呀呀”的惨叫声。
  “是哪一团、哪一营、哪一连、哪一排丢掉土地庙旁边大地堡的?跟我查清楚,叫他们的排长提头来见我!”
  “一○七团二营五连三排,排长带重花。”一个瘦脸参谋嗫嚅着回答说。
  “带花?能爬叫他爬得来!不能爬,把他抬得来!”何莽暴怒地叫道。向参谋瞪着眼睛,他的黄眼珠几乎凸到眼眶外面来。
  参谋犹疑了一下,在何莽凶狠的眼光之下,急促地走了出去。
  这是作战第二天的深夜里,枪、炮正打得猛烈,房屋的墙壁不时地倒塌下来。屋顶的瓦片上跳着火花,瓦片“咯咯喳喳”地狂叫乱飞。
  参谋穿过蛇形的交通沟,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高低不平的小路,忽然摔倒在一堆软塌塌的障碍物上。他呆楞了一会,正要爬起身来,腿上给什么东西猛烈地戳了一下,同时听到凶恶的叫骂声:
  “你祖宗受了伤,你还要来踩!你怕我不死!让你也尝尝滋味!”
  参谋痛叫一声以后,定睛一看,七、八个伤兵,躺在他的脚下,他正伏在一个死尸般的重伤兵的身上。他连忙离开他们,可是一条被戳伤的腿抬不动,剧烈的疼痛,使他倒在伤兵们附近一堆烧焦了的、还在冒烟的木头上,嘴里连声地喊着“救命啊!没得命了!”
  他意识到一个伤兵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戳了一刺刀。
  参谋许久没有回来,何莽抓起手边的电话机,摇了几下,还没有问明对方是谁,便大喊大叫起来:
  “固守待援!固守待援,知道不知道?固守就是要守的牢固!不许你们再约我丢掉一尺一寸的地方!要跟我出击!出击!把敌人统统打死在阵地前面!”
  说话总是酸溜溜的参谋长,在何莽的愤怒稍稍平息以后,翘着小胡髭说:
  “固守待援,重要关键是个‘援’字!援不至则难固守!”
  何莽望望参谋长忧虑的脸色,又拍拍自己秃了一半的蜡黄的脑袋。然后命令报话员叫绥靖总部,请李副司令长官讲话。
  在这个当儿,何莽走到地下室的外面去,望望黑压压的雾气蒙蒙的天空,用力吸了一口混和着火药味的大气。一道曳光弹的绿光,闪过他的眼前,一个不祥的预兆,使他打了一个寒噤,马上又回到地下室里。
  他立正地站在报话机前面,手里紧握着椭圆形的小话筒,大声叫着:
  “‘鲤鱼’(李仙洲的代号)吗?‘鲤鱼’吗?我‘南瓜’
  (何莽的代号)呀!‘南瓜’呀!”
  报话机里副司令长官李仙洲的声音,何莽听辨得出,象瓦片相互磨擦似的,非常刺耳,但何莽却感到非常亲切:
  “你要象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住那几根钢针,最后,磁铁可以砸断钢针,钢针是戳不坏磁铁的。我是一只大象,你就是象鼻子,就是我的鼻子!到时候!鼻子一卷,就扫掉了敌人!我对你这两天的作战,极端满意!极端满意!你能再固守二十四小时就行了!千万不能失守!千万!千万!援军相隔只有八十里!飞机明天要增加到四百架次。你们怎么样?怎么样?”
  何莽兴奋地叫道: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流到最后一滴血!二十四小时,我有十二分把握!长官放心!”
  何莽从报话机里获得了巨大力量。他立即命令参谋长督令所属部队拚死固守阵地,相机举行短促反击。
  一○七团团长为了执行连保连坐的军纪,在阵地上,枪决了丢失地堡的那个断了腿的排长。
  排长的尸体横倒在一堵黑墙旁边。
  每一个士兵的心上戳上了一把尖刀,全身的肌肉痉挛着,战栗着。他们死抱住枪,死守在地堡里、房屋里、壕沟里,死亡威胁着他们,恐惧的细菌,浸满他们的血液。谁也没有勇气再复看死了的排长一眼。
  何莽的严酷的命令和无情的镇压,看来不是完全无效的。在这天夜里,枪决了排长以后,只失去了两个地堡和一间独立屋子,根据报告,都是在士兵们大部死亡和负伤以后才失去的。
  倒在烧焦的木头上的参谋,昏迷了一阵,爬起身来一瞧,他附近的伤兵少了两个,有几个人正在他的身边挖着泥坑,“是挖工事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声。那几个人还是默默地挖着,没有答理他。他定定眼睛,恐惧地爬开去。有一个挖土的人,把他死命地拖了回来。
  “我要回去!我能爬!”
  “你就在这里,给你预备好了!”挖土的指着面前的泥坑说。
  参谋吓晕了,他几乎全部失去了知觉。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伤兵被推进泥坑里去,悲惨地叫着。但是,泥土堆积到伤兵的身上去,压灭了惨叫的声音。
  参谋明白地意识到他的坟墓就在身边,便突然挣扎着站立起来,嘴里叫道:
  “我是参谋!我没有受伤!”
  说着,保持生命的迫切的欲望,使他真的象没有负伤的人一样,接连地走了五、六步。但是,他又马上栽倒在一堆碎砖破瓦上面,砖瓦“哗哗”地塌下来,他的头脸给猛烈地砸碰一下,他颤抖着一只手,抚摸着疼痛的地方。
  “能走就让他走了吧!”
  参谋听到有人怜悯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歪过头去,在黑暗里,朝那几个人恐惧地望望,他们又把一个伤兵向土坑里推,这个伤兵的惨叫,比先前一个更加叫他胆寒,象屠场上临宰的牛一样,惨叫声拖得很长很长。参谋感到有千万根尖针,一齐钻入到他的骨髓里面,全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参谋又站起身来,手里抓住一根冷冰冰的伤兵们丢弃了的枪杆,他利用枪杆的支持,飞快地逃走开去,死亡的魔鬼,驱使他无目的地胡奔乱跑,越是枪弹密集的方向,他就越向那里奔跑,冷僻无人的地方,他却拚命地避开。是一团火光吸引了他,他终于临死得救,奔到了火光跟前。双方射击的密集的子弹,竟然没有一颗打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辨明伏在火光附近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便躺倒在他们旁边,大叫了一声:“救命呀!”把手里的一支美国步枪,摔得远远的。
  师长何莽最头痛的一件事,是众多的伤兵无法处理。轻伤的,他们自己会爬、会走,包包扎扎以后,可以集中到一个地方去,重伤的倒在阵地上,自己爬不下去,救护兵也到了需要别人救护的地步。这些重伤兵,断了腿的,打穿了胸腹的,在阵地上躺着、哭叫着,使没死没伤的士兵们只能闭着眼睛打枪,他们看到死了没人收尸,伤了没人救治,眼泪就止不住地滴下来。他们悲伤、叹息、战栗、恐惧、愤恨、怒骂。为了求生,有的跑到解放军方面去,有的就在解放军打到面前的时候,举枪投降。何莽不想知道、但是终于知道了这种景象,不能不感到士兵们斗志瓦解的危险。于是,他命令各个团组织了掩埋队,死了的就地掩埋,重伤的进行秘密活埋。
  何莽对于他的罪恶手段的效果,很是满意。当他听到阵地上的枪声剧烈起来,打退对方的一次进攻,按照他的命令举行出击的时候,他的长满了黑毛的手,便抓过一瓶没吃完的啤酒,把嘴巴套在瓶口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副官用刺刀撬开牛肉罐头,送到他的面前,他抓了一块卤淋淋的牛肉,扔到嘴里。
  “罐头还有多少?”何莽嚼着牛肉问道。
  “还有一两百个。”副官回答说。
  “送五十个到阵地上去!给士兵们吃!告诉他们:我是喜欢他们的!他们能够守住阵地,扑灭敌人!他们不怕死!”
  何莽滚瓜似地说了这几句话,发狂似地大笑起来。几乎连外面的炮声,都给他的笑声盖了下去。
  在他的笑声里,啤酒瓶从手里摔落到地上,没有喝完的啤酒,喷溅到他自己的脚上,别人的身上,墙壁的地图上。
  何莽倒在破藤椅上,倾听着地下室外面的枪、炮声,醉态迷糊地说:
  “没有问题,再守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也不在乎!仙公说得好!我是一块磁铁、磁铁,最后砸断钢针!我是他的象鼻子,象鼻子!最后,最后这么一卷,扫掉了敌人!”
  说着的时候,他的黑毛大手不住地摇摆,做着象鼻子卷动的姿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惶惑地但又很有兴趣地盯望着他那半狂半醉的神情。

二四

  经过两夜一天的吐丝口战斗,形成了僵持的状态。还有三分之二的敌人没有解决。
  南线二十多万敌人,已经越过临沂,在四十里宽阔的正面,齐头向北推进,用数百门大炮日夜轰击,不顾一切地压迫下来。阻击部队坚持着每一个村庄和每一个山头,阻挡敌人前进。
  莱芜城的外围敌人,一小部分被歼灭,新泰城一个师的敌人向我军投降。莱芜城外的村庄、集镇,大多已被我军占领,大部分敌人被压缩得混杂地拥挤在莱芜城里和附近的几个据点里。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决定在今天下午对莱芜城里的敌人进行总攻击。
  战役要求速决,战役接近到最高潮。
  和野战军参谋长通过电话,了解了全面情况以后,沈振新冒着敌机的疯狂扫射,步行了八里丘陵小路,来到已经移到吐丝口石圩里面的师指挥所。他和眼睛熬红了的梁波、曹国柱稍稍谈了几句,便和作战科长黄达隐蔽在一堵高墙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激烈的战斗情景。
  子弹从他的头上和耳朵边飞过。阳光阴暗的战地的早晨,空气浑浊,景象荒凉。他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映到眼里的,尽是一些焦黑的墙壁,塌倒的房屋,炸翻的地堡,狼藉满地的子弹壳,和许多炮弹轰击、子弹射穿的创痕斑迹。他把望远镜向高低、左右反复移动着,寻找着眼点。由于黄达的发现,沈振新的眼光透过镜头,盯住了一百米远的一个地堡附近。那里有四个人在肉搏着,我军的两个战士和敌军的两个士兵,在地上翻上滚下,扭成一团,大概纠缠了三四分钟之久,一个敌兵被我军的战士仿佛是用拳头或者是手榴弹的铁头子打死,另一个敌兵当了俘虏,被拖下我军的战壕。相隔不久,那个打死敌兵的战士,在双方密集对射的机枪子弹狂飞乱舞之下,穿到地堡跟前,伏倒在地上,爬行到地堡的枪洞旁边,把一捆炸药塞在那里。接着,这个战士好象被敌人射中,连连地打了几滚,躺倒在地堡旁边。紧接着的是炸药的一声轰然巨响,腾起一团火光和一堆黑烟,地堡炸裂开来,地堡顶子飞向天空,石头、砖块、泥土纷纷塌倒下来。
  沈振新点点头,取下望远镜,向那座炸毁了的地堡旁边的烈士,伫望了许久。黄达的脸色和沈振新一样,现出沉痛而又庄严的神情。作为一个军长,难得亲眼看到这种生动的战斗场面。一旦亲眼看到,便难禁地激起了比一般人更为强烈的心理冲动。沈振新火速地从搭脚的砖堆上跳下来,回到师指挥所的屋子里。
  屋子里正在为他新烧起一盆木柴火,浓烟熏得眼睛睁不开来。
  “拿出去!不要烧这个东西!”沈振新挥着烟雾说。
  木柴火搬到屋外去,空气确是清新得多,漏缝的屋顶上,射进来几道光线,落到沈振新的脸上和身上。
  他坐定下来,自言自语地慨叹着说:
  “打是打得好!”
  “我们的战士,是没有话说的!”梁波接着说。
  “眼睛打红了!你喊他、拖他下来,他也不下来!”曹国柱接着梁波的话说。
  “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我们的兵,不能一个拚敌人一个!就是一个拚他十个、二十个也不上算!肉搏拚死是勇敢的,有时候,也必要。但是,不能这样拚下去!”沈振新痛惜地说。
  曹国柱沉楞一下,望望梁波,说:
  “刚才跟副军长商量了一下。是呀!要考虑改变打法!”
  “现在就得考虑!立刻就要作出决定!不能再迟缓!”沈振新锐利的黑眼睛,盯在曹国柱沉思的脸上,断然地说。
  “打电话把朱参谋长、徐主任找来!”梁波对白玉生说。
  正在打瞌睡的白玉生惊醒过来,摇着电话。
  “他们在哪里?”沈振新问道。
  “老朱在团里,老徐在跟那个敌人的参谋谈话,一个晕晕糊糊跑过来的家伙!”梁波回答说。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解决这个战斗?”沈振新向梁波和曹国柱问道。
  “明天夜里,或者后天上午。”曹国柱用犹疑的口吻回答说。
  沈振新对曹国柱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在屋子里走动着。因为看到梁波和曹国柱的神态确是过于疲惫,他又抑制了有些激动的情绪。曹国柱不时地发出无痰的干咳声,梁波接连地摸了两次空茶壶,口渴得把杯底下的一点冷冰冰的残水也喝了下去。
  “应该提早一天才行。”沈振新站定了脚步,说。
  “那样,不但要改变办法,还得要使用新生力量。”梁波望着沈振新说。
  “非用不可的时候,那只好用!”
  “这个决心要你下!”
  “好吧!把刘胜那个团拿出来!南边炮台山这边一个团,用得着,也调过来!”沈振新决断地说。
  “不用!一个团行啦!”梁波大声地说。
  电话铃急促地响闹起来。白玉生报告说“五○一”找沈军长说话。
  “五○一”是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陈毅的代号。这个号码在电话里轻易不出现,特别是战斗当中,这个代号一在军长的耳朵里出现,就跟随着一个重大的事件,一个严重的问题,或者是一个强大的力量。总之,他的声音和语言,总要使人心神激动,情绪昂奋;沈振新、梁波、曹国柱都有这种习惯了的感觉。沈振新抓起电话话筒,熟悉的清亮的带着幽默色调的声音,响荡在他的耳朵里:
  “南线二十多万敌人,决心要来赶热闹呀!离我这里还有六十里。明天,他们的炮弹就可能落到我的门口!后天,你们就可能闻到他们炮弹的硫磺味。你们怎么样?有困难?吃不消?要我派队伍来援助你?”
  这是沈振新和许多指挥员长期养成的一种品德,在他们上级指挥员面前,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具有充分信心的声音、容貌。叫苦,讲价钱,提条件,只能表现自己的懦弱,增添上级指挥员的忧虑。在“五○一”的说话停顿一下的时候,沈振新冷静而爽快地回答说:
  “困难是有的,我们可能克服!援助,用不着!”
  “那么,什么时候解决战斗?还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的吗?”
  “明天!”
  “明天什么时候?”
  沈振新用眼光征求着梁波和曹国柱的意见,梁波和曹国柱同声地说:
  “明天晚上!”
  沈振新的嘴巴离开话筒,对梁波、曹国柱摇着话筒说:
  “迟了!”
  梁波和曹国柱互相望着,曹国柱的眼睛似乎在说:
  “再提前是困难的!”
  梁波觉得对一个主管指挥员下决心,应该给以最有力的支持,从沈振新的表情看来,显然对这个战斗时间的决定处在为难的境地,他仰起头来,对沈振新说:
  “你决定吧!提前就再提前一点!”
  沈振新回过脸去,对着话筒,爽朗干脆地说:
  “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以前,解决这个敌人!行不行?”
  “好吧!明天上午等你们的捷报!”沈振新激动地听到这样一句既是为他祝捷的话,又是限定时间解决战斗的命令,放下了话筒。
  打了这几分钟的电话,沈振新的全身暖热起来,在他的思想里,已经肯定了明天中午以前的战斗胜利。他把刚才“五○一”的话,向大家说了一下,吸着到这个师指挥所里来的第一支香烟,站到墙壁跟前,入神地看着标志着战斗进展情况的地图。
  “把‘刘胡子’跟陈坚找来!”沈振新对曹国柱说道。
  白玉生摇着电话,曹国柱从白玉生手里抓过电话筒来,大声地喊着,命令刘胜和陈坚立刻到指挥所来。
  朱斌把大衣挟在腰里,走了进来,不住跺着脚,他的脚上沾满了黄淤泥。他是在到这里来的路上滑到一个小塘里去的。徐昆接着也来了,他还是保持着安详、冷静的仪表。
  一个高级指挥员火线上的紧急会议,在这里开始举行。
  沈振新和留在军指挥所的丁元善通了电话,把“五○一”和他谈话的经过,他现在所作的决定,告诉了丁元善。丁元善表示同意以后,他便坐到一个小木椹子上,向坐在他身边的梁波他们说:
  “时间逼迫我们加速解决战斗。我认为明天上午解决战斗,歼灭这个敌人,是有条件的。”
  “能增加几门大炮的火力就好!”朱斌思量了一下,当敌人的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以后,对沈振新说。
  “这不是等于没有说吗?”梁波向朱斌瞥了一眼。
  梁波、曹国柱先后说明了一下战斗现状,两个人一致认为当前的战斗症结,在于怎样突入纵深,攻击敌人的指挥阵地。平面地齐头推进,平均地使用兵力、火力,逐屋逐堡地攻击,很难迅速进展。要组织一支突击力量,越过敌人的前沿,冲破火力网,楔入敌人的心腹,打得得手,战斗就可以很快解决,甚至不需要到明天中午。梁波指着标志着敌人师指挥所和炮兵阵地的示意图,分析着说:
  “经过两天战斗,我觉得第一线的敌人最弱,所以我们一个冲锋就突进了圩墙。第二线的敌人比较强,依靠工事、依靠火力,缩到乌龟壳里,跟我们死纠活缠,拉牛皮糖。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敌人的第三线力量配备是不强的,主要是炮兵。……”
  “炮兵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就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只有做俘虏。”沈振新插上去说。
  梁波的意见,取得大家的一致同意,沈振新连连地点着头。他进一步地指出:突入纵深的同时,全面的攻击还是需要的,这样,可以吸引、牵制敌人的兵力、火力。能够得手,还是要占领敌人的前沿阵地。不这样,突入纵深的力量就会孤立,敌人一回手,便受到威胁。突入纵深以后的战斗目标,能解决敌人的师部就解决师部,不得手,就解决敌人的团部。
  他主张突击部队应该是两个矛头同时插进去。
  刘胜、陈坚两个人在一阵猛烈的飞机机枪扫射的响声以后,急匆匆地跨了进来。
  “怎么样?候差候到啦?”刘胜一跨进门,没有看清屋子里坐的是谁,也不知道一大堆人是在这里举行严肃的会议,就气喘吁吁地这样冲了一句。
  沈振新望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又是莽撞了。比那天夜晚发牢骚以后才看见副军长梁波在座的时候,更为不安,窘迫地站立着,不住地揩拭着并没有出汗的脖子和脸孔。
  “要你当突击队!老刘!”梁波指着刘胜说。
  “行!只要有仗打!敢死队也干!”刘胜向前一步,粗声粗气地说。
  梁波把情况和攻击的道路、目标等等,向刘胜和陈坚说了一番,刘胜坐到沈振新的身边,没有作声,脑袋上的几条皱纹,集聚到一起。这使沈振新、梁波和大家不免有些惊异起来:刘胜这个不善于思考的人,今天,竟然用起脑子来认真地思考问题,对战斗采取了几乎是他过去没有过的慎重态度。
  涟水战役以后的刘胜,的确渐渐地发生了变化,这次战斗要他的团当预备队,开始的时候,他发急,怀有不满情绪。梁波和他谈了话以后,发急、不满便转化为内心的焦虑。他感到预备队的任务,可能比最先攻击的任务还要艰巨。这两天战斗的发展不大顺利,敌人表现得很顽强,他就更感到自己的肩膀定要挑起不是轻便的担了。他在昨天夜晚和今天早晨,和陈坚两个人在阵地上悄悄地观察了许久。他又要营的干部们到阵地上观察过。他和陈坚在精神上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随时投入到战斗的浪潮里来。对于怎样打法,刘胜已经有过考虑。梁波刚才说明的纵深突入的打法,他想到过,认为是正确的。他现在所思虑的,是怎样有效地突入纵深。他思虑了一阵以后,提出他的意见说:
  “我的想法是多路突击,不是一路、两路突击,应该是四路、五路突击,我看过阵地,敌人有纵深配备。大队突击以前,要是在夜里,最好用小群偷袭,先摸进几个突击小组到敌人阵地里头去,在敌人肚子里打起来,接应大队的突击。”
  “我补充一句,多路突击,也还是有重点的,不是平均使用力量。”陈坚紧接着刘胜的话说。
  “对!你补充的对!”刘胜说。
  ……
  沈振新认为这个讨论很重要、很有益处。他作了决定说:
  “具体的战斗动作,由梁副军长和你们师、团干部考虑决定。现在应该火速进行准备工作。”说到这里,他想了一想,看看表,站起身来,声色严峻地说:
  “还是晚上八点钟开始总攻!不管怎样,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以前解决战斗。这次总攻必须有效!刚才‘五○一’的话,我告诉了你们!我,你们,大家共同对整个战役、对党、对上级负责!”
  沈振新锐利的乌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每一个人的脸,眼光里凝聚着胜利的光芒。
  政治部主任徐昆是个身体颀长精力饱满的四十来岁的人,两个颧骨突出的脸上,经常浮着笑容,好象从来没有过忧虑和悲哀似的。他善于深思,即使他在哈哈大笑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在活动着这个念头或者那个念头。他惯于用简短的最普通的语言,最具体的意见,传达他的深刻的思想。在大家将要分手的时候,沈振新看了看他。他领会到沈振新要他发表意见的要求,而他自己确也有一个思虑成熟的意见,需要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他习惯地眨眨眼睛,站起身来,一手拍拍刘胜,一手拍拍陈坚,以征求同意的语调,温和地却又严肃地说:
  “也来个政治突击,配合一下军事突击,好不好呀?胡子刘团长说,要用小群动作,政治上也来个小群动作配合大群动作,我想放几个俘虏伤兵回去,让他们做先头部队,带点宣传品回去,带几句话回去,让他们吃个饱肚子回去!这样好不好呀?我看是好的!那个晕晕糊糊跑过来的参谋,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啦?他是敌人师长何莽的外甥子。他说敌人在活埋伤兵,敌人的士兵对我们的俘虏政策还不大了解,放几个回去,我看有用处。敌人的官兵就会明白我们行的是王道人道!敌人对他们官兵进行欺骗宣传,说‘共产党对待俘虏抽筋剥皮’,这样放回几个去,给他们瞧瞧,是有用的一把刀子,可以攻敌人的心,可以打破他们拚死顽抗的心理。你们看看,这样好不好呀?你们认为好,我们就这样干!”
  大家赞同地点着头,一致道“好”。
  “这几天,我们打了两百个宣传弹,是有效果的。已经发现一个小兵带着我们一张二寸长的小传单跑了过来。今天晚上总攻以前,我再给你们三百个宣传弹,胡子刘团长,年轻的陈政委!你们得给我保证,把这三百个打不死人、可是能够打动人心的炸弹全部打出去!”徐昆又接连地拍着刘胜和陈坚的肩膀,笑嘻嘻地这样说。
  他的话声和笑声里带着浓郁的亲切的情味。刘胜、陈坚在他拍着他们肩膀的时候,为着对上级首长的礼貌和被他的亲切的感情所动,象孩子受宠一般地站立起来。
  会议结束,刘胜他们走了出去。最后留在这屋子里的是沈振新和徐昆。徐昆把和那个敌人的参谋谈话的情形,向沈振新叙述了一番。沈振新听了以后,咬着牙齿说:
  “何莽!这个东西!应该算是战争罪犯!”
  “已经不是人了!灭绝了人性!”徐昆气愤地紧接着说。
  沈振新和徐昆离开了师指挥所。
  二十多架敌机,张着翅膀,在莱芜到吐丝口之间无云的上空来来去去。飞机的肚子里,不断地扔下一串一串的炸弹。
  阳光照着的银灰色的机身,发出惨白的光亮。
  他们走在丘陵地的小道上,为着躲避敌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停歇在一个小松树林里的时候,沈振新折了一根松树枝拿在手里,拨动着身边的碎石块。拨着,拨着,他便躺倒在枯草地上,头抵着一棵松树根,闭上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徐昆向警卫员们摇摇手,眼睛向警卫员们示意说:
  “他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接着,徐昆也睡倒在静静的小松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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