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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一年多前,这城市又逼走了米霜儿。
  大学毕业的米霜儿,被分配到一家大厂的行政科工作,被同科的厂长太太看中了,想把倾国倾城之貌的霜儿要回家给生过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当媳妇。米霜儿一见那个走路不是向东歪就是向西癫蠢头蠢脑的男孩就讨厌,誓死不肯。厂长夫人也为此事找过米母,但米母已不是二十年前的疯女人了,只是说:“孩子大了,现在的社会,不是你我当妈的做得了主的。再说这丫头早就有男朋友了,厂长的公子不怕找不到女朋友的,我给你留心着,比我家米霜儿好的多的是,我一定给你找个好媳妇。丫长夫人吃了一鼻子灰,回去后不多几天,霜儿便被下放到加工车间劳动去了。每天对着又油又脏的机床,霜儿十分不甘,找车间主任想调到车间办公室去抄抄写写的。
  这车间主任半年前死了老婆,才三十八岁,头顶就秃了一半,把后脑勺上的头发留得尺把长,抹一层厚厚的发油,往前粘在秃顶上掩护着那半壁荒山。霜儿看起来十分别扭,还不如秃了就秃了,露出秃顶还不会比这样做作更尴尬。车间有铁嘴的给起了二句打油诗:半边青山半边荒,后山长藤前山绿,迎面吹过一阵风,青山原来是秃岭。霜儿听了在肚内暗自作笑。霜儿一找秃主任,秃主任还真把她调进了车间办公室。秃主任心里更是高兴,壮年丧妻原是艳福,便对霜儿大献殷勤。
  待霜儿明白他的意思后,气得三天吃不下饭。但她又不敢直接当面回绝,她怕再被赶到机床边去,便想调单位,她一直想学电脑,找了多少门路,总算巴结到银行里的一个科长,答应调霜儿到他们银行电脑科。一见霜儿,当着霜儿的面就拍板定了。霜儿大喜过望回厂就跟秃主任说要调厂走了,秃主任气得脸也红了,秃顶也肿了,心想好一个米霜儿,我对你这么好,你无情我也无义,我也给你来个釜底抽薪。立即就回复霜儿说:“既然你已联系好单位要调去是吗?那就在二个月里办清手续,过后就作除名处理,反正你也没有心思工作了,从现在开始就放你的假了!”
  米霜儿忙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跑到科长家去拜托,科长也答应一定尽快,可不知什么原因银行的领导不批霜儿的调入,理由很简单就是专业不对口。科长也是见着霜儿一时冲动,很想把这个尤物纳入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内,没想到高估了自己在银行里的权力,偏有一个副行长就是爱跟他作对,最后也是费尽心血,终是没有能在二个月内把霜儿调进银行。而秃主任二个月不到就通知霜儿说:“厂部的通告已经到车间了,下星期的全厂大会就要公布了。”当晚又有一位老女工找到霜儿的妈妈,表达秃主任要续弦之意。霜儿的妈妈坚决站在女儿这边,宁可丢了工作也不能给人家当填房,就是他家条件再好也不行。
  除名在内地还是不光彩的,尤其是米霜儿这个厂花很容易被人想入非非,引人入胜。许多人都用奇异的目光打量霜儿,好像看到她的外表还不满足,解释不清除名的原因,最好能看她的衣服里面,也许能找到答案。一个大学生国家干部一夜之间便成了无业人员,霜儿这日子怎么过?
  霜儿哭了几日,气病了几日,躲了几日,最后决定去闯南方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些讨厌的目光!虽然老母亲舍不得么女,但老人家也指不出别的路给霜儿走,只得一步一泪地把从小就没出过远门的米霜儿送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
  一年前母亲还帮她背包提兜,把自己送上火车的母亲,现在怎么病危了?想到这里霜儿心头紧,身子抖了一下。
  她又想起了五年前死去的姐姐。姐姐死的时候平静而又安详,所有的亲人都没有见到她死的过程,从那熟睡般的遗容上,一点也找不到死亡的恐惧和痛苦的挣扎。
  那天姐姐已经痊愈了,医院已经同意明天出院,家人都很高兴,她把大家都支了回去,包括姐夫,她让他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好接她回去。可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一家便接到她的死讯。半夜里姐姐的心脏病再次复发,抢救无效。她终于抛弃了这个折磨她一生的尘世,抛弃了这个让她痛苦了三十多年的疾病,解脱了,完完全全地解脱了,而且她不想让亲人送她,她也许是不堪忍受最后死别的折磨,所以她选择了一个人独居的夜晚,静悄悄地踏上了不归路,也许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姐姐也可以说是为爱而死的,由于姐姐一生下来就得的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早就告诫过,她是不能生产的。但她结婚几年后,她却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一个男孩,虽是早产但还是顺产了,只是婴儿小了一些,只有四斤多。全家无不为之高兴,以为姐姐已经跨过人生最后一个关口,她可以安然地活下去了,母亲为此更是到处烧香还愿。但这细小的生命跟她妈妈一样先天不足,不一样的是他没有能坚持三十多个春天,只活了三十多天,便匆匆谢世了,真正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怕那尘世间的风霜雪雨。孩子一死,姐姐便住进了医院,再也没能活着出来。
  姐姐的样子一直印在霜儿的脑子里,这是霜儿在世上见到的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长长的睫毛一垂下眼直覆到脸颊上,红樱樱的唇儿,弯弯的新月眉,眼睛又圆又黑,总是低声细气的同别人讲话,病魔总是让她微微蹙着眉儿,但从也不肯在人前呻吟一声,一直用她顽强的意志,不强的体质和病魔搏斗。
  米霜儿闭着眼睛沉浸在对往事的茫茫思索之中,出租车到家了,她一睁眼便看见了家门口的花圈!母亲死了,死于车祸,在医院捱了三日,于今晨气绝!
  霜儿无法不悲伤却又无法悲伤,她必须和哥哥嫂子操办丧事,要接待五六十个朋友,要招待十几个和尚在家超度亡灵,要守灵按钟点哭丧,要办理殡葬事务,要选坟地,要出灵,要不停地买东西祭品,还要考虑父亲坟墓迁移事务(父亲火化后就葬在他“自杀”的那个村子边了),让其回到城里与母亲合葬……等等,等等。霜儿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机器陀螺,在任何人的指使下胡乱地旋转着,自己都弄不清是左转还是右转,只是不停地转。望着躺在那儿的不想再答应她的母亲,甚至觉得淡漠了,她多想得到一点时间一点空间,哪怕是一点点,让她好好地再陪一陪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但她得不到,得不到呀!
  米霜儿不得不抑制住悲痛,听着嫂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汇报”,麻木不仁地从包里掏出一沓沓钱。因交通事故还没有处理,经济赔偿还没得到,嫂嫂说没有钱,一切费用都由霜儿支付,但嫂嫂说了等赔偿费下来了再还给霜儿,霜儿根本也是推脱不得,好在临行前荀常又往她口袋里塞了二万元钱。
  送走了死者,接下来便是更令人烦恼的事故处理,在这养育了她二十年的城市里,熟悉得连每个公厕都清楚的故乡,离开它才一年,但一下子就觉得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了,陌生得就像来到了外星的世界!
  母亲是行走在一条尚未允许通机动车的公路上,被迎面而来汽车给撞死的。按理说是汽车司机应负所有的责任,不仅闯进禁行路段并在雨天超速行驶。但凡事都有许多偶合,王法往往很难站在应该站的一边。时值米母出事后的当天下午,交警队的一辆摩托车因图捷径也在该路段撞死一人。交警不得已认定该路段交警队内部已经批准可以通车了,只是没有发布公告!恰恰撞死米母的小汽车又是区长的小汽车,虽然出事时区长不在小汽车内,但毕竟是区长的司机开的车,那就不得不怨米母年老糊涂,以为未有通告就没有汽车驶上这条路,径自打着伞晃晃悠悠地踱步在这宽敞平整的马路上。其实有许多车不需要告示来指引它们方向的呀!它们的方向是由手里的特权来指引的。不要说是交警队的车,区长的车,就是那些有表过十八层亲戚当官的人,同样敢开上这些不能通行的路段的,不出事自然没有事,出了事一样没有事,要不这个小城市的人怎么会家家户户的表亲数也数不清的。
  当即处理部门把事故认定书给了霜儿兄妹。内容是:米母行走在汽车道上,被对面而来的小汽车撞伤致死,完全是米母行走路线错误所致,米母应负主要责任。
  哥哥立时向那位叫肖德志的警察问道:“这条路没有通车,怎么是我母亲行走路线错误呢?”肖德志用眼角乜了哥哥一眼道:“你懂什么,这条路我们内部定了可以通车了!”哥哥说:“我每天都从那儿过怎么没有见过通告呢?什么时候通告的呢?”肖德志不耐烦了说:“要给你看到通告?你是什么人?我说可以通就可以通了,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哥哥气愤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来处理这个事故?你这不是草菅人命!”
  肖德志嚣张道:“是又怎么样,我有没有资格不是要你来决定的,你以为你是在美国,可以由你选举市长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轮到你说我没有资格!你有本事告到市里去,正好这车是区长的呢!”哥哥骂道:“你这种混帐狗官,小人得志,在别的区里早就给罢免了!”肖德志五分狰狞五分得志道:“哼,你又拿我怎么样?谁让你母亲不在其他市里给撞死的,不服你上诉去罢!”便把霜儿他们一行给轰了出来。
  霜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哥哥决定上诉。但被嫂嫂骂得狗血喷头道:“上什么诉呀,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小小衙门朝南开,无势莫进来!”哥哥说:“你说那是旧社会。”嫂嫂说:“我不管什么社会,我还是找路,没路子你告得了谁去?”嫂嫂便通过七姑姑八娘舅找路子,真巴结上什么秘书的外甥。
  那秘书外甥说:“既然人已经死了,你们也不要去上什么诉了,我们市里有内部条文,交通事故的肇事司机一律大赦,除了负经济责任外,一概不负刑事责任,不论主次责任,一律免刑,所以现在有许多司机撞了人,怕医药费沉重,索性踩一脚油门再轧一下,等人死了一笔账算清反比你半死不活的轻松得多。所以我说,你们听我的,我给你们出面找找对方私了了,让他们多赔点钱给你们,你们也不要去追究什么主要责任和次要责任了,要上诉你也赢不了的。”
  嫂嫂一听能多给点钱,马上称谢,说:“那谢谢你了,只要他们多赔点钱,我们同意私了了。事成以后我们一定重谢你老人家。”当即放下手里的一批礼物。
  过了好几天那秘书外甥也没一点音信过来,嫂子一打听说是出差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下把米家人急坏了,因为事故认定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如有不服可以在一周内向上级机关申诉,一周内不上诉,则认为同意认定书了,眼看这期限就要到了,那秘书外甥还不回来,米家兄妹只得向上级交了一张申诉。
  隔了二天秘书外甥回来了,找到嫂嫂说:“谁让你们上诉的,你们上诉了,我就不好调解了,这事我不管了。”嫂嫂急得一把抓住了他,说:“我们是没办法,怕过了时效,你老人家又不在,只得交了,这事我们全拜头托在你身上了,你怎么能不管呢?你老人家一定不能撒手啊!”秘书外甥说:“你们急什么急,有我在,还怕他们不认我的?我爱什么时候去,他们敢跟我提什么时效?不过你们现在上诉了,我确实插不了手了。这样吧,等上级回复了怎么说,我再给你们看着办吧。”嫂嫂没有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又过了二天,上级主管的办事员把哥哥找了去了,说:“你们这事不是找过秘书外甥私了了吗,怎么又上诉了呢?这样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的,到底是你母亲走了错路才被撞死的,我们要维持原判了,对方多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们的,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还不如把这张诉状撤回去吧,让秘书外甥给你们私了算了。”哥哥一时拿不定主意了,只得说:“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好吧。”办事员诚恳道:“也好,我是为你们着想的,死的已经死了,活的多得钱才是实在的。”
  回家三人一商量,都认为不能贸然撤诉了,万一那秘书外甥跟他们是一路的,这边一撤诉,秘书外甥再一出差,这案就这么定了,到时有冤也不得再申了。但上级办事员都说了要维持原判的,看来就是告下去也是告不赢的。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更不敢再随便相信人了。最后还是嫂嫂说:“这样吧,我去找秘书外甥,让他给我们作个保证,保证对方单位私了可以多赔钱,钱拿过来我们就撤诉。”霜儿兄妹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来,就让嫂嫂又去找了一趟秘书外甥,秘书外甥态度也非常坚决,道:“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的,我办过那么多事,谁不信我?你们不撤诉,我是不会插手的,你们还是回去等复议了再说吧。”这事就又搁了下来。
  接着是母亲遗产的事,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霜儿一概都不要,都留给了哥哥嫂嫂。就是母亲死了,空下了二间公房,霜儿的户口也还在家里,据说明年就要拆迁了,到时可以分一套新房子。哥哥嫂嫂结婚后就搬出去住了。但现在嫂嫂说要搬回来,把户口也迁了回来,反正霜儿是要在南方或国外定居的了,不可能再回这穷地方来了,他们搬回来,分了新房子将来就给侄儿结婚(侄儿才六岁)。
  霜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哥哥于心不忍,但又不敢违抗嫂嫂,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妹妹的脸。
  霜儿在母亲的遗像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她想她该走了,这个城市已没有人牵挂她了,她也不该牵挂这个城市了,这个城市已经变了,变得她一点也不相识了。
  收拾完行李,嘱咐哥哥道:“这里的什么东西我都不要,你们尽管搬回来,我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母亲的一切事务,都托付给你了。”嫂嫂心花怒放道:“妹妹到底是去了南边钱好挣,哪像你哥哥一个月挣到头也挣不到五百元。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不如过了年再走。”心里却巴不得霜儿马上走,只怕过几天赔偿费下来,霜儿要分一份,还有她花出的费用。霜儿头也不抬道:“不用了,我今天就走了。”
  哥哥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但坚持送妹妹去了机场。
  在候机的时间里,哥哥沉重地对妹妹说:“你到底还没有嫁人,你一个女孩子在那边太苦了,要是不行,你还是回家来吧。”
  霜儿噙着泪花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妈妈死了,房子也被夺了,我要再回来……哪儿还有我的家?我的床?”
  哥哥说:“回来,我们就让你……”
  霜儿擦了一下眼睛道:“哥哥你回去吧,我要进去了,你……你多保重。”霜儿搁下哥哥独自进了候机厅,边走边仿佛又看见哥哥给自己拌糖粥。泪流了一脸,但她没有敢擦,怕哥哥在后面看见。
  飞机在隆隆声中一下子起飞了,毫不留情地扯断了米霜儿和故乡之间最后的一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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