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16


  靴子的事儿闹了一个沸沸扬扬,谁也没在意到光荣的变化。
  他没像每回那样数落靴子,反而蔫不出溜儿上灶间调馅、和面蒸包子,静红都醒不过谜儿,一年多了他从不下灶间,这几天不言不语干开了活儿,准是挠痒攘劲儿过去了。
  四爷每天晚上西服革履的去遛鸟儿,今儿个把光荣也叫出来:“走,跟我一块儿遛遛去。”他打一愣儿还是跟着出来。本来就不情愿与之为伍,更兼四爷勾走了兄弟,他心中一直怨怼着:太是一块老姜了。
  不过,这两天呲打靴子他又觉着四爷热血直肠还挺侠肝义胆的,走,遛就遛,生米成熟饭马上就是亲戚了,再怎么着也得顾面儿,终究不能撅四爷。
  四爷提着两只太平鸟,挺好看,每只鸟儿脑后有撮毛,不是哨鸟是观赏鸟。俩人出门往南河沿儿,刚一清静四爷把笼子一挂跟他在条石凳子坐下了。他也正不愿意遛,寒碜,还是找地儿坐下好。
  “光荣,打你挠攘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挠攘了。”四爷慢悠悠地掏烟,点。
  他看看四爷也抓过烟来点上一支,什么意思?他刚压住挠攘四爷干嘛又提挠攘?真后悔当初把挠攘告诉四爷。
  “再这么挠攘下去就褶子啦。”四爷嘬烟,看着对岸那上访的人们在露天下生火,做饭,心思好像飘得远远的。
  他一“咯噔”,这话外有音儿啊!本来坐在石凳上还凉,刹那觉着都烫了。
  “唉……”四爷长长地叹出口气,目光却没招回来。他又一冷,多少年听够了四爷那长吁短叹,可这声叹息震心。
  “你知这二年,每天晚半晌我出来干嘛?”他愣着,不是遛鸟儿吗。“七十的人更想有个伴儿,可我怕弄来一个病秧子,即便硬朗可我要先死了呢?”他不像对光荣说,好像在跟自个儿叨唠着,“撂下她叫怎么着?再说也不能迟累了老丫头。”
  光荣半张着嘴像听天书,万想不到四爷有这心思还跟他说出来。不都快七十了吗?这岁数续弦的不都是那知识界文艺界跟老干部?“什么三寸金莲儿,我一辈子就想摸摸女人那天足,可是……”这时四爷才把目光收起来,“可是不成欧,人人都是这样,饱暖思淫逸,我这个掏粪的也跟你们一样,常不死心,心常不老欧。”
  光荣都傻了,那么阴那么油的四爷掏这话都什么岁数了?“强忍着,我学了交际舞,三步、四步、华尔兹,解闷儿呗,从来不敢跨前一步越了轨,为谁想?我得为老丫头活个光明磊落呀……”
  他摸摸领带抻抻西服,这就是佐证,要不他置备这身行头干什么?万难预料却又绝对相信,四爷那叹息是沉重的。倏忽,一点儿也不觉得四爷荒唐,那话多实在,为老丫头活个光明磊落,人可不得这么活着,为道德的规范为亲人的幸福约束自个儿压抑自己,这不就是奉献牺牲吗?“你吃腻了喝腻了,对人家静红也腻了,是不?”“哦,不,没,四爷……”“这没错,我不还想摸摸天足吗?”四爷把他挡下了,“只是咱得替人家想想,她老了丑了不是跟你一块儿熬的奔的,让这穷日子给折腾的?谁也经不住岁月。她要有外心你怎么想,什么事都得调一个儿。”“四爷,我……”“你怎么着也没怎么着,我什么也都不知道,只是卖老嘱咐你。”
  “哦……”他凉了,四爷什么都知道了。四爷是全知道了。向阳那延庆女跟月亮好,月亮她爷们也玩鸟儿,“智取光荣”的第三天晚上四爷就全知道了。能不赶紧嘱咐光荣吗?什么错儿都出在一念之上。“光荣啊,你也四十好几了吧?”他点点头,岂止四十好几,都四十六、七了。“比不得小玥、靴子、老丫头、光宗,他们那茬儿算新派儿,正赶上年富力强好时候,可着性儿地折腾尥着蹦儿地胡造没事,你呐,奔五十的人可不禁摔跟头。”他倒吸口气打个冷战,那天的事儿想想太让人后怕了。
  “有钱的挠攘,烧得慌,没钱的‘晕头’着把眼都急红了,连何老师都‘晕头’了,您想赚钱也不至于卖报哇!”四爷眨眨挤得更细了的小眼,“钱不是不能赚,毛病出在他不是那材料儿,人人都‘晕头’了,‘晕头’喽!”“四爷,我是烧包我是‘晕头’我还挠攘,不知我该怎么办,您说我该怎么办?”“这仨月你抽得出身来不,把和乐撂给静红成不成?”“怎么不成,我早大撒巴掌了。”
  奇怪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他离开三个月,跟四爷上内蒙贩鸟儿去?那也用不了仨月呀。“音像公司要拍个电视剧,我是《人鸟之间》的主演,你瞅着像不?”什么?他陌生地转过脸来。刚说起三步、四步、华尔兹,如果对方的语气不是那么实在自然,他无论如何不信当年掏粪的四爷,如今跳开了交际舞。不可思议,北京街头的露天舞场是都被老年人占领了,可参加的人有文化,层次高,再不济也干过职员干事什么的,四爷竟然也入了这个圈儿,怎么不令人惊异呀?眼下他又提什么电视剧,当主演,——天方夜谭,他疑心面前坐的不是四爷,要不就是听差了。
  “这档子事儿是真的,人家答应给我两万我挡了,交换的条件是搭上你,让你也扮一养鸟儿的。”“我?”“你呗,要不让你脱身仨月干什么,这剧还是连续的。”他看看四爷又抬头,天上那一弯新月竟然变成了三角的,都绿了,老半天他才又把脑袋侧过去:“这事儿……是真的?”“如今的四爷我,能拿这事涮人吗?”四爷淡淡地笑,掏出手绢掸掸盖儿鞋。——千真万确,华都音像公司的导演邬国钦在鸟儿市上体验生活找感觉,一眼就把四爷给贼上了,难得的本色主角儿,更在他那鸟儿玩儿得绝,这老爷子身上出活儿出戏出玩意儿,准入戏。请名角花钱多还不知老先生找多少日子感觉呐。一拍即合,四爷一点儿不怵。报酬不要条件是他得再带个配角儿来。那位邬导前天跑到和乐吃了顿包子,一瞅光荣也挺合适,一看就是插过队的受过累的发起来的老三届,再加上光荣那鼻直嘴大的黑红脸儿,齐活。急着让四爷找他通话儿给回信。今儿个四爷叫出光荣来就是为这事,同意了他们爷儿俩一块看剧本,说实话,有不认识的字还得指着光荣呐。
  “四爷,我……成吗?”光荣的心咚咚直跳,十来年没这么激动过。上电视当演员,这不跟做梦一样吗?“我成你就成,多少人花钱去买名?咱不介,是他们找上门儿来磕咱们。放开喽,全为你,挠攘得慌拍拍电视多解闷儿。”“唉,成……”暮色渐深,四爷抻抻西服站起来:“走,先看看四爷我跳舞去,咱们也潮潮。”他也站起来,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更道不出什么感觉,刚才还不甘与四爷为伍,此时真不好意思与人家同步。差一截。多少人论说事业上的成败,又有多少人还在研究着生活的艺术。其实四爷最成功,他活得比多少人都潇洒都艺术,怎么就没发现,四爷是他面前的一本大书……
  越有墨水越不识货,自个儿没发现,何老师他们就更难领悟这“大书”的学问了。木,他们都木。腾起的黄沙弥漫着夜色,天宁寺立交桥下的灯光都变得昏黄了。伴着优雅的华尔兹舞曲,中老年人的舞步格外舒缓与轻柔。他第一次这么贴近地注视,他们不冷?也不怕这风沙迷眼睛?四爷撂下鸟笼子攥攥他的手:“我找舞伴儿去,给你露一手。”他点头,不知是那轻柔的舞步还是华尔兹的舒缓旋律与节奏,他的心片刻就静下来。真是的,一个人一种活法儿,他只顾赚钱没在“活”上下功夫,要不一个劲儿挠攘呐。自个儿倒底怎么活?每个人的活法都是不同的。看着四爷满面春风地引来一位丰腴妇女,他突然又慌乱起来,挠攘起来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