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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章 缠着她不放


  郑浩呛了海水浑身酥软无力,昏昏迷迷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火辣辣的太阳透过敞亮的玻璃窗直晒在他的脸上火烤一样的难耐。他醒了用手摸摸火辣辣的脸,情不自禁地暗自发笑:嘿嘿,我不是躺在床上吗?没人扯我去派出所呀?!那一记耳光扇得脸上生疼原来是烈日炙烤之故——哦,这奇怪的南柯一梦实实令人羞涩哩……
  韩梅推门进了屋,手上端了一碗清汤挂面,还煮了两个鲜嫩的鸡蛋:“你醒啦,吃点儿东西吧。”
  “嗯。……你没睡一会儿?”
  “瞧你这样子,赎罪都来不及呢,怎么睡得着呀?!快,清清淡淡地,趁热吃了吧。”韩梅把碗端到郑浩榻前。
  郑浩用困倦迷离的眼神感激地看着韩梅。他回忆着刚刚惊醒的梦不好意思地笑着。那笑,似羞,似媚,似隐,似露,又似深情——这已被韩梅那双犀利的眼睛看了出来:“傻哥哥呀,我的夫子,你这算是哪国进口的笑呀?我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定是有什么不好对人言的隐秘吧?能告诉我吗?嗯,浩哥哥……”
  郑浩支支吾吾,羞羞涩涩地说出了刚才那段相当难为情的梦。没想到韩梅听了却不以为然:“你才做了一回这样的梦?”
  郑浩红着脸儿点点头。
  “咯……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这样梦我做得多了。不过不只是难堪,也有甜甜蜜蜜的时候。醒来可真想……真想浩哥哥就在我身边多好呀。哦哦,还是浩哥哥好,在我难堪、危难的时候还晓得护着我哩,也真难为你了——赤身裸体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说笑。好吧!”韩梅亲吻着郑浩:“即便是梦,我也领受了。狗靠利齿官凭印,弱女子要靠个大男人。我多想能有你这样的一个人为靠呀。唉唉,无缘呀,浩哥哥!”韩梅不住地摇头叹息。
  郑浩原以为在人家跟前说这样的梦,韩梅会羞得面红耳赤,甚至骂他几句,打他几拳呢,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得意。唉唉,女人呐,真难理解。不过,他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韩梅,你变了,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妹妹了!然而,他却不无讥讽地对她说:“韩梅,我应该向你祝贺吧,祝贺你靠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热情奔放的大男人,而且又是你的直接顶头上司。有了这座大靠山,你的工作、生活定然是万事如意了?!”郑浩这样说,却极力控制着内心的酸楚,生怕一不留心表面露出来。
  “何苦呢,夫子,别死死咬住不饶人!你读书不少,见多识广,深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椅的道理。”韩梅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哪有不散的宴席哟!”

  柳佩仙虽已年逾半百,却是一个大色鬼。旅途中他们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不分黑夜白日无度调情做欢。回到商店同住一个单元,只是楼上楼下。韩梅又是孤身一人,早早晚晚,以至上班时间他都寻找机会常常钻进那间狗洞般的“暗室”干一阵子见不得人的勾当。然而,柳佩仙毕竟老了,加上纵欲无度机能急剧衰退,竟然到了“三下五下激枪,七下八下投降”的地步,有时只能说说、摸摸而止,但他仍然死缠着韩梅不放。
  韩梅十分厌烦了。然而,她有慑于他的权威,她不忍心拒绝他而已。
  有人给韩梅介绍男朋友,柳佩仙公然通令:不行!甚至放出韩梅生活作风极不检点的风去,让她的男朋友闻风怯步,韩梅便成了一个人人望而生畏的狐狸精!
  情思鸟儿被牢牢地关在笼子里。
  爱情的火焰终究是要燃烧的。
  一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员大胆地爱上了韩梅。恋爱在偷偷地进行中。
  他对她表示谅解。
  她向他袒露了她的遭际和失检,要洗心割面恪守妇道。
  柳佩仙闻到气味之后便一反常态,频繁出入韩梅卧室,纠缠着韩梅不能去赴约。当他发现那技术员要比他柳佩仙年少十来岁且仪表英俊时,他,耍开了无赖——每当技术员赴约来找韩梅,他便要当着人家的面向韩梅施以“小恩小惠”,把什么脂粉、头油、洗面奶、乳罩、胸花之类的小东西送上门。而且故意当着技术员的面与韩梅调笑,以至仰面朝天肆无忌惮地躺在韩梅的床上……
  技术员终于“退让”了!
  韩梅恼怒了:“你怎么这么不通人情?你有妻室,儿女双全,是一个和和睦睦的家。你能舍弃这个家娶我吗?!你不能!那你为什么就不允许别人也要成个家呢?!你说说,你还算个人吗?你给我滚出去,再不许你踏进我的门来!”韩梅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她使劲把柳佩仙往外推。
  柳佩仙死不出屋:“嘿嘿……”他媚笑着。“因为我太爱你了,怎么能看着你跟了别人……嗯,亲爱的肉儿!你说啥、骂啥都中,我就是不能叫你跟别人……”
  “你畜牲、无赖、自私的讨厌鬼!”
  不管韩梅怎么骂,柳佩仙还是嘿嘿地媚笑……
  柳佩仙同韩梅的关系在上百人的商店里尽人皆知。背地里人们把韩梅指做柳佩仙的小老婆谈长论短的。
  领导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一时成了领导时代潮流的口号。几个读过财校、商校以至培训班的中青年男女个个跃跃欲试,眼睛瞪得溜溜儿圆盯着州府这家最大的百货商场经理的交椅。并放出风儿来:“柳佩仙年过半百了,该发扬风格退位让贤了!”柳佩仙也针锋相对:“咋?!黄嘴唇还没褪完哩,就想和我争位?告诉小子们,老子高六十岁的杠杠还有三五年哩,一边稍息等着吧,凭我的身体、经商经验,不到极限的杠杠我是不会离位的!”
  “嘿嘿——老东西,真他妈的小孩的鸡鸡儿越扒拉越硬了!告他个龟孙子!”
  一时间十几封告状信光先后后写到了州委——问题嘛,自然是嫖风打浪不务正业,职工思想混乱,莫衷一是,思想保守与改革开放形势不适应……并有名有姓的告他和韩梅通奸!一时间,百余口之众戳着柳佩仙和韩梅的脊梁骨漫骂、嘲讽……
  柳佩仙成了砂锅子里煮的牛头,头顶几上的皮肉都软成了泥,嘴巴还是硬的。他找到商业局长大骂人家是居心不良、恶毒中伤、急于抢班夺权……吵吵闹闹地要上级领导调查清楚为他恢复名誉。没想到,商业局那位局长微微一笑,拍拍柳佩仙的肩膀说:“老伙计呀,自己要多一点儿检点呀,常言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哟,嗯?”
  柳佩仙毕竟是做贼心虚,一时间土地爷接城隍——慌神儿了!
  韩梅深知,尽管自己扛着个英雄模范的大旗,一旦柳佩仙垮了台,甭说会计,做个营业员去站柜台都直不起腰儿来。每当她看到柳佩仙那垂头耷拉脑的熊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熊样子——要同他们斗哩,谁也没把咱们堵在被窝里,怕他咋的?!”经过一番思索,韩梅硬气了:你说我跟经理睡觉?我还说你呢——我拿不出证据,你也同样拿不出来!”她吵了张三吵李四,顶了刘芳顶李艳——怕谁呀,她也跑到州府找到书记哭诉了一场“冤枉”。
  柳佩仙为了保他的乌纱帽,“熊了——他竟然在大众面前叫着韩梅的名字:“韩梅同志,我给你作个大媒吧?”
  “好吧,谢谢经理的关心。”她也学会了演戏。“什么情况?”
  “离休干部,上海人,厅级嘞!”
  “多大年纪呀?”
  “不老,不老,刚刚七十出头儿。”
  “啊——!”韩梅张口结舌,几乎昏了过去!
  屋里灰暗极了,韩梅只打开了红绿相间的小壁灯。
  她,苦闷,焦灼,眼里含泪花儿,心绪沉重躺在床上。柳佩仙不声不响地进屋坐在床边上,一把抓过韩梅的手亲了又亲:“我的小心肝儿,你以为我舍得了你吗?忍心让你嫁给那个老朽吗?唉唉,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操着浓重的河南腔。“你就先嫁给他吧——一个不中用的老朽了。表面上你嫁了他,帮我解解围,暗地里你还是我的呀,我怎么能把你抛开呢——不过咱可得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丢下这里的工作跟老朽去了上海可不中!”
  韩梅直挺挺木头人一般地躺在床上听着柳佩仙的表白,任凭他浑身上下揣摸、亲吻……她在苦苦思索,她在揣摸这位情人的心迹,寻觅自己后半生的坎坷路程!她感谢柳佩仙对她的提示——去上海。对,去上海,舍弃这里的工作,摆脱柳佩仙的纠缠!老朽,老朽,一个不中用的老朽,只要能带我去上海,我忍了!她已不知不觉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辛酸的泪水含着鲜红的血,一口一口地咽下肚去,咽下肚去……
  他们很快见面了。
  老朽,名副其实的一个不中用的老朽。她知道,他那稀疏。乌黑的头发,是用了乔国老的特殊药物染成的;虽然脸刮得挺洁净却无法填平满脸的皱褶;尽管他强打精神,仍克制不住摇头风的折磨,递给他一杯开水,他的手摇摇摆摆抓不到把子上……
  “吭吭,在上海我有宽敞的五间房子的。五间呀,晓得哦?”
  “晓得,晓得。这在上海可是难得的呀。”韩梅强颜欢笑,黄莲般的苦水却苦苦地往肚子里一滴滴地流淌着!“我问……你,你今年……”
  “六十八岁,吭吭,六十八!”
  “不像吧?!”
  “不像,吭吭,是不像。我想嘛,我讲年轻一点,侬讲岁数大一点,这中间的差距吗……”他颤抖的双手做了一个缩短距离的姿势。
  “你究竟多少岁数呀?我不要你瞒我!”韩梅不高兴地转过脸去。
  “七十……哦,七十四岁。吭吭,虚龄,虚龄。”
  “啊!”韩梅不由得心里一怔:我父亲如能活到今天也不过六十有二呀。他有资格作我爹爹了!我怎么能……怎么能嫁他呀——一个不中用的老朽!
  他又进攻了:“在外国,嗯嗯,在中国也是有的——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满好的。侬晓得伐,老公越大越会疼爱小媳妇的呀。侬放心好了,阿拉笃定待你如掌上明珠、心上的肉儿!”老朽似乎有十分成功的把握。韩梅仍低头不语,阵阵心酸,苦苦思索!而老朽还在谋碟不休,“吭吭,还有,我们大儿子在区上商业局里做副局长,主管政治和人事工作,我俩一道回去不愁给侬安排到一个好事体。”
  “大儿子?多大岁数了?他们可高兴你续娶?”
  “大儿子五十多了吧。他还来信讲过打算在上海帮我寻一个老伴的。”他笑得十分开心,不小心一口假牙掉了下来,忙用手接住,不好意思地安在嘴里。
  哦,多可怕呀——儿子都长我六七岁哩!韩梅苦苦地思索着。
  “侬不必为我那些儿女们发愁。”老朽似乎猜出了韩梅的心思,“他们都已成家立业,不要我一分钱的。我的钱嘛,吭吭,全归你管好啦,让你进门就当家好哦?”老朽越说越兴奋,越说越甜蜜,“噢噢,这是五千块定期存款折,今天就交你管,还行吧?!”
  她摇摇头,推开他颤颤抖抖递过存折的手。
  为了能获得“解脱”,为了自己后半生不再颠颠簸簸,韩梅狠下心来去侍奉一具不中用的老朽了!
  她含泪吞下了这杯苦酒,无异于饮鸩自杀!
  清晨,她穿了一身干净合体的半新衣裳,被老头子牵着手儿钻进了披红挂彩的轿车……

    啊,苦命花,苦命花
  ①青海高原有一种不畏风寒的小灌木,生在冰川、山崖,早春便绽开了洁白的小花。但一遇春霜被煞枯死。永不能结籽。人们称之为苦命花。
    忍受着凛冽寒风袭,
      冰霜无情煞。
    走不完荆棘丛生路,
    尝不尽人间辛酸苦辣!
    香魂随了白云飘,
      跟了鸟儿飞,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
    泪珠儿洒遍了天涯海角,
      洒遍了海角天涯。
    啊,家归何处?
      何处是家?!
    ……

  小汽车颠颠簸簸驶进了州府最僻静、最豪华的住所。老头子那座宽敞舒适的公寓里两桌酒宴早已伺候停当。围坐的几乎都是年逾花甲、古稀的州府知名人士和他们的夫人。当然也有绕膝的小孙孙,不然人们会觉得这场婚宴没有一点儿生机。
  韩梅睁开那双痴呆呆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前来贺喜的人们,脸上堆起一丝极不自然的笑。然而,仅此一笑却惊呆了所有来客,他(她)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有的流露出不知是赴婚宴还是参加葬礼的表情。
  然而,精细还应该属于女人,两位五十出头儿的大姐似乎透视到了韩梅的苦衷,嬉笑着凑到跟前拉着韩梅的手:“哟,多俊俏的小娘子呀!连身新衣裳都不穿呀——哎,老东西!”她们转向老朽,“你就没给新人置买几身新衣裳拿过去让人家打扮打扮?!”
  “有的,有的,在衣柜里向……”老头儿笑嘻嘻、颤巍巍地说。
  然而,有谁知道韩梅天生丽质,施朱则赤,着粉则嫌白呀!又有谁晓得她为了在人们眼里缩短她与老头子之间的年龄差距呀?!
  她终于被老姐姐们打扮了一番——一身光熠熠华服包裹着一个灵魂出壳的身躯又被拉到宴席上。
  啊啊,可怜的新娘!
  她虽然来到了喜庆的宴席上,却无异于灵魂出壳的躯体。她用毫无光彩又稍带悲凄、伤情的眼睛礼待前来祝贺的人们,看看已成为自己的老公,脸上带着一丝极不自然的“病西施”般的笑颜,表面上看去似乎真有那么一股含羞脉脉的深情,在其背后却流动着一团团带着霉溃味的沉沉烟雾。这烟雾蔓延起来,夹带着她的情人、夹带着那一双双猎犬般的眼睛和鹰隼的利爪,把她的灵魂攫了去,攫了去……在深谷,在河边,在她那间斗室温床上!啊,她蹈循着这样一条常人难于忍受的法则:当一个人受到了创伤和严重打击,她的肉体还没有被击死的时候,灵魂便和肉体一起痊愈起来。不过,这只是外表罢了,只外表呀!它却要把如同水火不容的两者强合在一起——灵魂在燃烧,肉体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慢慢地,慢慢地,灵魂的创伤显露出来,直到把全部灵魂充满了,那恐怖的反应才最难忍受地迸发出来!
  韩梅,可怜的人儿哟,你在强制这痛苦的愈合;你的心际间又深深地埋下了一颗痛楚沉重的种子!
  人们只顾吃喝戏谑。
  老头子乐得合不上嘴儿。他拉着韩梅,捧着金光烟烟的铜酒壶儿挨个向来宾敬酒。他的脸上显得那么自豪,那么惬意:瞧——阿拉娶了一个多么年轻漂亮的美娘子呀!
  韩梅呢?每每说一声:请喝下我们的喜酒吧!就有如一把锈痕斑斑的剑在她心上狠刺进去——疼啊,疼啊!这殷红的血。辛酸的泪只是在胸腔里抛洒、潜流着,只是没有滴在酒盅儿哩!
  ……
  洞房花烛夜。
  在柔软的席梦思温床上,老头子尽情地享受了——他亲吻着韩梅的嘴唇,一双颤抖不止的手从她那洁白颀长的项子、突起的乳峰到白嫩丰腴的胴体……泛泛抚摸一遍又一遍!
  当韩梅挪动那只切去三个指头的残掌惴惴不安地伸到老头子两腿之间时,触到的却是一个死老鼠一样蔫不卿卿的肮脏货……她嘤嘤啜泣了!
  “莫哭,莫哭——桥娘子,你晓得的,咱柴达木有的是老牦牛鞭、野鹿冲,加上肉桂什么地你帮我熬了羹囗,我会行的,会行的……再讲嘛,这高原气候阿拉不适应嘛,要带你回上海,就笃定会行的!”
  ……
  算是新媳妇回门吧,三天时韩梅回到了自己的斗室。柳佩仙闻讯便乘机溜了进来。他不问韩梅苦衷,便死皮赖脸地把她往床上拖……
  “放开我。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回上海去了!”韩梅一把推开了柳佩仙。
  “什么?回上海?”柳佩仙睁大了眼睛望着韩梅。
  “不行,不行!你不能走,你属于我,属于我!”柳佩仙疯狂地怒吼起来。
  “不,我只属于我自己!”
  “我不准你假,看你敢离开商店一天!”柳佩仙凶相毕露了。
  韩梅只是哼哼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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