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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楚相接到公安局的通知去认领被盗物品,领回了一只日本进口煤气炉,一只进口电饭煲和一只大冰箱。八幅画只给了三幅,那张大千的、齐白石的、林风眠的画说是内地一家博物馆在几年前失窃的珍藏品,并要楚相把得来经过说清楚。正好办公室主任陪了去的,楚相就让他把经过写了,但找来这几幅画的两个员工,半年前就辞了工,公安局只得另外立了案,待办公室主任送来了那两个职工的临时档案,楚相才得以离开。一出公安局大门,他便把手里的三幅画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刮了好几天的台风,今天风才小了点,马路上萧条了许多,没有夕阳的黄昏显得洁净而又苍凉。他走在绿意肃杀的马路上,一阵凉风迎面吹来,他不由得浑身一颤,再回首,一眼望去,青苍苍的,马路满目秋愁,愁得让人心痛,一种冷的感觉切入他的心底。他茫然地站在车边,立了许久,终于没有上车,让司机把车开走了。他要让秋风吹一吹晕晕的脑子,在公安局折腾了一个下午,心乱如麻,连神智都麻木起来。
  望着眼前这条熟悉的街,他想独自一个人走过去,这一条不宽的街,往前不到五百米处就是富凤阁,再往前一点就到了原来的金富利公司,两处相隔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有那么一年,他在这条街上走了一个冬天。可惜这里的冬天太短了,太短了,以至他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过了那个冬天。
  许久没有走过这条街了,如今已面目全非了,街西边原来四五层高的店楼,已经全扒掉了,全部要盖摩天大楼,有两栋已经完工了,其他的还都在建,有的盖了一半,也有的才做地坑,间距密得两栋几乎毗连,由于施工,昔日的繁华点滴不存。这个城市的变化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所以这个城里的人们怎么也熟悉不了这个城市,陌生的楼,陌生的店,陌生的招牌,陌生的人,在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路上,要找一丝儿熟悉的东西却是那么难,他不由得失望起来。就连那灰暗下来的天都一样陌生得让他心痛,又恍若似曾相识亦曾相亲,但却都像旧梦般地让他难忆而难忘。
  走着走着,他发现前面街的尽头有一块招牌十分熟眼,是小苏州酒店的招牌,但招牌下的店却一点熟悉的面目也没有了。眼前这小餐馆是在两个大楼建筑工地的夹缝的脚手架下勉强支撑着门面。原来是两层楼的店堂,现在楼上的一层已经扒掉了,楼下的一层也变了形。以前这个馆子到了傍晚,只要天晴,老板便在门口放上两大排桌子,有一二十张的,还都坐满了客,生意甚是火红。
  那时刚刚泡上霜儿,霜儿在金富利上班,两个人总是睡到黄昏时候才起床,就来到这小苏州菜馆门口坐下,随便点两个家乡小菜,要一瓶啤酒。霜儿总是边吃边不停地和他说话,像是几千年没有见面似的,有太多的事要告诉他。楚相也总爱说个笑话逗她,引得她格格地笑个不停,笑得饭也不能吃了,笑不好就呛着了,呛得满脸通红,就倒在他腿上又笑又咳。他也只好放下筷子给她捶背,她故作娇媚地在他怀里搓个不休。弄得其他桌子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瞧他们两个。她十分得意,媚眼如丝,樱唇含笑,身轻如燕,飘飘忽忽的似匹水绸似的,无筋无骨地贴在他身上,搓也搓不去,揭也揭不掉。
  晚风里时时传来其他桌上女孩的妒嫉:“你看,人家那男朋友多好……”“你看人家两人才像情人嘛……”“你看那两个人的感情真好……”“你看,你就不能像人家那个男人那样对我好些……”
  他在小酒店门口坐了下来,要了一个雪菜毛豆,一份水晶肉,一笼小笼包子,一瓶啤酒,他们以前也总是点这几样。坐定了,然后掏出口袋里的信,正反两面细细地端详着。前天冬银粟怎么突然送了一封信给他。他很奇怪,不明白她怎么会找到他的,而且这并不是给他的信,让他转交给应南。她说:“就这两天,应南会来找你的,劳烦你把这个信帮我转交给他。”他愕然地接过信,过了一刻才问:“你知道霜儿怎么样了?她跟着应南吧?”银粟头一低,道:“应南更清楚,你可以问问他。”说完就转身告辞了,在暗暗的咖啡廊里,他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就消失了,他想再问一个字都来不及。
  可两天过去了,也没有见到应南的影子,难道这个女人是哄我不成?不可能,她没有必要哄我,而且她还留下了一封信。但应南什么时候来呢,他是一个人来,还是带了霜儿一起来?也许还有她的孩子,那孩子也有一岁多了,放在地下会走路了,也许很可爱,也许真的是我的,难道是送孩子来给我了?不会吧,当初为了那孩子她吃了我不少气,如今好容易养这么大了,再送回来还我?不会的,她知道我不要孩子。那时,她就一直忍着想委曲求全,最后还是把她给激走了,把她白白地送给了应南。也许他们现在在一起很幸福,可应南又要找我干什么呢?
  霜儿也许是不肯再见我的了,只会是应南一个人来。真不明白,应南来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是霜儿让他来奚落我一番?他们都知道我如今一天不如一天了,成日应付传票,躲债,因此借机回来嘲笑我一下?不会,霜儿不是那种人,也许她仍放不下我,想回来看看我。可看又有什么用呢?
  他就这样拿着那封信放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着,想从信封上能找到点什么,菜凉了,也没有动筷。
  上官仪春穿着件透明的紧身衣裙,两只巨大的波,绷得紧紧的挤在领口上,露出了两半圆的小肉球,雪白耀眼,柔软的长发用发胶胶得似一支一支的方便面,大缕大缕地挂在两颊边,眼眶儿又黑又肿,一张嘴一口的黑牙,毒品已经毁了她的娇容,让人只能远瞻她的风采,不敢近睹她的花容了。
  她像其他夜莺一样,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才纷纷出动,游荡在那繁华的酒店门口,寻找猎物。
  一辆车在酒店门口泊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绅士,她和许多同样的女人一样,忙用冷眼去扫视。十分职业的目光,先扫向这个男人腋下的手包拉链角上看是否有手机天线露出来,再扫这个男人手腕上的表,准确无误地识别出表的品牌,然后又迅速地扫一眼这个男人的皮鞋,一切复杂有过程,上官仪春仅在两秒钟内全部完成。
  她一抬头那个男人已经走到她跟前了。她不由得张大了嘴啊了一声,这个绅士不是别人,是应南。两年不见,他气质已经大变,一腔成功成熟男人的自信,令他气宇轩昂。
  应南看到的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自我优越感非凡,好慕虚荣的小富婆了,只是一个又丑又脏的鸡婆。应南很难想象男人还会往她身上花钱了,大概唯一还能吸引几个令人恶心的麻辣佬的本钱就那双奶子了。麻辣佬是否恶心对仪春来讲已经麻木了,只要那个男人能给她钱,给她可以买一包白粉的钱,她绝不会放过的。白粉的魔力已经主宰了她的一切。前几天刮台风,好几天没有生意了,今天刚一停,她等不到天黑就早早出来了。见到应南,一阵难堪,但很快就消失了,满不在乎地握着应南的手不放。
  应南忙抽出手来说:“我们进去坐吧,我住在这里。”仪春问:“你住几号房?”应南犹豫了一下,她又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先借我三百元钱,我有点事,你在大堂等我,我十分钟就回来。”应南只得从兜里掏了三张票子给她,描了一句道:“我在蓝咖啡廊等你。”仪春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应南就进了大堂后面的蓝咖啡廊坐下了,果真十多分钟的光景,上官仪春进来了,而且神采飞扬,与刚才判若二人。应南知道她吸毒了,便有几分可怜,也就不肯带她回房间了。给她要了一杯咖啡。
  应南问:“你现在做什么?”刚问出口,心里便后悔,她干什么,自己已经明白了,这让她怎么回答,这不是让她难堪?却听见仪春答道:“我现在专门给人搞融资,给那些地产商和大的客户拉资金。”
  应南想不到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信口开河,便应了一声:“喔,融资?”仪春煞有介事道:“是呀,现在资金比较紧张,很多单位要贷款贷不到,我就帮他们去拉贷,从中吃点(回扣)。”应南见她讲得眉飞色舞的,也有几分兴趣。便问:“你从哪里弄来钱呢?”仪春一脸得意道:“东北有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板是我朋友,最近谈了个三千万的拆借,我吃3%,三千万就是九十万,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等东北那边的人过来谈判了。”
  应南听她这么说,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便不想再跟她如此荒唐地扯下去了,叹了声道:“想不到我们都有两年不见了,真是光阴似箭,人生如梦,往事不堪回首了!”
  仪春也叹道:“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就两年不见了,我真的还记得刚去金富利的时候,你老是上台帮张副总拉图纸,把身子立得笔直的,那时你还苗条,如今你也开始发福了,更有风度了,男人总是越活越值价,唉,女人就不行了,这两年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应南忙安慰道:“没有,我看你还是那样,一点看不出来。”仪春摇了摇头道:“你别哄我了,我心里有数……我都两年没见到我儿子了,他至少应该高出一头了……”说着低下了头。应南道:“你为什么不申请去看他呢?你应该可以去香港的吧?”仪春放低了声音道:“可以是可以,但要钱,我现在没钱,我想……我想等这笔融资谈成了就去申请。”
  应南默然,知道她又在画饼充饥了,一时倒想不出话题来了。
  过了一刻还是上官仪春提高了点声音,说:“你知道吧?大胡子死了。”应南凤眼圆睁,手节骨握得卟卟地响,问:“你听谁说的,大胡子怎么死了?”上官仪春描绘道:“我有一个从前的麻将朋友,以前常到我家搓麻将的,他熟识大胡子,他告诉我的。”应南继续问:“那他怎么死的?”仪春说:“听那人说是给他儿子推了一跤,跌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说大胡子中风了一次,一条腿瘫了便坐不动这把交椅了,想把家业交给一个情妇生的儿子掌管,他另外几个大的儿子便不干了,在饭桌上就扭了起来,把他给碰倒了,后脑勺着地,撞破了,就断气了。”
  应南听了她的话,久久回不过神来。仪春看着他脸上复杂的表情,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但似乎也明白他和大胡子有点儿渊源,当初张金升和冬银粟去附近市开期货公司,他也跟了去的,而且还是美盘副总,难道会不知道大胡子的事?也许自己听的是谣传,便又说:“大胡子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我是听人家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们那边的期货公司关了后,你跟冬小姐还来往吗?”
  应南这才皮笑了一下道:“没有了,分手后,我就去了泰国东南亚一带,他们去了美国,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所以你说大胡子死了,我也吃了一惊,那你还知道冬小姐吧?”
  上官仪春听了这话,忙咽下了嘴里的一口咖啡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前几天,大概有三四天了,我在这门口见着冬小姐提着行李上了出租车。我看她行色匆忙,也就没有跟她打招呼。她坐着那辆车走了,也许她在这酒店住过。”应南听了这话眼睛发直,仪春又补充道:“那天她提了三只行李箱上车,我想她是从这儿退房的。”
  应南便起身去总台查了一下,确实三天前银粟从这儿退了房走了,只住了两天。回到桌上两个人又扯了些其他金富利的人事,不过大部分都早没有来往了,好多人从出了金富利后,再也没有见过了,生死茫茫,只是老的通信录上,还存留着他们曾经用过的电话或呼机。就算上官仪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见到这些旧人的机会也是少而又少。这里到底是个移民城市,流浪者的天下,许多人植不下根,只得又匆匆离去。
  最后两个人谈到了米霜儿,对于这个十分扎心的问题,应南很是保守,不肯深谈,只是问:“你现在还经常见到楚相么?”上官仪春说:“已有半年没有见过他了,米霜儿也离开了他,活该!这个狗日的不是好东西!”提到米霜儿的出走,应南又问:“你知道,米霜儿为什么离开他吧?”
  仪春瞟了一眼,淡淡道:“我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事,反正楚相这种人不是好东西,听说米霜儿走的时候还怀着他的孩子,肚子都很大了,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去年年底,米霜儿走了好几个月了,他还到处找,还让我帮他找,问了我好多次,我上哪儿见过他的米心肝?还让我帮他找从前金富利的人打听打听,是否有他米心肝的消息。我问谁去,后来我也几乎没有见到过什么金富利的人。那米霜儿从金富利出来就跟他住在那么远的别墅里,很少出来,我们再没有联系过,也许是回老家了。而且你也是知道的,那米霜儿自命清高。又不怎么跟人交往。哦,对了,楚相还一直打听你的下落呢,他可能以为你把他的心肝拐走了,米霜儿跟你也是很投缘的,她后来跟你联系过没有?”
  应南皱起了眉峰,问:“他真的一直在找她?”仪春道:“这倒是真的,去年底找了我好多次。”应南又说:“那他为什么米霜儿走的时候不去找,待她走了那么久,再找?”仪春想了想道:“这个我不清楚,也许他以为她跟他闹着玩的,他等她自己回来呢,后来见她真不回来,才着了急。再说你想那米霜儿,走的时候就快要生了,他就算不要她了,总也想知道孩子的下落吧,他可能怕米霜儿把他的儿子送人了,要是送到什么贫困落后地区,那不是他楚相好没有阴德。”
  应南疑惑地问:“这些都是他亲口跟你说的?”仪春道:“你这么聪明的人,今天怎么糊涂了,他会跟我讲这许多?只是跟我说,让我一定想办法帮他找找米霜儿,说走的时候就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还说是个男孩。我还逗他,是怕米霜儿把你儿子卖了吧,男孩值钱呢!他就没再说什么了。”
  应南又问:“那你现在还跟他有联系吧?有他的电话吗?”仪春道:“没有了,他现在可能给地产套死了,大概是躲债,手机一直关着,办公室里也找不到他,找一百回,一百回都说他出差了。山上的别墅给盗了两回,不知是卖了还是怎的,现在不住那儿了。现在闹不清他在做什么,他老爸死了。哦,还有那个魏真,你知道的,也是我的客户,疯了。”
  应南道:“魏真真的疯了?怎么疯的?”仪春摇了摇头道:“不清楚,不过他们这些投机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还是米霜儿聪明,知他要落魄了,便先离开了他。”
  应南十分讨厌她说这样的话,便说:“这样吧,明天我请你吃饭,今天我还有事,我们回头再见吧,另外你帮我联系联系楚相,看能不能找得到他。”仪春瞄了他一眼道:“为什么要明天?你已经吃过晚饭了?”
  应南这才想起跟她扯了大半天,肚子也有点饿的,就说:“那么一起去吃吧,你说吃什么?”仪春好容易找着这么个机会,便说:“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应南明白她说的老地方,就是从前他们在金富利当经纪时常去的那家旺角海鲜馆也就在附近。
  两个人进去了像进了家一样,仪春对着侍应就吆道:“你们老板呢?”侍应忙应声:“小姐老客人了,我们老板还没有来,一会儿就来,二位先吃着,我记着给你打折。”应南看去,生意跟从前大不同了,因这家是名海鲜馆,以前这个时候来吃饭是要预先订座的,如今一厅只有半厅客了。坐定了应南便问:“怎么生意这么差的?”上官仪春说:“萧条嘛,又不是这一家,许多馆都一样的,再加上现在不许公款吃喝了,这家还算不错的了,原来生意差的那些差不多都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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